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
楚律还是置若罔闻。林小容只好收回放在他背上的手臂,微微的推拒着他仍带着薄汗的身体,想让他起身。却不料楚律却趁机握住了她的手腕,接着便将她的手,用力的靠在自己脸上。
林小容这时候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两人都已是老夫老妻,她却忽然感到了久违的尴尬情绪。幸好楚律这时候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压抑的感情,只是轻轻的、反复的说:“你还活着、还活着。”
这样刚强冷静睿智的男人,这样卑微小心诚惶诚恐的语气,没有人能够不为之动容。林小容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狠狠地击了下去,烙下了一个深深的痕迹。她胸中被什么哽了一下,才轻声说:“我还活着,你别担心。”
楚律慢慢的将林小容带着薄薄的茧的小手向上拉起,覆盖住自己的眼睛。
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小容,我那时候,是说真的。”
林小容一愣,“什么时候?”
“就是,我拉开弓箭的时候。”
——“能娶你为妻,是我楚律今生今世,最开心得意之事。”
——“你先去了,待我平定西秦之后,定会立即便来寻你!”
林小容心中正在回味当时情景,却听楚律继续说道:“我自九岁起,便已练得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这一生,却只有今日,拉起弓来,心中并无把握,手都在抖。幸好,你吉人天相,没有事。”
林小容心中柔软的无以复加,连忙用另一只手也抚上楚律的脸颊,“这才不是吉人天相,这是你们尽心救我的结果。楚律,你放心吧,我就是那九命怪猫,绝不会轻易去死的。”
楚律不说话,只是轻轻的用脸蹭着林小容的手。
楚律毕竟是楚律,沉淀了一会儿情绪,他便恢复了精神,立即想起了当时情景,横眉冷道:“既然逃出了火场,为何还要多生事端,我根本不用你去杀那蒙阔!”
林小容没想到楚律才一恢复平静就翻脸,连忙可怜兮兮的说:“那不是当时看样子好像闯不出来嘛!”
楚律怒道:“若真有危急我自会去救你,你可知你这一折腾,我几乎吓掉了半条命去!”
林小容嘴一噘,头一扭,道:“我好不容易才闯过了生死关,你就这样凶!”
楚律忽然见到林小容平日里极少见的娇态,一时间竟然张口结舌。林小容半天没听到楚律应答,又把头扭了过来,然后就像发现了新大陆般惊叫起来:“啊,你脸红了!”
楚律闻言连忙翻身起来,背对着林小容席地盘腿而坐,阻挡了林小容盯着他的视线。
林小容一边起身一边笑道:“我记得我刚认识你那时,你动不动就脸红,后来却越来越皮厚,没想到,今日又见到了你脸红的样子呐!”
楚律装作没有听见,背对着她站起来开始整理衣衫。林小容又笑了几声,才动手穿衣,刚一低头,又是羞涩又是好笑:“我腰上的铁链都还没卸下来,真没见过像你这样急色!”
楚律神色更见尴尬,只低着头好像地上有什么宝物一般。
等到两人衣冠整齐,楚律一剑挥下,斩断了林小容腰间那条铁索。林小容弯腰拾起断开的铁链,想到了刚才高台上的一番搏命,竟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斜,金色的阳光洒遍了山坡草场,野草从中,蓝的紫的黄的红的白的鲜花迎着夕阳尽情绽放,漫山遍野都弥漫着淡淡的野草清香,远处的群山披起了霞佩,天边的晚霞镶上了紫金的轮廓。
面对这样的美景,两人都不由得心旷神怡。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微笑着,手渐渐握到了一处。
一阵山风吹过,扬起了林小容的发丝,也席卷着丛中的万千野花,飘向天空。林小容的视线随着那些花瓣飞扬进了高高的苍穹,却忽听楚律在耳边说:“小容,我反悔了。”
林小容转过头来, “反悔什么?”
楚律英俊的脸上漾开一个沉稳的微笑:“我答应过,绝不比你先去。但如今我想反悔,可不可以?”
“不行!”林小容眉头一皱。
楚律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不想比你先死,也不愿一个人活得太久。所以,就让我少活一点,你多活一点,最后我们一起去吧。”这是怎样的诺言!
林小容深深的望着楚律,眼神晶亮,终于也笑着点了点头:“好。”
林小容随着楚律出得山中时,战事早歇,于是两人共骑,一同回到离军营中。所过之处,不住的有人投来暧昧的目光,惹得林小容脸上不自禁的发烫。然而更多热情的士兵们都报以直接的祝福,楚律便浅笑着向众人拱手示意,林小容慢慢的便也镇定下来。
两人回到营帐中,便有人来传令,说定西亲王殿下言道有客远道而来,两人若归请速速前去探访云云。
有客人?这种时候?林小容心中有些迷惑。
林小容进入营帐中时,上首的孟寒朝难得没挂着往日必见的笑容。看到她与楚律并肩而入,他的动作微不可察的一顿,眼神一冷,复又极快的换上淡淡的笑。
林小容却并未注意到孟寒朝的反应,只因她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坐在孟寒朝下首静静喝茶,安宁的如泼墨山水般的青年,一时间,她已呆若木鸡!
“……义兄!”
虽然经历了许多风浪后变得沉着许多,但乍见眼前人,林小容就好像回到了六年前的她,一时间只觉得手足无措。她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要怎样面对这个她深深愧对的男子!
岳梦影见着林小容,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便清清淡淡的扯出了一抹微笑,“想容无事便好。”
林小容只觉得心中酸楚愧疚更甚一层。他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竟仍记挂着她的安危。她低着头,更是慌乱的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重复着道歉,“对不起……义兄,我……”
孟寒朝和楚律此时都沉默着,只因他们都明白,林小容心中的这个结,只有岳梦影能解。
果然岳梦影站起身来,走到了林小容的身边,语调温和一如往昔:“想容,这并非你的错。你不必自责。”
他这一站起,林小容才更看清他如今形貌。
岳梦影从前就因体弱而显得比旁人瘦削,如今更觉苍白单薄,一身青衣也显得有些宽松。刃玉那时回报说岳梦影大病一场,看来确实凶险无比。而如今这样的他,虽然仍是温文尔雅的姿态,但林小容却猛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
岳梦影望着林小容的双眼,继续说道:“为兄倒要谢谢你。若非因听说你出了事,我只怕还沉浸在悲痛自怜之中,险误了要紧事。”
要紧事?林小容不解的望着岳梦影。
岳梦影神色一敛,肃然道:“我亦是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如女子般终日只顾伤怀,而不图报仇雪恨?我此次前来,一为救你平安,如今此事已了;二则……若非我当时离开,玄尘府主也未必会出事,所以,这一次我定会竭尽全力,助大将军帅军攻下西秦,以慰迟迟在天之灵!不知大将军,可由用得着我之处?”这最后一问,他是向着楚律而发。
楚律闻言上前一步,向岳梦影拱手道:“兄长若肯相助,楚律求之不得!”
孟寒朝笑道:“好极!有岳庄主同仇敌忾,这下我军的胜算又多了一成!敌人的阵法将再无用武之地!”
林小容望着岳梦影,忽然明白了他的变化是什么。虽然外表依然是君子如玉,但他的身上,已多了一些温润坚定以外的锋利肃杀,连偶尔露出的笑容,也少了温度。
还不及感怀,林小容突然想到一事,连忙说:“对了,你们可知道,那指挥阵法的人,就是易了容的梁月湖!”
“什么?”孟寒朝眉头一皱,“他怎么会到了此处?”
楚律想了想,道:“这也不算稀奇,秦军那时曾经屯兵于秦河岸边,梁月湖若是渡河投奔也无不可。何况,我军中有那位j细,想要在我们眼下瞒天过海,也不算难事。”
“j细!”林小容这时才想到这一茬,“对了,j细!快扣住顾铭欢,别让他跑了!”
孟寒朝与楚律对视一眼,道:“想容不必担心,我们已将他关押了。”
“啊?”林小容睁大了眼睛,转眼她便愤然道,“幸亏你们没让他溜走,好,我要立刻去看看他!”
孟寒朝叹了口气,摊手道:“事实上,我们派人去捉拿他时,他已收拾好了一切,脱下了盔甲,一身素衣等着我们去捉。”
林小容蹙了蹙眉,“什么意思?”
孟寒朝看了左右各一眼。这里也只有他,与顾铭欢没有直接的仇恨,还能平心静气的说话。“意思是,他根本就没想逃,是束手就擒。”
林小容点了点头,正要继续说话,忽然帐外传来一片嘈杂,紧接着,便有一个低级将领服色的男子不顾阻拦,硬闯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擦汗~野战……呃,话说当年看《飘》的续篇《斯嘉丽》的时候,白瑞德和斯嘉丽死里逃生之后第一件事是ooxx着实给当时年纪幼小的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于是我觉得男人情绪满到了极点时将女人“就地正法”的反应是正常的。
阿米陀佛,我很河蟹、很河蟹……
花火
那男子一进来便在林小容面前跪倒,带着哭腔喊道:“夫人,月桥他不行了,求您赶紧去看看他吧!”
“你说什么!”林小容先是大惊失色,立刻便条件反射的驳斥道,“你胡说!他在战场上时明明还是好好的!”
“那都是装出来的啊!月桥他逃离秦军营地时便已身负重伤,战场上又是连番打斗不及止血,全凭一口气撑到回营,这时候……这时候……他……”
林小容眼前一黑,咬牙定了定神,大声道:“在哪里,快带我去!还有军医!”
岳梦影抢上一步道:“我去就好。”
林小容连点头都来不及,便已拉着地上那人飞奔而出。
一闯入有些昏暗的营房,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待再看清床榻上那人的模样,林小容只觉得心神俱裂。
只见梁月桥摊在塌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的上身到处都是或深或浅的伤痕,几乎已看不出呼吸的起伏。他的胸前缠绕着一圈一圈临时包扎用的衣裳的碎片,那布料已被鲜血沁的通红,还有鲜血由布条边缘蔓延而下,顺着他的身侧流淌下来,血液已在地上汇集成一大滩。
这时候,血已经流得很慢。
林小容已经闻到了熟悉的濒临死亡的气味。站在床前,她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只觉四肢酸软,再也无法上前一步。
岳梦影见此情景,也顾不上安慰林小容,直接奔向了床边,解开了那些缠绕的碎布条。待看清了伤口模样,他便是面色一沉;又诊过了脉搏之后,岳梦影已是紧抿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梁月桥身前背后都是凌乱的刀伤,唯独胸前那伤口,是箭伤。并不是战场上射中肩膀的那支。林小容认得,这箭正是秦人善用的利器“穿云箭”。那是几人才能拉开的强弓,每支箭矢都长达六尺,头带着倒钩,射中者必然重创。
这一箭偏又射在了梁月桥的胸前要害处,若是硬□,血非但止不住,还会流得更快。这种伤口,即便是立时就医,也只怕是九死一生,何况他之后又经历一番生死搏斗!
想必梁月桥从一开始便已存了死志,所以他才会直接斩断了箭柄,任由箭头留在体内,粗略的包扎遮掩后,就这样上了战场!
林小容站在床前狠狠地攥紧拳头,心里一万次悔恨自己为何那样粗心!
梁月桥武功本就平常,她为什么没有想过,他是如何逃出了秦军严密的看守?那时候他一身秦兵的服色出现在她面前,她只以为他是变装混出了秦人营地,却没料到,他竟是在掩饰伤痕!倘若那时她便发现了他的伤,她一定,一定……她又能如何?她竟想不出其它的可能!
与林小容同来的那名低级将领已在轻轻啜泣。岳梦影叹了口气,果断的由胸前取出一套金针,依次扎向梁月桥的几处|岤道。
过得片刻,就听得床上一声微弱的低吟,梁月桥缓缓的张开了眼。
林小容一见便飞扑到了床边,死死的盯着梁月桥,就看他眼珠微微转动了两下,似是看清了眼前情景,然后,他竟扯开嘴角,轻轻的笑了笑。
林小容一把握住梁月桥的手,哭道:“月桥!月桥!月桥……”
她此时脑中已是一团混乱,心里有太多汹涌的念头争先恐后的想要迸出,却反而全部堵塞在胸口,最终只能化作没有内容的呼唤。
梁月桥身上已看不出一点儿血色,眼睛也附上了一层濒死之人的那种灰蒙蒙的雾气,呼吸微弱中还带着血倒灌进胸腔中的咕噜声,苍白若纸的嘴唇却微微颤抖着,稍稍动了动。
林小容泪眼迷蒙的看着他的口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老——板。”
林小容连忙点点头,仔细的盯着他的嘴型,要看他再说些什么。却见梁月桥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眼中跟着闪过一道极明亮的光芒。紧接着,他的头,便脱力一般,轻轻的,歪向了一边。
花火,碎裂。
“不!月桥!不要吓我!别这样恶作剧!”林小容用力的摇晃着死死握着的他的手臂,嘶声裂肺的哭喊着,就好像,这样就能唤醒他一样。
可床上的人影,终于再也没能像往常一样睁开眼,露出痞子般的笑容,大呼得计。
岳梦影走上前去,连声劝慰,林小容却依然埋头痛哭,充耳不闻,只死死拉着床上含笑睡去的青年的手。
直到太阳落山,床前的身影还在抽泣。坐在一旁的岳梦影叹了口气,手上金针再度扎下。林小容毫无防备,身子一歪,便昏了过去。
昏沉中,林小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她看见一个身着大红色衣袍的锦衣公子,态度嚣张的站在道路的中央,骂道:“小爷的衣服一件要一千两银子,你知不知道!”
梦里的她陪着笑脸,道:“不就是一件衣服吗,只要你醒过来,再有一千件我也可以送给你。”
梦里的锦衣公子,眉眼清秀,一举手一投足却都带着痞气,瞥了她一眼,十分嫌弃的说:“长得这么丑,是不是嫁不出去呐!”
梦里的她依旧陪着笑脸,道:“嫁不出去也没关系,不是还有你一起开店做生意嘛。”
梦里那唇红齿白眼如秋水的公子,继续道:“不如你来给小爷做两天丫头,小爷就原谅你!”
梦里的她笑得极为灿烂:“只要你不要死,什么都可以。”
梦里的公子背过身去,说:“我要走了,再不回去,我爹就要禁我的足。”
不要走!
“不要走!”
林小容大声喊着,由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急促的喘着气。身侧的楚律见状连忙靠过去,将林小容轻轻搂入怀中。
“月桥……”林小容转过身去,如溺水之人期盼浮木一般,死死的盯着楚律。
楚律心下叹息着,终是摇了摇头:“已经……装殓了。”
“呜——”营帐里传出一声极闷的哭叫,像由人心的最底层强烈的迸出,令闻者悚然动容。
梁月桥,一个鲜活的生命,林小容人生里曾经最纯粹、最鲜艳的一抹亮色,就这样,迅速的、如流星般逝去了。
毫无征兆,猝不及防,所以,更留下最深刻痛苦的印记。
几日以后。
当林小容终于平静了些,那个当时闯进帐中,送来消息的低级将领,前来求见。
那人自称韩平,是当年在西北打游击时,与梁月桥机缘巧合结为莫逆。他也是除林小容等人以外,唯一知道梁月桥丞相家二公子身份、以及真实姓名的人。
韩平脸上仍是未能散去的悲痛,双手颤抖着递上了一封信,哽咽着说:“月桥曾经言道,若有一天,战事未平,他便遭到不测,就要我将这封信转交给夫人。”
林小容情不自禁的绷紧了身子。她那微微发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好一阵子,才猛地用力,将那封信由韩平手中抽了过来。
褐黄|色的信封看起来无比普通,正面“林想容亲启”五个大字,写得颇为郑重,是他的字迹,却不是他的风格。
林小容心头一痛,手指飞快的翻动,一连串动作像被人追赶着似的,急促的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读了起来。
信没有抬头,一上来就是正文:
——“若是有一天,这信到了你的手上,那就是我已经死了。”
遣词如此毫无顾忌的直接,却是第一行字就让林小容湿润了眼眶。
——“那你定是要哭肿眼睛的。可惜我见不到那情景。还真想一睹你变得更丑的样子。”
林小容流着眼泪,却咧嘴轻轻笑了笑。
——“从前我不懂我哥说过的话。他说,有一天当你遇见那个独一无二的人,这世上的一切事物,包括自己,都会变得没什么重要。其实至今我依然不懂。也许这一生到了尽头,我都没能遇上这样的人。但是我已隐约明白我哥那样做的原因。”
——“我不知道爱是否可以凌驾一切,我终究不是我哥那样的痴情种。但我依然认为,若是成全一个人的幸福,需要牺牲千家万户人,那必然是错的。”
——“我试图阻止我哥,只是如今才知,我的力量,竟如此渺小,还不如你。但这世上也有只有我才可做到之事。所以,若有一日,我死了——”
林小容急迫的往下看。
——“若有一日,我死了,也是死得其所。请将我的头颅割下来,送给我哥。我愿以死荐之,劝他回头。”
——“最后一句。若有来生,希望你能做我的姐姐。我这样美貌,你也定会变得好看些。”
署名 “梁月桥”。
林小容这样看完,又哭又笑。又从头到尾再念一遍,又笑又哭。
如是往复几次之后,她终于将信收进怀里,站起身,推开门,走向了明亮的室外。
烟花熄灭,还有日光。
七月的阳光如此灿烂耀眼,空气里的温暖很快便传递进了心窝。
抬头只见苍穹碧蓝而高远,清风摇曳着远处绿莹莹的树梢,一枝盛开的石蒜,在眼前招展着殷红的花瓣。
林小容深深的呼吸,感受着四周那似有若无的自由香气。
月桥,你这样好,就算是到了阴司,也定不会寂寞吧。
月桥,我答应你,来生,定会再见。
※※※
七月十三日,顾铭欢的行刑之期姗姗来迟。
因着先前梁月桥的事故,林小容再没想到要去探看顾铭欢,直到这最后一日。
她终于去到牢中,却并非独自一人。
顾铭欢对通敌叛国以及暗害凌迟迟、玄尘等几大罪状供认不讳,其它则一概闭口不谈。孟寒朝已下令将于今日午时将其斩首,悬尸营前示众。
然而此时此刻,顾铭欢身穿一身白色囚衣,静静靠在牢房墙壁上,低垂着头,神色安然,竟没显出一丝慌乱。门前传来锁头被卸下的声响,他依然头也不抬。若只单看侧面,竟依然是往日里的英俊模样。
直到那入内的女子发出一声轻唤。
“顾将军。”
听到这声音,顾铭欢的身体猛的有些僵直。半晌,他才有些机械的转过头,看向来人。
七喜一身素衣,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神色哀戚。
两人就这样对视良久,终于,顾铭欢移开了目光。
七喜垂下眼帘,道:“别人都说顾将军风流,青楼楚馆,处处留情。七喜却知道,那不过是表象。顾将军,既已到了今日,你可否告知七喜,你心中那人,究竟是谁?你那日酒醉,口中所唤的乐儿是何人?”
林小容就站在牢房外不远的暗处,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心头一震。
顾铭欢沉默着,闭上了眼。
七喜见状,面上无喜无悲,淡淡道:“直至今日,顾将军依然不肯实言么。那么七喜似也不必再问,你对七喜可有一分真情了罢。”
顾铭欢的喉头微微颤动,然后猛地睁开了眼,斩钉截铁的答道:“不。我心中从未有过你。”
七喜身形微颤了一下。
既已开口,顾铭欢便索性笑着说了下去:“我落得今日下场,全是自作自受。从我第一次出手,便未想过能有善终。如今,我已无面目再去见各位兄弟,只想着干干静静一死而已。倒没料到临死之前,竟还有人来看我。不过,七喜姑娘,你务必牢牢记得,你从不曾入得我心。我接近你,对你好,不过是为了多探听些楚夫人的消息。我从来只是利用你。”
七喜的呼吸变得紊乱,急速的喘着气,美丽的眼睛前后狠狠眨了几次,才又平静下来。
她沉默着由臂上卸下挎着的竹篮,又温柔的道:“多谢将军肯告知七喜真相。似我这等卑微女子,本不该痴心妄想。不过,一夜夫妻百日恩,这最后的酒菜,就请将军陪七喜一起用了吧。”
顾铭欢望着七喜,眼光闪动,终是点头答应下来。于是七喜含着笑,端起酒壶斟满了两只酒杯,将其中一杯,递给了顾铭欢。
顾铭欢双手接过,又望了七喜一眼,便仰头一饮而尽。然而,紧接着,他便一甩手打翻了七喜手中的那杯,又将酒壶拾起抛出,砸得粉碎!
酒壶“啪”的一声落地,便是刺啦啦一阵白烟冒起!七喜呆望着酒壶的碎片,终于掩面痛哭出声。
顾铭欢一边微笑着,一边向后缓慢的挪动着身体,又靠回了墙壁上,断断续续道:“黄泉路,我自己走……就好。”
殷红的血迹,顺着他微笑的嘴角,缓缓流下。
那双曾如万山春色般叫人留连的眼眸,在最后时刻里,淌过一抹怀恋的波光,终于,渐渐暗淡下来。
七喜愣在原地好一阵,忽然一声尖叫,晕了过去。
林小容连忙闯入将她扶起,又高声唤人前来帮忙,将七喜抬出牢房。
最后的一瞬,她回头看了顾铭欢一眼。
他一身白衣,依然保持着微笑的神色,头向右侧微微低垂,右腿蜷着,左腿向前伸直,右臂搭在膝盖上,左手垂在身侧。
若换了情境,若没有嘴角的血迹,这画面就仿佛是一位春日午后,在绿柳树荫里休憩的白衣侠客。
没有人知道,最后那一刻,顾铭欢的眼里看见了什么。
是江南六月碧波横塘里的倒影,还是平凉那一夜绝艳璀璨的烟花。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出门,所以明天的份今天提前更。
接下来我将尽量以隔日更的速度完结本文。下周更新:周一、三、五,中午12:12
关于本章,呃……啥也不说,顶着锅盖,后妈遁去了……
承诺
楚律虽然自始至终没再去见顾铭欢一面,却终究是默许了七喜所为,让顾铭欢饮下了鸩酒留得全尸,而非孟寒朝判下的斩首。然而,不日,顾铭欢的尸首,依然按着孟寒朝的命令,被悬挂在校场桅杆之上,暴晒以示众人。
七喜那日于混乱中被诊出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才从昏迷中醒来,她便跪在地上死命的磕头,请求林小容原谅她的欺瞒,允她生下腹中孩子。
眼看原本那样俏皮伶俐的女孩子,一夜之间,变得凄然而麻木,林小容心中只有说不出的难过。当时的推波助澜,本也有她一份。
这一番变故,就使得林小容回平凉的日期,向前提了几日。
本来按着作战计划,林小容便应该立即返回林家庄,大规模生产火炮以供东西两线之需,却因为她被擒一事耽搁下来。而如今,七喜的状态极不稳定,必须回庄静养,林小容左右思量,既然如此,还不如早些回去。
临行前一夜,楚律与林小容肩并着肩,坐在阳谷关城头上,吹拂着夏夜晚风。
“这一次你与殿下同归平凉,应当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但还要记得小心保重自己。”
“到了平凉,也记得不要轻易出门,能托给别人的事情,都交给别人去做。”
“你只要好好的等我回去便好。”
林小容听着楚律的叮咛,频频扮乖点头。
上次的事情让楚律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过了他那时难得一见的疯狂模样,她既心疼又感动,自然不愿再捋他的虎须,让他担心。
楚律本来并非多话之人,这时候竟然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林小容耐着性子等他事无巨细的叮嘱完毕,终于道:“你也不必担心我,自己才要保重。不出两个月,我定会把你要的火炮全部备齐,在那之前,你还需小心秦人还有那梁月湖再使什么阴谋诡计。”
楚律点头道过了不必担心。两人之间便忽而静默下来。
不疾不徐的清凉夜风吹在面上,夜空群星初上,月牙弯弯,黑幕下的远处群山静止的轮廓更显得苍茫冷清,相比之下,这连日来的大喜大悲,都显得那样远,那样不真切。
望着城墙下连绵的军营里星星点点的晕黄火光,林小容忽然叫道:“楚律。”
“嗯?”
林小容的声音带着些微犹豫:“——这一仗至今,才进入第五年,为什么我却有种感觉,好像已过了半生那样久……”
“因为,我们失去的太多。”楚律道。
林小容稍有些讶异楚律会这样回应,他从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但……
“是啊。我们都失去了太多。”林小容望着那轮下弦月,声音低回,“我还记得,只是在半年之前,二月的春雨节那夜。那时候月明星亮,烟花漫天,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多么快乐。”
夜色里她的语调带着温柔与追忆,仿佛眼前又回到了那一夜的景象。
“谁知如今,死的死,伤的伤……为什么必须如此?”
那夜的歌舞犹在眼前,然而凌迟迟、玄尘、梁月桥、顾铭欢,一个一个却都已去得渺无踪迹。而被留下的岳梦影、琵琶还有七喜,就算伤痛能有平复的一天,但那之后,又能如何幸福?
林小容心中伤感,楚律温暖的大掌却拉起了她的手。
“不必再想。小容,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少历生死离别,难免如此伤怀。倒不如学学我们从军之人。我们从来只记得一件事,珍惜眼前。”
“珍惜眼前?”林小容扯了扯嘴角,带着些许无奈,“也许你是对的……”
楚律总是坚定的、刚强的、冷静的,所以就算是自己的亲哥哥死去,他报仇之后,便也放下了。不像她,再怎样让自己勇敢,也终究是个女人。
楚律另一只手轻敲了敲林小容的头,“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还是早些去歇息吧。回到平凉,也不必多想,好好顾好自己。我定会尽早回去。”
“好。”林小容答应着,缓缓绽开一个微笑,转身正欲举步。
楚律却忽然道:“你放心。这一战结束之后,我定会带你远离这些。”
林小容身形一顿,猛然回头。
就见楚律身形笔直,站在月下晚风之中,那样的锐利而坚定,眼眸深邃的像无风风浪的大海,里面却闪烁着漫天的星光。
许是见林小容表情惊讶,楚律笑了笑。
“小容不是从前说,要一起去过放马南山、东篱对饮的布衣生活?我还记得。”
“你是说……”林小容身子有些僵硬,“你愿意了?”
“我何时说过不愿?”
“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愿卸下那些责任。”林小容轻声说。
楚律走到林小容面前,替她将风中飞舞的发丝拢了拢。“我也并非真的无血无泪。别的,你都无须烦心。你只需记得,无论如何,我定会和你在一起。”
说着,他又在她腮边,轻轻一吻。
第二天,林小容便带着刃玉,随孟寒朝一同返回平凉。
岳梦影这一次前来,有了他的十三卫严密保护,刃玉自然回到了林小容身边。而回平凉的一路上,刃玉始终与林小容寸步不离,哪怕她说自己并非如此不济他不必如此,刃玉也完全不理。看来那一次的事情,吓到了的并不止楚律一人。
林小容被孟寒朝强制着塞进了马车里,不能骑马着实闲得发慌,心里便不由回味着楚律的承诺。
他说要和她走。
一想到这里,林小容的嘴角就不由得向上翘起。
穿越后至今已过了六年多,虽然在这里,她已有了新的家人、有了自己的事业,然而午夜梦回,却还有时会有那种水中浮萍、风中飘絮般的空虚感。
如今想来,这就是不安吧。在这样动荡的环境里,当感受到人的生命如同蝼蚁般脆弱,便觉得,没有什么是真实属于自己、能紧紧握住的,害怕今日所拥有的一切,会如梦幻泡影般消失。
然而当楚律终于说出了要带她走的话,她好像终于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可以自己把它紧紧抓在手中。无论是战争、阴谋……没有什么能够把它夺走。
只是这么一想,她便心中隐隐发热,恨不得明天便是战争结束之日。
但是。
林小容撩起马车窗帘,刃玉立刻察觉,凑上前来问:“姑娘,有何吩咐?”
如今的刃玉已再不是稚嫩的少年模样,眉眼之间多了些稳健与坚定。林小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笑道:“没什么事,只是想要看看风景。”
刃玉淡淡点头,稍稍离远了些,却仍是谨慎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林小容靠回马车壁上。
虽然这最后的战争定不会那样快就结束,但她却需要好好想一想,身边的这些人,该如何安排?尤其是,刃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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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一个多月里,就好像林家庄内的所有工匠,以及孟寒朝专门抽调的人手,都感染了林小容心中盼望战争早日结束的那股热切一样。在所有人齐心协力、加班加点之下,一千门火炮,被分别陆续送往阳谷关前线和东边谢承添处。
而林小容不顾楚律一再要求她待在后方就好的叮嘱,依然亲自跟随队伍,再次到达阳谷关。
普通士兵们见到林小容,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大将军夫人如今已成了传说中的人物,能见到她本人,他们自然是觉得荣幸无比。楚律却有些黑脸。虽然也有分别后重逢、思念得偿的惊喜,但他心中,更多的还是为她不听话而生出的闷气。
林小容在角落里追上转身走掉的楚律,拉着不甚情愿的他的大手说道:“这次之后,我怕是不会有机会再来阳谷关了。我们一齐在这里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如今,就让我和你一起看着它画上句点吧。何况,你此去也不知还要多久,我……也想再看看你。”
林小容也不是个爱将感情挂在嘴上的人,说了这话,便微微面红。见着妻子如此,谁还能继续生气?何况来也来了,楚律只好由她。
相比楚律无奈,岳梦影倒是很欣喜。如今有了大量的新式武器,战术、兵力、调配……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调整,林小容的到来,也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京城形势已成定局。而阳谷关下,大战前的准备,也已到了最后关头。
终于。
承元二十一年,九月三日。历史将永记这一天。
黎明时分。
秋风呼啸,晨月如霜。东方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十五万精锐之师,已经在依次行过城墙!
祁虎率领五万鹰军骑兵行在队列最前方,五万匹骏马整齐划一,黑衣黑甲的部队,一派肃杀。
岳梦影背脊挺得笔直,稳坐战车之上,其四周皆是专门训练以应对阵法变换及操纵火炮的十万步兵,旌旗招展,绵延十里未尽。
长蛇般的队伍几乎覆盖了整片平原。行进中,他们间或齐声大喝,杀气凛然,正是气吞万里如虎!
而城墙之上,楚律一身玄甲,手扶宝剑,傲然挺立,俯瞰十五万将士。初升刺眼的耀阳照在他身上,正描绘出一种令人仰望的豪气无双!
十五万人在关下集结成为方阵,目光烁烁,齐望向城墙。
就见楚律向前跨出一步,高举手中利剑,大声道——
“诸位将士!为了我大离百姓,无人再因战祸而颠沛流离、沥血荒野、枯骨相籍,今日,我们就要跨过燕然山,踏平西秦国土!”
“生为大离男儿,能够策马 ,长锋所指,令四海宾服,是我们今日的光荣!过去几十年内,我们无数的兄弟流血牺牲,都只为了这一刻!所以——”
“将士们!此时此刻,让我们齐唱我大离军歌!”
“为所有牺牲在这燕然山前的兄弟们镇魂,也让百里外的秦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