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那才更可怕可悲,你以为别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心里的那些脏东西我当着孩子们的面我都不愿意说。”“我心里有什么脏东西了?”“那你自己最清楚,我懒得说。”两人争吵间,三个孩子都悄悄进了自己的房间。杜敬兰觉得再和林兰争吵下去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于是也进了房间,随手把门碰地撞上。就剩下林兰一个人站在厨房门口,心里的气没处撒,把桌子上的一个铜盆照着地上狠狠摔去。
二十三 好男人就像腌香椿
杜敬兰是浙江人,高个子,黑黑的皮肤,人长得很精神。头总是油亮油亮十分讲究一丝不苟地向后背着。
品忠兄弟三个都长得像他们的父亲。
杜敬兰的妻子林兰结婚前是位富家千金,据老杜讲,品忠的母亲当时绝对是百里挑一的标致美人,林家有女初长成,在女儿刚满十六岁按照当地习俗喝女儿酒时,林兰的父亲便出话去,这个被视若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一定要择个上门女婿,但是挑来挑去一直没有中意的郎君。没承想后来林兰和杜敬兰在学校里相识、相恋。
杜敬兰原名杜盛德,出身书香门第,祖上做过大官,可是几代下来,家道早已破落了,靠祖上留下的一点微薄的田产勉强度日。林家人听说后当然不同意。他们决定立即将林兰许配给县城里开绸布庄的赵家大公子,并且说好,一结婚赵公子马上携新娘东渡日本留学。就在结婚前一周,林兰乘与家人出门选购结婚用品的当,悄悄躲开家人的监视,逃上江边的小船,与早已在此等候的杜敬兰比翼齐飞逃往他乡,演绎了一出现代版的司马相如携卓文君夜奔私定终身。
婚后林兰在一所小学任教,用那点微薄的工资供杜盛德继续上学。
一个富家千金大家闺秀舍弃荣华富贵抛头露面心甘情愿受苦,就为的是她心中装着一个爱!
他们的这段姻缘在当地传为佳话,但是林家却为此蒙受了奇耻大辱,直到林父去世,都不肯原谅他唯一的女儿。为了表示对林兰的敬意,杜盛德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杜敬兰。抗战爆后,杜敬兰辗转奔赴延安,进入抗大学习,解放后,他一直在军事学院教书。
岁月荏苒。
岁月无情。
二十多年过去了,品忠、品英、品杰相继出生,岁月磨蚀了所有的,只剩下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也是做给人看的。
岁月好象十分偏袒杜敬兰,近五十岁的他依然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自有一番书生意气缱绻风流,照现在的话说就是长得巨帅很有魅力回头率极高。
真正好男人就像腌香椿,越老越出味。
林兰则被生活的琐碎折磨得衰老疲惫。人说被爱呵护的女人必然年轻,他们之间连话都是吵着说哪里来的爱?更何况天生我才必有情,杜敬兰生性风流多情,他的不光燃烧了林兰,这些年随工作的调动,每到新的一处,还燃烧了文工团的女演员、幼儿园的老师,甚至出差杭州时还和疗养院一名漂亮的女护士又轰轰烈烈演了一出范蠡携西施泛舟游五湖的闹剧。
林兰决不能说出“悔不当初”话来,“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当初直闹得天翻地覆慨而慷绝了退路,如今悔断了肠子你跟谁说去,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
两人经常在家里关起门开着收音机压低嗓子为了一块蜂窝煤,副食本上的一两油还有一些极琐碎的事情没完没了地拌嘴、争吵。拌嘴的结果总是林兰胜多输少。杜敬兰说是不愿和女人一般见识,其实他最清楚,林兰跟他吵架的缘由不过是导火索,主要是因为林兰偶尔看到杜敬兰看楼上年轻女人的眼神,或是下班时主动和一个问路的女人搭讪引起的不满而的无名火。只要屋门一开,两人立即缄口不语,继续扮演恩爱夫妻。
看着男人争吵时眼睛充血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置之于死地穷凶极恶的样子,林兰在厌恶之余感到深深的震惊,这还是他吗?那个我在心底无数次地誓要嫁给他,只要跟着他走到天涯海角受尽苦难无怨无悔的男人,他的温柔儒雅都到哪里去了?我当年怎么就鬼迷心窍看上了他!
他骂起人从来不带脏字,可越是知识分子骂起人来越有水平,那些话语涵义深邃绝对是苦心琢磨出来的,时不时还夹带着英语单词,搞不清骂的是什么,你这还糊涂着呢,他可是疖子出了头眉宇之间都是扬眉吐气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真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
一到这个时候林兰最窝火,英雄无用武之地。
“你说洋话放洋屁,中国话不说说外国话,有本事你开开门,叫别人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你敢吗?!”
杜敬兰同样感到深深的懊悔。
这个关起门像只母老虎一样凶悍的女人,没有一丝一毫当初的温柔可爱。除了过日子大手大脚还保留点大家闺秀的后遗症外,哪还有一点温存体贴。
为了我你是受了些委屈吃了些苦,可解放后跟着我也让你享了福。家里要雇保姆是你不让,说是引狼入室。什么屁话!和你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才真正是掉进狼窝里了。多少次半夜醒来,现台灯亮着,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恶毒凶狠,真把我吓得半死,以为半夜看见了鬼!你看我就像看仇人,防我就像防贼。别当我不知道,你让小三悄悄盯我的稍!看我一天都和哪些女人说了话,上班下班走的哪条路,往窗外端个花盆是在给谁信号。你在质问我的时候囔着鼻子的声音简直就像用刀子在割我的耳朵,还有你那副神情,哎呀,我怎么过去从来没有注意过你的上嘴唇那么长,尤其是一生起气来,上嘴唇嘬在一起,厚答答地,每说一个字就会往下嘴唇盖一下,活生生一副柔软的马嘴!看我看你呆,你又会歇斯底里地大叫:“看,看什么呢你,我讲什么你没听见吗?你又想哪个女人呢?”
你当我不知道,你经常偷偷翻我的口袋!翻不出东西你说是我藏起来了,现蛛丝马迹你会闹死!这房子你恨不得成天用探雷器扫几遍,我还往哪藏?
女人一结婚是不是都会变成这样,要不怎么《红楼梦》里说年轻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的是泥做的骨肉……依我看女人结了婚成了婆娘就都成了泥糊的了。当初那么脱俗清丽的你怎么会变成这副德行,那要是那些市井泼妇还不得把人闹死,不过物物相克,有老虎就有武松,敢娶就必得降得住她,可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一提离婚,你就像疯了一样又抓又咬的,不吃饭不睡觉,不把人闹腾得筋疲力尽你不罢休。
最痛苦的是我们还不能离婚!
连想都不能想。
“你要是敢跟我离婚,我就上外面嚷去,说你说的当年你的同学现在在美国、台湾过的什么日子,早知道一天人整人人斗人还过这么苦的日子你绝对不入这个党,其实当年差一点就进了国民党了,抗日联盟开大会,会场上坐着两个党派的人,只不过因为这边有几个要好的同学,你就到这边坐着来了,会开完了,你稀里糊涂成了阵营的一员……你还说当年参加国民党的同学抗战胜利时已经当了专员最不济也是旅长了。你敢说这话你没说过?”林兰说这话的时候气定神闲不动声色,可老杜却觉得一股冷气一丝一丝从后脊梁往上窜。
林兰这个杀手锏果然厉害。
孔圣人早就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孔也有个这么难缠的老婆,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深刻的体会,按理说没有生活绝写不出来这样流传千古的绝句!
小女子一旦动起脑子整治人,智商一点也不低。她偏偏在政治上掐你的命门,叫你一点辙也没有。
从那以后我再没动过离婚的念头。你说我不说不等于不想。我为了表示我连想都不想开始研究碑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现在闲下来有条件了,重新拾起来,主要是想躲开你的唠叨,图个清净。可你又有的说,因为要研究就要买书,要买书就要钱,要去琉璃厂,而这两样都是你所不能容忍的。借书我没地借去,借钱我丢不起那份人。别人都知道我们是恩爱夫妻,岂不知我兜里连买块豆腐的钱都没有!研究不成碑帖就到俱乐部阅览室去收集整理我的书稿,把这些年在军事杂志或者一些校刊上登载的哲学论文整理编纂起来,有机会就出书,不行就算找点事做,总比什么事都不做捂在家里听你唠叨强。
离婚不成就这么耗着,互相像用矬子一下一下矬牙,每一下都在折磨可怜的神经,时间久了,人都麻木了。
夫妻间恩断义绝彼此比外人更仇恨。
有哪对夫妻真正一辈子恩爱,白头偕老的?
少。
能够守住没有白开水一样的日子,除了不得已的责任,剩下的还有习惯。
就这样吧,人怎么走不能到头呢?
二十四 政治漩涡
六十年代初期,生活中的一切急流险滩对品忠、品英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来讲,都是模糊暗淡的,但就是在那段表面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却处处潜藏涌动着一股股强劲的旋涡和逆流。
那时正是政治斗争风疾雨骤之时,一次次的政治运动把所有的人整得心有余悸。
杜敬兰为人任意率直,说透点,此人既呆又有点迂,不改书生本色加上资格又老,讲课时常常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党小组会上齐新顺批评他是想突出自己,他不但不收敛,反而在各种场合陈明自己的观点,抨击齐新顺还有那些反对他的人。这样的人本身就是十分危险的,能够从五六年肃反、五七年反右的强大攻势之下成为漏网之鱼,想来也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尽管如此,政治运动的历练还是使他提高了不少,他开始谨慎消沉,不再在公众场合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按他自己的话就是“与人无相干涉,了却几卷残书”,但是这次他没有逃过。
老杜是教哲学的,讲哲学的教材主要是苏联的《辨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都是固定的模式,你照本宣章就行。如果是政治系的课,可以带着批判的观点从英国的经济学、法国的空想主义、德国的古典哲学出讲讲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或者再讲讲意大利的柏拉图、黑格尔的小逻辑。如果是给其他系的学员上大课,泛泛地讲讲辨证唯物主义的基本理论就行了。然而这节课杜敬兰却在课堂上自由挥,从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到执政党的宗旨,党在新的历史时期的任务和肩负的重担,再到吴晗的《论说谎政治》。一讲就收将不住,慷慨陈词,痛快淋漓。却没有注意到课堂上已经起了一阵小小的马蚤动。
第三节课是学生分小组讨论,一个学生把一张叠得死死的纸条递上来,上面写道:“老师:您在课堂上一再强调吴晗替民请命,要求废止一党专政,废止党治,实施民主政治,您的用意是什么,是不是对我们党的领导有什么不满之处。”底下的署名是四个大大的字:“含沙射影”。
下面坐着的学员大都是师、军级干部。
杜敬兰接到这个纸条坐不住了,他抬头看看下面三十多个学员,觉得他们个个都像是写纸条的那个人。
“我刚才讲的决没有这位学员在纸条上写的这样的意思。”下面的人面面相觑,但是没有人吭声,因为他们是军人,有严明的纪律的约束。“我讲的是吴晗在国民党时期他的民主思路就十分鲜明和突出。他那时是站在人民的角度,代表人民的利益,来反对国民党的所谓的‘人代会’,在那个时期,中国的民权,是操在非法政府的手中的……”说到这里,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当时国民党搞的那个共和,也不过是一党下的共和,国民党搞的那个‘人代会’,其实与人民无关,是站在反对人民的角度,反对人民的。”
还是不对劲。
老杜的解释只能是越描越黑,课后,很快就有人把这个情况上报到教研室。于是杜敬兰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在会上做检讨,把自己的问题一再上纲上线。
就在那天上午的小组会上,齐新顺的言最踊跃,他敲着桌子说:“杜敬兰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样的小组会开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开会的目的当然是帮助你,可你却置若罔闻,无动于衷。你说说到现在为止,你哪次的检查真正触及问题实质,触及灵魂的。总是避重就轻,我跟你说,这样的认识是绝对过不了关的。这两年学员对你的反映最大,有人说你上课第一句话就是:‘我今天又来大放厥词了。’听听,你这是什么意思嘛,明摆着把课堂当作你散布言论的阵地了。”老齐还算客气,本来准备在言论前加上“反动”两个字,最后忍住没说出来。“上次还有人说课堂上有人散布‘五八年的大炼钢铁是劳民伤财’,说‘什么军事院校,直说了,就是部队高级扫盲班’。还说《政治工作条例》过分强调走政治路线,忽视军事训练和军事现代化人才的培养。这些话根本不用问我一猜就知道没别人,只有你杜敬兰能说出这样反对三面红旗大跃进,攻击新中事院校的话来,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右派言论!《政治工作条例》是亲自审阅并批准实施的,那你讲这些话的用意到底是什么?讲德国唯心主义古典哲学的时候,毫无疑问应该带着批判的观点,可你抓住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不放,还说这是最好的教材。你说说你的立场!你讲课时大讲原始哲学的‘天道观’,有这个必要吗?几千年前中国哲学史的展雏形与我们授课的内容和目的相去甚远,和马列主义哲学观到底有多大的关联?那么你扯上那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杜敬兰,‘德国一百多年前的那位叫威廉的皇帝是位少有的开明的好皇帝。’这话是你说的没错吧?”齐新顺转向杜敬兰,见对方低着头,他继续说:“‘德国纳粹的制度是相当严格的,根本搞不了贪污,因为他们有一个权利制衡的制度在长期制约着他们。’这话也是你说的吧?你是军队院校的政治教员,还是个老党员,受党的教育多年,你站的那个讲台是党和人民给你的,你说这些话,你的政治立场站到哪里去了?你考虑过后果没有?”很明显齐新顺是有备而来,一条条事实出处清楚,证据确凿,根本容不得分辨。
教研室主任李平凡提了一条意见,“我说杜敬兰同志,好多学员反映你上课时爱说外语。我知道你在教会学校上过学,外语好,有的时候是习惯了顺嘴就来,可是你授课的对象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学院里那么多懂外语的教员,我从来没听说谁上课时候说外语的。我也懂外语,但是我从来不说,因为我知道上课时必须讲汉语,这在我们这里是一条纪律。我在南京军事学院的时候,碰到和苏联专家交谈,我就讲汉语,不是我不懂俄语,不少的人都会讲俄语,可是都通过翻译交谈,为什么?避嫌!这一点我想你不是不知道。不管怎么样,你懂外语,懂就懂吧,百~万\小!说、查资料都可以,何必要说出来呢,还在课堂上说,这样影响很不好,显示自己受过高等教育是不是?显示你高人一等,与众不同是不是?和工农出身的教员不同是不是?这么老的一个同志,为什么有些问题就是不好好想一想,而是屡教不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个问题上犯错误。”
李平凡35年在北平参加“民族解放先锋队”后,去了延安,在抗大任教,曾经是抗大哲学教授会的成员。他的资格老,理论水平高,所以一言九鼎,讲话很有分量。
另一个教员不失时机地加上一句:“我觉得还是资产阶级的思想在作怪,虚荣心,而且多少有卖弄的意思在里面。”
“我看还是李主任说得对,杜敬兰的老毛病就是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总想显示自己高人一等,在思想上无法和无产阶级保持一致。你在那个教会学校学的东西,全是资产阶级的,那些个余毒到现在还没有肃清,还是根本是没打算肃清。”老齐插话说。
每个人都要表态,轮到沈静如言。
沈静如和杜敬兰的关系一向不错,在南京军事学院时就在一个教研室,刚到北京时又一同到北大哲学系、中央党校进修。沈静如一向钦佩杜敬兰的才学。在提高部队正规化水平的必要性,创办军事院校,培养各种军事人才,加强教育训练,提高官兵素质等方面两人的意见和看法一向比较一致,有很多相同的观点和看法。可这会儿不行了,全小组的人都盯着老沈,他必须要表态,“我说老杜最大的缺点就是说话口无遮拦,每次小组会都要给你提这方面的意见,可你总是不改……”他看见齐新顺几个人拿眼睛瞟他,知道是自己的话不痛不痒分量不够,于是停顿了一下,终于下决心说:“我听说上个星期你在课堂上公开说:‘对什么事物都要一分为二地看,李鸿章这样的人物也不例外。’你这样公开为卖国贼招魂喊冤,到底是什么意思?”沈静如说完谁也不看,眼睛死盯住墙角的一把扫帚。
每个人都留了一手,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把杀手锏拿出来,可以抵挡一阵。
所有的话包括杜敬兰表的文章,一条条、一段段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用放大镜细细地看,用镊子夹着一页页地翻,透过现象看本质,会现句句话都有隐藏很深的含义,这些就足以给他盖棺定论了。
会场上出现了一时的冷场,时间还差一点,每个人都在搜肠刮肚地找词。
“我还有个问题想谈谈我个人的看法。”齐新顺清清嗓子,看到大家都在注意他,就挺直了腰板,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是党小组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想谈出来,也许不对,就请领导和同志们批评指正,老杜你如果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提出来。”乔新顺看到自己的言引起大家的注意,于是坐直了身子,声音也提高了许多。“我要说的是,就是关于你的生活作风问题,这方面的反映不少,当然对一些话要一分为二地去看,不能一概地看其有,也不能一概地看其无。我不是在这里要你澄清什么,主要是说你这种表现正是资产阶级腐朽享乐的思想在作祟,你应该在自己的思想根子上找找问题。”
齐新顺一提到男女作风问题,大家顿时都来了精神,同时意识到这是老齐在动真格的了。工作上的问题再怎么讲那都是面上的事,可一涉及这方面的问题,就要触及灵魂了。果然杜敬兰在齐新顺一开始言就坐直了身子,两手紧抓住膝盖,但他还是低着头。
“现在学院里关于你的议论很多,人家不说你杜敬兰,一张口就是马列教研室的某某某,这给我们教研室在外面造成很坏的影响,说什么的都有,而且说的很难听。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而有的人就不行,总是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这不光是个认识问题,那不是根本的,最根本的还是思想意识问题。杜敬兰,你不要以为组织没找你谈就什么事都没有,也不要以为在这些方面犯错误不算什么,这是大事,很能反映一个人的道德品质的好坏……”
“老齐,这事不要再说了,关于这方面有什么意见你可以会后跟老杜私下交流看法,好不好,但是不要放在这个会上说,”“李主任,我觉得有些事情放在桌面上说总比下去犯自由主义要好……”“好了,今天我们主要讨论的是杜敬兰在教学方面出现的问题,其他事情不要说了。”李平凡果断地摆了一下手,“没有根据地乱说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扯得太多还会给人家的家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会出大事,这个你没有想过吗?不要说,不要说了。”李平凡严肃地制止了齐新顺,但是会场上却因为老齐的言引起一点马蚤动,两个新来的教员在交头接耳地议论。
该杜敬兰表态了,他的头低垂着,没人看得见他的面部表情。一缕黑耷拉在眼前,就那么一直耷拉着。他不抬头,众人也就不避讳,全都盯住他眼前的那缕头。
过去开党小组会批评他,他总是辩解,甚至是慷慨陈词,可这次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一言不,弄得会场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我觉得杜敬兰今天应该对大家的意见表个态,”齐新顺说,“像你这样态度暧昧,就是带有抵触情绪,就是和群众和组织对抗,我认为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你灵魂深处的革命是不是彻底,是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思想占主导地位。”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教研室主任李平凡。
杜敬兰还是不说话。
“这样吧,”李主任沉吟了一下说:“对于杜敬兰同志的意见,大家说了不少了,可能有些话是有些过激,但我相信大家都是本着治病救人的目的。希望你能够正确地对待这些意见,认真查找一下你思想深处的问题,我再说一遍,你不要有过多的想法,也不要背思想包袱,认认真真把这一阶段的问题汇总整理一下,写个思想汇报,汇报不一定长,但是一定要触及灵魂。你的那些问题还是很严重的,真要是划线的话,恐怕早就够右派了,关键还是要看你的认识。这次你要清清楚楚给大家一个交代,否则是过不了关的。小组会如果过不了,咱们就上支部大会,让全支部的同志来帮助你。我再说一遍,我们是本着挽救和帮助一个同志的目的,那么,你一天没有认识你的错误,这样的帮助就不会结束。今天上午的会就到这,晚上七点半我们接着开。”
会议结束了,人们开始往外走,一直不说话的杜敬兰突然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地对李平凡说:“我不舒服,今晚的会能不能改个时间?”李平凡见他这副样子,就说:“那好,你先回去休息,再好好准备准备,这个小组会咱们明天下午接着开。
二十五 把雪晴的笑装进心里
星期天谢北进去了蒙蒙家。
他上一次去她家还是上学前。这么多年没去,他不记得具体是哪栋楼了。他在路口站了一会儿,看见一个人骑车过来,就过去打听路,那人一见他,从车上跳下来,“谢北进,你怎么在这啊。”谢北进仔细一看,原来是莎娜。“我想去蒙蒙家,忘了她家在哪座楼了,好象是这座楼吧?”他指着跟前的这座楼。莎娜一下就明白了,谢北进是找蒙蒙打听雪晴的事来了,肯定的,要不他怎么突然想起上这来了。于是她说:“你找蒙蒙啊,她不在家,我知道,她今天早上跟她妈妈进城去了,我一早在学院门口碰见她们了。”“是吗,那太不巧了,也怪我,突然跑来,应该事先打个电话的。”“你找她有什么事吗?我是说有没有我能帮你的,或者我可以帮你给她捎个话。”“也没什么,就是我下个星期要下连队挂职锻炼了,去两年,我想问她的那位同学那两本书看完没有。”谢北进说完就有些后悔,为了两本书他可能跑这么大老远吗。莎娜当然不信,她心里更加确定谢北进肯定是为了雪晴来的了。“咳,你是说上次雪晴借的那两本书吧。”“就是,你说她叫雪晴?”“对呀,她跟我还有蒙蒙都是好朋友,我们从初中就是同班同学。雪晴那家伙可没准,她跟人家借书从来都是想起来才还,想不起来的话……而且她百~万\小!说有好些怪毛病,“什么怪毛病?”“只要是拿上一本她认为是好书的书,那就完了,什么都不干了,她还有逃学躲在家里百~万\小!说的事呢。”“挺有意思。”“什么?你说她挺有意思,我看纯粹是叫她家里给惯出来的。”“是吗?你是说她家里?”“她家里就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父母疼爱的跟什么似的,从来不说她。”“她家里是做什么的?”“她妈妈是个大夫,爸爸是个私营工厂的厂长。不过她的家背景好象挺复杂的。”莎娜一边走一边看着谢北进的脸色继续说:“他们家在城里住,特别有钱,家里有个带花园的大院子,还有佣人呢。我听说她的爷爷还有外祖父家都是清朝做大官的,我去过她家,她家的凳子都和咱们这些人家的都不一样,有那种太师椅,还有就是那种画着画瓷烧的,像个墩子一样,夏天坐还好,冬天坐非得垫垫子,要不多凉啊。反正她们家和我们这些人家是完全不同的家庭。她家的人说话做事都是细声细气慢条斯理的。”“你的那位同学学习应该还不错吧?”“你怎么这么认为?”“凭感觉吧,再说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不应该太差的。”“雪晴的学习在年级都是拔尖的,正因为这样,上次她因为百~万\小!说逃学教导主任才没批她,就说了她两句,要是别人,那早完蛋了。”“你们教导主任怎么知道她是因为百~万\小!说逃学呢?”“你是说她跟学校编谎说生病什么的?那你可说错了,雪晴是世界上最傻的傻蛋,她以为她不上学在家看小说是占了理了似的,第三天来上学就跟他们班主任说她因为跟人家借了本好书急等着还,所以不得已才在家突击了两天把书看完了。那班主任是个新来的老师,特阴,还装好奇问她是本什么书,她就一五一十告诉老师,那班主任可逮着个现行,立马给教导主任报告了,我们的教导主任是个老姑娘,五十多岁了没结婚,人很怪,我看她还挺欣赏雪晴的,把雪晴叫去,不仅不批评她,还和她一起讨论那本小说,你说可笑不可笑。”谢北进听了笑笑,问:“什么书啊,让她那么着迷,连学都不上了。”“好象叫什么《基督山恩仇记》,雪晴一见我就说那本书太棒太过瘾了,看的她腮帮子疼。”“腮帮子疼,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听说过谁百~万\小!说还会腮帮子看的,难道她是在吃书吗?”谢北进笑着问。“是呀,我也奇怪,我问她是怎么回事,你猜那家伙是怎么说的,她说太紧张刺激了,她一直是咬着腮帮子看的,当时不觉得,后来看完了,才现腮帮子疼。我说雪晴肯定脑子有问题,一百~万\小!说就上瘾,谁说她都没用。不过叫我看她就没接受教训,真要是碰上个厉害的老师,一次就叫她记住旷课逃学的后果是什么!”“怎么记住啊?”“开除,怎么也弄个留校查看,最起码也得是警告处分。”“你怎么这样说,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谢北进看了莎娜一眼,“啊,我也是为她好才这样说。”莎娜急忙掩饰。“雪晴从小娇生惯养,所以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吃亏,叫别人算计了她就傻了。”“那她被人算计过吗?”“没有,现在都是学生当然没什么,互相不设防,等到将来走上社会,你看着吧,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肯定要吃亏的。”“那你根据什么就断定她一定要吃亏。”“那还用说,有人说雪晴那是单纯,不食人间烟火,依我看那是缺根筋。上初三时我们到农村去参加劳动,别人干活都是老师在就好好干,老师一走就磨洋工,反正干一个礼拜就走人,干吗那么傻卖力气。可是人家雪晴可不,帮助老乡锄草,别人锄一垄就够了,她要锄两垄,锄够了还帮别人锄,最后怎么样,愣是晕倒在地里。她的傻事还多着呢,那次老师让我们每个人要帮助社员干好事,她帮助她们房东磨了一上午的面,结果怎么着你猜,磨完了才知道那家是个富农,累个半死还落了个挨老师批。老师在全年级总结会上批评她阶级立场不稳,你说可笑不可笑?”“我觉得她挺可爱的,怎么你老觉得她傻。”“她那还不叫傻啊,再说换了我,我肯定要跟老师理论一下,谁叫你把我安排在富农家住的,谁叫你不跟我说清楚的,对不对?”停了一下莎娜又笑着说:“你当然觉得她好,我忘了你是部队这个大熔炉出来的了。不过都是做好事,很有可能动机却完全不同,你是学雷锋,也可能有些人有可能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像雪晴那样家庭出身,她更要处处表现自己,因为家庭出身的不同,我们每做的一件事情,结局也许一样,出点却不尽相同。有些人表面看着是单纯,其实往深处看她,不一定是那么简单。”谢北进听莎娜说完这一番话,不再吭声,他现原先没有看出来,莎娜这么一个看似外表柔弱的女孩却是一个非常有心计,很能琢磨人的人。
两人走到莎娜家楼下,“你上我家坐坐吧,这么远来一趟。坐一会儿出来没准蒙蒙就回来了。”“不了,我还有事,改日再登门拜访。”莎娜抿嘴一笑,说:“不想看看我们的照片吗?今年春游我们学校组织上八达岭爬山,照了好多照片。”谢北进正犹豫着,马容英下班回来了,她一眼看见谢北进和女儿在一起,高兴地说:“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北进来了,怎么站在这底下说话,不到家里去啊?”说着就推谢北进上楼。“阿姨,我不去了,家里真的有事。”谢北进急忙解释。“看你说的,有什么事情还在这一会儿,你从来没上过我们家,是不是嫌我们家庙小装不了你这尊大菩萨呀。”谢北进一听这话就不好再说什么,跟着马容英母女上了楼。在楼梯上他们碰到了邻居,和乔新顺一个教研室的老赵,马容英马上大声问:“北进啊,谢司令员和赵团长身体都好吧?有一阵没去看望他们了,还真想他们。”
莎娜给谢北进拿来了她们在八达岭的照片。照片有些模糊,但是谢北进马上在很多人里面认出了雪晴。雪晴穿一件白色的夹克衫,风把她的头高高地吹起来,露出宽宽的额头,照片上的雪晴在大笑,是那种非常豪爽开朗毫不掩饰内心叫人一眼能看到底的笑容。谢北进立即被这真诚的笑打动,不由得也露出微笑。他乘莎娜给他倒水的档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雪晴的脸,谢北进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的心里会有一种非常安静和满足的感觉。当他合那本像册的时候,那个灿烂的笑容也一起装进了他的心里。
一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
中午二点的时候,学院大喇叭照常吹起了起床号。然后播放歌曲:“雄伟的井冈山,八一军旗红,开天辟地第一回,人们有了子弟兵。从无到有,靠谁人,伟大的,伟大的,伟大的。”唱片放的次数太多了,刺刺拉拉的。人们从家里6续走出来,踏着歌曲刺刺拉拉的节拍睡眼惺忪去上班。
大军起来现已经晚了,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他抓起衣服就往外跑,突然他听见稀稀落落的声音,是不是下雨了?他跑到窗口张望了一下。天阴沉沉的,天空飘落着小雨。就在大军把目光收回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家菜地紧挨着的是楼上品忠家的一小块菜地。
菜地里被踩得一片稀烂,泥地中间是一张旧席子,席子的那一头露出两只脚,而这一头,扁扁的只剩下半个头,头很长,猛一看,像是一个老太太。
怎么是个老太太?她是谁,怎么会躺在这?
大军把脸紧贴在纱窗上。再仔细一看,他看清楚了。躺在窗户底下的不是别人,正是品忠的爸!大军随即从窗户上掉下来。他想制止自己的手还有腿不要哆嗦,可是还是一个劲地哆嗦打颤。
是死了吗?品忠他爸是死了吧?那他是从楼上跳下来的了?肯定是了。要不他怎么会躺在这呢。虽然大军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他没有感到特别的恐惧。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就他的年龄来讲,还无法理解死亡的内涵。
前几天我还见到他,俊朗的面庞上是和祥慈爱的笑容,现在他却像一节烂木头躺在这片稀烂冰冷的泥地里。没有呼吸,没有感觉,扭曲的脸上,那双眼睛紧闭着,当然不会再讲究他那一头乌黑的头。
大军感觉心跳加了一倍还多。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奇,还有一点点悲哀。
大军第一个念头是去找品忠。
大军几步蹿上楼去。品忠家的大门紧闭,大军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里面一点声息也没有。“品忠,嗨,品忠,你在家吗?”里面仍然没有一点声息。大军这个时候有点担心了。品忠到哪去了?这哥仨到哪去了?你们的爸在底下的菜地里躺着,他死了,你们到底知道不知道,会不会品忠这个书呆子又上学去了这会儿还不知道他家出大事了?
大军撒腿往品忠的学校跑。跑出去不到1oo米,他这才想起没骑自行车,于是又一个急刹车往回跑。
天阴得像一块抹布,笼罩着悲哀的沉重。
大军以最快的度骑到1o1中。他把车扔到一边,直接对门房说:“我找高三的杜品忠。”“上课呢。你哪的?”“我是他们院?br />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