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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60部分阅读

    路也不骑马,只是顶着刀剑似的风雪费力拔足,走到刘封在上庸城的临时公门,果然看见廖化直直地跪在髹漆门口,铠甲上落满了雪,早看不出颜色,脸上也结着冰。他却没有动一下,仿佛冰雕,唯有那鼻翼下呵出的白气,像虫子爬出巢岤,显出这个人还活着。

    有过路的行人和出入府邸的僚属见得这一个冰雪人儿,知道实情的不免叹息,不知道的或以为府门堆起了惟妙惟肖的雪人,或以为是冻死了人。

    孟达走到廖化的身后,轻轻拍了拍廖化的后背,体恤地说:“元俭,起来吧,这冰天雪地的,别老跪着。”

    廖化像是没听见,雪花纷纷砸中他,仿佛砸中了一尊没有感觉的石碑。

    孟达只好绕到廖化身前,他半蹲下来,用衣袖扫去廖化肩上的雪片:“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自苦如此!”

    冻僵了的廖化像生锈的磨盘,缓慢地动了一下,炸开白皮的嘴唇一翕,喉结蠕动着,忽地呛出一声冰凉的咳嗽。

    “孟将军,”廖化像是声带被雪糊了,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求你了,你和公子说一声,救救、救救荆州,救救关将军……”

    孟达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恐怕难啊,公子既是做了决断,我们怎好再违逆,你该知道公子的脾气,说一不二。”

    廖化哆嗦了一下,他哀求道:“孟将军,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去晚了,关将军,关将军……真的……”他说不下去,两行泪水滚落下来,掉在下巴时便结了冰。

    孟达叹口气:“你也要体谅公子,他也不是不肯救,东三郡新近归附,我们兵力不足,若贸然分兵救援,恐怕引起掣肘之乱。”

    廖化重重地给孟达磕了一个头:“孟将军,我也知你们不易,可关将军和荆州真的一天也不能耽搁了。若是你们答应救援,我愿意留下来守城,倘若东三郡有失,我以举家性命相殉!”

    孟达慌忙拉起他:“受不起受不起,你要折杀孟达么?”

    “孟将军,求求你了!”廖化带着哭腔道。

    孟达像是被廖化感动了:“这样吧,我再去和公子说说,看看能不能劝说他派兵救援。”

    “多谢孟将军!”廖化又磕了一个头。

    孟达安慰地拂拂廖化的肩,起身走入了府门。

    虚掩门户的正堂内,刘封正倚着窗,因天冷,窗上封了密致的木板,边角有一点儿不易察觉的缝隙。他把眼睛贴上去,悄悄地向外打量着,狡黠的雪花儿从窗缝间跑进来,把刺骨的冷气砸在他脸上,不住地打着寒噤,却像是自残似的,竟不肯离开半步。

    “公子!”孟达在门口喊了一声。

    刘封像被噩梦惊了,背过身时,脸也白了一半,见是孟达,呆了一刹。

    孟达把落满了雪花儿的斗篷丢给门外的铃下,踏步走了进来,不忘记关上了门。

    刘封瞧了一眼孟达,忽然觉得此刻的会面很滑稽,他不喜欢孟达,孟达或许也不曾真心尊敬他这个汉中王的螟蛉之子。他们因为军令,貌合神离地纽合在一起,彼此之间除了公事,私话半个字也不吐,像是两具不相协调的铠甲,勉强套在同一个人身上,迟早有一天会卸下来各归各家。

    “廖化来了,”刘封呆滞地说,“他请我们南下救援荆州。”

    孟达装着糊涂说:“公子是什么主张?”

    刘封走到火炉边,伸出手去接触那暖意,脸上映着诡异的红光,说话的声音也似被火烤焦了:“我说山郡初附,未可动摇,恐怕抽不出兵力驰援荆州。”

    孟达在心里冷笑着刘封的虚伪理由,但他没有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很温和地问道:“公子所言并不错,可廖化怎么还不去?”

    “犟呗。”刘封摇摇头,又把决定权丢给孟达,“子度以为该不该救?”

    孟达拿捏道:“荆州重地,论理是该救,可我们才夺得东三郡,新附之地尚有诸多变数未可知,况我们兵力也有限。荆州如今几面受敌,北有曹操,东有孙权,恐怕凭我们区区之力,难以抵挡,还当从长计议。”

    孟达虽然语带委婉,到底透露出不救关羽的意思,刘封陡生出惺惺相惜的感动,可这心思不能明说,倒还显出戚戚之色:“到底关羽是我二叔,他如今受困,万一因我不驰援,致他遭不测,我心不忍。”他说得很动容,仿佛要流下眼泪。

    他踱去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廖化窄窄的影儿泌了进来,像一根针,在心底一刺,他犹豫道:“子度,即便不是全军出动,要不要分出一队兵力,听廖化说,二叔那儿战事紧急,日夜盼望援军。”

    孟达不说可不可,却感慨道:“公子深情,关将军有此贤侄,应会体谅公子的一片苦心,日后必会感激公子千里驰援之恩。”他也去门边看廖化,像是随意地说,“廖将军跪了有一个时辰了吧,他是关将军的心腹么……公子若是想驰援关将军,还是请他进来吧,免得落下口实。”

    明明是平淡的话,刘封却听出一身冷汗,他比任何人更了解关羽的骄矜傲慢,纵算他今日出兵驰援,有了这一遭冷落廖化的恶举,关羽也不会放过他,天知道又会折腾出什么恶毒的花样来。麋芳、士仁为什么会投降东吴?还不是关羽素日饶不过他们的小过错,他们对关羽报复的恐惧超过了对节义背叛的唾弃。

    凭什么要去救关羽,难道自己还没受够关羽的凌辱么?关羽丢掉荆州,关自己什么事?那是他骄傲轻忽酿成的恶果。即便他驰援荆州,功劳还是关羽的,与他刘封有何相干?说不定关羽还要找茬整他,他虽是汉中王公子,剥开那层脆弱的皮,他其实什么也不是。

    他怒起来,硬邦邦地说:“让廖化走!告诉他,荆州要守,东三郡也要守!”

    孟达要的就是刘封的绝情,他“诺”了一声,披上斗篷走到大门外,廖化见他来了,身子倏地一立,眼睛流溢出期望的光。

    孟达哀哀地叹口气,轻声道:“实在对不住,我无能为力,望元俭谅解!”

    廖化像被拆了足的鼎,登时摔坐下去,他喃喃道:“为什么……”

    孟达安慰道:“元俭请勿忧虑,东三郡之兵调不动,可入益州求援……”他蹲下来,挨着廖化悄声道,“我也想救援关将军,可惜兵符在公子手里,无奈啊。”

    廖化木然,也不知听没听见孟达的虚假倾诉,他忽然地仰起头,厚重的雪幕遮住他期颐的目光,他绝望了,发出了野狼似的长嗥。

    孟达被他的嘶吼慑住了,像有一片血淋淋的皮肉摔在脸上,骇得他向后退了数步,一阵风雪扬起,把雪地里将军的那张悲痛的脸揉碎了。

    廖化离开上庸城三个时辰后,刘封便知道了孟达的两面三刀,他对孟达有猜疑,在孟达身边安插了眼线,孟达就是晚上多睡了两个女人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王八蛋!”刘封怒骂道,一巴掌把案上的书卷灯盏撂倒。

    他当然知道孟达的意图,这是要和他不救关羽撇清,将来上峰如果责怪,错误皆是他刘封的,和孟达毫无关系,纵算关羽侥幸逃出重围,也只会恨刘封,孟达可是在廖化面前竭力表演了一番忠义千古。孟达两面儿都想做好人,谁也不得罪,乐得各方讨赞美,他是好弄权术的政客,牟取私心远远超过了对公义的担当。

    你给我一掌,我便要给你一剑,这是刘封的原则。

    第二天,刘封以主帅军令夺走了孟达军中鼓吹,按照军制,领万人之将皆有鼓吹,鼓吹一般为公门所封,孟达为统兵之将,故而也有鼓吹做仪仗。刘封夺走孟达鼓吹,这是一种公开的警告,我不仅能剥夺你的特权,我还能取掉你的性命。

    廖化求援的孤单背影被苍茫大雪吞噬了,而新的仇恨却在冰寒的季节燃烧起来。

    ※※※

    关羽从没想过自己会经历末路,他知道兵危战凶,再伟大的英雄也会埋骨黄土,他也想过自己的结局,他希望血染疆场,马革裹尸,在轰轰烈烈的史诗颂唱中垂下人生华丽的帷幕。

    他不怕死,可他不想在失败的屈辱中死去,更不想遭遇惨淡无归的末路。

    自他退出襄樊战场,他一直没有停止重夺荆州的战斗,这两个月发生的战斗比他从军以来经历的还要多,还要惨烈。他已换了三副铠甲,身上布满了刀伤剑伤,包扎时竟无从下手,他其实知道自己是在奔向死路,可是他不能回头。

    吕蒙夺下荆州后,善待城中士卒家眷,投降可受优待的消息不断传入关羽南下的军队里,军心涣散如冰澌消融。半个月跑掉了一半的士兵,一个月是四分之三,一个半月是五分之四,两个月后,只剩下十五骑。

    十五骑。

    关羽和十五骑残兵还在荆州的大雪中踯躅艰行,旬月来不间断的战斗耗尽了他们的英雄壮志,此刻对于他们来说,选择一个足够体面的死法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十二月初八,腊八节这一天,关羽来到临沮。

    天很冷,雪像野兽喷出的鼻息,力道十足地吞没了温暖的孑遗,狂风暴雪如泪倾如崩,仿佛是苍天在为谁号啕,汹涌悲痛化作皑皑大雪,让整个世界感同身受。

    赤兔马惨戾地嘶鸣了一声,关羽疲惫的神经陡地一弹,危险的血腥味倏地喷在脸上。可他来不及拔刀,倏忽间,犹如天崩地裂,长刀竟脱手而飞,嗡嗡地扑入厚重雪幕的深处,也不知在哪里落下。

    他被套马索绊住,连人带马一块儿落在深坑里,那陷阱埋在雪地里已有两个昼夜,坑面堆起了厚厚的积雪,几日几夜的风雪抹去了陷阱的马脚,再精明的战将也看不出这茫茫的雪地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巨坑。

    三十六个东吴士兵围拢上来,手里都牵着一根绳索,绳索像藏在雪里的长蛇,直着身子窜出来,满身的雪花在簌簌掉落,几十根绳索深入陷阱,在坑的底部结成一张结实的网。士兵们一面用力一面收网,将坑里的关羽吊了上来,威风凛凛的关云长被绳网套得目眦尽裂,像一条困在涸泽里的鲫鱼。

    “抓住关羽了!”东吴士兵兴奋地欢呼。

    威震华夏的关羽成为网中鱼儿,捉拿他的人终将会名垂青史,士兵们都欢呼雀跃,欢喜得像在过年。

    有士兵小心地欺近,试水似的伸出一只脚,犹豫了一下,轻轻踩在关羽的脸上,然后加大了力气,重重地踏了下去。

    被缚的关羽忽然躬起身体,匍匐的胸腔发出一声沉闷的喝令,脖颈用力一扭,重重地撞向那踩脸的士兵,只听一声惨号,那士兵竟像踩着弹簧般射飞出去,腿骨生生折断了。

    东吴士兵惊得轰地散开了一片,已被捆成粽子似的关羽竟然还有力量反抗,他当真是不可战胜的天神么?

    关羽在拼命挣扎,竟然像死而复生般腾身而起,他咆哮起来,像一只被激怒的巨兽,手臂鼓起来,那张套住他的网正在一点点绷裂。士兵们死死地拉住绳索,三十六根绳索绷直了,嗡嗡地弹飞了散漫的雪花,却抗不住关羽的惊骇力量。

    “父亲!”关平的呼喊像幽灵世界的冤诉。

    关羽回了一下头,眼底一片血雾弥漫,十几根长矛同时穿透了关平,仿佛剧毒的长蛇钻入了骨骸血肉间,从关平的后脑勺插出去,将他推出去三丈远,死死地钉在地上。

    他在最后一瞬看了关羽一眼,血翻出他的眼睑,像冰冷的泪,只是染了夕阳的颜色。

    凄惨的号叫冲向低沉的天幕,扫开了一片可怕的寂静。

    三十六个东吴士兵还在和关羽角力,小小的战场上没有人声,只听见风雪紧张地呼啸着,绳索即将绷断的声音,以及自己的骨头翘出身体的咔咔声,他们对绝路的关羽生出了莫大的恐惧。

    只是很短的一刹,关羽忽然向前俯冲,像是被人重重一推,一直紧绷的力量顷刻间卸下去,三十六个东吴士兵面面相觑,却看见关羽身后站着一员手持砍刀的小将,满脸冷汗。

    这员小将悄然挨近,在背后给了关羽的脊梁骨致命的一刀。

    关羽倒下去了,血染红了他的后背,裲裆甲裂成两半,露出他碎烂的脊梁骨,他挣扎着抬起头,艰难地举起一只手,又重重摔下,再也爬不起来,他决定放弃了,对自己嘲讽地笑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他偏着头问那小将。

    小将哆嗦了一下,虽然他手刃关羽,可那是情急之下的莫名勇气,其实在内心深处充满了恐惧,即使此刻面对一个没有反抗力量的关羽,仍然心生忌惮,结结巴巴地说:“马、马忠。”

    “马忠……”关羽默默念道,他苦涩地一笑,“可叹关云长一生自负,竟死于无名小贼之手!”他在地上爬了很短一截血路,仍然骄傲地昂起头颅,“来吧,取走我的首级,我成全你!”

    马忠呵了一口冷气,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靠近血泊中的关羽,灰白的雪像将军剪短的须发,一绺一绺扰乱了世界的秩序,他从雪雾后看见关羽炯炯有神的眼睛,忽然就心悸了,腿肚子颤抖着。

    “来啊!”关羽忽然怒吼。

    马忠闭上眼睛,唇角抽搐着,像哭一样地大喝一声,刀光顷刻如霹雳,一脉血飞溅出去,戳穿了风雪的面目。

    大雪缤纷不舍,将那一汪汪凝碧似的血覆盖了,仿若阖上了谁的眼睛。

    ※※※

    大雪摧城,鱼复城笼罩在一片昏惨中,城下的长江结着薄冰,没有一只船,无人问津的渡口缭起一缕白烟,像水纹柱似的久久不动。

    狭窄的关道像冬眠的蛇,懒洋洋地甩下山,一骑快马急速地奔上关道,马在喷嚏,人在喘气,也不知急奔了多少日夜。坡道太长,马儿累得实在走不动,停下来喷鼻息,他连声催促,又在马屁股上加了两鞭,逼着坐骑跌跌撞撞地爬到城关下。

    “开城门!”那人在城关下嘶号。

    守关士兵探出身体,风雪太大,视线里像有麻布罩住,看不清来人模样,他大声道:“什么人 ?[-3uww]通关符节何在?”

    那人道:“我没有通关符节……”

    不等来人说完,士兵喝道:“没有符节,怎能过关?速速退去!”

    那人倔强地说:“我有荆州紧急军情,必须马上通报成都,你必须开关,不然贻误了军情,你担不起责任!”

    士兵质疑道:“既有军情通报,如何不带符节……你通报荆州军情,该有关将军亲署关符,这个规矩你该知道吧。如今你什么也拿不出来,我如何能放你入关?”

    “我是荆州从事马良!”他吼得声嘶力竭,因觉得说不通守关士兵,一时着急了,赶着马来回走动,嚷嚷道,“快放我去成都,我要见主公,我要救关将军,救荆州!”

    他一面说一面驱马,可关城深闭如死人眼睛,他纵算心中燃着烈火,也烧不掉那坚城,焦虑和悲痛刺破了他多日来强撑的忍耐,他再也受不了,竟自号啕大哭。

    雪飒飒而飞,一片片黏上他的眉毛,将黑眉也染白了,而后化作泪水流下来。

    第三章 再失三郡,隆中大谋遭重挫

    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正在倾尽力气落满人间,天空黯淡了神采,仿佛一张无边无际的铁幕,给人一种透不出气来的沉重压抑感。

    一枝响箭穿过灰色的雪幕,飞入了上庸城楼,箭上绑着戳了封泥的信。守城士兵拆下来,急捧了送给屯守上庸的公子刘封,而后一切都像沉睡了一般安静得如同世界末日,唯有大片的雪花一层叠着一层,仿佛逐渐压抑的苍白情绪。

    两个时辰后,上庸城送出了回信,使者带着轻薄的信,飞马直入一里外的魏军大营,收信的人是孟达,他现在已是所谓“正统”的汉将军,虽然尚没有正式的官位,但迟早会受恩封,对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当他在十天前率麾下四千部曲叛逃投敌,其实已权衡了当叛徒的利弊,他不会让自己吃亏,心里总有一笔随时清算的账。

    他给刘封的信是在魏军大营中所写,写完了还交给他现在的上峰审查,待得人家认可,方才送入上庸城。他在信里言之凿凿地表白自己降魏出于不得已,恳请刘封识时务、见几微,弃暗昧而投明主,可刘封却不买他的账,回信中坚拒其意,还把孟达痛骂了一顿。

    没想到刘封竟然固执如此,孟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个味道,随他攻打东三郡的曹魏征南将军夏侯尚览过信后,大笑道:“刘封愚拙,何以至此?”

    “那是,此人不识时务。”孟达用讨好的语气说。

    夏侯尚乜起眼睛,目光古怪地打量着孟达:“君识时务乎?”

    孟达打了个哆嗦,他垂下了头,竟没有回答。

    夏侯尚盯着孟达,目光有些轻蔑。作为夏侯族裔,他身上有着曹氏夏侯一族睥睨群豪的骄傲,骨子里瞧不起软骨头,对于孟达这种叛徒,打心里没有好感。

    孟达当然知道夏侯尚的轻蔑心理,若不是他和刘封互生仇隙,乃至不能共事,他也不会想到反叛这条路,做一个叛徒,始终是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

    “听闻刘备待汝不薄,汝何以背主?”夏侯尚像是故意的,偏要用脏抹布去擦污水。

    孟达心里恨恨的,脸上的表情却很谦卑,他像鹦鹉学舌似的说道:“识时务。”

    夏侯尚一愣,俄而仰面一笑,他伸出手,像摸一只温顺的狗一样,拍了一下孟达的肩膀:“你很会说话!”

    他摸着下巴一叹:“刘封骨头太硬,他若不降,东三郡何以取之?”

    “无妨,上庸太守申耽有反正之意,我们可里应外合。”孟达充满信心地说。

    夏侯尚语带双关地说:“都说刘玄德得人心,未想屡屡为部下所卖,荆州如此,东三郡又如此,岂不悲哉!”

    这话说得孟达低了头,像被戳中了死岤,脸色也惨白了。

    夏侯尚背着手踱了几步,似乎漫不经心地说:“知道关羽的下场么?”

    孟达小声道:“听说了。”

    夏侯尚慢慢地转向他,意味深长地说:“可怜关云长英雄一世,纵横天下数十年,名动四海,却死在自己人手上!”

    这话仿佛一枚尖锐的石子硌在孟达心里,他诚惶诚恐地“唔唔”了两声,却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也许自己的下场还不如关羽。

    他陡地对自己的叛变感到了一丝不可说的后悔。

    ※※※

    雪下得大了,没头没脸只是砸下来,仿佛天神在云霄之端挥舞兵戈,抖落下数不清的铠甲鳞片。

    顶着劲峭的风雪,诸葛亮跨进了门,不等门首铃下动手,肆虐的风已将那门撞关了。他在门口拍着斗篷上的雪花,手指僵硬得伸不直,羽扇捏在手心像是贴着一根冰冷的铁棍。

    刘备正坐在屋中百~万\小!说,抬头见他来了,丢了手里的书,向他招招手:“好大风雪,你怎么还来?”

    诸葛亮褪去斗篷,轻搭在衣架上,踮着冻得麻木的脚一步步走向刘备:“有事,不能不来!”

    刘备拍拍身边的棉褥,示意诸葛亮坐在火炉边,他拿起脚边的火筋在火盆里加了更多的炭块,那火苗子噗噗地往上蹿,他低了头只管用火筋挑火:“你有什么事,非得顶着大风雪来?”

    诸葛亮放下了羽扇,两手放在火上取暖,手指头慢慢能活动自如了:“荆州许久没有消息了,亮心里着急,想来主公这里问一声,有没有荆州军报?”

    刘备摇摇头,火光映着他忡忡的脸:“我心里也急,自从得知东吴夺了江陵,这一颗心就悬吊着。云长这头犟牛偏又不肯北上,几次军令传出去皆石沉大海,这个混账,到底跑哪里去了?”

    诸葛亮也是忧愁地一叹:“亮已发令沿江驻军,随时准备接应云长入川,如今荆南三郡也情形不明,祸福难测啊!”

    君臣都沉默了,风雪啪啪地扫过房顶,炮仗似的响了个遍,像要将这屋子炸了个干净。这越来越紧的风雪声犹如急催的战鼓,让彼此的心更紧张了。

    刘备将脸从通红如血的火光中拔出,他摆摆手:“罢了罢了,索性我率军去荆州看看,再这么枯等下去,急煞人也!”

    诸葛亮劝谏道:“荆州纵有十万火急,主公也不可亲往。而今消息不明,尚不知是何等情形,还是等诸事确定后再做计较。”

    刘备焦躁地说:“我担心云长有……”他猛地把那个担忧死死咬住了,仿佛只要他不说,那可怕的一幕就不会发生。

    他烦闷地长叹一声:“唉,只有听天由命了。”他站起身,“有件事,孝直在病中写了份科条。他想暂辞尚书令一职,让刘巴代掌,我拿来你看看。”他折身往暖阁走去。

    诸葛亮似乎心神恍惚,竟忘记不该让君主亲自去取文书,迷蒙了眼睛看着刘备走入了厚重的帷幕之后,胸口被烤得热烘烘的,心却有了丝丝的凉意,仿佛被谁的眼泪浸泡。

    “咚咚!”敲门声在大风雪天听来失真,屋里没人,诸葛亮只好自己走去开门,那门才开了半扇,狂暴的风雪吹得他险些跌倒。

    来人满脸挂着雪,像个没神情的冰雕,看了半晌,才认出是王府的掌书主簿,“刚收到的,荆,荆州急报!”来人说话吞着风雪,听来像被闷在锅里煮烂的豆子。

    “嗯,给我,我代转主公!”诸葛亮撑着门费力地说话。

    主簿从怀里取出一封红签急件,匆匆递给诸葛亮,帮着诸葛亮合上了门,那爆炸般的风雪被门关在外面。

    急报是夔门守将发来,信袋被雪打湿了,湿漉漉似一泡水。诸葛亮心里着急,犹疑了一刹,还是拆了封泥,从袋里扯出一张同样湿淋淋的卷帛,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很大的勇气读着上面的字。

    诸葛亮手轻轻地抖了,他想要控制,可却越抖越凶,颤抖还传染到了胳膊,再从胳膊延到肩膀,肩膀到胸口,最后是整个身体……眼睛又酸又痛,视线模糊得仿佛天黑了。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头晕目眩,为什么气短胸闷,是房梁塌了,还是自己丢了魂?

    他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惊惶地看见刘备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暖阁门口,手里捧着一卷文书,目光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绢帛。

    “荆州军报,是么?”

    诸葛亮不知该说是,还是该断然否认,他生平第一次像个失去智慧的呆子一样,木头似的没有一点反应。

    “荆州军报,是么?”刘备又问了一遍,灌铅似的腿磨着地板走过来,眼睛里逼视出冷幽幽的光。

    “出了什么大事?”刘备的声音提高了,他将手一伸,“给我看!”

    仿佛出自本能,诸葛亮将绢帛紧紧地捏住,竟像个维护心爱物什的任性的孩子。

    刘备的声音更大了,仿佛濒死野兽的嚎叫:“给我看!”

    诸葛亮仍然呆愣着,刘备忽然扑了过来,扑食似的捉住他的手臂,硬生生地夺了过去,沾满了雪水和泪水的绢帛在他眼前一点点打开,犹如推开了一扇冰冷的墓门。

    他只看了两行字,后面的字都像被抽干了的水一样,变得干瘪无痕了,他从喉管里发出死亡般凄惨的低哼。

    “云长……”

    他喊着这个名字,仰天直直地倒了下去,卷轴飞出去,散成零碎的几片,纷纷落在他流泪的脸上。

    ※※※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像窗外盘桓的月光,一梦醒来,已照进了房间,霜白的光逼退了安静的黑暗,将旧年的痕迹缓缓洗去。

    这一年的上元节,洛阳解除了宵禁,通衢阡陌挂满了彩灯,那绚烂的火树银花是乘胜追击的百万雄师,追蹑着黑夜仓皇逃离的足迹,最后的残兵卧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等待卷土重来的机会。

    洛阳行宫灯火通明,提着行灯的宫女穿梭如云,脚步声“沙沙沙沙”,像缠绵的春雨,一点一滴都落在宫墙下去冬衰败的残草里,催醒着沉睡在地下的新生力量。宫女们只是十来岁的少女,虽身在森严的禁宫,却关不住青春萌动,一面列队行走,一面悄悄东张西望,满目尽皆是璀璨光华,又好奇又欢喜,忍不住吃吃地憨笑。

    曹操听着宫女们的笑声醒了过来,他其实一直没有睡熟,头总在疼,脑髓一下一下地抽筋。他扶着头坐了起来,恰看见一盏风灯从窗前扶摇而升,像被无形细线拉动的一团橘黄火绒,向着高远的天际徐徐滑行。

    他这一动,一众侍妾围上来,有的披外衣,有的递热巾,曹操觉得烦闷,觉得自己像埋进土里的骨头。

    案上放着一盆金橘,个头很大,挨得也很紧,滚滚的模样像小孩儿嘟嘟的脸。曹操顺手捡了一个,掂了掂,凑到鼻边嗅了嗅。

    这是孙权进献的贡物,一共一百斤,快马送到洛阳,到达目的地时,仍透着新鲜味儿,像刚从树上摘下,似乎还带着江南的烟雨气息,宛如碧波湖畔随风而去的芬芳。

    香喷喷的贡物只是掩饰残酷真相的诱人轻纱,里边包着一个人的头颅和一封烫手的请表。

    那颗头颅,曹操很熟悉,他曾做过那颗头颅五个月的主公。

    他抚着那具装头颅的锦匣,伤感地念叨:“云长,云长……”

    伟大的英雄,生时捭阖天下,死时却装在窄小的匣子里,像颗拔掉的牙一样腐烂掉,埋在或干或湿的土里。

    曹操下令将头颅厚葬,他不会中了孙权嫁祸的小儿之计,更不做埋没英雄的恶举,失败的英雄一样值得尊敬。

    在那份请命表里,孙权请他顺应天命,取汉自立。曹操读到此表竟自哑然失笑,他把孙权的请表宣示群臣,笑道:“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

    可魏国臣僚却不那么想,汉家正朔早就是一具可以轻轻推倒的空躯壳,是曹操延缓了它的覆灭,忠心汉室相当可笑,识时务者都不再认同做汉臣。汉帝像粒飘在许都空旷宫闱里的灰尘,很多时候,人们常常遗忘了他,唯有每年几道例行程序的诏策上的玺印,提醒人们还有一个汉朝皇帝存在。

    孙权的请表如同一颗爆竹,把人们心中一直想说但不敢说的大逆之言炸了出来,由侍中陈群起头,群臣纷纷劝说曹操代汉自立,有的进谏,有的上表,都做好了当新朝新臣的准备。性急的已经在谋划建安二十五年改元,还请太常挑个好年号。

    臣僚们热情的拥戴像当年请封曹操为魏王一样,曹操没说可不可以,也不勒令群下勿发妄言,等着庙堂上代汉的氛围造足了,他才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

    只是一夜,所有人都明白了,朝堂上的造势像瓦解的高台,顷刻间沉默了。

    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服事殷。终文王一生,他都是殷商的诸侯王,直到他的儿子武王继位,伐殷自立,最终建立了周朝。

    人们都读懂了这暗示,曹操不做皇帝,可他把代汉自立的愿望留给子嗣。曹操会以汉臣的名分终结一生,他早就把自己安在喷焰的火炉上,只是不想烧得太难看。

    曹操若当真代汉自立,天下没有人会惊异,会一如既往地咒骂他。但他选择了终身为臣,世人会怎么看他呢?或者会斥责他虚伪吧。

    可谁会再为汉朝效忠呢?这个纸糊的王朝脆弱得不值得再费力支撑,不如摔烂了重新建立,高喊口号的忠臣们在王朝倾覆时,往往会第一个叛变。骨鲠之臣也许有,但成不了气候,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他们要么为旧王朝的覆灭殉葬,要么投身大流,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行宫里的灯光明亮得像升起了无数的月亮,响亮的爆竹声穿透宫墙,炸烂了天空肃穆的脸蛋。

    曹操坐了一会儿,周围讨好的目光像一块块烧红的炭,炙烫了他苍老的皮肤。他避开她们的渴慕,从熏人的衣香丽影罅缝间望出去,外面烂漫的华灯像新鲜生命的第一口呼吸,吐纳出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愿景,他于是想从这个窠臼里挣脱出去。

    他趿上鞋,一直走到门口,天空中摇曳着无数盏风灯,一点点光芒仿佛穿过锦衣的针,由一双无形的手牵引,远远地飘向望不到的天幕背后。

    真是好夜景,天不曾寂寞,人间也沉浸在热闹的繁喧中,追名逐利,扰扰攘攘,一生忙碌到头,亦不知争得了什么、输掉了什么。

    曹操匆匆地回想了自己这不平顺的一生,毫无疑问,这一生堪称辉煌。他已足够在史书里留下名字,后世人会读到他的事迹,至于是针砭抑或是赞美,他不得而知,也不能强求。

    他们或者会歌颂英雄曹操,效法他的光荣,或者会唾弃j雄曹操,斥责他的凶戾篡逆,谁知道呢?没有人能干预身后的评论,创造不世功业的英雄总是留下一个毁誉参半的历史评价,这是成就历史的丰功伟业必须承受的代价。

    “嘭嘭”的爆竹声摇晃着行宫,明亮的灯光像无数道流动的彩虹,稀释着夜色的厚重,宫墙的每块砖都映着绯色光晕,像嵌住了千百张女孩儿含啼宜笑的脸。

    曹操在门槛边坐下去,他抱着那只金橘,把脸贴上去,像个孩童。

    “累……”他打着哈欠说出一个字。

    而后他睡着了,手轻轻一松,橘子滑落下去,滚下长长的台阶,被紫色的夜雾轻易摘走。

    一盏风灯掠过宫墙飘起来,橘红的光温柔如睡熟中匀净的呼吸,像那金橘升上了天。

    ※※※

    窗户没关严,风忽然加重了力量,“乒乓”一声撞开了窗,马良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而起,喉管里咕噜转了一声,他抓着被单,死命地撕烂了声音喊道:“荆州有难!”

    本倚在床边打盹的马谡吓得一把摁住他:“四哥!”

    马良挣扎了几下,噩梦的可怖锁着他的理智,两人彼此拗着力气,这么拉扯了许久,马良似才缓缓醒悟过来,浑身紧紧地一抖,茫然地转过头,昏眊的眼睛渗入了一丝亮光:“幼常……”

    他像从悬崖边掉下,忽然一根绳索从天而降,不顾一切地抓住马谡的胳膊,眼泪像爆开的泉浆,将视线里的马谡洗成了重影。

    “季常……”一个宁静的声音揉搓着他的耳朵,白羽扇轻柔地抚上他的手,沉重的心情像获得了轻松的怀抱。

    见到诸葛亮,马良终于确认自己在成都,而不是在颠踬的长江栈道上。路长得像通向死亡,不知道要走多久,不知道失去的疆土会不会重新夺回,不知道那轰天的噩耗是不是仅仅为一场荒诞的梦。

    “荆州丢了……”马良泣不成声。

    诸葛亮一叹,他将一张手绢递给马良:“我们知道了……难为你了,幸得你传信给夔门守将,不然,荆州之难或许还会延迟传入成都……”

    马良抹着眼泪:“孔明兄……荆州全数被江东所克,我有愧主公,未能守护荆州……”他哽咽着又是泪如决堤。

    诸葛亮软语安慰道:“季常何必自责,疆土易手,敌寇夺土,非一人之责,季常已经尽力了。”

    马良却偏要把内疚捆在身上,尽管诸葛亮的宽慰听来很真实,他却没有一丝儿的轻松,忐忑地问道:“主公……他还好么?”

    诸葛亮忧虑地说:“自从听闻荆州有失,关将军阵亡,主公悲痛不已,竟自大病不起,群臣束手,好不痛心!”

    马良更难受了:“主公哀心,乃臣下之责,马良难辞其咎!”

    诸葛亮宽解道:“别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主公已知你回返成都,他有一言托我转告:季常忠贞之士,全心护卫荆州,而今疆土横夺,乃江东谲诈,非臣下轻忽,望季常宽心无疚。”

    马良刹那间感动,本想聊表情怀,却是说不出来。

    马谡插话道:“四哥,关将军为何不北上汉水与公子会合?主公明明下达了军令。”

    马良苦笑:“关将军忠义千秋,主公既将荆州交托于他,他怎能坐看荆州丢失?故而宁可甘冒性命之忧,也要南奔刀兵之所。”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蓦地倾过身体,“孔明兄,关将军曾遣廖化将军去东三郡求援,但公子不肯发救兵。”

    诸葛亮微蹙的剑眉轻轻一绷:“可曾属实?”

    “廖将军未曾求得救兵,不得已南下追寻关将军。奈何关将军已西保麦城,正巧我逃出江陵,欲赴夔门报信,我和他在当道遇见,是他亲口所告……他不肯随我入蜀,偏要去麦城救关将军,只得分道扬镳。”

    诸葛亮的神情很凝重,羽扇在下颚处悠悠地飘着:“这事儿,成都也略有耳闻,而今听你这一说,原来竟是真的……”

    “公子好不冷酷,至此危难关头,竟然见死不救。该上报主公,责他以重罪!”马谡气愤地说。

    诸葛亮摇起?br />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