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听到我们的决心!”
楚律一声令下,十五万将士齐声高呼:“诺!”
然后,一张张年轻而坚韧的脸孔,怀着对统帅绝对的信任与仰赖和百折不回的决心,迎着耀阳,喝着战鼓,大声高唱——
“越千山,过大江。绝天海,路漫长。
收我白骨兮燕山旁,挽我旧弓兮射天狼!”
面对此情此景,林小容站在楚律身后,同样的热血!
——所有的仇恨都到了结算之日,所有的牺牲都将获得报偿!
将士们唱到尾声,楚律由身后卸下强弓,引弓搭箭,一箭射穿了百米外悬挂在桅杆上的蒙阔的头盔!然后,奔雷狂奔而上,楚律翻身跃下城墙,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稳稳落在了马上!
呐喊声响彻云霄,战鼓擂动,士气再度达到了沸点!
而这一刻,林小容也终于看清了楚律极少在她面前展现的另一面——
那是天神般百战百胜的名将,世人争颂的英雄,以及,万千少女梦中的良人!
这样完美的男子,是她的爱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冷静理智英武的男人在只与自己相对时,是怎样的缱绻温柔。
昨天夜里,他还在讲:他记得她写给他的《回波辞》,这一战之后,他定会带她走。
为了这一天,她已经盼望了太久。
经历了漫长的光阴和太多的波折,她终于有了他,再也不愿放手。
楚律策马去到列队正前方,最后往城墙上望了一眼,拔剑大声道:“传令,出发!”
他抖动缰绳,身下的奔雷兴奋的打了个响鼻,然后一声长嘶,向着北方率先奔了出去。
五万鹰军轻骑与十万步兵列阵紧随其后,卷起尘烟无数。
林小容紧扒着城墙垛口,目送队伍远去,任凭长风拂起她的发丝与衣角。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你果然在这里。”
林小容一回头,就看见孟寒朝踩着石阶迈步上来。她不由得一阵惊讶:“殿下,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该在平凉坐镇?”
孟寒朝眼望着远方,道:“若无意外,这便是最后一战了吧。本王定要亲眼看着,我大离将士,是如何驱胡虏,阔疆土,让四方来朝!”
林小容闻言,会心一笑。
事到如今,这天下早晚将全部囊括在孟寒朝麾下。往后的他,日子也难再这样随兴。
等到关下烟尘渐渐落下,所有士兵都消失在视野中,孟寒朝又问道:“想容,此战之后,你真的一定要走?”
孟寒朝会知情,林小容也不意外。这段日子她的表现也许是过于明显急迫了些。不过既然早晚都要离开,孟寒朝现在知道了也无妨。她于是笑着点了点头,“是,他已经答应了我,此战后,远离这一切,一齐踏遍千山。”
孟寒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始终觉得,你不该过终老山林的生活。”
林小容轻轻一笑:“该不该不重要,重要的是愿不愿。”然后她挑了挑眉,看着眼前男子问道,“你此刻要忙的事情还不够多?还有心情来理会我们的事?”
孟寒朝挑眉不语。
两人并肩下了城墙,孟寒朝忽然转头道:“有一件喜讯。”
“什么喜讯?”林小容有些好奇。
“谢承添围困与威逼双管齐下,前日,杨蔚云开城投降,我们已拿下了京城。”
“真的?”林小容喜道,“太好了!承添果然是大有本事!”眼珠一转,她便明白过来,“原来如此,所以殿下才这样放心的离开平凉,来这里看他们开拔。”
孟寒朝不置可否,淡淡一笑道:“小容更值得高兴的,是另一件事吧。”
“哦,是什么?”
“长乐已被拘禁起来,若那梁月湖当真如传闻是个痴情种子,这消息一旦传开,他必定方寸大乱,再无心襄助秦人。楚律的第一役,便可轻易拿下。”
林小容听得一愣。
孟寒朝见状脚步一顿,回头问道:“怎么?”
林小容摇头:“不,只是想到一些事,心情有些复杂。”
孟寒朝挑眉:“是梁月桥的事?想容,我此来也是要与你说,我不日就要进京,你可要与我一道走,也好将梁月桥的灵柩送回京中?”
林小容想了想,道:“是该如此。毕竟那里才是他的家。”
孟寒朝点头,又道:“另外,我看你那林家庄,也可准备准备,一并挪往京中了。”
“这……”林小容有些犹豫。
孟寒朝劝道:“就算此战后你要走,也终究不是立即之事。”他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这连年战火之后,国内经济物流皆是百废待兴,我在京城实力不足,要独撑大局实在不易。而你身后除有实力雄厚的林家庄,凌岳山庄如今做主的岳老夫人又是你的义母,关系不同一般,我需要你相助的地方还有许多。想容,我们相交已久,你怎能忍心袖手旁观?”
孟寒朝这一番话,先是示弱,又来以情动之,语气极为恳切,面上认真无比。林小容本就难以拒绝,她又想起那时候他冒险来救自己的情谊,不由得便点了点头。
孟寒朝见她应下,一双细长的茶色桃花眼立即笑得弯如月牙。
林小容却觉得头皮一麻。孟寒朝的样子……好像狐狸。
结算
正如孟寒朝当日所言,林小容前脚才回到平凉,还未及收拾打点林家庄一众上京之事,后脚便传来了梁月湖被擒的消息!
林小容得知此事,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从前总有种错觉,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驸马,是强大的、无敌的、深不可测的、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言败的,这样的人,竟也有落网的一日?
而她私下得到的消息是,楚律他们是在秦军撤退后的营地里,毫不费力的找到了并没有随同的他——这又说明了什么?
孟寒朝当即下令暂缓入京,要楚律立即将梁月湖押解到平凉。于是五日之后,一辆密封的囚车载着梁月湖,缓缓进了王府。
林小容心中存着太多疑问,立即便求见孟寒朝,经他应允,得以进入牢房里探访这位驸马。
一进入地牢,熟悉的压抑味道扑鼻而来,正令林小容想起自己被囚于秦军营中的日子——这可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但孟寒朝决不是蒙阔,所以并未虐待梁月湖。她见到他时,这位驸马爷正闭目养神,盘腿坐在牢房的硬塌上。他的易容已经洗去,林小容看到的,是一张记忆里有些遥远却有些熟悉的脸。
如斯男子,眉如远山,神色安宁。
林小容还未想好开场白,梁月湖倒先淡淡招呼道:“楚夫人,你来了。”
林小容点头。
梁月湖又道:“在下听闻,月桥的骨灰,是夫人装殓了,……多谢。”
他竟是这样平静!
想起那个总有着痞痞笑容的月桥,林小容心中一痛,冷声道:“若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走上这条路,你怎能如此无动于衷?”
梁月湖轻叹一声,“人终有一死。月桥死得其所,在下又何必替他伤心。”
“你!”林小容眉毛紧蹙。
梁月湖却安详的犹如坐禅,“他若活着,只能继续左右为难。一死,倒成全了自己。在下应替他开心才是。”
哑口无言。
林小容惊觉自己心底,竟隐约觉得,梁月湖说得并没有错。但当记忆倒转,她又攥紧了拳头,“你可知他的遗言中曾说,愿把自己的头割下来劝你回头是岸?幸亏我不曾这样做,你这样冷血,他根本是白费了心意!”
“是么。”梁月湖静默了一阵,空气中终于有了淡淡的伤感,“这,倒是合他的性子。呵……他从小就是这样,总有时决绝若此……其实我兄弟二人,性情倒是很相似。”
“你和他相似?哪里?”林小容心中着实有些不屑。就他?这样为了一己之私出卖国家的小人!
梁月湖摇了摇头,“在下的事,无论过去将来,都与楚夫人无关。倒是……既然孟寒朝已答应了在下最后的要求,在下如今,正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便算是为了月桥,楚夫人,且听在下最后一言。孟寒朝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若是他登上了帝位,这世间的一切,便只有他不要,没有他要不到。楚夫人还须为自己的将来,多作打算。”
林小容一愣,想辩驳些什么,梁月湖却闭了眼不再说话。
林小容本是去解气兼解惑,谁知道由牢房出来,却更加气闷。
梁月湖的话她怎么会听不懂。
她已是世人皆知的楚律的妻子,她倒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能让孟寒朝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来君夺臣妻。但也许她??潜意识里,却怀疑过在楚律立下大功之后,孟寒朝会不会来一手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可是孟寒朝从来便对她很好,甚至险些为她送命。就算从前他对她还有些别的心思,如今的一举一动,都是尊重她、把她当作朋友看待。而对楚律,他也从无架子。何况他虽每日都笑得狐狸样深浅莫测,本性却决不阴险,一定是她的宫廷剧看得太多,谁规定功臣都没有好下场?那梁月湖必定是想在她、楚律和孟寒朝之间种上怀疑与不和的种子,才这样说。
这一边林小容正在为再次搬家做准备。
那一边,孟寒朝已昭告天下,长乐公主与驸马犯上作乱、通敌叛国,一封封书信,一张张供词,罪证确凿!
王朗因此撰文,一气呵成的《告天下书》,言辞激愤、文采飞扬,更兼通俗易懂、琅琅上口,才一公布,便是天下大哗!
先是江南七郡万名乡绅联名上书,请求定西亲王殿下主持公道;再有靖南王以先帝亲弟、皇室族叔身份亲自告宗庙,孟长乐从此皇室除籍;然后是京城百官痛心疾首,齐称为废公主殿下蒙蔽,如今方知真相,恳请定西亲王殿下早日入主京中、南面称帝以慰天下!
雪花般的投诚信与陈情书纷至沓来,孟寒朝反而安坐平凉不动。
直到京中百官第五次上书,孟寒朝才终于再发敕令,说自己从来并非为了帝位而起争斗,只为天下百姓不受j人蒙蔽。但如今天下未定,急需有人挑起责任,所以自己即日起便愧领摄政王,暂代朝政,待到踏平西秦之日,再请众人推举贤才为帝。
这一番姿态,又使得天下文人共推定西亲王殿下大贤。
终于,十月中,京城百官顶着寒风,百里列队,浩浩荡荡,共同迎接摄政王殿下入京。
众目睽睽之下,一身银装锦服的孟寒朝稳步踱出看来颇为简朴的马车,向面前群臣俯首道:“孟寒朝才识浅薄,得各位保举,登上摄政王位,实在愧不敢当。”
“孟寒朝知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以从前诸位或为j人所惑,所做的种种,今日孟寒朝在此立誓,前情旧怨,一笔勾销!”
“日后,孟寒朝还需诸位大人鼎力相助,万望诸位大人公忠体国,以天下苍生为念,使我饱受战火的百姓,能够早日安居乐业!”
摄政王殿下的一番话,冠冕堂皇,稳住了京城惶惶不可终日的昔日公主党的暗涌。而孟寒朝,终于问鼎金銮殿里,空虚的帝王金椅旁那张独一无二的宝座,再无人居其上!
京城政权平稳更迭之后,如何处置昔日废公主废驸马,便被提上议程。
虽然摄政王殿下对往日种种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但这种敏感时刻,众位大臣怎敢不拼命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好与废公主撇清关系?
于是从立案到审判,不过短短半月,长乐公主、驸马、贵妃母家、前丞相一家,除了早已罪证明确的通敌叛国等罪状,还被查出欺君罔上、狂悖擅专、私吞国库银两、贪污渎职、卖官鬻爵,甚至还有纵容下人闹市骑马等等小事,也被一并报了上去,罪状一共列出了八十六条!这其中,可以诛尽九族的大罪就有二十二条!
审判结果得主审官员一致通过,废公主既已被逐出皇族,自然要立斩不赦;贵妃母家、驸马以及梁丞相家,则是抄家灭族!
奏折到了孟寒朝手里,他一读之下,笑容很是微妙。林小容其时正在孟寒朝府上,他便将折子递给林小容看。
孟寒朝这时为表心迹,坚辞不入住皇宫,只留在自己昔日京城的王府,林小容则住在楚府,两府离得极近,她倒也来去自由。
林小容拿起折子读了,便皱起眉头:“虽然他们的确有罪,可也不必什么都往他们头上扣吧。”
孟寒朝挑眉笑道:“想容从来最是心善。”
林小容不理他的打趣,只问道:“殿下打算怎么判?”
孟寒朝一只手托着腮,思索了片刻,说:“无论长乐如何,她总是先皇血脉,怎能让她死得没有尊严。还是留全尸罢。贵妃娘娘么,也没什么好说。至于梁家人……”
林小容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
孟寒朝道:“虽然梁月桥并未在军中留下真名,但他终究于国有功。梁月湖的罪名,不该让他牵扯上。梁丞相从前也算政绩通达,值得尊敬。我会区别对待。”
林小容闻言悄悄的松了口气。
孟寒朝何等眼光,自然看出她情绪的微小变化,心中也微微一笑。
林小容想了想又道:“殿下,行刑之前,我想去见见长乐公主。”
孟寒朝瞥了她一眼,道:“你去吧。”
※※※
林小容终于再次踏入皇宫。
穿过结了冻的金水河上的白玉桥,踏过犹有余雪的青砖广场,走过一层又一层厚重宫墙,一道又一道巍峨的朱红宫门,她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情绪。
这里的景象与她第一次来此时,并没有太多差别,但她的感受却变了许多。那时只觉得这里的气氛肃穆而庄严,这时候,才真实的感觉到了庄严的背后,是权力、是斗争、是无比残酷的血腥狰狞。
长乐公主虽被废,却仍被安置在皇宫内院的一处偏殿里囚禁,孟寒朝倒也不曾慢待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昔日竞争对手的尊重。
而林小容这时候才知道,梁月湖那时候说的“孟寒朝答应了他最后的要求”,是什么意思。
梁月湖这个死囚,这时候竟然也在这里。他最后的要求、用那些自己交待的罪证去换取的要求,竟是要在最后的时光里,与长乐公主好好的待在一起!
这时候的长乐公主,发髻上虽没有了凤钗装点,却仍是华贵雍容的气度。见到林小容,她笑了一笑,道:“楚夫人来了。”
就像在家里招待客人般自然。
倒也的确是个人物。林小容这样想。
长乐公主道:“楚夫人此来,可是有话要问我?也罢,如今梅花正好,我们去院中说罢。”说着她又转头,向梁月湖道:“月湖,我去去就来。”
梁月湖看着她,淡淡的笑着,点了点头。
京城刚刚下过大雪,这偏殿园中开遍了红梅,景致盎然。长乐公主一身素衣站在其间,虽然如今落魄,颜色却也显得丝毫无损。
其实长乐公主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委婉秀丽,她是那种有着现代女强人般的气质,独立、中性、坚强的冷感的美。站在一片疏冷的白雪红梅之中,尤其凸现了这种感觉。林小容又不由得想起了她们初见的那一天。那一天,她身着男装骑在马上,显得很是英气。当时她们身边,还有月桥……
长乐公主本是背对林小容,手上无意的攀折着一枝红梅,这时候半天不见林小容说话,她微微侧身,道:“楚夫人不是有话要问么?”
林小容醒过神来,吸了口气,问道:“你,可认得顾铭欢?”
长乐公主手忽得一松,那一枝被压低的红梅立时弹了回去,梅树轻摇,枝头的积雪便飒飒飞扬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解密~
真相
弥漫的雪雾之中,只听长乐公主一声轻叹,“没想到,楚夫人竟是问这个。我还以为,你是想要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真相公主若是肯说,我自然也洗耳恭听。但我此刻更想知道,顾铭欢他为你背叛自己的兄弟,究竟值不值得。”长乐公主的态度已是肯定了林小容的猜测。
长乐公主轻轻的踱了几步,望着宫殿高墙上方那一片并不明朗的天空,目光悠远。
“我少时,极为淘气。”长乐公主的声音带着无限的追忆,“父皇久无男嗣,母妃为讨父皇欢心,便时时让我作男子打扮,久而久之,我似乎也当自己是个男孩了。那时,我常闹得宫中鸡飞狗跳,更有时会偷了侍卫的腰牌,溜出宫去。父皇对我,亦极为纵容,最远的那一回,我便溜去了江南。”
“那一年,我十三岁。年纪幼小,着男装也看不出破绽。因无江湖经验,我被人骗光银两,又未携带证明身份的物件,正愁无处安身,便遇上了他。”
“他那时年纪尚不足二十,一袭白衣,腰佩宝剑,少年豪侠,出入青楼酒肆,出手极为阔绰,人又长得潇洒不凡,自是惹得芳心无数。”
“我偏就看不得这类处处留情的男子。心想着横竖身上无钱,我就去偷他一笔。于是我尾随他多日,终于趁着一日他与青楼女子情热之时,偷得他的钱袋,等着看他第二日无钱会钞的窘境。谁知他竟在人群中一眼看出了衣衫褴褛的我,要捉我去官衙。”
“我自然转身就逃。然而我自认轻功剑法都过得去,但他竟也不是绣花枕头。”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细节,轻轻的笑了笑。
“我躲了几日,拿着他的银子,改换行藏,买了身衣服扮作富家公子。谁知出去又遇上他,但他似乎并未认出我。”
“我自以为得计,出得城去,趁着四下无人,便去塘中洗裕谁知上岸时,竟便找不着我的衣衫。”
“忽然听到有人在柳树梢上叫:臭小子,想让我出丑?我倒要看看你今日没了衣服怎生上岸1男子口气,她倒学得很像。
“我大怒,全忘了自己未着寸缕,抄起柳条就攻了上去。”
“结果……我还未攻着他,他便由树上掉了下来。”
她弯起嘴角轻轻笑了笑,神色也变得有些温柔。
“后来他百般向我赔罪,还说要娶我。我怎会答应。”
“中间种种,与世间普通男女并无二致……我们结伴游玩三月,我终于下定决心,道明了身份,回到京城。”
“后来我便不知他的去向,直到几年后,在奏折上看见了他升迁将军的消息。”
“原本,我并未想再与他联系。谁料想,人算不如天算……”
后面的事情,已无须细说。
美丽英气的逃家公主,风流倜傥的少年侠客。砍掉了那些美满的细节,却还依稀可见当年幸福的轮廓。
林小容忍不住问,“这么说,你究竟是爱着顾铭欢,还是梁月湖?”
长乐公主展颜一笑:“你究竟是爱着岳梦影,还是楚律?”
林小容哑然。
长乐公主并不以为意,又转身继续道:“我与月湖,青梅竹马。他幼时便钟情于我,我却全不当一回事。我那时不过是对他好些,不似旁人讥讽他眼盲,他便一门心思扑在了我身上。我只觉他是将我作了救命稻草,便也并不特别在意。”
“一趟江南之行,我心神大伤。倒多亏了他不离不弃,尽心安慰讨好于我。母妃要我嫁楚律,我不情愿却又矛盾无比。月湖本是极安静的人,这时却开始想尽办法,相助于我,甚至不惜服药自毁身体,只为求眼能见物,好助我多些。我这才感于其心,有所回应。”
原来梁月湖的眼睛,是这样能看见的!
“后来楚律拒婚,我倒是松了口气。便趁机提出愿与月湖成亲。父皇权衡之下便也答应下来。如今回首从前,许多事都已模糊……唯有月湖仍在身边,实是我之大幸。”
长乐公主缓缓的诉说着过往,不知何时,梁月湖也已经由殿内走了出来。两人就这样在雪地中相视微笑,眼波流转里,自有万语千言。
见到此情此景,林小容心中极为复杂。
也许就如岳梦影对她自己一样,顾铭欢相对于长乐公主,是最美好无暇的初恋。然而这份感情,在遇到了别人时,就已经悄悄褪色。
所不同的是,于长乐公主,那不过是一段少年时令人感怀的过往,想起来心酸也甜蜜,曾有的旖旎都可在寥寥数语之中说荆但于顾铭欢,那段过往,也许从未过去。
顾铭欢究竟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去了边关?
早早料到她会有需要自己之时?
想要积累战功,赢得美人归?
或者,仅仅是自我放逐,但求一死?
或者或者,还有别的缘故?
而后来,知道爱人移情别恋,嫁与他人,今生再没了可能,是什么样的心情?
知道别的男人可以为她做得更多,他是否曾有不甘?
……再也无人知晓。
当两人的时间不对等。当一方已经忘记,一方还在追忆。当自己已再无什么可以为她去做,也再回不到她身边。
真心没有了去处。死亡,也许是最好的终结。
她深恨过顾铭欢,也厌恶他与梁月湖的行为,如今却难以理清心里的柔软纠结。爱而不得的痛苦,她也曾深深明白。幸好自己,还有楚律。
长乐公主,遇到这样的两个男人,作为女人,何其幸运。
而自己,又何其幸运。
林小容敛回心神,又问道:“但你们为一己之私,令无数生灵涂炭,难道就不觉得愧疚?”
“楚夫人真会说笑。难道你认为我那时放手还能全身而退?这一场干戈早已是注定。何况这天下本归我家,身为皇家人,更不需要无用的感情。”
“起码你不该出卖国家1
这时一直不理会林小容的梁月湖忽然插口道:“那是我的主意,也是我自愿去襄助秦军,与长乐无关。什么天下什么百姓,又于我何干?从前我受人嘲笑之时,除了长乐又有谁来管我?”
“别人我不知道,但至少,还有你弟弟月桥1林小容实在没有料到,梁月湖平静的外表下,竟是这样偏激之人!她虽然并不清楚他的过往,但从他的言语中,似乎是吃过不少苦头,也难怪他会对长乐公主死心塌地,但,月桥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听到弟弟的名字,梁月湖沉默了。
长乐公主见状便转了话锋:“我们固然有错,但孟寒朝就对了么?若没有他,这战争从何而来?哼。楚夫人可有兴趣听听,我是如何走到今日?只怕我这一言既出,孟寒朝会后悔没有立即杀了我。”
林小容微微眯眼,“公主要说,我自然会听。只不过殿下的所作所为,我心中也有杆秤,公主若是诋毁他,我也不会轻易相信。”
长乐公主笑道:“是不是诋毁,楚夫人自己分辨。”
“这一切,都从父皇重病开始……”
“父皇身子向来不好,最后几年里,尤为迷信炼丹道士,于是各地官员,都纷纷举荐所谓仙长,孟寒朝也不曾例外。那一日父皇突然发病,便是因为孟寒朝举荐的那人的一枚丹药。”
林小容一震,“你说什么?难道丹药有问题?不可能1
长乐公主瞥了她一眼,“孟寒朝自然不会蠢到下毒。那丹药,御医检查过,并无什么问题。只不过丹药里有一味鹿鞭,有壮阳之效。那几日宫中新进了一位苗地属国圣女,父皇便去临幸。哼,那苗家女子本信邪教,身段妖娆,缠人无比,谁人不知。父皇一去,不幸犯了马上风。”
“这与殿下有什么关系?他怎知先皇会去临幸谁,又怎知先皇会得马上风。”乍闻先皇死亡的尴尬真相,并不是不惊讶,但这怎能说是孟寒朝的错?
长乐公主冷笑:“好,就算他是无意,那是巧合罢。但那女子后来立即自尽,又怎么说?”
“先皇在她那里犯了马上风,她本就没了活路,自尽也是情理之中。”
“呵呵……孟寒朝给你种了什么蛊,你竟如此信任他。”长乐公主摇了摇头,“你可知,那女子不但自尽,还留下遗书。遗书中说,她所作所为,皆是受我指使。”
“这遗书一旦大白于天下,我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当时母妃统领后宫,第一时间便已雷霆手段扣下了那封遗书,待我赶去,已成定局。我便知这是孟寒朝下了套于我钻。他经营多年,朝野上下都是口舌,三人成虎,他若想凭此事一击推翻我,简直是令人防不胜防。我虽早有准备,定有一日要与他一搏,却没料到,那时机不是我自己定下,而是他逼得我,仓皇起事。”
“后来我才想明白,他便是早料到我不愿与天下对质,不愿冒险将此事公布,定会提前起事。他装得无辜,却是早做好了准备,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却也置身于怀疑之外1
“我忙于准备起事,将父皇密不发丧,是我的罪过,我死后自会去向父皇赔罪。但,孟寒朝的罪又如何算?他的确从不曾谋刺父皇,呵,他好手段,我竟抓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把柄。他推荐的道士父皇未必欣赏、丹药里只有药没有毒、父皇的临幸人选他无法操控、父皇会马上风更没人料到,这一切,总有几分运气。但,一次巧合叫做运气,一连串的巧合,是否还叫做运气?”
林小容忽然想起一事,“为什么你的说法与李公公的说法并不相同?他说……”
“他是不是说,父皇本是小病,这其中必然另有蹊跷,太医支吾不敢实言,他欲见父皇却被阻拦?哼。当日父皇出事之时,恰逢他不在父皇身边,母妃为阻消息外泄,自然希望事实越少人知道越好。太医那边的说法,都是母妃示意之下所为,他能知道什么?只可惜……我们唯一的错漏之处,就是没料到孟寒朝竟能把他偷了出去。”
“孟寒朝啊孟寒朝,他实在是手眼通天呐。你说,为何他总是能逃过我的追捕?为何他以少数兵力对抗我军却还能立于不败?为何在我严防死守之下他仍能将人从宫中带走?若说他没有提前谋划好一切,怕是没有人能相信。”
“后来我实不甘心,不愿被他阴谋算计得逞,便想全力一搏。月湖于是为了我深入敌营,只为谋一条生机。他甚至违背自己从前的诺言,打破了决不用穆子遗阵用于自相残杀的承诺而去帮助秦人,却还是,遇上了你……”
“我后来回想,也许,从一开始,我便已经输了,就算当时我没有中了他的圈套,他也必定还有别的后招等着我。”
“本来我也想,若没有你相助,若没有你曾救他于秦河之上,为他筹谋粮草,教他地雷火炮,结局也许犹未可知。然而,怕是就连你会相助于他,也是他深谋远虑的一环。他算计若此,成王败寇,我只有心服口服。但却不愿见楚夫人受了蒙蔽,与虎谋皮。”
“楚夫人,我不知你为何如此信任孟寒朝。但他绝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好人。为了那张椅子,他可以布下天罗地网。那么,楚夫人,且不说他对你还有几分真情,光说你那厉害的本事,几可毁灭一个国家,你真的相信,事到如今,他还会容忍放你在楚律身边?”
长乐公主的一番话,如连珠炮般打入林小容的脑中,一枚又一枚,搅起了滔天巨浪。
许多事情她以前便已知道,许多事情她至今才串联起来。事到如今,她也知道长乐公主没什么必要再说假话。原来孟寒朝在她所未见之处,竟是如此算计周详!就算那些算计并非针对自己,她也不由得隐隐害怕。
本来还有些迷惑,然而当她抬头看见长乐公主脸上的愤然与不甘,她却忽然有些清醒。林小容望了望天,释然一笑。
“也许……他的确算计了很多。但是,皇位争夺本就是你死我活。若是公主殿下有机会,我相信你也不会放过算计他。我并不能凭这些,就说他错了。”
“至于我帮他,那不是什么算计,就算是,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只凭他曾经为我重伤,我就不能质疑他对我的好。既然从始至终,他都并没有对不起我,我又怎能只因为他善于算计,就怪罪他?”
“这世上,谁不是活在利用与算计之中?公主殿下,就算不情愿也好,你们还不是利用了顾铭欢的一片真心?如今告诉我这些,不还是想利用我,刺伤殿下?”
“公主殿下,很抱歉,我不会令你如愿。”
“你1许是被戳中了痛处,长乐公主激动起来,“为何你不明白!我只是不甘心!为何我身为女子,就不能继承皇位?若我生为男儿,哪有孟寒朝的机会?我原以为你与世间女子行事迥异,定会懂我所想,才欲与你结交,你却还是支持孟寒朝1
听到她这样讲,林小容反而微愣。然后她笑了笑,“只有这一点,我赞同你。女子本来没有任何不如男子之处。但是,公主殿下,我并不是因为孟寒朝是男子而支持他……算了,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益。”
最后她说:“公主殿下,总有一日,女子也能如男子般,独立而潇洒。你的世界,应在那里。再会。”
长乐公主与梁月湖互相搀扶着,站在白雪之中,宛如雕像。林小容没有再回头,快步走远。
承元二十一年十一月,废公主与驸马,双双饮鸩于皇城云翳殿,贵太妃缢亡,家族尽殁。前丞相梁蓦然告老,摄政王赐其百金,允还乡。次年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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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生命死去,也总有生命新生。
十一月末,七喜在林家庄的别院里生下了一个男孩。男孩五官渐渐长开,竟是承袭了顾铭欢和七喜两人的优点,着实玉雪可爱。林小容得空去探望,见到七喜忧郁的脸上渐露笑容,她也由衷欣慰。
一边逗弄被裹的严严实实的孩子,她一边笑道:“叫什么名字?”
七喜摇头,“这阵子都未起名,就一直叫||乳|名宝宝。”
“孩子越长越大,总该起个大名么。”林小容说着,喜滋滋的看那孩子吮吸自己的手指,一双大眼眨巴个不停,像是很好奇。
七喜犹豫着:“只是……不知该姓什么。”
林小容一呆。顾铭欢的如今已经不在,而他的身份,也并不光彩。
“七喜怎么想?”林小容问。
“我还是,想让他姓顾。”七喜轻轻的咬着下唇。
林小容点了点头,“无论如何,他总是孩子的父亲。姓顾也没什么不好。既如此,你不必担心,户籍方面我会为你打点妥当。”
“多谢庄主。”七喜向林小容笑了笑,抱起了幼小的婴儿,轻轻的摇晃。那孩子察觉到母亲的味道,呀呀的张开了嘴,哼哼唧唧的,很快乐的模样。七喜满眼温柔的望着他,又开口轻轻对林小容说:“我已想好了大名,就叫他,顾错。”
林小容身子轻轻一顿,心中百转,点了点头。
迷乱
转眼又到二月二,春雨节再度来临。
适逢佳节,京城上下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如今离国本土战火已平,燕然山外捷报频传,民心大振。北方第一大商家与南方第一山庄携手合作,率领商界共同应对国内战后物资匮乏的困境,民间因此并不见战祸后的捉襟见肘之相。
与此同时,朝廷不断出台鼓励民生政策,纵然有人想要趁此时机敛财,却也不敢公然与朝廷叫板,百姓于是更见安居乐业。
林家庄现在已不再是当年以少量新奇产品引人关注的普通商户,而是向朝廷供应军火、以科技研发、知识输出为主的特权皇商。在战乱的磨练中,当年林家庄的两大管事张定玉、杜言平如今已是商界里说一不二的人物,而他们背后的林小容则坚持术业有专攻,于是越来越做起了甩手掌柜,只管钻研学术。
自再次迁址以来,林家庄上下是人人忙翻天,总算大掌柜林小容良心发现,趁着过节放了三天假,大家便各回各家,休养生息。
春雨节当夜,林小容放了楚府里面楚黎楚洛几个家仆出去赶夜市,自己与刃玉在窗边就着焰火下酒。外面的焰火声此起彼伏,与去年倒有相似。两人便都不说话,只顾欣赏漫天流金,各想各的心事。
忽听院外有人道:“不赴我的约,却在这里自斟自饮,原来我竟如此没有脸面?”
林小容一听便知是谁,于是高声笑道:“摄政王殿下,如此良辰美景,竟没有佳人相邀?”
“佳人?快别跟我提这个。”言谈间孟寒朝已独自大步走进房中,自顾自脱下身上华贵的紫貂斗篷放在一边,坐到了桌前。
刃玉自知身份,见孟寒朝来,就退了下去,另让人准备酒菜?br />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