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小说网 > 网游动漫 >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59部分阅读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59部分阅读

    影,笼罩着世界的每个角落,即使在天涯海角处也寻得着那凉飕飕的悲意。

    卷尾

    门缓缓推开了,刘备走了出来,屋子里的药味儿被带在身上,扑面的风也吹不散这苦涩的滋味儿,刘备拢了拢袖子,他觉得很冷。

    “主公。”跟出来的医官呼了一声,声音像土里发出来的细芽。

    刘备用后背堵着门,飒飒的秋风吹皱了他的脸,让那表情显得古怪:“你老实说,尚书令的病还有治么?”

    医官咬文嚼字地说:“尚书令操劳过度,五脏受损,阴阳双亏,需长久静养,不可再勤劳王事……”

    “别说虚词,我只要一句实话!”刘备打断他的喋喋。

    医官嗫嚅着:“若熬过明春,还有救……”他像被蛇拦腰咬了一口,吞了后半截话。

    “熬不过呢?”刘备徒劳地问道。

    医官埋下头,他不敢说,看病首在望闻问切,他从法正的脸色上已看出病入膏肓,治病只是尽人事。倘若天意不绝人命,或者扁鹊华佗再世,也许还有救,可,那只是心理安慰似的神话。

    刘备不问了,他觉得很难过,冷风像刀子似的抛向他,一刀刀割掉他衰老的皮肉,却不给他时间长出新鲜的身体。

    他真的没有时间了,他已经五十九岁了,苍老像虱子似的爬满了他的王冠锦服,一觉醒来,枕上落满了白发。他再也拉不动三百石强弓,不能纵横战场百里而不疲倦,一个年轻力壮的甲士就能轻易将他杀死。他成了尊贵的汉中王,被华美的王袍包裹,接受着百官的顶礼膜拜,可他失了鲜活的生气,仿佛是王座上剔透的宝石,尽管光彩夺目,却脆弱不堪重负。

    刘玄德,你老了么?

    是的,你老了。

    疼痛的泪从刘备眼睛里翻出来,他仰起头,任由秋风吹干泪花儿,他想起法正刚才的叮咛:谨慎拓疆。

    刘备也想谨慎,如果他现在年富力强,有大把的青春可以随意浪费,今日失败了,哭一场,怨一场,明晨睁开眼,一切还可从头来过。

    但他不能,年华是霜色刷子,飞一般刷白了头发,时间是绝情刀,轻松地剔掉了引以为傲的青春力量。当一个人在衰老的路上渐行渐远、当理想终将被死亡斩首时,焦虑会日日夜夜折磨你,他不想把遗憾留给后人去弥补。

    若是成功,他为后人开辟出康庄大道;若是失败,也让他去承受针砭咒骂,生而博局,死当担负功罪评判。

    那就向前走吧,刘备攥了攥拳头,脸上很疼,却再没有一滴泪。

    秋风过境,成都城一片苍黄,行人被风强扯着回过头,恰看见天边那一抹极致艳丽的夕阳,在沉入黑暗前迸射出生命最后的辉煌,那种临界死亡的壮美震撼着这苦难的人世间。

    《诸葛亮传第四部》

    第一卷 痛失荆州

    卷首

    满池荷叶半败,粉白色的莲花一片片掉在水面,小舟似的飘飘摇摇,荷秆下隐藏的鱼儿一动不动,像水底长出的墨色竹叶。孙权倚在水榭上静望着花叶微衰的莲池,拈了鱼食扬手洒下,逗引得躲藏的鱼儿纷纷游出,翘起尖尖的嘴一口啄下,重重的鱼影仿佛阴雨天挂在檐角的云。

    “争得可真欢!”孙权兴致勃勃地看着鱼儿争食,手心搓着鱼食,也不着急喂下,似乎欣赏鱼儿争食比喂鱼更加快乐。

    身后的长廊响起缓缓的脚步声,孙权没有回头看,带笑的眸子仍盯着那池中跳腾转挪的鱼影。

    “主公!”声音不高不低。

    水上漂浮的鱼食已啄得所剩无几,孙权将手一翻,掌心的鱼食洋洋洒洒地掉在水面,他慢慢地转过身,笑道:“子明秘返建业,连日赶路辛苦,也不稍作歇息,便急着来见孤,孤心甚是不安!”一面说着话,一面将目光从莲池中抬起,望向榭中恭敬站立的中年男人,那人长身阔肩,神色容若而暗藏气概。

    吕蒙郑重地说:“事有紧急,不敢延迟!”

    孙权举手一让:“坐下说话!”吕蒙稍稍辞让,二人在榭中石墩上安坐,中间隔着一个椭圆石案,案上盛了一盘黄金龙眼。

    孙权拈了一个龙眼,轻轻剥开果皮,露出粉嫩如水的果肉,递至唇边只一吸,水一样喝进了口中,他细细地咀嚼着、品味着,将那果盘推向吕蒙:“尝一尝,新摘的,很甜!”

    吕蒙持了一个,也不剥皮,只在手心里掂量:“主公,蒙此次秘密回返建业,是为……”

    “等一下!”孙权轻声止住,“让孤猜一猜。”他伸出食指,在盛了清水的白玉杯里一沾,在那石案上画出了两个字,写到末尾一笔,眉梢一挑,眼睛里弹出一抹狡黠的笑。

    吕蒙定睛一看,浅浅的水渍向着四面洇漫,那两个字便是:“荆州”。

    他衷心拜服地说:“主公高见!”

    孙权擦掉水渍,拍了拍手:“孤侥幸猜中而已,不当子明夸赞。”他莫名地笑了一声,“你说吧!”

    吕蒙正了神色,字字斟酌地说:“主公既明慧先知,蒙也不绕远路,当直奔正题。旬月以来,刘备占据汉中,再进封汉中王,遣刘封、孟达攻下东三郡,关羽北上襄樊,水淹七军,大胜曹军,与刘封、孟达互为呼应,眼看便要打通汉水,使荆州与汉中连成一体!刘备之势日渐高涨,若照此形势,则西跨关中,东扼荆州,半壁河山为其所有,北可抗衡曹操,南则觊觎东吴,主公当早做决断!”

    孙权认真听完,不由得摇头叹息:“这只老虎是我东吴养肥的,养虎为患,孤今日才知此中真意!”他皱了皱眉头,“孤本一心谋求徐州,而北面曹军难敌,西面关羽胁力,两难!”

    吕蒙道:“蒙窃以为徐州可缓,而荆州当急!”

    孙权不置可否:“你且说来!”

    “徐州虽可图,然其势平坦,无险可依,曹军骁勇铁蹄正当用武。我东吴今日得徐州,明日曹操则来取徐州,况得徐州不多利,失徐州不为损。荆州却不同,其地险沃,乃兵家必争,关羽一旦全占荆州,则成为我东吴北上之屏障,我东吴本凭依长江天堑,而今天堑被占,进退维谷,何有抗九州之势?兵法云,‘我得亦利,彼得亦利,为争地。’不争荆州则利他人,岂不是我东吴大损失?”

    孙权沉默须臾:“子明所言甚是,然如今刘备声势壮大,关羽捷报频传,当如何擘划?”

    吕蒙谦和地说:“蒙有些许小谋献上,可与不可,期主公裁决!”

    孙权对他点点头,目中露出恳切求教的神色。

    “刘备势大,气焰勃张,锋芒正胜,且两家尚有联盟之谊,不可与其正面对抗,彼既强而难撼,我则可示弱以麻痹!”

    “示弱?”孙权微一怔。

    吕蒙显得深思熟虑:“正是!关羽倨傲自负,遇强而愈强,遇弱而轻慢。因此,蒙自接任鲁子敬之职,镇守陆口,对关羽频频示好,不惜卑弱相待,此为麻痹他的第一步。”

    “如此,还有第二步?”孙权起了浓厚兴趣,眉眼里的愁绪消融为淡淡的笑。

    吕蒙点头:“关羽此次进兵襄樊,虽势在必得,然对我东吴戒心未消,尚在南郡留有重兵,我东吴即便想硬取江陵,恐也是一场恶战,故第二步是要让关羽撤出江陵重兵!”

    “怎样让他撤出?”孙权的兴趣越来越大,身体向前略略倾斜了些。

    “关羽留重兵,无非是害怕我攻他后方。主公可召回吕蒙,便说吕蒙重病不能理事,准许回建业养病,另派一人担任镇守陆口要职。关羽见吕蒙病归,定会抽调大军增援襄樊,那时江陵空虚,我东吴正可一举拿下!”

    孙权半晌没有说话,慢慢地剥开一个龙眼,悠悠地说:“子明果然好计谋!”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入口中,他咽下去,“孤有个小建议,望与子明商榷。”

    “主公但言,蒙敢不承教。”吕蒙虔敬地拱手。

    孙权举起了手,手心是剥开的果皮:“传露檄于陆口,称子明重病卸职!”

    吕蒙一呆,霎时的迷惑后,他立刻了然于胸,露檄飞书,文书不加密封,消息自然不胫而走,不用琢磨法子通报关羽,他也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佩服地离座一拜:“主公机谋,吕蒙拜服!”

    孙权不露出一点的自得,他示意吕蒙坐下,问道:“欲定荆州,则北方该若何?”

    吕蒙不犹疑地回答:“仍是示弱!”

    孙权若有所思地说:“子明是说,北面称臣曹操?”

    吕蒙没说话,他似乎觉得有些话很难说出口,一为顾及孙权颜面,二也担心语带不慎惹来君心不快。

    孙权叹了口气,慢慢起身踱到水榭长柱边,凝望着池中又隐入水里的鱼儿,他低声道:“什么时候东吴才能不示弱,反而让人家对我们示弱?”

    他从阑干边的小木盒里捏起一把鱼食,扬手一抛,呼的一阵风,将那细密如沙的鱼食吹散在空气里,飘起了尘埃般轻薄的一层。

    第一章 关云长中计调兵,诸葛亮忧心荆州

    秋雨像老妇的唠叨,从子夜下到日晡,雨声是重病人的呻吟,落地之时还拖长了恹恹的余音。

    陆逊进门时,特意在门口掸了掸衣衫上的雨珠,头发上的雨丝却抹不去,闪烁着银光,恍惚以为是少年白头。

    半卧在榻上的吕蒙并没有起身迎接,他只是出于礼节地坐起来,凝视着这个面容俊秀的男子向他走来,他像背书一般,在心里读出了陆逊的履历。

    三十七岁,出身江东大族,年轻,有见地,文武兼备,妻子为孙策之女,与孙氏有姻亲关系,一直屯守要隘,所在贼寇肃清。

    “我只是养病回建业,顺路经过芜湖,还劳烦伯言来看我。”吕蒙含着感激的笑。

    陆逊谦让了几句,他暗自打量了吕蒙一番,尽管病卧床榻,行动软绵迟滞,说话时轻声细语,却看不出病从何来,眼睛始终低垂,仿佛抬不起视线看人,偶尔和那目光对撞,却是灼然生光,不可逼视。

    他生出了疑惑,却不问,熨帖着说:“有些疑虑,冒昧相问,望虎威将军不辞告知!”

    “伯言尽管说。”吕蒙的语气很轻柔。

    陆逊斟酌道:“将军为江东屯守边疆,关羽接境,其势嚣张,幸有将军镇守,方才抑其威力。今日一旦病辞,荆州不当忧乎?”

    吕蒙心中一跳,却没有显出来,仍用病恹恹的语气说:“伯言所言甚是,然我病笃,不能理事,奈何!”

    陆逊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患病,瘪着脸色一语三叹,越发地不可信,但只坦率地说:“将军染病,诚如是,但愚计以为,莫若趁此规图荆州西疆。”

    吕蒙不动声色地说:“恳请伯言详言!”

    陆逊款款道:“关羽矜其骄气,凌轹于人,好大喜功。如今挥师北进,虽欲毕力斩获北土,但因对将军忌惮,江陵公安尚有重兵镇守。若是听说将军患病,必不设备,今可乘其不意,出兵西进,自可成擒!将军既要东入建业,何不宣意主公,也好早为之计。”

    吕蒙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和孙权密谋突袭荆州,为了防止机密漏泄,这件事除了君臣二人,偌大江东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更没有人知道吕蒙是在装病。他从陆口东还,一路上都坐在四面遮幅的马车里,似乎已病入骨髓,不敢见光见风,到得一处便延请良医诊治。孙权还和他配合演双簧戏,在下达僚属的公文中痛心叹息吕蒙英年染疾,不得已辞却荆州督帅,没想到陆逊进此一策,竟与那密谋契合得天衣无缝,这不得不让吕蒙心生钦佩。

    “这个……”吕蒙打着太极,“伯言所建甚良,但关羽勇猛,素难克服,且他长据荆州,恩信大行,兼之又新建功业,威逼襄樊,胆势益盛,未易图也。”

    陆逊笃定地说:“无妨,关羽虽始建功,然他远离江陵,阻于樊城坚城之下,曹操今又亲率大军驰援,关羽前不得展势,后不得相顾,前后不相连,败之如反掌耳。”

    吕蒙真真对陆逊另眼相看,他却不能言明真相,含糊地说:“容我想想。”

    陆逊走后,重病的吕蒙从床榻上一弹而起,心里一个声音在狂呼:我找到了!

    半个月后,镇守芜湖的陆逊忽然被孙权超擢为偏将军右部督,取代吕蒙镇守荆州东土,而吕蒙因重病不起,不得已辞任,东返建业养病。

    陆逊取代吕蒙守荆州,这个近乎儿戏的换将决定不仅在江东激起千层浪,江东僚属都非议孙权是昏了头,也为北伐前线的关羽带来了无后顾之虑的福音。

    一切变化都在或暗或明地进行,仿佛潮涨,第一波潮头已冲上滩头,而后面还紧跟着成百上千次疯狂拍击,终于要将那海岸线上的旧足迹扫荡干净。

    ※※※

    秋末的天空蒙蒙如被淡墨浸润,浓烈如血的晚照泼出去,染透了半边天,又慢慢地消融了。

    天气凉得透了骨,花木都脱光了旧衣,剩下个赤裸丑陋的躯干在风里瑟瑟发抖,轻推开门,刹那的寒意渗进衣服,针似的扎进骨头里。

    “要变天了!”修远搓着手,跳起来跺跺足,似乎想要甩掉袭上身体的寒冷。

    诸葛亮从案后抬起头,微微一笑:“哪里冷成这样了?”

    修远呵了一口气:“冷!冻着骨头了!”

    “还没入冬呢,你便不能耐冷,待得大雪漫天,看你怎么熬过去!”诸葛亮口里说着话,手里还在理着案上的卷宗,一卷卷打开察看是否都已批复完善,查阙补漏。

    “磕磕!”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

    修远开了门,来的是掌册主簿,怀里捧着一扎卷宗,这是今日需批复的事务文书,汉中王特饬由诸葛亮持掌政务,凡是重要事务必须过他的手才能通过。

    厚厚的卷宗摞在案上,诸葛亮轻轻一点头,主簿躬身下拜,默默地退了出去,他只负责交付文书,不敢打扰诸葛亮做事。

    诸葛亮将昨日的文书搬下书案,让修远整理分类。文书按照事务紧急依次排列,一般紧急文书的封头会贴有红色标签,次要的贴蓝色标签,普通的为黑色标签。标签一律用裁成三角的布块,无论益州抑或荆州,还是汉中,这个规矩都一如既往不可更改。

    诸葛亮先取出贴红标签的文书,一卷卷展开细看,紧急事务必须当机立断,不可随便延误,他拿起毛笔,轻一濡笔,牵过衣袖,在文书的最后落下干净清爽的字。

    修远蹲在地上理旧文书,一册册卷好,用细丝带捆了个结实,弯身蹲了太久,不免腰腹酸痛,直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哪知手臂画出去的弧线太大,胳膊肘子扫在案头的卷宗上,只听“啪啦”一声,卷宗从案上倒了下去。

    “啊呀!”诸葛亮沉声一喝,修远吓得不敢做声,手忙脚乱地捡卷宗,一册册往案上摆,也顾不得文书的紧急顺序。

    诸葛亮埋怨道:“总是这般毛手毛脚,幸而是未加批复分类的公文,不然你又得费了我多少时间!”

    修远不敢辩白一句话,诸葛亮很少生气,可发起火来,总让人心生忌惮。

    乱七八糟的文书堆叠得一案皆是,诸葛亮沉着脸重新将文书分类,手指捋着每一册封头的各色标签,摆下左中右三摞。

    “先生……”修远惶恐地喊着,将地上的最后一册文书交给诸葛亮,眼里扑闪出愧疚的泪光。

    诸葛亮瞧他窘迫不宁,心里一软,安慰道:“罢了,以后注意就是,做事说话宁愿慢一些,也别毛躁着只管往前冲!”

    “哦!”修远小声地答应着。

    诸葛亮举起那册文书,封头贴着黑色标签,他正要将这文书归类,蓦地却停住了手,文书封条上的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前将军臣关羽上。

    关羽……莫非是关羽送来的军情呈文,那又为什么贴着黑标签,难道事务并不紧急?如果是荆州本地民生事务,一向由关羽自行处理,一般不会飞书传来成都,只有军政大事才送来请旨。

    纷繁的念头倏忽闪过,他也不想分门别类了,索性撤了这文书封泥,哗啦啦抖开竹简。可才看得几行,已是惊得神色一怵,将文书匆匆一抓,噌地跳起来,快步向门边走去。

    “先生,你去哪里?”修远见诸葛亮神色有变。

    诸葛亮在门口一停:“我去王府,你将这些文书分好!”他没有时间多加详说,推开门急匆匆地走出去。

    好大的风迎面吹荡,他下意识地举手一挡,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忘记了拿羽扇。他来不及返回去,只管顶着大风一路急走,直奔到大门首,登上门棚下停靠的马车,对车夫说道:“去汉中王府!”

    车夫见他神色匆忙,知他有紧急事情须立刻面见汉中王,随即猛扬缰绳。马车压过门前的石板路,向东疾驰出去,一条街行到末端,朝左边一拐,不过百米即是高牙飞檐的汉中王府。

    诸葛亮不等车夫扶他,把着车轼一跃而下,把那车夫吓了一大跳,没曾想文雅书生模样的诸葛亮居然跟武将似的跳马车,等他回过神来,诸葛亮已经跑上了府门前宽敞的台阶。

    门首的司阍见着诸葛亮,并不拦阻,也不问话,谦恭地深深一拜。诸葛亮跨步越过高高的红漆门槛,绕过硕大的青石罘罳,越过宽敞明亮的厅堂。他知道刘备素来不喜欢待在这种正堂内,除非大宴群僚,不得不拘束着做出个威仪样子。他穿出爬满了干枯的菟丝花的院墙,一直走到亭台曲水、花木扶疏相间相容的后院。

    他对那迎上来的家老问道:“汉中王在哪里?”

    “在西苑。”

    诸葛亮立刻向西折去,那家老忙忙地说:“军师!主公昨夜宴请故臣,至今宿醉未醒。”

    诸葛亮一愣,脚步却没有放缓,他忽地想起昨晚刘备设宴招待故老臣僚,自己宴中因有事退席,便再不知宴席之事。如今新得汉中,刘备又进封汉中王,关中与荆州战事频频告捷,大家伙心里都透着喜庆,哪里肯放过刘备,必定是敬酒不断,刘备又是个来者不拒的豪爽脾气,定是被死灌活灌得大醉酩酊。

    他回想着昨晚的情景,却已是走到西苑门口,守门的铃下躬身道:“军师,主公还没醒。”

    诸葛亮犹豫着停了一下,默默摸索着手里的文书,没有拆下的黑标签软软的像一条米虫,触得他的手背发痒,似乎是这细微的马蚤动让他惊醒了。

    顾不得了,大事要紧!

    他深凝了一口气,举手就推开了门,这一个动作已让铃下吓白了脸,他刚想阻止,诸葛亮已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静默伺候的内侍宫女忽见有人擅入寝宫,一个个瞠目结舌,本想喝令来人出去,可见来的是诸葛亮,又迟疑着该不该阻拦。诸葛亮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撩开重重帷幕,走到了暖阁内。

    在松软如云的榻上,刘备睡得像个襁褓中的婴儿,脸颊上还晕着沉醉的潮红,嘴角扬起了月牙儿似的微笑,也许正在做一场甜美的酣梦,一只胳膊伸出被褥,手心里抓着被单的一角,揉得像团棉花。

    诸葛亮俯下身子,目光从刘备蜷曲的手一直挪到斑白的发鬓上,银发如蚕丝,光芒刺眼,他愣了一下,片刻竟忘记要做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苍老像冰凉的幽魂爬上刘备的脊梁骨,日复一日,日日加重,犹如垒起的岩石,将这个昔日英姿勃发的英雄压弯了腰,压损了光彩的容颜?诸葛亮忽然想起刘备前几日对自己叨叨,说自己如今老了,动辄失眠,晚上囫囵睡上两个时辰便再不能入梦,长夜寂寥,在枕上翻来覆去,实在难受,只好披衣起床,要么读书,要么去庭院里踱步数地上的石砖,等着天色渐渐透明。

    在雄心高张的时候不合时宜地老去,许是他们共同的宿命吧,真像是刻薄的诅咒,没有丝毫的怜悯和惋惜。英雄最恨是迟暮,万类霜天凋敝时,那始终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的理想又该去哪里收拾旧山河呢?

    诸葛亮在心底叹息着,垂低的手抬了起来,不经意地触到那一册已被捏得汗湿的文书,脆弱的感伤被坚毅的责任取代了。

    他狠下了心,用力摇晃地刘备的肩膀,大声喊道:“主公!”

    睡梦中的刘备被剧烈的震荡惊吓住,喉咙里“呃”地响了一声,紧闭的眼睛开了一条缝,也没看清是谁,忽然被吵醒的愤恨让他怒火中烧,大骂道:“混账!”

    “主公!”诸葛亮在床前徐徐跪下。

    刘备弹起身体,拍着床板吼叫:“王八蛋,睡个觉也要吵,吵,吵!”他声嘶竭力地喊着,脑袋甩球似的转过来,突然地,似被掐住了脖子,声音全咽了下去。

    诸葛亮跪得很直:“事有紧急,不得不告,期主公恕亮不恭之罪!”他深深地伏拜于地。

    刘备扶着床沿探出身体,伸手拉住诸葛亮:“什么罪不罪?有什么事,起来说话!”

    诸葛亮双手呈上文书:“这是刚刚收到的荆州军情呈文,请主公过目!”

    刘备拧着眉毛,把住文书,两手一展,略看得数行,也不看完,卷了放在腿上。

    “这个事?”他说得漫不经心。

    诸葛亮从刘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惊讶,他心生疑惑,问道:“主公难道早已知道云长增兵襄、樊?”

    刘备微微笑道:“也说不上知不知,原是前次云长传私信给我,说吕蒙重病卸任,换了个什么年少不知事的陆逊接任,他想提调江陵守军增援襄、樊,我回信让他斟酌衡量,自己决断,若真有增兵之举,可呈上正式文书,我批复则是。”

    诸葛亮焦虑地重叹一声:“主公为何不早告亮?”

    听诸葛亮语气凝重,刘备不由得怔愣:“云长私信传我,闲话而已,我见他未曾决断,又非正式公文,故而没有告诉你。”

    诸葛亮忧心忡忡地说:“可是主公前番回答,便是应允了云长增兵之请,他这次呈文成都,不加紧急签条,以普通文书呈递,是先有主公应诺,后覆文书,此不过是一道程序!”

    刘备迟迟疑疑地呆了一下:“我不知他动作这么快,襄、樊难攻,曹操屡派援兵,云长也是想速战速决,所以才有调兵之举。”

    诸葛亮愁得眉目紧锁:“江陵守军调不得!”

    “如何调不得?”

    “江陵守军调走,城防空虚,若是东吴乘虚而来,荆州哪里有重兵可挡!”

    刘备仍是犹疑着:“吕蒙不是病重不理事么,东吴何能忽然起兵进犯荆州。”

    “焉知这非兵不厌诈之计!”诸葛亮急得声音也高亢了起来。

    刘备被诸葛亮的急躁惊住了,又瞧他脸色发白,声音又颤又高,刘备一把掀开被褥,翻身下床,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慰藉道:“别着急,若是不能调兵,我立刻去信云长,让他遣兵回返!”

    诸葛亮也觉得自己失态,缓和了似火苗子般蹿来蹿去的焦躁,沉稳地说:“主公,去信当以汉中王军令下达,八百里加急,亮怕云长一心求胜,寻常牍函不肯遵从,再有,”他艰难地酝酿着那难以启齿的话,忍耐着满心的不甘,字字艰涩地说,“补上一句,若荆州有失,云长当北走汉水,与公子和孟达会合东三郡,率兵同克关中,不可再复返荆州!”

    “荆州有失……”犹如冷水浇头,刘备打了个激灵,深冷的寒意从骨髓里钻出来,他勉强笑笑,“别自己吓自己,荆州怎么会……”不知为什么,竟然产生了一种自己都不肯相信的绝望感。

    君臣二人都没有说话,互相对望的眼神里藏着一样的忧愁,仿佛大祸临头前的无所适从。

    “孔明……”刘备好不容易才喊出这个名字,他拉着诸葛亮的手,彼此的掌心里都冰冷湿润,他想说点冲淡紧张气氛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啪啦啦!”狂风打得窗格子一片巨响,咆哮的风扫入眼中,模糊了他们的视线,犹如一块黑沉沉的布飞过来,把最后的余晖遮挡了。

    第二章 失荆州将星陨落,拒救援刘封挟私

    漫上城池的洪水缓缓退了,只在城墙上留下污黄的水渍,远远地观望,那城池像是被久泡在坛子里的白萝卜皮,软耷耷的没精打采。

    樊城的昏黄影子渐渐远去,河流荡得一舟生寒,冬日的天空很暗,有点点似雪似雨的飞絮飘落下来。苍茫天色如晦如阴,让那船头挺立的将军的背影显得如此孤寂,伟岸的雄心像退去的洪水,消沉得无声无息。

    关平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一直不忍心打破他的静默,许久许久以后,他才小声地叫道:“父亲。”

    关羽迟迟地转着头,微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回应的声音又低又弱:“嗯。”

    关平拿捏着语句,小心地说:“父亲,前锋来报,徐晃再破我军一寨……”

    并没有料想中的狂怒,深深的疲惫溢出来,流过憔悴的双颊,淌在长长的胡须里:“半月之内,连破围堑十重,徐公明好不留情面!”他发出了若愁若怅的笑声。

    天色黯淡了,很远的地方,樊城的轮廓淹没在沉沉的暗雾里,仿佛泛过城头的洪水。

    他曾经在樊城外围大破曹军,兵锋直指许都,逼得曹操几乎迁都避难,无限膨胀的胜利欲望让他忘乎所以,眼看便要全据襄、樊,打通汉水一线,对许都形成合围之势。可曹操紧急增兵,遣徐晃进抵郾城,曹操自引大军驻扎摩陂,两路大军遥相呼应,声势大振。其间又传来孙权投诚曹操的密闻,种种消息扑朔迷离,迫得他心神不宁,不知是该继续攻打襄、樊,还是该回师江陵以防东吴。主帅踌躇难决,底下的将士也人心惶惶,与徐晃的几番交锋皆一败涂地,只好暂离樊城,退保沔水。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开局良好,一盘尽在掌控,中道却被人冲了阵势,连连失子,弄得如今举棋不定,一筹莫展。

    关平忐忑地问道:“父亲,我们是不是返回江陵去?”

    关羽怔怔地不发一言,去哪里呢?是回江陵,还是继续北进?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胜利溜走了么?

    “君侯!”急迫的叫喊飞入耳畔,一人鞭策快马奔到岸边,跳上战舰搭下的舢板,飞快地跑上甲板,躁急得满脸通红。

    关羽瞧着来人,是军前都督赵累:“阚穗,什么事这样着急?”

    赵累走得两步,竟咚地跪倒,双手用力一捶地,大哭道:“君侯……荆州,荆州……”悲惨的哭声将他后面的话都掩过了。

    关羽的一颗心倏地提了上来,他急切地问道:“荆州怎样?”

    “荆州……”赵累噎着惨恻的声音,“荆州丢了……”

    “丢……”关羽恍惚了一下,“什么丢……”

    “东吴趁着我军北上,乔装商船混入南郡,瞒过哨所士兵,夺了公安,再夺江陵……如今正兵略荆南,恐怕荆南四郡难以支撑了……”赵累难受得说不下去。

    似被冷锤砸下,关羽的身体一晃,他撑着一股残存的力量挺直了腰:“镇守公安、江陵的麋芳和士仁在做什么,如何轻易便失了城池?”

    “他、他们……”赵累吞没着又气恼又悲愤的声音,“他们全都开城投降……”

    关羽木木地立着,呆痴的目中没有任何情绪,江风拂着他灰白的长须,他像泥偶般一动不动,蓦地,像是被扎中了岤位,所有的悲、悔、气、哀都爆发了。他朝天大吼一声,叉开双手疯狂地击打在栏杆上,直打得那手掌渗血,点点浸染得木栏惨红一片。

    “父亲!”关平冲过去死死地抱住他,任凭那拳头雨点般落在自己的背上,他哭着哀求道,“父亲保重!”

    关羽的狂暴渐渐微弱,泪水井泉似的喷涌出来,喃喃道:“荆州丢了,丢了……”

    赵累哭问道:“君侯,如今江陵不能回,襄、樊不能攻,我们该去哪里?”

    “去哪里……”关羽哀惨地说,泪水划过他惨笑的脸,他眺望着江面扩散的大雾,微微的光芒从远得没有边际的尽头流出来,他咬住发颤的牙齿,赌咒一样地说,“我们,回江陵,夺回荆州!”他捏起拳头,狠狠地挥舞。

    “可东吴克定荆州,其势正旺,我们刚遭败覆,士气不振,如何撄捍其锋?”关平担心地说。

    关羽决绝地摇头:“纵然千难万难也一定要夺回荆州,荆州要地,失不得,不可失!”他沉吟片刻,对关平说,“你速下令廖化,让他赶往东三郡,请公子与孟达发兵助我夺荆州!”

    他擦干眼泪,整肃出威严的容色,手紧紧地撑住栏杆,似乎在给自己积蓄支撑下去的力量。

    “君侯!”腰悬节令的士兵登上甲板,双手呈上一只红翎贴头的信袋,“成都急件!”

    信袋的扎口处戳着“汉中王令”封泥,拆了封泥,取出一方白帛,帛上字迹整洁,却是笔笔见力道,带着毋庸置疑的口吻。

    当最后一个字扫过视线,那刚刚干涸的泪水重新涌出,他捧着信愧疚地说:“大哥……对不起……”

    “父亲?”关平又惊又疑,关羽将信递给他,背转身低声地呜咽起来。

    关平展开白帛,大伯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汉中王令:江陵守军不可调,恐东吴乘虚进犯。尔北抗曹操,后遭孙权,荆州或危。若荆州有失,尔当北上汉水,与封、达合并克定关中,不可回返江陵,令到即行,切切。”

    关平将那信再交给赵累:“父亲,汉中王军令已下,我们还是北上汉水,与公子合并吧。”

    关羽的背微微抽搐,哀哀的哭声压着他倔强的否决:“不……”

    “为何?这是汉中王军令,我们不能不遵!”关平急道。

    “君侯,我们还是遵从军令,北上汉水!”赵累也连忙劝道。

    关羽缓缓地转过身,流泪的脸孔萦着既绝望又悲壮的微光:“汉中王托我以荆州大任,不期被东吴所骗,使荆州沦于敌手,有负汉中王所望,我若弃荆州而北上,或可保一命,然有何面目去见汉中王?关羽受其恩惠三十年,结义之情,君臣之恩,历历在目,生为汉中王守疆,死亦当为汉中王守节!”

    关平和赵累听得震撼,如何再能说出半句劝诫之语,天下人皆知关羽侠义千秋,为了结义之情,他可将生命抛舍干净,为了这份恩情,没有人能阻挡他的效死。

    关羽从赵累手中重新拿回白帛,细心地叠好揣进怀里,浅而动情的笑点亮了灰暗的眼睛。他用低得隐在江风里的声音说:“大哥,云长第一次不听你的话了……”

    他将自己从悲伤中拔出,毅然地说道:“掉转船头,回返江陵!”

    ※※※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冬季的第一场雪在不期然间落下,三个时辰后,上庸城便陷入了白茫茫的陷阱里。城市的轮廓被风雪刮得失了弧度,阴暗的天空像腐尸喷出的浊气,渐渐凝聚成一顶筛着灰尘的巨大帽子。

    孟达在府门口下了马,一纵一跳,斗篷上的雪花儿抖落了一些,像被他抛舍的一缕游魂,已有手下僚属神神秘秘地迎上来,满脸吊挂着诡谲的笑,像生满了疮瘢。

    “什么事?”孟达一眼就看出僚属眼梢带话。

    僚属使劲地吐着雪粒子:“将军,廖化来了……”

    孟达停住步子,声音像结了冰,磕巴着说不清爽:“他,来……”

    “请公子驰援荆州。”

    “哦?”孟达转了转头,目光被风雪的刀锋割去了清晰的弧度,“公子怎么说?”

    “公子说山郡初附,未可动摇,抽不出兵力驰援荆州。”

    孟达古怪地笑了一声:“那廖化呢?”

    僚属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他苦求公子出兵,说得急了,两边吵起来,公子撵了他出门,他也不肯走,一直跪在公子门口。”

    “现在还跪着?”

    “可不是,都一个多时辰了,唉,也难为他了!”

    孟达不动了,他知道刘封和关羽有仇隙,关羽如今有难,刘封出于私愤,宁愿选择坐看关羽覆灭,也不会出兵救援。

    这事若搁在他身上,他其实也拿不准要不要救,虽然他和刘封不睦,可在厌恶关羽这点上,他们都处在同一战线,不禁竟生出同仇敌忾之感。

    但刘封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关羽的求援,他却没有这种嚣张的权力,到底刘封和刘备的关系与他不同。他和刘封共同出兵攻打东三郡,刘封坐纛儿做主,胜了,功劳簿上左右列名,败了,罪责干系一起背负。

    孟达站在雪地里出神,思维在僵硬的磨盘上打着迟钝的转,麻木的心上忽然燃起一团火花儿,他猛一拉衣襟,转身便朝外走。

    这一路?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