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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部子弟第29部分阅读

    太对不起家人,对不起自己的父母。你死了他们会受不了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如果你真的想死,那你就去死吧,死是你最好的解脱了,死了就到头了什么都停止了。现在如果有一个人对她说这样的话,那她一定会视此人为知己的。她会认为,只有这个人是真正为她着想,因为他懂得她的感受。

    人的一切都是太脆弱了。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比如说,原先我还是这条胡同里受人羡慕的女孩,有着好的家境,受过良好的教育,长的漂亮。可是昨天在瞬间这一切都土崩瓦解。你那道门算什么?你那个小院子算什么,人家可以冲进来,什么都不能保护你!你的尊严甚至性命人家都可以捣毁,把你像土块一样在脚底下踢来踢去。

    雪琴无法忘记第一次被一伙儿红卫兵揪斗的情景。他们命令她跪在地上,逼着她穿上母亲的一件绸子旗袍,因为母亲的身材矮小,旗袍被她撑破了一个角,露出了大腿。他们啐她,踢她,她的头衣服上沾的都是吐沫和粘痰,她听出那群人当中有她熟悉的人。她不愿抬起头来,也不能抬起头来,用不着看就知道,那些人都是她的同学,有的甚至是好朋友。

    她的身上被人狠狠踢了两脚,同时听到一个女的的声音在尖声叫着:“我x你妈的,你这个资本家狗崽子。狗崽子,我以红卫兵的名义命令你,就在这跪着,不许起来,绝对不许起来!你听见没有?!”她听出了那女的声音,那是他们学校一个叫姜丽柳的女孩,比雪晴低一级。曾经和雪晴一起参加过学校的诗朗诵比赛,一口一个“雪晴姐”叫的很欢也很甜。她的声音很好辨别,因为她尖细的x爹操娘的骂人声和当初她上台热泪盈眶背诵普希金的《致凯恩》的腔调一模一样。不会是别人!那人个子矮小,脸色黑黄,鼻孔朝天让人担心下雨她会不会跟金丝猴一样也用手捂住鼻孔……她的头上歪斜着高高梳起个短短的朝天抓髻,那是时下流行的“革命造反头”的最新款式。文革以后老穿件很大的女式黄军装,因为太大,所以老爱拦腰扎根武装带,更显出她像小孩一样还未育的平板板的胸脯。别看这女的个子小,却是个小精豆子,成天上蹿下跳精力旺盛,是附近学校女红卫兵里著名的“三燕二柳”之一。

    跪着很累,膝盖很疼。

    可是雪晴不敢动,稍微一动,会遭来那些人更大的攻击。

    周围的人围成一圈注视着她,大多数是好奇或者是幸灾乐祸的眼光。你终于也有今天了!谁叫你长的那么漂亮,资本家的女儿还长得那么漂亮,还那么傲,你配嘛你?对你这样资产阶级的臭小姐就是要折磨你,就是要你在这跪着,跪下去,跪死你!

    一拨红卫兵走了,又来了一拨。就这样反复地,想尽办法折磨她。昨天还是人人羡慕的公主,今天就连什么人格、尊严,体面、矜持统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片黑暗,一片没有边缘的不断下沉令人恐怖的黑暗。

    任何人在强力的压迫下,剩下的只能是卑微和屈辱。

    她真想地球就在那一刻毁灭,把我连同这些罪恶的人,罪恶的吼叫和眼神一起毁灭掉。

    那些女红卫兵的漫骂和殴打中难道就没有嫉妒的成分在里面?否则她们决不会那样歇斯底里,和我素不相识,却像是有多大的仇恨一样,把我的那些裙子、衣服,还有游泳衣都剪成碎片,把我的照片都撕得粉碎。哈,剪吧,撕吧,你们这样做只会让我觉得你们这些人更可悲、可怜。看看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什么东西不能被你们毁灭、践踏和侮辱的呢?

    这种毁灭式的打击是不是结束了?是不是还会再来?如果再来的话我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突然涌到雪晴的脑海里,她一想起再要被斗,心立即拧紧了。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保护我,我也无处逃身。我只有在这里等待,等待一次又一次屈辱的降临。

    经过昨天自杀的雪晴现在不再一味地想死了,要想死太简单了,只要对自己狠一点,一切都会结束了。可是在她自杀未遂之后,她才明白原来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我还有父母,我死了,他们怎么办?我爱他们,我不愿置他们于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我就只有继续活着,苟且偷生,没脸没皮地活着。原来想着连死都不怕了,活着还怕吗?现在看来,应该说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如果我长得很普通的话,那些人决不会有那么大的斗争热情。家里也许不会这样成为众矢之的,雪琴悲愤地想。人长的美简直就是一种罪过、负担、祸害!不然我怎会遭受如此大的无妄之辱!而丑陋则是一种幸福,是令人有安全感的踏实的幸福。

    大概因为从小到大听别人的夸赞太多,雪晴对自己的相貌已经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现在这种无动于衷已经转变成了厌恶。人家不是总是说红颜祸水吗?这一切是不是因为我的长相而造成的?

    我要是毁容的话,这一切会不会结束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立即让雪晴坚决否决了。整得人鬼不如那还真不如去死!

    要不我走吧。就按照妈妈说的那样,去宁波老家避一避。可是我总得回来吧,避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前些天听妈妈说,因为外公家是当地的大地主,舅舅家也被县里的红卫兵抄家了,我这一去,动静那么大,不是给舅舅家找麻烦吗?

    就这么躺着想着,突然,雪晴的肚子骨碌碌叫起来。肚子饿了,饭怎么还不来。细细一想,两天没吃东西了。雪晴想喝粥,还想吃点腌黄瓜。阚姨夏天腌黄瓜,冬天腌“心里美”萝卜皮,这两样东西经阚姨的手腌制,那叫一个绝,特别好吃。腌好的黄瓜上撒点芝麻,再滴点香油,脆生生的,咬起来“咯吱咯吱”,赶上“六必居”的酱菜了。这么一想,雪晴又觉得生活不是那么索然无味,还有那么点盼头。什么事都别想了,冲着喝粥伴腌黄瓜,先把死啊什么的放一边吧。

    二 抄家的又来了

    雪晴躺不住了,她起来坐了一会儿,想起外婆,就慢慢起来,去了外婆房间。

    外婆的房间有些昏暗。雪晴第一眼看见外婆,吓了一跳。外婆在朝她笑!那笑容不像往常那样慈祥,而是非常诡异。“外婆。”雪晴轻轻呼唤外婆。外婆仿佛没有听见,脸上挂着笑容,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外婆,外婆,我是囡囡啊。”雪晴轻轻摇摇老人,老人的笑容渐渐收敛了,“侬讲侬是啥人?”她努力抬起身子,目不转睛盯住雪晴看了足有两分钟,然后摇着头说:“侬勿要瞎讲,侬勿是阿拉囡囡,阿拉囡囡老好看啦。”说完躺倒不再搭理雪晴。雪晴难过得眼泪涌了出来。那么疼爱她的外婆竟然不认得她了!外婆会不会……雪晴再一次感到灾难的降临。现在她才感到,平安的标准不是别的,就是一家人都好好的健康正常地团聚在一起,这就是眼下唯一的,也是非常难得的祈盼了。

    在外婆的房间站了一会儿,她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大声说话。

    “这家的人呢?滚出来!”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嗓音又尖又细,仿佛是正在换嗓的小公鸡在和别人掐架。另一个人说:“你怎么上这家来了?我听他们说这家昨儿抄过了。”“你知道什么,”“小公鸡”打断那人的话说:“我听说这家的女的盘儿长的特富裕,我就是想瞅瞅。”“嘿嘿,你丫真色儿!”“滚你的,你丫不色儿?”雪晴听到这样的对话,顿时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又来了!又是来抄家的,这可怎么办?

    她想躲起来,可是往哪躲。雪晴突然想起来,从外婆的房间可以直通后面的夹道。夹道是不是安全些,到那他们兴许会找不到我。雪晴正要往往外走,突然看见躺在床上的外婆,心想:我要是走了,外婆怎么办?

    这伙人到哪都是无所顾忌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那么我就是躲到哪他们都可以把我找出来,再说我干吗要躲,这是我的家,我凭什么要躲。爱怎么样由他去吧,大不了一死,还是那句话,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雪晴想到这,好像刚刚缠绕在她心头的恐惧一下不见了,她又看了一眼外婆,小声说:“外婆,你好好躺着,家里有我呢。”说完,她走了出去。

    院子里站着三个年轻人。一个人穿着一身学生蓝,另外两个人都穿着黄军装,军装的颜色有点怪,颜色不太正,好像是染的。那个个子高点儿的正在那骂街:“昨儿是哪的来抄的,什么都没剩下,不会又是东纠的人吧。”雪晴一听,正是那个“小公鸡。”

    三个人见雪晴迎面昂着头出来,都有点吃惊。“你谁呀?”“我就是这家的人,你们找谁?”雪晴话音刚落,那三个人一齐笑起来,其中的一个黑胖子说:“唉呦我的妈呀,你不说话,我还真当你是个男的呢,原来是个女的。干吗来啦?还用问吗,当然是抄家来啦。”另一个穿一身蓝的家伙不怀好意地走上前,装模做样地围着雪晴转了两圈,然后摇着脑袋说:“你就是那女的?叫人把头给剃了?嘿嘿,过来,老老实实站过来!”雪晴走下台阶,站在院子当中。“一身蓝”回头对“小公鸡”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盘儿特亮的主?快拉倒吧,我看长的比我也好不到哪去。”说完呵呵笑起来。“小公鸡”走近雪晴,抻着脖子好像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凑近了用鼻子闻一样在雪晴身上嗅来嗅去,然后小声说:“我看是你的眼瞎了。”“你们俩都别扯了,叫我来看。”黑胖子走过来,也学着“一身蓝”的样围着雪晴转圈圈。

    雪晴站在那越想越气,这帮人到底是什么人,说是来抄家的,可是却光围着我转,把我当什么啦。这两天,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缠绕着她,总使她记起小时候错把橡皮泥当作糖块吃进嘴里,苦涩酸辣,什么滋味都有。

    想到这,她说:“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小公鸡”说:“我们来抄家,你这个资本家的狗崽子,不老老实实的,还敢问我们来干什么?”后面两个人见“小公鸡”跟雪晴搭话,在后面嘿嘿地笑。小公鸡尖着嗓子问:“你们笑什么笑?”“我们看你是看上这个狗崽子了,想要拍她当婆子是不是?”“!狗崽子,白搭给我我都不要!”“别嘴硬了。”

    “黑胖子”四周看了看,说:“我进去瞅瞅。”说完就要进屋。雪晴迈出一步拦住他,平静地说:“请你不要进去,里面有病人。”三个人都愣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脸色惨白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敢阻拦他们。“嘿,你个臭x养的,你丫吃了豹子胆了是不是?你敢阻挡红卫兵抄家,我们抄了那么多家了,还没见过你这样的,给我起来!”黑胖子眯起眼睛对那两个人说:“唉,哥们儿,说不准里面还有个小妞呢。”“我跟你说了,里面有病人,请你不要进去。”“呦,还请你不要进去,”黑胖子扭起身子憋着嗓子学雪晴说话,然后嬉皮笑脸地说:“那我要是非要进去呢?”说完他推开挡在面前的雪晴,就在他抬脚的一刹那,雪晴猛地一推他,雪晴这一举动来得太突然,黑胖子没留神,往后倒退了好几步,靠在檐下的柱子上。“啊,你他妈个狗崽子要反了啊,还敢打红卫兵!”雪晴自己也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反抗,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叫这家伙进去,外婆已经受了很大的刺激,这几个家伙再进去,很可能会要了外婆的命的。想到这里,雪晴挡在黑胖子的面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表情再明显不过,要杀要剐你们冲我来吧,反正我不能让你们进去!

    “一身蓝”和“小公鸡”那两个在后面看见黑胖子的狼狈样,咯咯直乐,他俩冲着黑胖子说:“真他妈丢份儿,叫个女的给推一边去了。”黑胖子一听急了,红急白脸地举手要打雪晴,雪晴吓得往后一退,躲过这一巴掌,可是黑胖子不依不饶,举拳照准雪晴的脸就打,就在他的拳头正要落下时,雪晴身后的门突然开了,外婆扶着墙站在门口。

    三 打碎“神像”

    看见这几个人,外婆突然咧开嘴笑了。几个人见老太太笑,都愣住了,“小公鸡”尖着嗓子喊:“嘿,快看唉,这还有一妞儿呢。”“可不,嘿,这才是你说的那个盘儿特靓的主吧。这老太太年轻时一准是个大美人呢。”“瞅你丫色儿的,连老太太都不放过。”雪晴看见外婆颤颤巍巍地要往外走,忙过去搀扶,外婆笑眯眯地看着雪晴,又看看黑胖子,然后指着黑胖子对雪晴说:“阿拉晓得伊,伊是红卫兵。”此时的外婆说话又快又清晰。“小公鸡”看看外婆,说:“这老太婆是疯子吧。”“什么疯子,装疯呢。”黑胖子乘雪晴搀住外婆的当,一步跨进屋里。外婆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冲着黑胖子喊:“侬是啥人,侬勿要进阿拉屋里相。”外婆说话的同时,一改刚才蹒跚的步伐,行动迅脚步敏捷,一步跨进门槛,上前就抓黑胖子。黑胖子回头看见外婆来抓他,冷冷地说:“你们说的没错,这老妖婆是在装疯。”说完举手一推外婆,嘴里还说:“滚一边儿去吧死老婆子!”外婆被他这么猛地一推,向后趔趄了几步,身子往后一仰,整个身子倒在身后的桌子上,她的胳膊向后一推,将桌子正中央摆放的一尊陶瓷像推在地上!

    像顿时摔得粉碎!

    听着瓷片落地清脆的响声一点点扩散来,那一瞬间,所有人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

    天塌啦!地陷啦!

    打碎像就是死路一条啊!

    文革期间,凡是和沾边的东西,像、语录、著作、像章……如果受到损坏,那当事人就是心怀叵测企图迫害就是死罪!文革期间因为这种事被打死、打伤或入狱的人不在少数,至少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是逃不掉了。

    人们为此小心翼翼,生怕不注意惹下祸端。可文革时像到处贴,既是门神,又是糊墙的纸,供神似的到处供着,免不了弄脏受损,所以防不胜防。常常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不小心惹祸,给全家人带来无妄之灾!

    其实就是塑像真被打碎,画像被污损、撕毁,他老人家毫未损不会伤及皮肉连个喷嚏也不会打,主要是下面的人借题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变着法整人罢了。

    没事还要找事呢,何况这一切真的生了!

    第一个反映过来的人是“小公鸡”。

    他跳起来一把抓住仍躺在桌子上的外婆,大声喊道:“反革命,现行反革命!”“一身蓝”也赶紧过来,推波助澜地高喊:“这还了得,你个糟老婆子竟然敢打碎像,你该当何罪!”雪晴一看急了,她上前护住外婆,说:“你们不要冤枉好人好不好,明明这人推我外婆,我外婆才不小心把像碰在地上,怎么能说外婆是故意的呢,她不是反革命,你们不要栽赃陷害!”“你他妈放屁!”黑胖子掳起袖子对雪晴说:“你还会猪八戒倒打一耙,你也是反革命!连你一块斗!把这两个女反革命一块押走!”“小公鸡”忙说:“对,一块押走,上街道批斗去,我还不信了,你看着,只要一说这两个人把像打碎了,没人不气愤的,不把丫斗死!本来就是黑五类的狗崽子,现在是罪加一等,快走!”说着“小公鸡”和黑胖子上来就抓雪晴和外婆。

    天上轰隆打个闷雷,像是老天爷憋着口痰在咳嗽,闷闷的,咳得不透,再接着咳,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弱。“喀擦擦”紧跟着远处一阵短促的闪电,要下雨了。

    雪晴让“一身蓝”抓着往外拖,衣服下摆露出一段雪白的肚皮。“小公鸡”跟着后面拖外婆,突然看见那段肚皮,觉得眼睛有点花,遂放开外婆,也来拖雪晴。他拖雪晴不拖她胳膊,抱住她的腰往前拽。雪晴两脚乱蹬,尽量往地上坐,嘴里只是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使尽全力就是想要挣脱那两个人,哪能挣脱得了,挣着挣着,就没劲了。

    没人再管外婆,外婆也没理会跟前眼前生的一切,而是对打碎像好像有所反映。她看一眼一地的陶瓷碎片,嘴里叨叨着:“作孽啊,作孽啊,侬勿晓得啊,各是清代康熙青花啊,可惜喽……”黑胖子正站在乐呵呵地那看那俩人拖雪晴,听外婆说这话,疑惑地问“一身蓝”:“嗨,这疯老婆子说什么呢?”“一身蓝”停住手,站住看着黑胖子摇摇头,外婆又伸出三根手指,对几个人说:“三百年了啊,打碎啦,打碎啦……”“小公鸡”喊道:“我知道,她把像比做康熙,康熙就是清朝的皇上。哈,你这个老反动,你竟然敢把和封建王朝的臭皇上相提并论,你该当何罪!”小公鸡说完要打外婆,手抬起来却突然想要打喷嚏,酝酿了两秒钟,喷嚏没打出来,就赶紧抬头找太阳。“小公鸡”就这毛病,打不出喷嚏找太阳,一看太阳,不想打喷嚏都能打出来,可是下雨呢哪有太阳。打不出喷嚏的“小公鸡”鼻子酸酸的难受,难受的他就要找地儿出出这股邪火,抽出皮带照准外婆的脑袋就是一武装带!

    “小公鸡”抡起的武装带不是皮带,而是武装带铜扣!他这一铜扣下去,外婆松软的脑门上一大块皮被扯了下来!外婆的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如果说上一次外婆挨打只是流血受伤的话,那么这一次就真要了老人家的命了!处在生命边缘的外婆,哪里经得起这一下。雪晴本来已经精疲力竭,一看这情景,吓坏了,冲上前大声质问道:“你要干什么?她是个生病的老人啊,你们怎么能下这样的毒手?!”“小公鸡”看着朝他喊叫的雪晴,骂道:“你再喊一个?”那皮带举起来,却迟迟没打下去。黑胖子在后面乐得摇着头说:“怎么着,舍不得啊?”“小公鸡”的皮带举在空中确实犹豫了一下,可他还意犹未尽,不能放下来,就又转向外婆。就在武装带又要打下去的时候,“一身蓝”在一旁制止了他。“嘿,我说,你瞅瞅这老太婆还有气吗?我怎么看她好像不对劲了。”“啊?”听了这话,“小公鸡”低头看看外婆,“好像是不对啊。怎么就没气了。真不经打,我这才一皮带她怎么就哏儿屁着凉大海堂了(死了)?是不是装的啊?”黑胖子满不在乎地说:“管他呢,打死就打死了,怎么着,谁让她把像给打碎了呢,她这是死有余辜,活该。”另外两人急忙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

    雨,下起来了。挺大的雨点“仆仆突突”地打在砖地上。一股土腥味在院子里浓浓地蔓延开来。

    雪晴眼睁睁看着外婆倒下去,就像一口袋没放稳的粮食,软软的出溜到地上。雪晴一声惨叫,就好像倒下的不是外婆而是她!

    从小到大那么疼她爱她的外婆,一天到晚从来都是乐呵呵慈祥可亲的外婆,知书达理,跟着外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外婆,就在一瞬间倒在一个十几岁毛孩子挥舞的武装带下!

    黑胖子过来拉扯雪晴,“嚎什么丧啊你,老东西死了,她的罪你来顶!走,跟我们出去。”雪晴傻傻愣怔了一会儿,猛地一回头,冲着黑胖子喊道:“赶紧救人哪,外婆她还没死!”“你说救谁?救她?我吃饱了撑的,我凭什么要救她?她打碎主席像的罪过还没跟她算呢。”雪晴跳起来,疯似的往外跑。

    四 打死犟嘴的,淹死会水的

    志民拎着装着稀饭和咸菜的饭盒刚出院门,碰上前院的街坊。对方一看,笑着问他:“志民啊,给你媳妇送饭去啊?”志民乐呵呵答的也利索:“啊,送饭。”“送什么饭啊?”那人要进院子,见志民心情好,转过头问了一句。“管得着吗?”志民梗着脖子刚出去,那人跟上一句:“谁管你啊,跟他妈给月婆子送饭似的。”志民正要回头骂,就看见雪晴急慌慌跑了出来。“雪晴,跑什么啊,你怎么啦?”雪晴看见志民,就像看见救命恩人,“快,快救外婆!”志民跑进院子,看到倒在地上的外婆,吓得八字眉一下扯平了,手里的饭盒掉在地上,稀饭、咸菜泼洒出来。“这,这怎么回事,谁干的?”“还站着干吗,快救人啊!”“你等着,我这就找三轮去。”黑胖子斜起眼睛看志民,呵斥道:“你给我站住!你谁呀?”“你管我是谁。”“呦,还挺横嘿,哪的?”“我就这的。”“这的?这的是哪的?你说你也是这院的?”“这事是你干的?那你等着瞧,我现在先不跟你说话,待会再说。”“呦,我可真怕了你了,不知道谁磕瓜子磕出个臭仁来,什么主儿啊,还这么穷横,我告你吧,这个老婆子是死有余辜,打死活该,她刚刚把像给打碎了,你敢说我们打死这么个反革命是错的?”志民低头看地上,一地的碎瓷片,心里也是“咯噔”一下。雪晴一看志民跟他们说话,急了,跺着脚说:“你怎么还有时间跟他们争,快去啊。”志民急忙点头,他看了一眼黑胖子,急匆匆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志民找来一辆平板车,他把平板车放院门口,自己撑起把破油伞进院来背老太太。雪晴进屋抱出一床被子,说:“快走。”“站住!”“小公鸡”朝着雪晴的背影喊:“谁让你走了?”“你们见死不救还不叫我们救人吗?”雪晴一边帮志民抬人,一边反驳说。“小公鸡”喊道:“我说你是真没领教过我们红卫兵的厉害吧,把人放下,谁也不许踏出这个院子一步,今天谁要是出了这个门,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尚志民回过头来,看看垂死的外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什么事回来再说行吗?人快不行啦。”“小公鸡”一看志民的口气和缓下来,立时得意起来。“怎么?怕啦?‘打死犟嘴的,淹死会水的。’你要是再顶嘴,惹得老子不痛快,你的下场就跟这老太婆一样,你知道不知道?”志民没理他,看着“黑胖子”说:“你们是哪的红卫兵?抄家也得有个来头吧。”“我们是,我们是十六中的。”“十六中的?骗鬼吧你,你们几个是对过胡同的,当我不认识你们。你,”志民朝黑胖子一抬下巴说:“你真的不认得我了?”黑胖子一听这话一愣,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志民,志民冷笑一声,说:“我认识你。你叫蔺富民,小名叫傻二,你哥蔺富东跟我是小学同班同学。”“你是……”“我是尚志民,和尚,想起来了吧?今天这事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这老太太万一有个好歹,我可不是在这吓唬你们,我跟你们几个没完!”说完志民背起外婆就走。剩下那三个人顿时傻了眼,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咱们走吧。”傻二垂头丧气地说。“干吗走啊,你还让他给唬住了?”“尚志民我认识,是我哥同学,这人不错,挺仗义的,他跟我哥关系挺好,原先给我们家帮过不少忙呢。”“那又怎么样,我还想进去瞅瞅,看有什么东西没有?”“那你们俩在这吧,我得走了,说实在的,本来咱们这些红卫兵就是冒牌的,这回老太太没事还好,要是万一有什么事,尚志民认识我们家,一找一个准,谁也跑不掉。”“小公鸡”鼻子一哼,说:“你他妈害怕啦?害怕了你走哇,谁也没拦着你。”“我不是害怕,我觉得再要是这么做,挺对不住人家尚志民的。”说完傻二不管那两个人怎么叫他,走了。

    “小公鸡”看看“一身蓝”,说:“要不咱们进去瞅瞅,管他呢,就看看。”两人刚刚进屋,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傻二又回来了。“小公鸡”笑着说:“呦,傻二,你丫怎么又回来啦?不怕受良心的谴责了。”傻二也不理他俩,进来一手一个,把他俩扯出屋子。“去去去,赶紧走,别在这呆着。”见那两人不愿走,傻二说:“你们别再跟这耗着啦。我问你们,万一那老太婆给打死了,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那可是一条人命,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呀,不就是一牛鬼蛇神吗?打死就打死了,我就不信,还会有人找来。她那叫死有余辜!”“小公鸡”把“死有余辜”那四个字咬得特别狠。“一身蓝”看着傻二说:“我也这么想的,前两天我们那边一资本家家里抄出一本变天账,那家的老头上来要抢,叫那帮红卫兵愣是给打死了。”“就是,打了白打!”“可是你们不知道,那伙红卫兵没名没姓的,打完了走人,谁也不认得他们。可是尚志民认识我啊,万一,我是说万一他要是找起我来,我哥非把我皮给扒了不可!”“小公鸡”和“一身蓝”一听都笑起来,“你哥还那么向着那老妖婆啊?”“不是我哥向着谁,是我哥跟那个尚志民的关系挺铁,这几年来往不多了,但是关系还是好,我哥特佩服他。他要跟我哥告状,我哥肯定饶不了我。你们不知道,如今我们家我哥说了算,谁叫人家工作挣钱了呢。反正我劝你们别在这呆了,要抄家找什么样的不行,非要找认识的人家,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咱们明儿再找一家去不就完了。”“小公鸡”脖子一梗,说:“我又不是兔子,我就挨这跟前找食吃。你哥跟他认得,我可不认得,还是那话,都到这了,还不叫我们进去看看?”“有什么可看的,我看你是想看那女的闺房吧,我就知道你丫肯定是看上那女的了,要不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呢。”“看上又怎么样,那女的就是长的好,你说都是女的,怎么这女的就叫人看一眼就老想着呢。”“唉呦喂,我说你丫那口水都下来了。”黑胖子见两人还是不走,就来硬的。一只手抓住一人胳膊往外拉。“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死脑筋啊,就知道在这傻站着,万一这会儿再进来抄家的,这一地的像也没收拾,人家问起来是不是咱们打的,你说的清吗你,那麻烦可就大了。所以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好啦,好啦,别扯了,再扯我这胳膊非脱臼了不可。”“一身蓝”和“小公鸡”都没有傻二劲大,硬是叫他给拉出了院子。

    “什么呀,明知道是资本家,还不叫抄,什么觉悟嘛,真没劲!”“小公鸡”嘟嘟囔囔地慢慢走。

    走到胡同口,“小公鸡”站住脚,他想看看傻二是不是走了,要是走了,他转身再回去。没想到,他刚一回头,远远就看见傻二正用手指着他呢。他赶紧转身走了,“妈的,这家伙还盯死我了。”他琢磨着,哪天他自己一定再来一趟。

    傻二站在院门口一直看着那俩人走远了他才离开。

    五 外婆死了

    外婆死了。

    死在医院的走廊里。

    雪晴和志民拉着外婆急匆匆赶到医院,楼道里空无一人,雪晴连着跑了几个房间,里面都没人。“人都到哪去了?”雪晴焦急地问志民,志民也搞不清楚,“没到下班时间,怎么人都不见了。”这医院既没看病的病人,也没医生,连点医院熟悉的来苏水、青霉素的味道都没有。雪晴正着急,一眼看见过来一个女的,雪晴赶紧迎上去问:“请问这医院的人都到哪去了?”那女不停脚地瞟了一眼雪晴,说:“后院呢。”“后院?后院在哪?您是这里的大夫吗?”那女的一边急急忙忙往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雪晴一看,高兴地说:“大夫,麻烦您,你给我外婆看看,我外婆病得很重。”那女的看样子内急的厉害,走到女厕所门口站住了,两条腿夹着拧来拧去,说了一句:“你别跟着我啊,总得等我上完厕所再说吧。”说完就冲进去上厕所。一进去拣第一个坑蹲下,连厕所门都顾不上关。只听见屁滚尿流的沙石俱下,等了半天,她才从里面出来,眉宇之间都透着舒坦,神情动作也纾缓了不少。雪晴赶紧迎上去,说:“大夫,麻烦您快点,我外婆她……”“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正开评判会呢,我现在要是不去评判会,人家到时候找起我来,我怎么解释,这可是政治态度问题。”“可是现在是门诊时间啊。”“什么门诊时间。”那女的站住,厉声斥责雪晴:“你的觉悟怎么这么低,是革命重要,批斗走资派重要,还是你的什么外婆重要?!”一句话把雪晴噎住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人命关天的头等大事在一个医生嘴里竟然会说得如此的轻描淡写无足轻重。“那人都死了,谁革命啊。”雪晴不满地小声嘟囔。“你说什么?”那女的回身问雪晴,雪晴急忙摇摇头。突然,那女的打量了一眼雪晴,说:“你怎么剃这么个头?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雪晴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志民在一旁急忙说:“大夫,他是我弟。”“你弟弟?”那女的疑惑地盯住雪晴,一边穿白大褂,一边说:“我还当是个女的,我说呢,女的谁把头剃成这样啊。除非她是……”她又停住了,手指着躺在楼道椅子上的外婆问:“她是干什么的?”“是我外婆。”“我知道是你外婆,我是问她的职业。”“没有职业,就是我外婆,在家,啊,就是没有工作。”“她的出身是什么?”那女的从兜里掏出个口罩来,一边戴一边问,那口罩很脏,一看就是好些日子没洗过了。“出身?看病还要问出身吗?”那女的俯身看一眼外婆,马上抬起身子说:“她这伤是叫人打的吧?”雪晴点点头。对方摘下口罩,严肃地问:“她这是叫红卫兵打的?她是牛鬼蛇神?”。女人冷笑一声说:“你还想骗人?我们这儿这些日子送来的这号人不少,都是牛鬼蛇神,我们一概不收!”说完她像躲避瘟疫一样往后退了两步。雪晴一听急了,“大夫,我求求你,救救我外婆。”说着,雪晴的眼泪流下来。那女的冷漠地摆摆手,说:“你们赶紧走吧,我还害怕惹事呢,你哭什么,哭也没用,我凭什么要救牛鬼蛇神呢。”说完,她头也不回走了。

    雪晴一听这话,急得抓住志民的手说:“怎么办?怎么办?”“那咱们送你妈他们医院吧。”说完上前去扶外婆。就在这时,后面有个人小声说:“让我看看。”两人回头一看,是刚才打扫厕所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形瘦削,头胡子都很长,穿着个蓝大褂,手里还拿着把扫帚。“你是……?”那人没有回答雪晴的问话,左右看看楼道里没人,从口袋里掏出个很小的手电筒,晃着翻开外婆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外婆的脉搏。一分钟后,他轻轻放下外婆的手,摇摇头,站起来对雪晴说:“孩子,你外婆已经走了。”“什么?”雪晴和志民同时问,那人低声说:“你外婆去世了。”“你胡说!你凭什么说我外婆去世了?你是什么人,你就这么看看就断言我外婆死了?”最后的两个字是雪晴屏住气说出来的,因为她不相信外婆就这么走了,决不相信。

    “我是这医院的内科主任,啊,是原来的。”那人说完,看见对面有人来,赶紧拿起扫帚走了。

    来的人正是刚才的那个女的,后面还跟着两个男的。“许耀宗,该你了,今天你是第一陪斗。”那女的看着刚才那个男的说。那女的一边耳朵上还挂着那个脏口罩,像脸上晃荡着个粪兜子。说完她看看雪晴他们,说:“你们怎么还不走?是不是也想跟着一块儿陪斗?”志民说:“我们这就走。”那女的走出两步回头盯着雪晴说:“我怎么看你都像个女的。”

    走到门口,志民问雪晴:“咱们上哪?”“去我妈医院。”雪晴果断地说。

    两个人拉着外婆到了普玉的医院的时候,普玉正在冲洗厕所。

    正如做她的本职工作一样,普玉打扫厕所也是一丝不苟,决不会叫别人挑出一星半点的瑕疵来。

    当普玉直起腰时,她吃惊地看到,雪晴站在她的面前。

    “你们这是……”普玉刚想再说什么,突然现雪晴的脸色非常难看,接着,她看见了雪晴身后背着外婆的志民。“啊,姆妈,姆妈怎样了?”三个人急忙将外婆放在楼道的长椅上。普玉顾不上再问,她急忙上前给外婆检查。

    普玉在仔细检查了母亲三次之后,她抓起了母亲的手,紧紧贴在她的脸上。

    外婆的手已经变得冰凉,冰凉就意味着永久的失去。普玉当然明白,过去她抓过无数病人的手,今天在她手心里的是她亲爱的母亲的手。普玉没有一句话,没有一滴眼泪,就那么抓住母亲的手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久久注视着母亲的面庞。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就这样走了,匆匆忙忙带着伤痕和无奈走了。从此,又少了一个关心她的人,从此,她又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