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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雨仙踪第3部分阅读

    山伯,我来看你!”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同时迫不及待地展开双翼,延着归家的水路向杭城的方向飞去。

    此时正是初夏的夜晚,微风从遥远的天边徐徐的吹来,拂动水边的垂柳黯然地轻舞。月亮渐渐升至半天,河面上上洒满一层银辉,水雾溶着月光,迷迷蒙蒙,柔和而又迷离。沿着河堤栽种着一排排杨柳,城墙一样横摆在河滩里,只能看出锯齿般高高矮矮的树梢。

    从祝家庄到杭城足有两三百里,对于蝴蝶来说,这距离是远了点,即使是英台化成的这只大若手掌的巨蝶,也觉得很是吃力。

    一路之上,虽然没有狂风,也没有暴雨,甚至还有美丽的月光相伴,但是夜色沉沉,更深露重,最难受的还是她焦急的心。她所有的心,所有的思绪,都已经飞到了万松书院,飞到了山伯身边:“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想来他还没睡……”

    她一面飞,一面想,累了就在树梢上歇会,一连飞了四个时辰,直到她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赶到了书院。

    这时,天已经亮了。

    教室里传来学子们琅琅读书的声音,她从众多的声音中轻而易举地辨出了山伯。

    透过沙窗望进去,昔日的同窗大都还在,只是不见了马文才,不知那贪玩的家伙到哪里鬼混去了。

    “山伯,我终于看到山伯了!”她将目光集中在山伯身上,月余不见,山伯更加清瘦了,目光却显得越发深邃,“不知是因为日夜攻书太过辛苦的缘故,还是因为挂念着我呢?”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山伯,将满腔的爱意通过目光倾注在山伯身上,如果目光能够让人体温升高的话,此刻的山伯早该热血了。

    想到大家都坐在教室里读书,只有自己被关在窗外,英台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水串串滚落,此时此刻,她向来宽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恨意,恨父母不通人情,恨自己无能为力,恨好事不能相谐,恨美好光阴竟然会那么短暂:“天呐,我纵然化作了蝴蝶,还是有洗不尽的烦恼!相见争如不见,痛苦丝毫不减,做人怎么就这么难?”

    她哭了好久好久,等到哭干了眼泪,她觉得又渴又饿,不得不飞至花丛饮了点花露。

    自从化身蝴蝶之后,她对花露有着特别的好感,即使身在百丈之外,也能闻到鲜花的芬芳。对她来说,花露不但能止渴充饥,还能提神醒脑,甚至能调节情绪。所以当她饮完花露的时候,便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她停在窗外的松树上,伴着室内的山伯,听老夫子抑扬顿挫的讲解,以及书生们互不服气的辩驳,一直等到未时,学子们才下了课,各自走向自己的宿处。

    英台跟着山伯回到曾经住了三年的地方,眼看山伯像往常一样打开房门,正待迈步而入,她却不敢就此跟入,生怕吓着山伯,或许会伤了自己。

    她能做的,只是静静地伏在窗外的柳枝上,眼望山伯在屋内随便吃了点干粮,然后就打开书本继续温书了。

    她在窗外飞来飞去,希望能引起山伯的注意,然而山伯一直没有抬头。

    耳边不断传来山伯熟悉的颂书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夫子循循然善诱人:搏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听着听着,她的心已经痴了,只觉得仿佛回到旧日的时光,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详,那么的甜美。

    耳闻山伯一口气背诵了整本的《论语》,忽然叹了口气,双目迷惘地望向窗外,随后自言自语道:“没有了祝姑娘,就连温书也变得枯燥了!却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我明天要跟周老师打个招呼,央他七巧之日前去做媒。祝姑娘对我这么好,万不可负了她!”

    窗外的英台听了,禁不住浑身一颤,差点儿从柳枝上掉下来。

    眼见山伯说完这段话,便要继续低头温书,她再也无法按耐激动的心情,展翅飞到窗前,对着室内的山伯道:“梁兄,我是英台,我是英台啊!”

    然而话一出口,却只是低微的“嗡嗡”声,室内的梁山伯没有丝毫的反应。

    英台心中焦急,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大叫:“梁兄,英台没有离去,她就在这里看着你呢!”

    这次,“嗡嗡”声略微提高了一些,然而还是无法引起山伯的注意。

    英台连叫数声都有没用出,不由得很是沮丧。她心中明白,化身蝴蝶之后,那就是异类了,即使叫声再高,也难跟人类交流。

    “看来万事有一利便有一弊,很难两全其美。”她孤苦伶仃地守在窗外,眼瞅着夕阳西下,夜幕重又降临,忽然想起:“蝶衣本是一对,另一只便在山伯那里,若是山伯也能化成蝴蝶,不就能听见我的话了吗?”

    这样一想,她又变得兴奋起来:“不错,我要给他留言,告诉他化蝶的事!”

    “可是,要怎样才能留言呢?我现在柔弱无力,显然无法握笔,更别提研墨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想了很久,一直想到半夜,眼看山伯睡了,还是没想到好的方法。

    她还是不肯放弃,任凭露水打湿蝶衣,一直等到快天明的时候,她终于想出一个法子,用嘴衔来朵朵花瓣,和着泪水粘贴在山伯窗前。

    等到全部贴好以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窗上赫然现出八个字:“化蝶双飞,生死不渝!”其中“化蝶”两个字分别用了数十朵花瓣,显得特别大,几乎是其余字的两三倍。

    她静静地等在窗外,直到听见山伯起床的声音,听见山伯的一声惊呼,她才展开双翼,在窗前飞了三圈,让山伯看到自己白衣盛雪的形象,这才展翅高飞,向着祝家庄飞去。

    她记着仙子说过的话:“如想保住肉体,莫要离魂三日。”眼前三日期限将满,她不得不回去了。

    英台一睡两天不见醒转,着实把家人吓了一跳。

    祝夫人早早请来大夫,结果看了一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给了个“倩女离魂”之症,也没有开什么方子就走了。

    祝员外心中怀疑女儿着了鬼魅,正待派人去请黄大仙的门生前来捉鬼,可是又怕别人说闲话,败坏了女儿的名声,所以一直在犹豫着。

    马家的动作可真快,两天工夫,聘礼都已经送来了,十箱绸缎,百匹绫罗,外加一大箱金银首饰,彩礼堆了大半间屋子。

    祝员外已经嫁出去八个女儿,自认饱经风雨,业已看透了人性,所以并没把英台的病太放在心上,当下痛痛快快地接下了马家的聘礼,惹得夫人一通埋怨。

    正在祝夫人喋喋不休之时,英台忽然醒转了过来,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好饿喔,我要吃饭!可把我累坏了。”

    祝夫人一见大喜,连忙吩咐下人将准备好的莲子羹、人参燕窝粥端上来。

    英台二话不说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放下碗筷的时侯,精神显得非常好,面色红扑扑的,似乎完全想通了心事。

    祝员外一见便放了心,自以为又摆平了一个女儿。

    英台心情极佳,虽然见了满屋的绫罗绸缎,也没有勃然大怒,而是皱着娥眉轻声道:“我心里只有山伯,马家是不能嫁的,还请父亲大人理解,将这些彩礼退还给人家吧。”

    祝员外一面叫人将彩礼抬到库房里,一面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感情又不能当饭吃。居家过日子,还是金银财帛最重要。这些东西我们先收着,你先好好考虑一个月,如果到时依旧痴心不改,再退也不迟。”

    英台毕竟年幼,没看清老爹的缓兵之计,当下便将这件事放在一边,高高兴兴地出门赏花去了。

    自此之后,每隔天,她就要飞往杭城一次,虽然很辛苦,却也很是兴奋。

    山伯以为蝴蝶是英台派来的,就像王母的青鸟一样,是为了传递信息来的,所以每次见她来,都将窗子打开,让她进屋。

    英台心情激动地在屋里飞来飞去,时而停在书桌上看山伯写字,时而驻足山伯肩头,深情地凝视着他。

    遗憾的是山伯对她留言“化蝶”的事一直没什么反应,不知是因为化蝶之事太过匪夷所思,还是因为他不愿就这方面多想。如果仔细推敲,可以从他经常背诵的经书中看出些蛛丝马迹。他经常背诵这样一段话:“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看来他现在还不想化蝶,他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做宇宙间最高贵的生灵。

    英台对他这套理论很是不满,可是也只能恨在心底,无法跟他辩驳。

    幸而山伯还时常当着蝴蝶的面“自言自语”:“六月十五,大考在即。我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攻书,一旦考试有成,才好登门求亲,否则师出无名,徒留笑柄。”

    英台心中焦急,心道:“求你快些来吧!不然夜长梦多,谁知道会有什么变化?”随后又感到欣慰:“六月十五,眼看就要到了,七巧之日,我又能见到他了,却不知他乍见我身着女装,会怎么想……”

    还有一次,山伯静夜苦读,读到头晕眼花之际,忽然叹了口气:“世间最贵者人也,苦恼最多者亦人也。若能化身为蝶,无忧无虑,风花雪月,联袂双飞,何其快哉!”

    英台心道:“化蝶双飞,固我所愿也。现如今,正有一只蝴蝶,孤孤单单,形影相吊,比你还要苦恼,还要忧伤……”

    山伯望着昏暗的灯烛出了一会神,忽然转头望着落在肩上的蝴蝶道:“生不能欢,死当化蝶,比翼双飞,常伴英台身侧。如果见到一只黄|色的蝴蝶,那就是我已经死了。”

    英台听了,心中充满了悲伤,泪水簌簌而下。那一夜,她伤心极了,她的心在滴血。第二天,当她摇摇晃晃往回飞的时候,差点儿支撑不住从空中掉下来。

    祝家和马家的联姻还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全府上下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只是瞒着英台一个人。

    英台每次离魂都觉得很疲倦,再加上心里满是山伯的影子,自然对周围的事物很不敏感,所以一直没有察觉危机的到来。

    转眼到了六月十五,梁山伯焚香告祭,沐浴更衣,静心涤滤进入考场。

    等到发下考卷的时候,他禁不住松了口气。因为题目大都熟悉,生僻的只有一两个。

    当下他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一直答到最后一题才停下来。

    这道题要求默写《诗经》中的一首诗,名字叫《有女同车》。

    山伯一向对《诗经》不怎么上心,尤其对于描写情爱的文字甚至不太敢看,没想到这次偏偏考到了。见此题目,他禁不住叹了口气,心道:“可惜祝姑娘不在,否则,对她来说还不是张口即来?她虽说对于别的四书五经还没有全通,《诗经》却已经滚瓜烂熟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她多背点诗文!”一想起英台,他的心就不由得热切起来:“不行,我一定要答出这道题,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她……‘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踞。彼美……’后面是什么来着?我怎么记不清了?”

    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然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想到这么重要的考试有可能因为自己的疏忽功亏一篑,他的心里很是失望。

    当他抬头望向房顶的时候,忽见一只白色的蝴蝶正展开双翼在粱间飞舞,只看一眼,他就认出那正是常伴自己身侧的那一只。由于天气炎热,考场的窗子全部打开了,不知何时,蝴蝶已经悄然飞了进来。

    山伯刚才一直在低头写字,因而没有察觉得到。此刻他正在灰心失望之中,忽然见蝴蝶又来了,自然十分欣喜。

    他定睛望向蝴蝶,满面愧色地心想:“回去转告祝姑娘,就说我山伯对不起她。”

    却见蝴蝶一直在眼前飞来飞去,飞行的姿势似乎有些奇特,时高时低,时而横向,时而斜飞,就像以身作笔在写字一样!

    山伯定定地看着蝴蝶,看着看着,他忽然辨认出来:“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天呐,蝴蝶竟懂得《诗经》!咦,接下来还有字,‘英台化蝶,助君应试,思君念君,盼君早至。’老天爷,这蝴蝶难道是英台?可是英台怎能化蝶呢?”

    他拼命揉着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又或有上天的垂怜,让自己从飞舞的蝴蝶身上悟出诗经的词句。

    等他再度抬头望向屋梁的时候,刚才还在翩翩起舞的蝴蝶已然不见了。这更坚定了他的猜测:“日有所思,夜有所寐,此前所见一定是一场梦。”

    第四章 月夜丽人

    许仙这两天特别忙,忙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白家正有一件莫大的喜事:大女儿素洁要出嫁了!

    男婚女嫁向来是一件大事,尤其对于白家这样没有儿子的家庭来说,自然是更加重视,何况未来的女婿据说是远近闻名的薛太尉。

    薛太尉可不是普通的人物,虽然只做了短短几年的太尉,却成了方圆两百里屈指可数的富人。至于他的财富,恐怕连他自己都算不清。别的不说,就说杭城以南那上万亩的土地,单是地租收入就够养活几百口人的大家庭了。

    新女婿能够拥有那么多的财富,白得财自然是一百个满意,一千个满意,尽管按照媒婆提供的生辰八字,薛太尉的年龄稍微大了点,可是对于一个成功的男人来说,年龄大上几岁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白夫人本来还有些不满意,可是一见黄金千两、珠宝两箱的彩礼,顿时变得眉开眼笑,嘴里冒出来的全是一个“好”字,至于女儿女婿是否般配,早就被扔到爪洼国去了。

    素洁刚刚十五岁,却已出落得花容月貌,婀娜多姿。

    这两天她一直老老实实呆在闺房里,尽管内心深处很想知道未来的夫君究竟长得什么样,可是却偏偏无法开口去问,甚至连问问自己的母亲也觉得很丢人。她只能呆呆地坐在窗前,一个人瞎想八想。想到担心处,双目痴迷,神情萧索,形如一只待宰的羔羊,显得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惹人怜惜。

    等到迎娶的那一天,薛太尉也没有亲自前来,只是派了两百多人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抬着花轿来了。

    白员外和夫人见来了那么大的迎亲架势,笑得合不拢嘴。

    早已梳妆打扮好了的素洁哭哭啼啼地上了轿,心头一阵紧张,一阵恐惧,同时还有几分憧憬,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素贞还是小姑娘的性子,叫嚷着要去看姐姐拜堂,结果被白夫人骂了回去。

    许仙被逼着挑了一担酒,摇摇晃晃地跟在迎亲的众人后面,从白家一直走到三十里外的薛府。

    这些人半晌午就出发了,直到天快黑才赶到地头。

    许仙已经累得眼冒金星,手足发颤,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

    好在薛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当即招呼这群迎亲的人就餐,每人发两个雪白的馒头,还有几桌多是荤菜的酒水,算是招待得很丰盛了。

    等到两个馒头下肚,许仙的精神才稍微好了一点。要知道,他早饭就只是吃了个半饱,然后饿着肚子在太阳底下跑了大半天,别说他这么个半大孩子,就算壮年劳力,也不一定能顶得住。

    素洁早已被迎进房去。原说是酉时拜堂,如今才是申时,整个薛府就已经人满为患了。

    许仙自觉素洁对自己有恩,虽然只是偶尔施舍一个馒头,也足以令他感激不尽了。所以自从大小姐订亲开始,他就发自内心地求神拜佛,希望上天赐给她一个好夫君。这次他决定趁着拜堂的功夫好好瞧瞧新郎官,同时将风风光光的景象记在心里,回去将给别人听,尽力帮素洁宣扬一番。再说,素贞也可能会问起姐姐拜堂的事,若是到时答不出,那该多扫兴?

    不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薛府上下到处花灯照耀,明如白昼,彩雾蒸腾,笙歌大作。大厅外面鞭炮挂有好几十串,每串都有丈许长。吉时刚至,那么多的鞭炮同时点燃,劈啪之声宛如密雷怒轰,加上萧鼓齐鸣,人声嘈杂,整个府邸别提多热闹了。

    许仙拼命挤到门边,探头相里张望。只见新娘素洁蒙着盖头被搀扶出来,身形苗条,体态曼妙,如同风摆荷叶一般。可是许仙怎么看也看不见新郎官在哪。大厅正中只有一位身着红衣年过七十的干瘪老头,手足乱抖,颤颤巍巍,左目已盲,右目正色迷迷地望着袅袅婷婷走过来的新娘,一张脸笑得仿佛裂开的树皮一般。

    耳听宣礼官高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许仙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看见“夫妻对拜”时出场的的确是那个惹人恨的干瘪老头,他才感到心中一痛,难过得转过头去。

    他已经不敢再看了,更不敢想象素洁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老头已经风烛残年,偏偏人老心不老,娶了个刚刚十五岁的黄花闺女,他心里自然舒畅极了,可怜素洁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就要被人这样糟蹋。

    这是一个崇尚礼教的时代,身为女子必须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如果说像素洁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被一个大自己六十岁的干瘪老头摧残是一场莫大的悲剧的话,那么要是老头过上三两年忽然死了,其情形不更加可悲?那样叫年纪轻轻的素洁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活活地守一辈子寡?空有钱财又有什么意义?

    许仙越想越觉得悲愤,心中早已把白员外夫妇骂了个狗血喷头:“为了钱财将女儿往火坑里推,简直不是人!是畜牲!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骂着骂着,他越来越觉得难以理解:“白家又没有儿子,留下那么多财产做什么?要说给小女儿素贞做嫁妆,鬼才相信!退一万步讲,即使素洁不是亲生女,也不该对她这样刻薄吧?难道说两个老杀才想将财产带进管材里去?”

    眼见拜堂结束素洁被送入洞房,空留满屋红烛在默默地流泪,许仙的心里像压了重重的铅块,又像覆盖了厚厚的寒冰。他生怕会听见素洁号啕大哭的声音,不得不当夜离开了薛家,一口气赶了二十多里。

    然而一想起白员外夫妇的刻薄,他的心里就更加愤恨,连白家的门也不愿入,就在荒郊野外睡了一宿。

    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觉得浑身难受,筋骨疼痛,就像散了架一样。

    他知道自己可能受了潮湿地气的侵袭,这下说不定要大病一场,于是跌跌撞撞回到白家,心想:“即使死了,也要将晦气带给这两个老不死的,窝囊他们一番。”

    可是没想到,这时候白员外与夫人却不在家,家里只剩下素贞和几个下人。

    许仙糊里糊涂地跑进自己的窝棚,一进屋就倒在了稻草堆起的炕上,随后浑身滚烫,很快便烧得人事不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期间,他只记得迷迷糊糊地被人灌了半碗水。醒来的时候,一摸头上还有块被水浸过的毛巾,炕沿上依旧摆放着一碗饭,却不知是谁这么好心,肯在他病时伸手照应。

    等到身上的热力一过,他才觉得腹中饥饿,于是吃了那碗饭,又修养了好大一阵,觉得力气恢复了些,这才扶着墙缓缓起身,慢慢走到门口。

    “许仙!”随着一生脆脆的呼唤,白二小姐风风火火跑了过来:“你好了?我让人给你留了碗饭,你吃了没有?”

    许仙心中感激,答道:“谢谢,我已经吃过了。”正待多说两句感激的话,一抬头看见素贞小巧玲珑平和妩媚的面容,还有那双真挚的眼睛,他忽然梗住了,心里顿时想起大小姐素洁。

    素贞见他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在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由得狠狠瞪他一眼:“看什么呢?我有那么好心?告诉你,我是想让你早点清醒,快点讲讲阿姐成亲的情形!”

    许仙更加难过,紧咬嘴唇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已经有点湿润了。

    素贞天生聪明,一下子看出不对,当即上前摇着他的手臂:“快说!阿姐怎么样了?她现在开心不?姐夫长啥样儿?是不是非常高大威武,还是特别的儒雅风流?你快说啊,哭什么?要死了,喂,喂!快说……”

    许仙心中替素洁委屈,愈加不肯实说,被逼了好久,才说了一句:“挺好的,我是为大小姐高兴……”

    素贞狠狠在他背上敲了一记:“挺好的还这么开不了口,你……你不是喜欢阿姐吧?”说完有些不好意思,一双眼睛却在许仙面上转来转去,想知道自己是否猜对了。

    许仙顿时哭笑不得。

    一连三日,白得财夫妇都不见踪影,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白素贞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父母走时赶着马车,带了不少的金银,说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做一场十分重要的买卖。

    家主人不在,对于家奴和下人来说,日子显得特别好过。许仙很快就体会到这一点。他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干活,再也不用忍饥挨饿地忙碌,而是难得享受这分清闲,所以病体恢复得很快,没几天就完全好轻了。

    白家的钱财虽然积累了不少,可是雇用的下人却不多,除了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嬷嬷之外,还有两个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长工。这几天,大家都有说有笑的,过得别提多开心了。

    一直等到第五天黄昏时分,白得财夫妇才乘着马车回来。远远望去,只见他们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看起来气色极佳,似乎生意做得不错,而且没怎么承受鞍马劳顿之苦。

    白素贞连忙跑过去,围着马车转了一圈,想知道父母究竟带回什么新鲜的玩意。

    许仙和两位长工也走了过去,一面打招呼,一面各自探头瞧向马车,准备帮着装卸货物。

    车内的东西并不多,也可以说是一目了然,除了一个直径尺许的花盆,里面长着一丛碧绿的葳蕤般的植物之外,还有一个大大的水瓮,只是盖子盖得严严实实,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许仙自知搬不动水瓮,正待伸手去捧那花盆,不料却被白得财挡了回去。

    白得财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一面说着“我自己来,让开”,一面跳下马车,亲自捧起花盆,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后院走。看他那缓缓迈步谨慎小心的样子,就像抱着初生的婴儿一般,又像花盆里种着的是金枝玉叶,生怕万一掉下来会摔坏了。

    后院原有一个小小的花圃,那本是大女儿素洁种植秋菊的地方。如今尚是夏季,距离花期还早,秋菊还是青青幼苗,可惜已然物是人非,秋菊依旧,种花人却不在了。

    白得财在院子里端详了半天,忽然出手一股脑将秋菊拔个精光,却将那碧绿的葳蕤般的植物连带着泥土从花盆里移了出来,极为小心地种植在花圃中央土壤最软的地方,然后亲手在周围加了一圈带刺的篱笆,这才暂时放了心,随后指使许仙和两个长工去搬马车上的水瓮:“小心点!小心!千万别摔倒。若是洒了一滴,我打断你们的狗腿!”

    两个长工答应一声便去搬那大大的水瓮。许仙力气有限,只能去打打下手。好在那两人很有力气,根本用不着许仙帮忙,就将水瓮抬进后院,一直抬入白得财夫妇的卧房里。

    白夫人早将一块厚厚的蒲团放在门后靠墙脚处,吩咐两人:“放这蒲团上,轻点放,小心!哎……别晃……你个混账,没吃饭吗?若是溢出来,我劈脸给你三个嘴巴……”

    许仙心中不满,暗道:“什么圣水这么金贵?看你们紧张的!”

    白素贞早就耐不住了,撅着嘴问道:“娘,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给大姐回门准备的美酒?有没有给我的礼物?”

    白得财猛一摆手:“去!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什么?要什么礼物?没看见大人在忙?”骂得素贞眼泪汪汪,他忽然一转头,瞪着许仙等人,声色俱厉地道:“我告诉你们,这不是酒!不能喝!谁要敢偷喝一口,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三人连连点头,其中一个长工显得很是实诚,说道:“是,是,我们知道了,请问主人还有何吩咐?”

    白得财挥挥手:“去吧。从今而后,若是不得传唤,谁也不准踏入后院一步!”

    三人又答应了,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许仙刚迈出屋门,忽听身后传来白得财独特的声音:“许仙,你等等。”

    他以为主人要问起女儿婚礼的事,于是回过身来,准备一五一十将当时的情景讲述一遍,顺便替素洁鸣不平。

    白得财眼中的神色颇有些诡秘,同时也有几分兴奋,招手让他走近些,压低了声音道:“你去拿个大点的木桶,跟我出去一趟。”

    许仙见外面天色已晚,心中奇怪这时候出去干什么。

    自从被收为家奴之后,他已经被被指使过不知道多少次,知道若有迟疑便会招来一顿臭骂,于是闻言二话不说跑去找木桶,然后跟着白得财往外走。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很久,直至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大地。此时已是六月下旬,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天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白得财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取出火把点上,领着许仙继续前行。

    大约又走了快一个时辰,一连换了五根火把,终于来到一个黑沉沉的山谷中。

    眼见快到地头,白得财忽然吹熄了火把,摸着黑悄悄往前走。他似乎对此地很是熟悉,即使没有火光也影响不大。

    只是这一来就苦了许仙。他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前迈步,连摔了好几个跟头,甚至还有两次一头撞在树上。

    走着走着,许仙忽然听见夜枭凄厉的叫声从近在咫尺的树梢头响起,然后是一声声狼嚎的哀鸣从远处的丛林传过来,同时一阵冷风扑面而至,吹得他头皮发麻,浑身乱抖,莫名的冷意瞬间从心底升起。他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连滚带爬地紧赶两步,跟在白得财身后怯声问道:“主人,我们这是到哪了?”

    白得财闻言略微放慢了脚步,轻“嘘”一声:“山阴乱葬岗!杭城周遭最大的乱葬岗!噤声,莫吵着正在休息的朋友们,否则你别想出去了!”

    许仙吓得毛骨悚然,心头“扑通、扑通”乱跳,只想掉转身子拔腿就跑。可是刚刚迈出一步,便被主人拉住了衣领。

    白得财两只眼睛放出绿光,声音低低地道:“好好听我吩咐!回去我不会亏待你的。若不听话,哼哼!”说未说完拉着许仙继续往前走。

    许仙一面失魂落魄地迈着步子,一面偷偷四处张望。

    不知何时,一弯残月已经爬上云端,幽幽的月光照得树林阴森森的,耳边不时传来阴风刮动树叶的声音,噼里啪啦地乱响,风声鹤唳,树影摇曳,那感觉比起刚才的黑灯瞎火还要恐怖得多。

    越往前走,地势越来越低,周围绿莹莹的鬼火渐渐多了起来。鬼火辉映之中,可以看见很多高高低低的坟头,还有一堆一堆的白骨骷髅,重重叠叠,鬼影瞳瞳

    又走了一会儿,在一处鬼火最集中的地方,白得财终于站定身子不再走了。

    许仙惊恐不安地望向四周,发现周围的地势都比较高,只有自己立足的地方地势最低,看样子正是山谷的中心,同时也是尸骨最集中的地方。

    这年头,到处兵荒马乱,一个不巧,诺大的家族便会死伤殆尽,财产被一抢而光,尸体或者被草草掩埋,或者被扔在像这种无人的山谷里。每到春天狂风吹过之后,掩埋极浅的尸骨没会暴露出来,连同地面上到处乱扔的枯骨,一点一点被吹到了谷底。所以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掩盖着无数的冤魂。

    一想到这些,许仙的心就禁不住怦怦乱跳,生怕自己一脚踩在那些不知名的冤魂头上,要是被人家死缠着不放,那可就惨了!

    正在魂不守舍的时候,忽然之间,一只干枯的手臂从身后伸过来,掩住他的口鼻,又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身子!

    许仙浑身乱颤,牙齿咯咯直响,手足酸软,连挣扎的力气都消失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下要死了,要死了!”

    这个时候,身后却传来白得财阴阴的笑声,“借用几滴新鲜的童子血,滴在木桶里。帮我这个忙,欠我的五十两银子就可以减免一半,如何?”不知何时,他已经趁着许仙走神的工夫悄悄靠了过来。

    听到白得财熟悉的声音,许仙心中的恐怖稍微减轻了一点。可是略加寻思之后,他的心里更感到害怕了:“老家伙可不是什么善人,半夜三更来到坟地,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安好心!”

    “一滴血十两银子,这事够划算了!”白得财可不管他怎么想,一把扯过他的手来,露出森森牙齿在食指上咬了一口,“忍着点,别叫!”一边说着,一边滴血在木桶里。

    许仙痛得龇牙咧嘴,可是却不敢发出声音。

    白得财绿油油的目光越来越亮,似乎能够在这幽暗的月光下看清周围的一切。他并没有十分为难许仙,只滴了两三滴血,便将其放了,同时抖手将其扯往身后,低声吩咐道:“无论你听见什么,还是看到什么,都不可大惊小怪!知道了吗?”

    许仙一面怯怯地点头,一面用力捏紧破损的手指,想要阻滞血滴的渗出。

    白得财将木桶轻轻放在地上,一手擎出面小小的皂角旗,迎风用力挥舞,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阴风吹过万魂游,枯骨无定任漂流;三声喝令疾疾疾,一指飞灰随我走……”

    话音未落周围的鬼火忽然大盛,影影瞳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争先恐后扑向木桶,同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

    许仙偷偷往后挪动脚步,恨不得三步两步逃出坟场,可是遍地都是枯骨野坟,他双足发软,想跑偏偏跑不动。

    一阵阴风吹过,白得财退后两步,手中的皂角旗挥舞得越发急了,口里的令词变成了低声尖啸:“疾!疾!疾!”

    鬼火在空中飞舞,铺天盖地,随风化作一大团火球,落向木桶之中。

    白得财眼见火球入内,一步跨近前去,“噌”地盖上木桶的盖子,提起木桶转身就走。

    他跑得脚不沾地,身后带着一长串的鬼火,仿佛一杆失火的大旗一般。

    许仙拼命迈动双足,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赶上。

    眼看白得财就要消失在坟场的边缘,不知何故,却见他忽然停了下来。

    许仙心中高兴,以为家主人终于良心发现,想到停下来等自己,于是紧赶两步靠了过去。

    渐渐接近十丈之内,忽然之间,一股冷风透了过来,吹得许仙浑身一抖。放眼望去,只见在惨淡的月光照映下,白得财身前不远处,现出一顶五尺长三尺宽的黑布小轿,四个轿夫静静地立于黑影中,看不出本来面目。小轿之后列着数排骷髅,龇牙咧嘴,白骨森森。

    见此情景,许仙心胆俱裂,弯下身躯不敢再动,浑身抖得仿佛筛糠一般。

    周围一片死寂,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白得财眼中的绿光越来越盛,手中的皂角旗连挥数下,想将眼前的魑魅魍魉一举驱散。然而数阵阴风过后,成队的森森白骨只是略微摇晃了两下,抬轿之人却纹丝不动。

    白得财面色一变,连忙又念了几句奇怪的咒语,可是还是没有效,于是心中一荒,后退三步,卑躬屈膝说道:“小的是宁幽宫门新收的弟子,到这里来是想借些阴土,实在不知大王在此,死罪,死罪!”

    话音未落,忽听轿旁响起一声娇斥:“什么‘大王’?难听死了,要叫姥姥!”

    白得财身子躬得仿佛虾米一般:“是,是,求姥姥饶命!”

    轿中传出阴森而又飘忽的声音:“新收的弟子就敢来这里撒野?胆子不小啊!哼哼,宁幽宫的气焰越来越盛了,连我乔三娘都没有看在眼里!你是哪位宫主门下?是谁让你来的?”

    白得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答道:“小的刚刚加入宁幽宫聚气房,因为奉献了一些财物,承蒙宫主喜欢,赐了个延年益寿的方子,其中有阴土这一味药。您看,这个是我的腰牌,还请姥姥行个方便。”说着摸出块黑黝黝的东西呈上。

    腰牌刚一露面,忽听轿中人轻“咦”一声:“新收的弟子就有三阶令牌?你奉献了多少财物?难道说宁幽宫变得这么穷了?纯粹是胡说八道!你竟敢蒙骗于我?”

    白得财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转头四处瞧着,甚至回头向着许仙所在的方位望了一眼。

    轿中人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后生是你的子侄?还是你的徒弟?如果非亲非故,就不要走了。总不能白白得了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