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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部子弟第9部分阅读

    院的,他家出大事了,你赶紧叫他出来!”“不行,高三的都在复习呢,叫什么叫。回头教导主任刺儿我你管啊。去去去,出去吧。”“他爸死了!”“你爸才死了呢。”“真的,刚刚才死的。我亲眼看见了。你快点叫他出来,求您了!”“他爸死你怎么看见了?”“你废什么话啊?赶紧叫他出来。”“怎么说话呢你?你他妈才废话呢。你给我滚到一边去。”

    大军被雨水淋的精湿。他站在雨地里,感到一阵悲哀。他想哭,他替品忠感到难过。他爸爸已经死了,就躺在他家冰凉的小菜地里,他却还在那看什么书。

    泪水流下来了。大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朝着学校里面大喊:“品忠,杜品忠,你赶紧出来,你们家出事了!”“你神经病啊,喊什么喊,小心我揍你!”大军不管不顾还在喊:“杜品忠,我是大军,你要是听见了,就赶紧出来,你们家真的出事啦!”楼上窗户打开了。有人把头探出来。朝着校门口指指点点。传达室的人看上去是忍无可忍,拿着把扫地的大扫帚飞奔而出,嘴里不干不净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来劲了是吧,看我今儿不收拾你。你有本事别跑嘿!”

    大军跑了。他想赶紧回家,告诉爸爸。有人死了啊,还是那么熟悉和亲近的人。他的亲人呢?在他们亲爱的爹躺在泥地里的时候,他们在干吗?大军回头望望,又一次流泪了。

    大军赶到楼下时,窗户底下站了几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脸的漠然。

    大军站在人群后面,猛地一抬头,看见杜家老三品杰在楼角处晃了一下脑袋,不见了。

    大军撒腿便追,一直跑到他家楼门口,才把品杰追上。品杰回过头,小脸苍白,往日的活泼调皮荡然无存。大军看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真的很难过。“品杰,你跑什么跑啊,你哥呢?”品杰看见大军问他,想要说话,还没说,就哭开了。大军一把把品杰拉过来。“我爸他怎么死了?今早还好好的呢,怎么就死了?”品杰抽噎着,泣不成声。看见有人围拢过来。大军赶紧把品杰拉回家去。

    “你哥呢?”品杰摇摇头。他浑身冰凉,像只被人抛弃冻坏了的小狗。大军找来毛巾给品杰擦干净身上的水,安慰他说:“别担心,你就在我家呆着,哪也别去,知道了?”品杰听话地点点头。他朝窗外看看,可是他不敢靠近窗户。大军过去把窗户给关上了。

    天快黑时,林兰被人叫回来了。她僵立在雨中,浠沥黏人的小雨打着她瘦削的脸庞,一缕头湿漉漉地巴在额头上。被雨水浇透了的单薄的身躯好像是透明的,在雨中瑟瑟抖。

    一切都结束了。

    再没有了争吵,不必再为这个男人牵肠挂肚无端猜忌,老杜的死带走了她所有的怨恨与爱。一个女人从十八岁开始将生命的全部系于一个男人,都靠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一旦这座大山訇然倒塌,女人怎么办?

    林兰漠然地看着杜敬兰的尸体被人在泥地里拖来拖去。一只脚没有穿袜子,另一只脚却穿着鞋。

    你在衣着上一向是讲究的,你曾经对我说,没有你们拖累,我一天换一件衬衣。现在你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了。

    是什么促使你下了这么大决心,是因为我们的又一次争吵?

    盛德,你赢了,你最终赢了。

    你用这种最残酷的方式了结束了我们所有的爱与恨,你带着对我的藐视和对我报复的胜利走了。一如既往地潇洒,却把忏悔永远留给了我。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

    你还是那么自私!

    二 死亡是有色彩的

    林兰看着丈夫的尸体被草席裹着扔上一辆卡车,冒着黑烟拉走了。她低着头转过身来,她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用各种各样的眼光观察她,同情的,怜悯的,疑问的……她想她要离开这里,就在她迈步的一刹那,她现身体僵硬,脚怎么也抬不起来。她不得不求助地抬起头来,现雨地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而楼上的窗户后面趴满了人。她用目光缓缓地巡视了整个楼房的窗口,有几个窗口人头攒动全家人都趴在上面有的人还端着饭碗。

    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看我?我怎么在雨地里站着?林兰再一次试图迈步,刚一抬脚,眼前一黑,栽倒在马路上。

    原来死亡是有色彩的。

    林兰看见了一条宽阔的大道,五彩的道路伸向很远的地方。道路的尽头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照得五彩路绚丽华美。杜敬兰站在前面离她不远的地方,向她伸出一只手。杜敬兰的头笼罩在耀眼的光辉之中,一个美丽的光环形成了,他的脸上现出林兰多年未见的表情,款款深情顿时让林兰砰然心动,时光瞬间倒退,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杜盛德。

    “来,跟我走。”“去哪?”林兰惊愕地问。“去哪都成,天涯海角,哪怕去漂泊流浪,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远远的。”“流浪?咱们俩?你疯了吗?孩子们呢,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还有你不工作了,你的那些书稿?”尽管林兰出一连串的疑问,但是她的内心是幸福的。

    盛德,多少年没有听见你对我说这样的话,一时间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我十八岁美好时光。

    我们曾誓今生要你我相依,永不分离。可你为什么要死呢?我自以为是了解你的,其实不然,这些年我们的心灵都死死缠绕起来,互相欺骗,互相仇恨。

    只有到死你才原谅我么?我们生死相随,盛德你带我走,让我随你而去吧,你等等我,盛德,你等等我!

    但是杜敬兰却头也不回地走了,身板挺直,毅然决然地走了。

    绚丽的光彩消失了,剩下林兰一个人站在倏然显得格外凄凉的路上。

    林兰醒了,现她躺在床上,她抬了抬手,可是马上无力地放下了。她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独寂寞过。现实是黑暗的,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怎么做。

    她和杜敬兰在一个轨道里奔跑了这么多年,恩恩怨怨,打斗争吵,也是生存的一种模式。现在杜敬兰死了,她像是突然被从旋转的轨道甩了出来,一时头脑懵,完全失去了方向,无所适从。

    她终于回到了现实,想到今后的路,她觉得还不如那条死亡之路更吸引人。

    林兰闭眼躺在床上,家里生的一切她听得清清楚楚。

    学院保卫部的人来了,他们在检查,检查得很细,包括老杜的书和书稿。屋子里大概有三四个人,但是很静,静到林兰在隔壁房间可以听到他们翻书哗啦哗啦的声音。最后他们连厕所也不放过,找来铁钩子,把下水道捅了又捅。

    楼上魏小凡的奶奶被叫来了,看样子老太太受了刺激,说话颠三倒四,说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她说她下午敲杜家的门,说下雨了,要是品忠他们谁在家赶紧下去收衣服。门敲不开她只好下去帮助收,刚转过楼角就看见杜敬兰躺在地上,老太太当时吓得坐在地上,尿了一裤子。“我告诉你们人不是我推的,不是我推的,是他自己跳下来的,他临死前张大嘴想说什么说不出来是真的呀不信你们去问他。”老太太语无伦次地大声喊叫。

    他们开始询问品忠一些事情。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问话的声音冷漠平淡,品忠回答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到。品英和品杰呢,平时只要他们在家,家里就没有一会儿安静的时候,可现在连一点声息都没有。林兰突然替孩子们感到心痛,她不愿意听到儿子回答的声音,那是一种忍受屈辱的回答,因为问讯的人明显带着审讯的口吻。林兰挣扎着坐了起来。“你们有什么事问我吧。”林兰站在门口说这番话时,屋子里的人都回过头。

    问话的是保卫部的一个上尉,叫赵尔延。据说他刚当兵的时候名字没有这么文雅,叫赵二眼,到部队以后,才请文化人给他改成这个名字。赵尔延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杜敬兰中午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以后有什么异常举动,今天谁最后离开家的,这几天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有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要自杀。林兰的回答非常简短,事实上她说不出什么,一向观察丈夫很细的她怎么会连他要死前的一点征兆都没有现。人们都说临死的人会有征兆,甚至会闻到死的味道,但你却连一点信息都没有传递给我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林兰呆呆地陷入沉思,却没现上尉正在挑起眉毛注视着她,“你再说一下中午杜敬兰说了些什么?”林兰轻轻地叹口气:“没说什么。”“什么都没说?”“没有。”“怎么可能呢,一中午他会一句话都不讲。”“我回来他在床上躺着,我问他他说不舒服,因为我要上班,孩子们中午要回来吃饭,所以就赶紧去食堂打饭。吃完饭收拾了我就上班去了,他还在床上躺着,所以就没说什么。”赵尔延俩眼珠子紧紧盯住林兰的嘴,好象要从她的言语中现点什么。

    实际中午他们吵了一架。

    确切地讲是林兰跟杜敬兰的单打独斗。

    林兰一回家现杜敬兰躺在床上,就憋了一肚子火。你这人回家就躺下挺尸,儿子们要回家吃饭,你不赶紧捅炉子,就躺着等别人给你做饭吗?她一边吵一边赶紧到厨房打开炉门,这才现炉子熄了火,炉膛早就凉了。早上是杜敬兰封的火,肯定又是他把炉门关死了!

    炉子火灭了,林兰的火却“噌”地窜到脑门上。她拿着捅火通条跑进屋里,一把掀开被子,“你一天干什么呢能把火给封灭了,跟你说过多少遍炉门不能关死,你没有脑子记不住吗,啊?真是的,老天爷长长眼,看看这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一天到晚都想什么呢,火灭了,你回来不赶紧想办法,还在这躺着,孩子们回来吃什么?你赶紧起来,去食堂打饭去。”杜敬兰背对着她,头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

    林兰像只陀螺,从厨房到卧室来回旋转。

    往常林兰吵嚷杜敬兰总要回敬她几句,林兰的火就在一来一往的争吵中熄灭了,可是今天不同往常,被窝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林兰这口气出不来,感到特别憋气。“我说你这人装死挺给谁看呢,鬼晓得你今天出去碰上啥人了,回来这副死相。我告你啊,躺着可以,中午没你的饭!”说完这些,她的气才算是出来一点,抓起饭盒,跑了出去。

    午饭她凑合着吃了两口就放下碗,到对门家借了块引火煤把炉子升着。品忠要帮她,她叫他赶紧上学去。

    平时生炉子的事只要老杜在家都是老杜管,可今天不管她怎么摔簸箕扔通条,杜敬兰就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炉子终于生着了。兰色的小火苗在轻盈地跳跃着。林兰把厨房窗户打开,可是屋子里还是像个烟囱灌满了烟,熏得林兰鼻涕眼泪一块流。她听到杜敬兰在被窝里咳嗽了两声,“你还喘气哪?”她鼻子哼哼着说了一句,却并不打算过去看看。

    临上班,林兰见丈夫仍然躺着没动,本想问问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给丈夫在餐桌上留了两个窝头和一碗菜汤,急匆匆地走了。

    那两个窝头和一碗汤还在餐桌上放着,一动没动。

    夜已经很深了。

    孩子们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今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明天呢?明天怎么办?一想起新的一天将要面临的一切,林兰感到了由衷的恐惧。像是一个重创的伤口,初创时,只感到麻木,麻木过后,剧烈的疼痛像滴进水里的墨水,一点点地扩散开来。”

    三 死的哲学

    杜敬兰开完会回到家就躺在床上,拿被子蒙住头。林兰回来时,对他的那一通大喊大叫,更使他对人世充满了厌恶和憎恨。这种厌恶使他打哆嗦,恶心得要呕吐。

    杜敬兰承认,他怕死。

    很小的时候,他就常常被这个问题困扰,人为什么要死。那时候也就十几岁,可他却常常被这个问题纠缠得心慌慌的吃不下睡不着。

    每个人都得死,可没有谁像他这样老惦记着这事。

    那一年的圣诞节,老师叫每个学生上台表演一个节目,他朗读了美国黑人诗人克劳德&p;8226;麦凯的诗:《如果我们必须死》。

    当他朗读到“如果我们必须死,就要死得可贵,不负我们洒下的高贵热血……”时,他突然热泪盈眶,哽咽得念不下去。下面的人以为他是感情投入,其实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巨大的恐惧对他的威胁。

    下来他流着泪悲哀地对另一个同学说:“死都是‘必须’的,哪里来的‘如果’!”

    他看儿童,就会想到,你从出生就开始进入倒记时,母亲生下你,就为你立起了一块墓碑。

    他看年轻人,就会想起林语堂说过的话:“人生如同坐公共汽车,你上来,我下去。“别看你们年轻人占据着位置,可是你们终究也会给人家让位的。

    人生像数钞票,中年人开始算计自己还剩下多少张。我现在5o,就算我能活8o岁,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还有3o年。3o张钞票,捏在手里薄薄的一小沓。

    老年人都是惶惶不可终日。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了,也难怪老人看什么都有种悲天悯人的脱。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是我?我为什么也和别人一样会感受。感受大自然,感受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子,感受清水、血水、硷水的洗礼,感受生命中的一切荣辱、坎坷,纷繁扰攘,事故人情,感受生命带给我的种种快乐、痛苦,还有我必须要去感受死亡,只要是存在于这个世间的一分子,就要去感受死。这样的感受谁也逃不掉!

    一想到他要去亲身经历那种无法逃遁的可怕的感受,他的心脏会骤然停止跳动,恐怖得喘不过气来。

    我为什么要亲身经历这样可怕的折磨。明明知道这样的折磨在前面等待着我,却无可奈何地一步步走向它,别无选择!

    我是讲哲学的,应该用辨证唯物论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去看待生命,看待死亡。有生就有死,有始就有终,它们是辨证法的两个对立的统一。

    我们来自这片土壤,终究还会回到她的怀抱中去。我们只不过是宇宙中的一个小小的细胞,一粒尘埃,一道闪电,一滴水珠,一缕风,一棵树,一片云,在这个有太阳,有云彩,有思想,有的万象更新的生物场中走过,我们感觉了,做了,痛苦过,欢乐过,这就是我们生命的全部。最后,从哪里来的,还会回到哪里去,一切都应当顺其自然,都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在你睁开眼呱呱坠地的那一瞬间,你开始了在这个兰色的星球也好,绿色的世界也好的周游,每过去一分一秒,你离回去的时间就近了一分一秒,最后,结束了,该走了,看一眼世界,把欢乐和余韵留给她,也许还有悲壮,就像晚霞。

    所有的比喻,所有的解释全是白搭。

    不管从什么角度,什么眼光去看这个问题,还是不行,还是得死!

    海涅有一著名的诗句:“生活是痛苦的白天,死亡是凉爽的黑夜。”这比喻容易使人产生误解,其实人从生到死,走的是一条直线,不会有轮回。

    有人把死比作归宿,这个比喻是恰当的。

    别人提到死会笑,会打岔,会边吃饭、洗脚、听广播边来用嘴巴咀嚼这个字眼,会觉得那离自己很远。

    杜敬兰不然。说到死他总是怀着深深的敬畏和恐惧。他不敢随便提起这个字眼,如果说出来,也很郑重,好象在告诉别人,我懂得这个字的深刻含义。

    他看着街上的车轱辘会想起死,看到暴露的电线会想到死,有一次听到别人讲有个人自杀,是用筷子从鼻孔里直直地捅进去,以后他看到筷子都会想起死。他觉得死亡总是比对别人更多地昭示他他们的距离很近只是咫尺之遥,随时随地都会扑上来,把他拖向万丈深渊;总是在窥视着他,不停地在折磨、噬咬他的灵魂。他要不停地和来自死亡的恐惧做斗争。

    他经常坐在点燃的蜡烛前,一遍遍地吹灭、点着蜡烛。他捏着软软的蜡烛,体会蜡烛由热变冷,由软变硬的过程,想象着这就是我的身体,慢慢地变凉了、硬了。蜡烛熄灭的那一刻,燃烧的灯芯轻轻一抖,化作一缕青烟,依依袅袅在空气中飘散,人的灵魂也会在死亡的那一刻飘逝而去,无法挽回,那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凄凉,会从心底深处一点点渗出来。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宽慰他,连找个人诉说的机会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说他是胆小鬼,是神经病。人们认为他一天到晚不想好好活着却总想着死啊死的,太不吉利,太无聊。人们躲避他,仿佛他就是不吉利的化身。人们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人类的可悲,永远都在回避现实,明明是都要去履行的结局,却不敢去正视。

    每当夜晚,这些念头会钻入他的脑海,使昏昏欲睡的他一个激灵猛醒,紧接着他会掉入无底的深渊,急的下坠使他四肢冰凉,紧紧蜷缩在一起,张大嘴不出声地出“啊,啊”的呼叫。他惧怕这些念头,这些念头搞得他不安和失眠。

    他惧怕黑暗,喜欢早晨,他不知道为什么天亮了不管是阴天还是晴天,不管太阳是美丽的还是像个没腌好不出油的鸭蛋黄,人的心情都会好很多,死亡的念头会冲淡很多。

    他看人不论老幼、俊丑、贫富、尊卑,都会多少带着些怜悯的眼光,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他见到后唯一没有联想到死亡的人,那就是他的妻子--林兰。

    第一次见到林兰是在校园里。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当那个冬天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他见到了林兰。

    他走在通往教室的小路上,有几个新进校的女生说笑着走在他前面。其中一个戴红围巾的女孩,突然摘下围巾,喊叫着在雪地里奔跑。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女孩的红围巾像是雪地里跳跃的聚集天地之灵气之精髓的精灵,刹那间牢牢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女孩站住了,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蓦然回眸一笑……那一刻,阴霾的天空燃烧起来,整个校园被点亮了,把个书生看呆了。那琼枝玉树相倚,满地梨花雪,一抹腮红,跳动的红围巾……全都铭刻在他的心里。

    见到他,几个女孩子止住了笑,那个女孩-戴红围巾,额前飘动着刘海,一颦一笑都牢牢吸引着他的目光的女孩,也愣愣地看着他,漆黑的双眸像是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山岫之中,轻灵飘逸。

    他给那女孩写信。

    “亲爱的林兰:

    我在给你写信。是的,你看出来了,我在模仿塔吉亚娜给欧根&p;8226;奥涅金写信开头的口吻。但是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决不是单纯的模仿,也决没有把你看作是塔吉亚娜,我只是在你的身上找到了那个异国美丽少女的身影,触摸到了她善良、敏感、脆弱、博爱的心。你和她一样,像一株挺立在雪原秀丽的白桦树,使我深深地被你吸引和感动。在我的心中,你是黎明大海上的朝阳,你是夜半荷塘上一轮素月洒下的皎洁月光,你是打开我沉闷冷漠心扉的和暖春风,你是我风雪人生中温暖的驿站,你是我人生诗歌不竭的创作灵感。

    亲爱的林兰,请允许我叫你的名字--林兰。每当我写到你的名字,念到你的名字时,我会控制不住我的激动,我会感到自己变得纯洁、善良,我会产生一种美好圣洁的渴望,想要立刻拥抱这个世界,拥抱世界上每一个善良的人。在我看来,你的名字是生动活泼的,只要念到她,我就会感到你在走进我的心灵。多么素雅、圣洁的名字啊,她就像你一样可爱,啊,不对,不仅是可爱,她实实在在就是我的一切!林兰,我亲爱的,我在用心来反复的,成百上千次地吟咏着这个名字,她是我干涸的心中汩汩流淌的清冽的山泉,她一遍遍点燃我心底的渴望的火焰。”

    “你的美丽和优雅使我忘记了死亡的存在对我无时无刻的威胁,这对我而言,是从未有过的奇迹,在你身上,我想不到老,想不到死!你给了我崭新的感受。感谢你,我的天使,你驱走了我心中的魔鬼,使我相信这世间确实有与天地共存之永恒……”

    没有人能从信的字里行间读懂他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还以为他的思维独树一帜,表达独特,或是读过《少年维特之烦恼》后从中寻找的启示。却不知这是他追求理想异性的最高境界,也是他由衷的肺腑之言。

    在那一段时间里,世界仿佛突然变得像一块美丽的绸缎,光滑而有质感,摸着它觉得生活实实在在是在享受,是多么的有意义,多么的有滋有味。

    很快,粗糙残酷的现实将他理想中的天使也好,精灵也罢,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美丽虚幻的色彩。

    永恒的神话消失了,魔鬼又出现了,他再一次陷入对死亡的恐惧和绝望之中。

    错误不在林兰,而在杜敬兰。

    生活在理想中的杜敬兰,就不应该走出他的理想王国。

    女人终究是女人,就像一面铜镜。背面是华美绝伦的雕刻,有飞天、有瑞兽、有鲜花,搜尽天下一切美好的祥瑞,而翻过来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有的工艺精湛,打磨的更亮些罢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女人都脱不了俗,逃不脱嫉妒、虚荣、琐碎、唠叨的窠臼。

    结婚以后,夜晚守着林兰均匀的呼吸,死亡的念头又降临了。

    多么虚妄的想法啊,我怎么会忘记她和周围的人一样,她不会跟别人有任何区别,每个人的结局同样在等待着她。

    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她是谁,她曾经是一棵树?是一匹马?我们怎么衍变出来的,竟然会相遇,相爱,还要像世人一样的结婚生子,要延续生命,让新的生命再去面对死亡。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将会像自己一样,从鼎盛走向衰老,走向完结,他会感到心像被撕裂一样无奈的疼痛。

    四 凄美的弧线

    随着林兰关门的那一声响,杜敬兰掀开被子坐起来。

    他记起上午的党小组会,想起那些人的言。有些言他记得,有些模糊不清了。还有那些人的脸,全都是的一本正经严肃的脸。现在所有的话对他来讲都不那么重要了。他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厌倦和疲惫。在这个社会中生存,和这些人相处真是太累了。我要处处设防,却防不胜防。我这人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只有别人来陷害我,整治我,我却从来不知道也不会回击别人。

    人为什么要这样?

    他想起了他守寡的母亲面对别人的欺凌时常说的一句话:“你怎么这么厉害呀。”母亲说话时的无奈和忍气吞声的表情历历在目,使得他眼里充满了泪水。现在他理解了母亲,没有文化的母亲说出的这句普普通通的话含义真是太深刻了。

    我做错了什么?我真想像母亲那样,对着那些人说一句,“你们怎么这么厉害呀。”你们哪里会想到这句话的深刻含义,这句话说出来不过会叫你们更加嘲笑我,嗤之以鼻。

    我斗不过你们,我也不想自欺欺人地讲什么水滴穿石的“弱胜”,我只是厌恶,彻底地厌恶了!

    为什么我的麻烦总是层出不穷,是我给我自己制造麻烦,还是别人有意跟我过不去。你们要批判我,羞辱我,你们有什么权利,凭什么这样做,人都是有尊严的,这么随便就把人的尊严踩在脚下,亵渎、嘲弄一个人,那是多大的罪过啊!但是这些话是没有人听的,这个社会从来就是一个强者的社会,人们看惯了血肉厮杀,尊强者为英雄,允许甚至崇拜欺凌,弱小者从来都处于被欺凌、胁迫的地位。弱者的权利只有无可奈何悲哀的哭泣和呻吟。

    你们就是强者了吗?笑话!人类潜藏的本质是凶残的施虐和施暴,人类就是在不断的对抗中谋求生存展。你们不过是借机享受报复的快感。不管这样的快感泄在谁的身上,也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达到内心宣泄的满足和平衡就成。实际上我不也曾经扮演一个强者吗。反右的时候,我也冲锋陷阵,积极踊跃地揭批判过别人。看着别人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样子,有种整治别人后痛快淋漓的感觉,难道这就是强者的感觉?

    你们说我的生活作风有问题,一想到这,杜敬兰就像碰到脚上的鸡眼,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嘁,你们就都是好东西?一个个表面装得正人君子,一肚子男盗女娼!我的寂寞、孤独,我内心的苦闷和恐惧谁知道?你们不会知道,所有有过交往的女人都是我排遣寂寞和孤独的对象,我不会对她们有意,我是个内心极度孤独的人,越是这样,越要把自己的生活装点得花团锦簇,生动浪漫。况且绝对不是我去找她们,而是她们主动来找我的。想到那些女人,杜敬兰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些都是逢场作戏,像我这样心里装着魔鬼的人能爱谁?我的爱早就死了!

    多么可笑啊,我讨厌政治,可我竟然还是个政治教员,其实我并不懂得什么是政治。政治是残酷、虚伪的,而我这人我太实称,不会遮掩自己,又犯着知识分子的通病--既执着又脆弱。

    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到底,像我这样的文人根本就是个不懂政治,不谙政治套路的文人。

    我是腐儒舌剑的祢衡。

    可悲呀!

    杜敬兰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到过逃遁。

    人来这世间,本就是“无根行客”,无羁无绊。

    他想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去那“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的之处,或“一叶扁舟轻帆卷,”独泊江湖之上,远离尘世扰攘纷争,学陶潜做得羲皇侣。

    但是不可能。

    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党籍、军籍、户籍、档案,各种各样层层叠叠的社会关系就像影子死死地跟着你,直到你在这个世界消逝。

    说的轻巧,你想隐居?你跑到哪都会被当作盲流,要不就是通缉的在逃犯,不是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这个社会就是一张结实的铁网、铜网。

    杜敬兰在这个社会里生存的时间太久了,就像一棵大树,扎根太深太深,他扎下的不是根,而是他的血肉经脉。

    我离得开吗?孩子们呢?还有林兰呢?一想到林兰,他心中又涌上了一层悲哀。

    或许我的人生是不成功的人生,事业、婚姻,统统都是失败的。

    他想起他们村子里有个本家的伯父,是个老中医,悬壶济世,在村里威望很高。在他十几岁,被死亡的恐怖不断折磨的时候,他找到老中医,痛苦万分地向他诉说自己的苦衷。谁知那位老人却说了句令他终身难忘的话:“死不可怕,不死才是可怕的。”“为什么?”“死是最好的解脱,是最好的结束,要不永远没有结束,你说难道不可怕吗?……不管是什么人,穷人还是富人,尊贵还是卑微,都要死,在这一点上人人是平等的,也就是说打生下来老天爷就给每个人一条最好的退路,懂吧,你如果这么想,就不会觉得死是那么可怕的了。”

    杜敬兰还是无法释然。他试着遵循老中医的思路使自己把这一切看得脱一些,自然一些,但是不管怎么看,最后他还是不能给自己一个圆满的答复,也就是说他还是怕死。

    但是现在,老中医的话却给了他启示。

    所有的人在死亡面前全都一样。

    就是说强者也好,弱者也好,都可以选择这条退路,在这条退路面前,人人平等。

    在这一刻,杜敬兰突然之间觉得困扰他那么多年的问题,一下得到了解决。原来还有这么好的方法来躲避世间的烦扰,我过去怎么就没有想到,或者根本就是回避不敢去想。此刻他认定,对他来讲,那些人,那些整人的会议,远比死亡更令他恐惧。

    一想到他的死会带给那些人一些恐慌和不安,或者是灵魂上的冲击,杜敬兰立时有了一丝悲壮的快感。

    “义无再辱”,“留得清白在人间”。这是我不甘忍受世间凌辱,“知耻”的表现。现在,死对我来讲,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解脱和升华,是保存人格和精神孤傲圣洁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方式了。

    同时我的死也会为别人留下不朽的昭示勇气的力量,是战胜邪恶的丰碑!

    决定之后,他开始选择死的方法。

    时间很充裕,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寻找合适的死亡方法。

    吃药是一种好的办法,但是家里没有那么多的安眠药。

    上吊吗?他抬头看看屋顶,现在的房间哪有房梁,连搭根绳子的地方都没有。只有一根弯弯曲曲的灯绳,显然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再说他见过上吊死的人。那人是用一根草绳吊死的,脸憋得青紫,舌头勒出来很长,太恐怖了,不行……

    喝滴滴畏?那家里还不到处都是那股熏人的味道,孩子们受不了……也不行。

    跳楼不失为最好的一种办法了。这是一种极致的做法,但也会取得极致的效果!杜敬兰突然想,跳到外面去,家里面一点痕迹都不留下,而且很痛快,就那么一下,来不及去想,就结束了。

    就这样。

    临上窗台时,他看见了桌子上给他留的饭。菜汤里面有几片菜叶子,浑浊的汤漂着几滴油点。杜敬兰叹了口气,林兰永远学不会做饭,家里不是到食堂打饭,就是瞎凑合,真是委屈了孩子们了。

    一想到几个孩子,杜敬兰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觉得对不起品忠他们,孩子个个出色,特别是品忠,过去他常常引以为自豪,可是有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子……

    他想了一下,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放在桌子上。

    手表在忠实地走。这是块好表,瑞士产的天梭,走得很准。抗美援朝时他所在的部队给团职以上的干部一人一块,同时还了一支派克钢笔。

    钢笔到哪去了,到哪去了……杜敬兰茫然地四下环顾,想不起来了。“就留这块手表吧,给品忠。”杜敬兰自言自语地说。

    爬上窗台的那一刻,他停住了,探头看看底下,嘴里嘟囔了一句:“四楼有这么高……”接着回过头看了一下,好象在寻找什么,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听见有人重重地敲门,他不出声,不知道是该从窗台上下来去开门,还是继续他的死亡计划,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这回敲门的声音很响很急,还有人在外面喊什么,他慌了,他怕再拖下去,连这点勇气都会丧失殆尽。

    没时间犹豫了,

    纵身一跳……

    在他划出那一道凄美的弧线时,一切都解脱了。

    五 奇耻大辱

    小军放学回家晚了。一进门,母亲陶慧敏着急地问:“怎么这会儿才回来,赶紧去食堂打饭去,今天晚上大礼堂放电影,食堂开饭早,这会儿去可能已经没有饭了。”

    去食堂应该往左拐,小军出了门却往右走。路过小卖部看见有人在路边下棋,他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那个年轻军官的棋太臭,一点棋路都没有,顶多也就能看半步。对面老头小军认识,是澡堂烧锅炉的赵大爷,也是这个棋摊的“擂主”。老头棋风凌厉,出手特狠,喜欢敲子,每出一步棋,把棋子落的山响,震的人胆战心惊。赵大爷还没走五步,就把那小子老头子端了。老头赢了棋眯起眼睛笑着对小伙子说:“你小子,太嫩了,学会拱卒再来下吧。”说完手举大茶缸喝了一口白开水。这话说得有点损,小军官脸上挂着下不来,说一声:“再来。”又把当头炮架上了。还没走几步眼看又要输,最后一步小军实在忍不住说了一句:“不能支士,把马跳上去。”他本来是好意,谁知刚伸出去一个手指头,叫那小子一巴掌打开了,“把你那根海参指头取开,滚一边去!”嘿--,你个臭棋篓子,输了棋急眼了就他妈属疯狗的到处乱咬。小军想骂他苟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是看那家伙比他高了快一头,也就没敢火,好汉不吃眼前亏!大爷我不跟你丫计较。二哥嘟囔了一句,夹着饭笸箩迈着八字步走了。

    食堂早关门了。

    小军站在食堂门口,等着里面的人来给他开门。

    他听见里面有人拖拉着鞋子走出来。

    开门的是老郭。

    小军呆站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老郭却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若无其事地咧嘴一笑。那笑顿时让小军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恁怎么这会儿来啊,没饭了。”小军没吭声,他刚要转身走开,听到老郭说:“不过还剩几个窝头,要不要?”说完老郭不再理他,自己拖着鞋子走进去。“窝头也行。”小军的声音小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