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的处境,他的自尊,还有对她的一切过错的记恨使得他无法像原来那样原谅和接纳她。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莎娜立即清醒了。
她抹了一把泪水,装做没事一样往家走,同时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我这是干什么?刚才还在对他说要认命的话,这么快自己就忘记了吗?我一向是当断则断,从来不拖泥带水的,为什么偏偏在他的问题上要付出这么多感情呢。即便他是我的初恋,即便他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即便我曾经非常喜欢他,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能把我的一生交给这样的人吗?想到这,莎娜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她觉得自己又一次经受了考验。“在人生一个比较重要的转折关口,我作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以后在我的人生中,还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我会比现在更加成熟,凭着我的睿智和冷静,我会处理和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和麻烦的。”
那一刻,莎娜觉得自己挺了不起,能够这么快地斩断情思,这不是任何一个女人能作到的,甚至是一些男人也未必能够做到。她在走上她家的楼梯的一刻,觉得轻松了许多,不光是因为她刚刚摆脱了过去的忧虑和烦恼,更因为她感受到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在激励和鼓舞着她,吸引着她。“叫杜品忠见鬼去吧!”她在楼梯上大声喊,声音之大,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个很好的方法,莎娜曾经屡试不爽,在她烦恼的时候,拼命地喊上两嗓子,心里的许多不愉快和烦恼会减轻很多,特别是睡了一觉以后,这个方法更加灵验,甚至连前一天生的什么事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但愿这次也会灵验,莎娜在心里默默祈盼,我从来没有什么烦恼,这次也不会的,一切都会过去,过不了多久,我一定会连品忠这个人都想不起来了。莎娜自己安慰自己。
二十九 偏头家
老蒋按照别人告诉他的地址去了偏头家。
老蒋在这条街上转了两遍,也没找着偏头家。
马路边上蹲着一个小孩,老蒋走过去问他:“嗨,你知道偏头家在哪?”“就在这儿。”那小孩往身后一指。老蒋看到他身后是个澡堂子。小孩看见老蒋疑惑的眼光,又重新指了一下“那,旁边的……”老蒋这才看清,就在澡堂旁边,有个很不起眼的油漆都快掉光的三合板做成的小门。
老蒋上了几级台阶,敲敲门。里面没人应声,他用身子撞开那扇门。
从大街上一下站到屋子里,老蒋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等到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的一切才慢慢浮现出来。房子里没有窗户,只有开门的时候,才会从外面透进一道光亮,房间只有六、七平米,一进门,就是一张小床,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小床后面是一个柜子,柜子把房子隔成里外两间。里面除去一张大床,就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了。昏暗中,老蒋恍惚看到那床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等到他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看清了,床上躺着个人。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澡堂子滑腻腻的令人窒息作呕的蒸汽味。最里面是一个不到一米的小天井,实际就是小房子外面立起一堵墙,天井上面有一片被切割成巴掌大的天空,下面是一个下水道,澡堂子的废水冒着股股热气从这个下水道流走,怪不得屋子里一股浓重的澡堂子味道。墙上糊的泛着黄|色的报纸,上面还有模糊的照片。报纸被澡堂子的热气熏得翻卷起来,露出后面班驳的墙皮。
老蒋的腿碰在了床上。“谁呀?”床上的人说话了。“啊,是我。我,我找偏头。”老蒋想同床上的人打招呼,可是实在是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含糊嘟囔一句。
那女人慢慢起来了,趴在床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痰盂,开始拼命地往痰盂里咳痰。“喝喽,喝喽”的,直到喘得都很艰难了,那痰老也咳不上来。老蒋站在那,心里头好像也憋着口痰,喘不过气来。
门突然开了,偏头进来了。他看见站在床边的老蒋,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说完不等老蒋答话,转身把外面的一桶水提进来。他把水倒进门口的水缸里,听到床上女人的喘息声,从柜子后面的一个长条木板上摸出个像别头的卡子一样的半圆的铁刮子,递给那女人,“给您。”女人接过铁刮子,伸出舌头,把那半圆的铁刮子从舌根处往外刮,舌头上不知什么黏黏糊糊像痰一样的东西被刮下来了,那女人舒坦了,不喘了,直起了身子。老蒋心里一阵腻味,匆忙把头掉过去。
老蒋估计,床上躺着的老女人肯定是偏头他妈了。
这难道能称为“家”吗?在老蒋的印象中,家,应该是齐全完整的,应该由住房、过道、厨房、厕所组成,而不是这么个黑糊糊的像个筒子一样的“过道”,还没走几步,就完了,到头了。
他觉得这个家就像是个纸糊起来的令人窒闷的盒子。
老蒋也去过班里其他同学家,有的家境也是非常贫寒,整个一个冬天,他看到班上一个姓贾的男生只穿一双露脚指头的破球鞋,连双袜子都没有,脚脖子上净是血口子,但是那些同学家再怎样还住在胡同里,还有个院子,最起码家里有窗户,有个做饭的小厨房或者是搭起来的小窝棚之类的遮风挡雨的地方。而偏头家“开门见街”,一开门一步就迈到大街上,公共汽车一天就在他家的门前轰隆隆地开来开去,要做饭就得把小煤炉子搬到门口,也就是在大街上做饭。去澡堂子洗澡的人从他家门口经过,顺便瞄一眼他家饭锅里的晚饭。
偏头家的水是从附近的自来水站拉回来的。用个木头做的小板车,车子很低,下面四个小轱辘,把筒盛满水以后,放在小车上拉回去。因为怕水洒出来,在水上面放一个小小的几根高粱杆编成的“排子”,“排子”放上去,水晃荡的不那么厉害了,也就不洒了。
直到这时老蒋才真正懂得“城市贫民”四个字意味着什么。真正的贫穷,穷得一无所有,毫无办法,穷得叫人恶心,穷得连阳光都是吝惜的。农村的孩子吃得不好,没坐过或是见过汽车,但是有阳光,有自由的风,凭这一点,他们就是幸福的。不用憋在那老鼠洞里,脸色苍白暗无天日地过日子。还有那公共厕所,每次胡同里的女孩子上厕所,都要先把裤脚高高地挽起来,用个别针别上,怕把她们的裤子溅上污物。不管干什么,梳头,刷牙、或者吃饭,她们都愿意从家里走出来,站在大街上,这样一边干着事,一边能见到阳光,她们宁愿呼吸着大街上夹杂着汽车臭屁的浑浊的空气,也不愿钻回小屋里去。至少是敞开家门,即使家中的贫寒窘困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览无余也不在乎。常听人讲某某的外号叫“站大街”,或者是“站胡同”,意思是有些女的一天到晚靠在家门的门框上不回去。现在才明白,门一关上,就意味着黑暗;门一打开,就是光明。
连苍蝇都向往光明,何况是人。
三十 英 子
门口有人大声叫偏头:“福子哥。”老蒋看见一个女孩拉着个小车站在门口。躺在床里面的老女人突然半撑起身子应声:“唉,是英子啊……”声音大的把老蒋吓一跳。“呦,大妈,您躺着哪,得,您别动了,我帮您把货放下来得了。”“福子啊,赶紧着,帮英子一把。”偏头急忙出去帮助英子卸小车上的东西。不一会儿,门口那张小床上堆满了书页、火柴盒、塑料鞋底。看到老蒋不解的目光,偏头瓮声瓮气地对他说:“这是我们家揽的活。”“大妈,您这火早上是谁笼的呀,怎么快灭了,我给您捅捅,再加块煤啊。”“唉,又麻烦你。”
“呦,这是谁呀?”进屋的英子拍打着手探头看看老蒋,然后笑笑说:“怎么没见过啊。”偏头没搭话,低着头数床上的物件。英子凑过来,很感兴趣地打量着老蒋,老蒋叫她看的有点不好意思,往后退退,过道太窄,一下碰到墙上,英子“咯咯”地笑出声来。又往跟前凑凑。老蒋一下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掺杂着雪花膏的汗味。“英子,”老女人在床上招呼英子。“唉。”英子贴着老蒋的身子滑进里屋。看样子她对这间房子非常熟悉,两步便窜到床跟前。“大妈,您家今天的货我都给您拉来了,印刷厂的活不急,火柴厂跟鞋厂的那批活人家明儿就要。”“那能赶出来吗?”偏头他妈哆哆嗦嗦坐起来,冲着外面喊:“福子啊,你听见没有啊,人家可催着要活哪,你今晚怎么着也得跟小二小三他们把这批活弄出来,别再出去了啊。”偏头看看老蒋,说:“妈,您甭操心,迟个一半天的没事,那两个厂的人我都认识。”“胡扯!”老太太手拍着床沿,大声喊:“你少跟我这废话,你这么一回两回的还成,时间长了,人家谁还给你派活啊!你当老大的,老指着底下那几个成吗?”“大妈,您别急,我来帮你们家,就你们那点活,我十点以前都能干完。”“吹!”偏头妈笑着看了一眼英子,“还能来麻烦你呀,这货都是你帮着拉来的,再叫你帮着干,那哪行。”“怎么不行?我现在就干,您看着。”说完英子身子一扭盘腿坐在床沿上,拿过一摞书页放在腿上,手里拿根细长的竹片,认认真真地刮起书页来。只见她两只手灵巧地在一堆书页上划来划去,只两下,一张书页就划好了。“啧啧,看看这闺女,长得标致,手又巧,将来还不知道谁家的小子有福气能娶上你这丫头呢。”“大妈看您说的,您再这么说,我可走了啊。”“好,好,我不说了,你瞅我们家的福子,一天不着家,什么事都不管,我又一身的病,多亏你帮忙……”“大妈,您别这么说,福子哥他挺好的啊。”“呦,闺女,你觉得我们福子好吗?那……”“妈,我先出去一下啊。”偏头过来一把把傻站在那的老蒋拉出门外。后面传来那老女人的高声:“你怎么又出去啊,小三儿哪,小三儿又死哪去啦?这么多活谁干哪。”
老蒋一出门,使劲地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偏头嘲讽地看着老蒋,说:“委屈你了大少爷,你找我有什么事?”老蒋把手揣进口袋里,装作不在乎地说:“也没什么事。”“嘁,那我回去了。”“唉,别走。”老蒋一把拉住偏头,说:“我想修理一人。”“谁?”老蒋把赵尔延毒打品英的事告诉偏头。“那小子忒狠毒了,你没看见品英被他打的那样,惨哪,我就是怕花了丫的给我们家惹事,要不我早把丫收拾了。”“杜品英那小子不是挺有本事的吗,上次还把我们几个哥们儿打了,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不管!”“算我求你成不?算我求你!我就把你当作一讲义气的哥们儿才来找你,要不我……”“收拾当兵的?麻烦!我不碰当兵的,这事我没法办,你们自己解决吧。”偏头说完要走,老蒋一把拉住他,“操,你丫不够意思,说好什么事你都帮忙,可这事你丫怎么草鸡了。”偏头一甩手说:“我凭什么帮你,你小子不地道,给别人帮点忙老踅摸着要找补儿回来,再说这又不是你自己的事,是杜品英的事,我欠的是你的情,不欠他的,我不能管。”“欠情还分那么清?什么我的他的。”“我说不管就不管!”“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为什么。”两人正说话间,后面有人搭话:“我当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事好办。”他们俩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英子站在他们身后,大概刚才他们之间的谈话她都听见了。
这个时候老蒋才看清面前这个女孩。
英子长得很好看。白皙的脸上散落着几颗雀斑,使得她的脸上增添了几分俏皮。薄薄的嘴唇叫她舔得红润润的。一双黑黑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显得灵活而有光彩。因为那双眼睛,使得她的脸很生动,还有几分精明。
英子上身穿一件显得窄小的绿色毛衣,更显得她的胸部育得很好,高耸的胸脯叫老蒋觉得有点管不住的自己眼睛,时不时地要往那上面偷偷瞟上一眼。英子的一双白球鞋用粉笔抹得雪白,看样子她很在意这双白球鞋,时不时要把鞋面搁在另一条裤腿后面蹭噌。看见老蒋看她的球鞋,英子“咯咯”笑了,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鞋特白?我的外号就叫‘小白鞋’。”说完看一眼偏头,咯咯地笑个不停。偏头不看英子,说了声:“这没你什么事,回家去。”“怎么没我的事?我可以帮助你们啊。”“你?”偏头和老蒋异口同声地说。“她是谁呀?”老蒋一点不避讳地看着英子问偏头。“街坊。”“街坊?”英子斜着眼睛看着偏头。“啊,就算是街坊吧。我们家跟福子哥原先可不是街坊,我听我妈说刚解放那会儿福子哥他们家才搬到我们这条街上来。福子哥他爸原先也是当兵的,啊,不是,是当官的……”“你闭嘴!”偏头急了,冲着英子瞪起眼睛。老蒋看这个女孩好像根本就不怕偏头。偏头在这条街上是混混头,整个海淀也是出了名的一霸,他火没有人不怕的,但是就是英子这么说他,他也不火,吼一声就完了,偏头拉着老蒋往前走。英子小嘴一抿,两个酒窝在脸颊上浅浅地闪了闪,紧紧跟在后面。“你爸也是当兵的?那你怎么住在这?我怎么没听说过?”“甭理她,烦人,咱们走。”偏头加快了步伐。“老蒋,我知道你是哪的。”英子在后面说,老蒋停住脚,问:“你怎么知道?你说我是哪的?”英子憋住笑,把下巴往大院的方向抬了抬,“你不就是看我穿着这身军装吗。”老蒋不以为然地说。老蒋不管春夏秋冬,都穿着他爸的旧军装。“那是一方面,从别的地方也可以看出来。”“从哪?”“你的鼻头和脑门亮,说明你从小营养好,你的腿长还直,说明你起小到大没吃过苦,你的手心皮肤很细,说明你从来不干活。还有你的身上有股劲儿,就是你们说的部队干部子弟的那股傲了吧唧的劲儿,有些人是装的,可你不是,那劲儿可不是想学就能学来的。”英子说完歪着脑袋看老蒋,问:“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嘁,别瞎掰了,哪跟哪啊。”老蒋尽管这么说,但不由自主身板挺直了,舌头也捋得顺溜些了。“哈哈,你已经承认了,还装。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明明我说的对,就是拎着牛头不认账,真没劲!”老蒋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鬼心眼子贼多,眼睛又毒,嘴巴叽叽喳喳的,却分析的头头是道,还不惹人讨厌。
“你刚才说能帮助我,你怎么帮?”“反正我有办法,不告你。”“瞎吹吧你就。”“真的。我要是帮你干成了你怎么谢我啊?”英子歪着头看老蒋,翻起又黑又长的眼睫毛看着老蒋,看得老蒋心里不由得有点心慌意乱,“谢,谢什么呀?”“哈哈,我问你谢我什么,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偏头在一旁看着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说:“我说这里没你的事,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别跟这里面掺合。爷们打架,你们躲远点,”“你怎么就知道打啊打的,对付那种人不能只打架,得动计谋。”“你懂什么啊,还计谋呢。”偏头说。“你们小瞧我,说吧,老蒋,事成之后你怎么谢我?”“我也不知道,我,我从来没跟女的打过交道,你要是真的办成了,给我们出了这口气,到时候你说,随你说怎么谢都成,好吧。”“这可是你说的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得嘞,有您这句话,我放心了。”偏头阴沉着脸说:“我叫你回家去你没听见吗?”英子没理偏头,转过脸对老蒋说:“你只要随时把姓赵的动向告诉我就成。”老蒋有些疑惑地看看英子,又看看偏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这个女孩。“那接下来呢?”“接下来你就甭管了。”“那,那我到时候在哪找你啊?”“你找着福子哥不就找着我了吗?我们家离这不远,就在后面的棉花胡同里,你跟这一打听英子,没有不知道的。”“你的名声那么大呀?”“那可不,但是可不是臭名远扬啊。哈哈!”英子停住脚步,对他俩说:“我不跟你们走了,我还有事呢。福子哥,你跟大妈说,待会儿我把我们家那点事弄完了我就去你们家帮忙去。”说完冲老蒋招招手,走了。
老蒋看着英子远去的背影,问偏头:“这女的挺神的,是不是?”“什么叫挺神的。”“挺鲁的。”“胡扯什么。”“我看你丫对她有意思。”偏头转过头,狠狠瞪一眼老蒋,说:“你懂个屁!”“嗨,你当我不懂?我眼毒着呢,我一瞅你看她那眼神就知道你对她的感觉不一般。”“怎么不一般?”“你甭跟我这装来,反正不一般,你们俩是对儿虾是不是,你承认不承认吧。”“我才懒得理女的呢,太麻烦。再说我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还能顾得上人家,更何况谁能看得上咱?”“呦,不对呀哥们儿,情绪不高嘛,跟哥们儿说说,咱给你参谋参谋。”“参谋个鬼,我可警告你,你自己那点事,找我,我可以帮助你想想办法,你要是去找她,叫她掺合进来,咱俩可没完!”“唉呦,还挺护着呢,得得得,我怎么能找个女的呢,你也太小瞧我了吧。你到我们院子打听打听去,我蒋振国不管走到哪就是一个仗义,可是只要是粘着女人的事,我可躲得远远的,咱名声好,不好色。再说孔老二说过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难养不是别的意思,就是难缠,知道吧。你说让别人知道我靠一个女人成事,那也忒丢我老蒋的份了不是?”“你拉倒吧,谁跟你扯那些啊,我就是告诉你,英子她哥是我的哥们儿,这是一,再就是英子是个好女孩,这条街上的老街坊都知道,你别看英子家现在穷,可人家祖上可是当官的,还是大官,只不过世道变了。”“大官,多大的管,哪朝哪代的?”“他们家是满人,正经的正蓝旗,要是赶早先年,人家是正经的格格。”“啥叫格格?”“格格可能就是小姐吧。”“真的啊,我说怎么瞅她跟别人不一样呢。唉,可惜现如今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挺惨的,是吧。”“什么凤凰、鸡的,我就不爱听,改朝换代,总有几个前朝遗老遗少吧,满清是有不少败家子,可还是有能人的,咱不能以成败论英雄,你以为你是凤凰哪,住你们那大院的没一个我能看得上眼的,一个个娇生惯养的,都是没出息货,成天躲在你们那大院里不敢出来,不是当兵的拿着枪看着院子,非得一个一个收拾他们。”“你这想法可不对啊,我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现你特恨我们院的人,为什么?”“你打听打听去,你们这院子来了,霸占了周围多少土地,说是国家征用,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连人家的祖坟都给刨了,你们那些大楼,你们住的那些房子都是盖在人家的祖坟上面的,你知道吗?你们住在那里不心虚吗?”见老蒋摇头,偏头叹口气说:“你知道什么,要不周围老百姓那么恨你们院的人,要不你们院子小孩晚上不敢出院子,出来一个叫人收拾一个,这都是有原因的。”老蒋这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说起有这么回事,他摇着头说:“我可没听说过,不过祖坟有什么要紧的,我们老家是江西的,我们家祖坟坟头朝哪边我都不知道,人死了还不就是那么回事,人家要是把我们家祖坟刨了,我无所谓,嘿嘿,支援国家建设嘛。”“放屁!你他妈连祖坟都不要了,你还是人不是?你滚到一边去,我懒得跟你这种人胡搅。”偏头推一把老蒋,径直往前走。“唉,你怎么没听我说完就走,我知道你们家的祖坟肯定不在这是不是,我们家的祖坟也不在这是不是,那不就结了吗,你说咱们替人家操的什么心哪,爱谁谁的祖坟被人刨了,没刨你家的,也不是我干的,你说咱俩在这瞎着什么急呀。”偏头站住脚,看着老蒋,冷笑一声说:“我现你这人特没劲,好像不懂得轻重似的,你以后甭来找我,跟你这种人说不到一块。”说完丢下老蒋,甩手走了。
“你丫牛什么呀你牛,老子来找你,是瞧得起你,还给脸不要脸了,我还不信没你这块狗肉还开不了席了。嘁,我自己想办法。”老蒋越想越气,他这才琢磨过来,偏头这样的人跟他根本就不是一路,甚至彼此都是仇视的,人家凭什么要帮他。“我真糊涂,怎么想起找他来了,找他干什么,找他有什么用,还这么掉价的跑这来求这小子,我何苦来呢!天无绝人之路,我想别的法去。”老蒋说完也气吁吁地走了。
三十一 不许调戏妇女!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老蒋一直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这一天他骑车从街上过,骑到酒馆门口时,从街对面窜过来一个人,那人照准他的车把撞过来,还好老蒋反映快,两条长腿一撑地,总算是没摔倒,他刚要张嘴骂,就听对方“咯咯咯”一阵笑,他仔细一看,是个女的,看着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看什么看呀你,不认识啦?我是英子啊。”老蒋这才想起来,“是你啊。”“你那事怎么样了?”“别提了,没什么进展。”“我说你得找我帮忙吧,你还不来找我。”“不用,我自己能解决。”“还吹。”英子翻翻眼睛说。老蒋仔细打量了一下英子,现她比上次更漂亮了。还是上次那件窄小的绿毛衣,还翻出个白领子,下身穿一条花格子裤子,挺扎眼。
英子见老蒋偷偷打量自己,就大大方方地站到他跟前,说:“好看吗?这裤子是我自己做的,不错吧。”老蒋急忙把眼睛转向别的地方。“我问你,你怎么不吭声啊。”“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怎么什么?”老蒋想说怎么这么疯,那个疯字到了也没说出口,在嘴边上打了个转又咽回去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说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好话。”“知道不是好话你还琢磨。”老蒋说完四下里看看,他怕叫院子里的下学的孩子看见他在蓝靛厂街上和一个穿花格子裤子的女孩说话,那样的话明天他就出不了门了。
“我走了。”老蒋说话间推车要走,英子一把拉住车把,“你还没告诉我那家伙的动向呢。”“你还当真啦?”“那怎么,许他打人,还不许咱收拾他?”“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偏头他都不管。”“福子哥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没事,我帮你不就成了。”“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你不知道?”“不知道。”“真不知道?”“废话,我知道我在这装傻充愣还是干吗呢。”“我喜欢你呗。”老蒋一听这话,臊的耳朵根都红了,他的脖子左右转了好几下,英子一看他那样,又笑开了。“我喜欢你是因为你长的特像小人书上的吕布,挺威武的。”老蒋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英子夸他,心里挺舒服。他大着舌头斜着眼睛说:“什么吕布,我可不喜欢他,重色轻友。整个一色棍。”“我喜欢不就得了呗。”老蒋咳嗽一声,看看左右没人,正色道:“既然你非要帮这个忙,我也就不瞒着你了,最近这几天,那小子老是赶早上第一班公共汽车进城陪他妈去医院看病。那小子河南人,大个,脸特别黑,左边眉毛像是被砍过一刀,有个刀疤。对了,丫出门爱穿军装,是个上尉。”“我知道了。”老蒋刚要走,英子又拉住他说:“说好了,事成之后,你得好好谢我。”“再说,再说。”老蒋远远看见有几个院子里的孩子骑车朝这边过来,急忙挣脱英子骑车就跑。骑出一段老蒋又返回来,到英子跟前对她说:“那什么,我跟你说啊……”见英子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挠挠头皮,又不说了,“你想说什么呀?”“我是说,不管怎么着,你可别说这事是我叫你干的,行不?”英子看了老蒋一会儿,突然又咯咯地笑起来,“当然和你没关系了,是我自己要干的嘛,再说你是谁呀,我连你叫什么家住哪都不知道,我说是你叫我干的,人家谁信哪。”老蒋一听这话放心了,装模做样地四下看看。“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哪样?”“胆子小呗。”“其实我不是胆小,就是……”“就是怕让别人知道这事是让女的帮你摆平的,叫别人笑话。”英子这话说在裉节上,老蒋觉得特不好意思,而且拿不出话来反驳她。“不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帮忙。”“就是,还不是我死乞白赖要帮你的,人家要问起来我也是这话,对吧?”英子看一眼面带窘像的老蒋,笑笑说:“不是人家要问起来,我是一问三不知,反正决不会把您搅合进去的,放心吧!”说完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星期三一大早,赵尔延就搀着老娘上了公共汽车。
一上车,有一个座位,赵尔延赶紧叫老娘坐下。车进了城,车上挤的满满的,连转个身都困难。赵尔延前面站着一个姑娘,因为人多,两个人紧贴着站着。赵尔延比那女孩高半头,从上往下看,正好可以看到姑娘翻开的衣领里面那一抹雪白的胸脯。车开的很快,那女孩抬起一只手臂抓住上面的抓手,一瞬间,姑娘衬衣里面一览无余,赵尔延身上嗖地凉下来,又猛地火烧火燎地燃烧起来,他感觉后脊梁从下往上有一堆虫子在爬,爬得他心慌意乱喘不过气来。他出汗了,不敢再看,可是忍不住想再看,就这样一路上他光惦记看那女孩,忘记了看站牌,猛然间,赵尔延突然想起看看车站,就探头探脑往车外看,就在这时,汽车猛地一刹车,一车人集体前倾,有人摔倒了。赵尔延自然而然扑到在那姑娘的身上。“唉呦,流氓!臭流氓!不要脸的臭流氓!!”赵尔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脸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响亮的一记耳光!
车上的空气在瞬间凝固了。全车的目光一下集中在赵尔延和那姑娘的身上,那一刻,众人看到赵尔延的两只又大又黑的手掌死死地扣住姑娘的。看到众人看他,赵尔延好像才反映过来,慌忙把手拿开。
两人身边的人一下躲闪开来。周围立时腾开好大的一块空地。
“姑娘,你怎么了?”旁边的一个老大爷问那姑娘。“你问他!他抓我。”姑娘的脸气得通红,“你这个流氓,你还是解放军哪,你肯定是个冒充的,你是冒充的。”赵尔延的脸由红变紫,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我没有……”“你还说你没有?你刚才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姑娘说着,忍不住抽泣起来。车上的人议论纷纷。汽车靠边停下了,赵尔延想要下车,他的老娘在后面招呼他,“狗子,咱下车?咱下车吗?”“你别走!你占了便宜想溜,没门儿!”那姑娘一把抓住赵尔延。“是啊,你到底干什么了?把人家姑娘气成那个样子?”“我干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干。”“你一上车就不老实,使劲挤我,刚才乘着人多,你还模我,我都忍着没吭声,后来你就乘刹车的时候抓我。”“抓你哪了?”旁边有人问,“抓我底下……”姑娘说到这,羞得说不下去。周围一片愤怒的议论声。“还是当兵的呢,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学过没有?不许调戏妇女!”“当兵的这两年不打仗了,好多都学坏了。”“就是,还是当官的呢,一道杠三颗星,好像是上尉。”“人面兽心,披着张人皮,一肚子坏水。”赵尔延的汗流下来了,他想申辩,可是没有人听他的。有好事的把警察找来了。上来两个警察,一个年龄大些的问:“谁呀,谁在这调戏妇女了?”那人手指着赵尔延,说:“是他,他。”
三十二 处置赵尔延
那个警察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赵尔延,说:“是你吗?”“同志,同志你听我说,这是误会,这纯粹是个误会。”“是不是误会你先跟我们走一趟,到我们那你会说清楚的。”“我是部队保卫部的干事,我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呦,还是保卫部的干事哪,你说你是部队的,那你的军官证呢?”赵尔延慌忙模口袋,突然现军官证没有带。“我,我忘带了。”“忘带了?”周围有人插话:“没准还是个冒牌的呢。”“是啊,你们公安局可要好好审审。”“走吧。”“我,我不去,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你说为什么,就冲你这态度也得跟我们走一趟。”另一个警察插话了:“唉,我说你这人,现在有人说你耍流氓,你不承认,可你又拿不出你没有耍流氓的证据来。你说你是军官,可是军官证你又拿不出来,你叫我们怎么相信你,不跟我们走还想干什么?走吧!”
警察把赵尔延和那姑娘一起带到派出所,他老娘在后面唠唠叨叨地跟着。
一个小时以后,警察把红肿着眼睛的安玉英送到院子里。“警察同志啊,你们可要替我作主啊,我一个黄花大姑娘,平白无故就叫这个流氓给欺负了,我一想起来,心里就觉得憋屈得慌。”姑娘说着,眼眶又红了。那个警察一个劲地安慰她:“姑娘,我们知道你心里委屈,像这样的坏分子,我们见的多了,一会儿他们单位就来人领他,我们会向他们单位如实反映的,你放心,我们决不会诬陷一个好人,也决不会放走一个坏人!”“我还有个请求。”“你说。”“今天这事请不要让我的家人知道,更不要让我们学校和周围的邻居知道,毕竟我还是个姑娘,这要是传出去,人家会怎么说我,我以后可怎么做人哪。”“你放心,尽管放心,我们的保密工作一向作的非常好,我们一向非常注意保护被害人的权益不受到侵害,这一点你尽管放心。”“那就好,那我就谢谢你们了。”安玉英说完站在院子里给那个警察深深鞠了一躬,把那个警察慌的急忙拉住她,说:“姑娘,你看你这是干啥。维护社会治安惩治坏人是我们民警应尽的责任,我们还应该感谢你呢,不是你当场抓住那个坏蛋,那家伙还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人呢。”
当天晚上,学院保卫部派人来派出所领回了赵尔延。
一时间,学院里舆论四起,大家在纷纷指责赵尔延的同时,也在质疑保卫部。联想起不久前在那次批斗会上,赵尔延大打出手,当着全院孩子的面,朝着被捆绑的杜品英拳打脚踢,简直就是十足的流氓加打手。当时有些孩子的家长都把孩子的眼睛给捂上了,就是怕孩子看了那场面受刺激。当时保卫部冯菊生就坐在后面像尊判官似的看着,无动于衷!不是他的纵容和指使,赵尔延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打人?还有人说,杜品英被放出来是迫于无奈,因为在关押期间遭毒打,再不放出来送进医院,小命难保。有人亲眼看到杜品英被放出来以后,脑袋就是个血葫芦!也有人亲眼看到冯菊生带着赵尔延提着慰问品去医院探望杜品英。不是做贼心虚,怕最后捅出乱子收拾不了那个烂摊子,他们去看那孩子干什么?那孩子的老子自杀已经毫无势力可言,那两个人去看他,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还不是为堵杜品英的嘴。
人们在质问,保卫部到底是学院的保卫部,还是流氓、土匪窝子。他们私设公堂,随意关押、殴打犯错误的战士和学院子弟,为所欲为,无视党纪国法,还是不是员、革命军人的所作所为。学院里对冯菊生、赵尔延等人的声讨一浪高过一浪,吵得沸沸扬扬。有好事者找到关押杜品英的那间库房,在门口贴了一张大大的白纸,上面用毛笔书写着几个大字:“‘保卫部’监狱”。白纸黑字,格外醒目,惹得不少人去参观。那阵势有点像参观重庆渣滓洞、白公馆。
一周以后,学院作出决定:赵尔延因道德败坏,在公共场所调戏妇女,败坏党风、军风。为严明组织纪律,整肃军风,经院党委决定,开除其党籍、军籍,遣送回乡劳动改造。
赵尔延在两个战士的押送下,背着背包离开学院的那一刻,想起冯菊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小子也别老喊冤了,你该知足了,没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判刑都算你的造化……丢人!”在那一刻,他好像才明白,自己这一生算是完了,糊里糊涂完在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手里。他到底还是不明白,他和那女人无冤无仇,素不相识,她凭什么要诬陷自己。
说是诬陷,到现在赵尔延也说不清当时他到底作了什么。一开始他还申辩,到后来他也记不清他到底做还是没做那事,也就是说,也许他当时没做,但是他潜意识是做了。就这样他稀里糊涂在口录上签字画押,承认了他所作的一切。
赵尔延走后,保卫部进行了整顿。张白冰两次亲临保卫部,督查整顿情况。冯菊生前后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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