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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51部分阅读

    有一多半为我们自己夺得,他竟有脸问我们讨要整个荆州!”

    诸葛亮筹谋道:“当然不能将荆州让出,目下之策,主公回绝了便是。就说我们初得益州,立足未稳,且还欲克定凉州,待得益州安稳,凉州得手,再谈荆州之事!”

    刘备仰头一想,大笑道:“好个‘待得益州安稳,凉州得手,再谈荆州之事!’这个‘谈’字最妙,既不说不让荆州,也没说让荆州,咱们就和他们拖!”

    诸葛亮平和地一笑:“不知东吴所遣使者是谁?”

    “是你兄长诸葛瑾,既是你兄长为使,便由你去答复可好,他看在兄弟的情分上,也不好意思强辞!”

    诸葛亮却听得摇头:“恰恰相反,亮不可去见东吴信使!”

    “为何?”

    “兄长来益州,身为东吴使者,事为两家公务。亮若去见,因兄弟情分闲话家常则可,互论公事却有枉给私情之嫌,话反而不好说了。”

    刘备沉默有顷,一叹:“罢了,孔明既存公义之心,我岂能强夺,我亲自与子瑜会面,假以言辞,望他体谅。”他转身又将书案上的另一册卷宗交给诸葛亮。

    “索性一并都说了,这里还有一件事!”

    卷宗才看了三分之一,诸葛亮已是惊住,虽是意料之中,却比意料的更为严重,他忍着性子,将卷宗看完,却并不显出喜怒。

    “法孝直这个王八蛋!”刘备眼中出火,“惹出这么大的事,现在百姓抬了郑丞夫妇的棺木横在他家门口,堵得那条街水泄不通,一街的人都瞅着看热闹呢,我看他怎么出门!”

    诸葛亮将卷宗叠好,思忖道:“郑丞夫妇已死一月有余,当时未曾有事,事隔许久却忽然横棺挡门,想是有人在后面煽动!”

    刘备发火地甩着手:“管他谁煽动,鸡蛋没有缝,苍蝇能叮么?他法孝直若不是逼死人命,谁敢抬棺材堵他家的门?行得正,走得直,鬼都不会找你!”他气得一拍书案,“我早知道法孝直是个小气鬼,只没想到他心眼竟比针眼还小,人家不过和他吵了一架,他就把人往死路上逼,连个后手也不留,王八蛋!”

    诸葛亮道:“法孝直虽睚眦必报,但他机敏果敢,干练明达,确能慑服益州旧臣。益州故属不服之心昭然于前,法孝直能抑其恣横,只是行事过了头,不曾思虑后果,才惹出了这一桩公案!”

    刘备懊恨地一叹:“我岂不知这一点!当初纵容法孝直责惩群僚,不就是为了收拾那帮益州混账!只是料不到法孝直骄横过头,知放权而不知收权,让人家抓了个把柄,想整人倒把自己栽了进去!唉,偌大的纰漏,可该怎么弥补呢!”

    诸葛亮劝慰道:“其实,也不算太大纰漏。”

    刘备抚着脑门发愁:“还不算大纰漏?都扛棺材上门了,法正那王八蛋两天不敢出门,偷偷找人爬出墙来寻我,让我去救他,我救他?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他又来了火气,啪啪地敲打着那卷宗。

    “亮说没有大纰漏并非慰藉之语,主公细想,法孝直前后免去了十来个人的官职,当中有五人瘐死,为何只有郑丞夫妇的死激起民怨?其余人不冤么,他们怎么不来堵门?”

    刘备锁了眉目,思量道:“是哦……”他细细地想了好一阵,蓦地,击掌道,“我知道了,这帮孙子的身上都干着罪,法孝直撤他们的职,押他们系狱都非无理而刑,要么贪墨,要么渎职,总是犯了法典。那几个死了的,听说其中两个家中曾溺死奴婢,这么想来,法正那王八蛋还真是会整人,你硬是挑不出他的差错。只这一次怎就犯了糊涂,把个儒生给逼死了,就为赌一口气,还是改不了的王八蛋脾气!”

    诸葛亮听刘备左一句右一句地骂王八蛋,想笑又觉得不好,正色道:“正是这样,十有八九都打在正处,却有一二处偏了位,只需矫正这一二分差错,何必因一二而丢弃八九呢?”

    “话是这么说,但现在棺材堵在门口,人家恨不得生剥了他的皮,总不能带兵驱民吧!”

    诸葛亮稳重地说:“主公毋忧,今日这一桩事,无非还是归到源头上,便是益州人对我们的不服。要让他们服气,先有威刑摄其心,后还得恩赏收其心!”

    刘备渐渐醒悟了:“你是说……”

    诸葛亮目中清冽有光,澄明如秋月朗朗:“主公可还记得上次君臣争执是为何事?”

    刘备早已满怀通透,长叹一声:“知道了,用刘巴,仇怨尚能重用,况他人何?”

    “主公明断!”诸葛亮慨然地俯首一拜。

    刘备扶起他的手:“孔明之言为稳固社稷之良言,我该谢你才是,只是法孝直该怎么办?”

    诸葛亮狡黠地笑了一声:“先让他围上几天,让孝直心存忌惮,日后行事当能谨慎。若怕民变惹出祸端,可令巡城校尉遣兵悄悄守护,一旦有变,则相机而动,但不可伤残百姓!”

    “好,就围上几天!”刘备乐滋滋地笑了起来,“王八蛋,不让他尝点苦头他还不知收敛,等我们收拾了刘巴,再去收拾那混蛋!”

    ※※※

    尘土乍起,数骑马在一户门庭前停下,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出去三条街才到闹市,仿佛是深埋在高堂大厦下的一间矮屋,被鳞次栉比的雄伟建筑遮挡了。秋残黄叶在巷子里忽扬忽坠,仿佛成百只扑花的蝴蝶。

    当先一骑跳下马鞍,却是个雄健的甲士,他走到门口,轻轻扣住门环。

    “哐哐”数下敲门声回响在寂静的小巷,片刻,那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半张人脸,半只眼睛里闪出惊疑:“你们……”

    甲士礼貌地说:“相烦禀报一声,左将军府备薄礼相赠,聊表微意!”他躬身将一片礼单递上前。

    那仆役接过礼单,也没看,揣着便走了进去。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赠礼了,前两次被本家主人退了回去,赠礼的也不恼恨,下一次照样送来,再退再送,仿佛彼此在做大推手,你拗着劲,我攥着力,一方不客气,一方却乐哈哈。

    片刻,门后走来一个青衣葛巾的中年男人,他将手中的礼单塞给甲士:“多谢左将军美意,但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受左将军大礼!”

    甲士闪了一下,礼单擦着他的胳膊别了过去:“刘先生,左将军叮咛再三,先生或不受薄礼。但左将军是为赏识先生大才,有心结交而怕先生见责,不得已用俗鄙之礼待先生,万万不敢亵渎先生清望,望刘先生体谅吾家主公这一片爱才之心!”

    他不等刘巴回应,向后退了一步,几个随从抬起两口竹笥放在门口,各自恭恭敬敬。

    刘巴本不愿意受礼,可甲士硬着人把礼横在他家门口,他想阻拦也来不及,刚说了两句不可如此,众人却已飞身上马,顷刻拍马走远了,追也追不上。

    “先生,这可怎么办?”仆役瞅着两口竹笥,他小心翼翼地抚了抚,也不敢打开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

    刘巴喃喃:“无功不受禄,这倒难办了。”

    仆役思量道:“左将军还真有肚量,两番辞让,他都不恨不恼不怒,第三番又遣使者赠礼。”

    刘巴踟蹰着摇摇头:“礼尚往来,他这是逼着我去见他。”

    “我瞧左将军或者有爱才之心,先生何不给他一个面子?”

    刘巴默然,横陈眼前的两口竹笥像忽然长在胸口的瘤子,剔不掉,又害怕疼,他阴郁地叹了一口气。

    ※※※

    刘巴忐忑地踏入了左将军府门,背后有叹息似的风声一掠而过,他心里惶惑,不知道即将等待自己命运的是什么。

    从在荆州起,他便与刘备素相扞格,当初曹操南侵,刘备奔驰江南,荆楚群士从之如云,他却不肯归附,北上依附了曹操。后来曹操让他招纳长沙、零陵、桂阳,事未成而刘备已略地,他只好远走,诸葛亮留书挽留,他固执己见,宁愿逃去交趾,仍不肯归于刘备麾下。最后辗转迁延,从交趾来到益州,历经蹇险,不得已投在刘璋帐下,可叹天意弄人,偏偏刘备入川。他知刘备胸存大志,还曾劝谏刘璋不纳刘备,奈何谏议未从,刘备克定益州,刘璋远赴南郡,抛得他困守成都,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

    像他这样的身份,既不是刘璋的旧臣,也不是益州耆老,说是曹操属下吧,又早失去了与曹操的瓜葛。他仿佛什么都是,又仿佛什么都不是,身份的晦暗不明似乎益州秋季的阴霾天气,一线明朗的阳光也不曾照耀。除了身份的暧昧,最头痛的便是和刘备的宿怨。虽然刘备定成都后,没有责罚他的罪,还让他在这里做一个背井离乡的羁旅客人,但到底彼此存有隔阂,总不能畅情释然。上次张飞访他,可他偏是个清高孤傲的士子,从来便不喜这些粗鲁武夫,张飞的话说得倒是动听,可言行让他很看不过去,不耐烦地说了些冷话,当场就把张飞惹火了,摔了门就离开。他便知自己闯了祸,可话已出口,索性就豁出去算了,大不了被刘备迁怒,或者……

    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顶多拼却这潦倒半生的性命,哪知刘备忽然几番遣使登门赠礼,大有结交之意,真叫他百思不解其意了。他本不欲与刘备谋面,但人家赠礼上门,一再回绝不见,未免不符君子待人之道。他又不能学孔子见阳虎,专门挑着刘备出门的时间回访,他只能选择亲自登门,无论好歹也要在今朝见一见真章。

    “刘子初,汝竟肯登刘玄德之门,好不荣幸!”刘备的笑声像锋锐而明亮的阳光,穿透了落在刘巴身前身后的阴影。

    刘巴刚要行礼,却被刘备一把捉住手,热情地拉住他往屋里走。

    将军府的正堂上只有他,刘备和诸葛亮,个侍从像魂一样粘在人影的背后,仿佛一口可有可无的气。

    “左将军盛情过望,巴无功不受禄,不敢受将军大礼,当不起!”刘巴惴惴地说。

    “吾却以为汝当得起!”刘备笑容里像盛开着姹紫嫣红,鲜艳的色泽让人目眩神迷。

    刘巴一味地谦让:“将军太客气了。”

    刘备也不说客套话,直白地说:“我想用子初之才!”

    刘巴诚惶诚恐:“岂敢!”

    刘备肯定地说:“子初有经纶桢干,贤才空置不用,岂非暴殄天物?子初纵然宽容无嫌心,我也会自责,自然,子初也可不入刘玄德彀中,全在尔一心之念。”

    刘备要用他,用一个和他数次作对的狷狂之士,刘巴说不得是个什么感觉,仿佛五味杂陈。

    刘备真诚地说:“我不强求子初,今日子初愿受我之礼,登我之门,我已甚是欣慰。倘若子初不欲留在益州,想回荆州,或者归北,此时便可收拾行装上路,我可对子初盟誓,绝不会阻拦!”

    刘巴的嘴角蠕动了一下,微弱的声音滑出来,到底是一片模糊。

    刘备为了确证自己的承诺,又特意提醒道:“出行关符已送给子初,子初可知刘玄德之心。”

    “关符?”刘巴狐疑。

    诸葛亮插了一句话:“今日赠给子初的礼物里便有关符……怎么,子初不知?”

    刘巴恍然了,刘备送来的两口竹笥压根就没打开过,至今仍然卧在他家的院落里,受着风霜凋蚀。他本来还想原封不动地退还刘备,如今听诸葛亮解释,才知道这其中原来装着放他刘巴来去自如的凭证。

    他一下子被感动了,嗡嗡地说:“刘巴倨傲自大,清高狂妄,擅相抵触左将军却既往不咎,屡加厚恩,刘巴何德何能,敢受将军大恩!”

    能等来刘巴这几句服帖的真心话,刘备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他谆谆地说:“子初言重了,吾向也有不善之举,望子初毋怪!”

    刘巴心底本拧着一根麻绳,此刻都在解开,虽然缓慢,却畅快而舒坦。他不想拗下去,风骨虽然拗出来了,人情味儿却塌陷下去,他真诚地说:“将军坦荡,刘巴感慨。刘巴愚拙,不敢担当大事,但若将军有一二小事,刘巴当尽心解疑,不敢辞难!”

    等了数日,刘备就是为了等这句许诺,他叹了口气:“子初,不瞒你说,确是有事求你,怕子初不允,方存了一二巴结之心,望子初体谅!”

    “请讲!”

    “是这样,听闻子初有理财之干,现今益州财匮,府库空虚,不知子初可有良策?”

    原来是为这个,刘巴也知道成都府库罄尽,他思索了一会儿:“良策没有,陋识却有一个,若蒙不弃,愿相告之!”

    刘备喜道:“是什么,说来无妨!”

    刘巴道:“成都府库空虚,当务之急便是聚财!巴有一法,钱出之何处,却也可来之何处!”

    “怎么做?”刘备谆诚地问。

    “益州商贸貌似繁盛,实则混乱。其中,尤以钱币不统一为最甚,金银铜币等等流于市面,物价因此高低无准,巴以为可由官家统一制钱,强制通行,罢百钱,兴新钱!由吏掌官市,一可约法行新钱,新钱大积于市,则旧钱流入府库;二可平抑物价,若府库充实,可由官府卖货资民,则商家囤积无利可求!”

    刘备虽不通理财,也听懂了刘巴的意思,那便是由政府统一强制发行新货币,除了新货币外,其余旧币不能在市场上流通,这样留在民间的金银便能收归府库,自然就让府库充实。

    诸葛亮坦诚道:“恕亮直言,罢百钱兴新钱或有敛财之嫌,只恐民心不服,新钱难以通用。”

    刘巴叹息:“此是不得已而行之,府库藏帑空竭,财货不存,要想把流于民间的金银收归,唯有此法!”

    “只恐有金银的不肯把金银交出来,没有金银的抵触新钱。”刘备忧心道。

    诸葛亮想了一会儿:“若是新钱甫一流通,有大宗金银与新钱交易,可缓一时艰难否?”

    “新钱行于市,最难在开端,一旦流通后,若能保证市面货物丰阜,交易畅顺,一钱能有成倍之利,民渐习于用新钱,自然不会抗拒。当初新莽改制,频繁更币,奈何物资穷匮,民力凋敝,故而新币只能使得物价更贵。”

    诸葛亮思索着:“请教货物丰阜之法。”

    刘巴道:“成都物价腾贵,最贵在粮食,闻说左将军府下敕令丈田,若此令能在益州执行无碍,则新收田赋将倍于以往。故而可从各地购入大批低价粮食,送入成都各市,由官家设市,吏主交易,如此,则市面物资丰阜,民可凭常价购之,囤积居奇的j邪之辈无利可图,唯有降价!”

    这当真是一手老辣谋断,刘巴果然深谙平准,方能有此兴利除弊的良策,诸葛亮不禁欢欣道:“好法子!”

    “还当设平准官,贵时抛售、贱时收买,以平抑物价。再设均输之官,将各地上赋异地出售,辗转交易,如丰产而价低者运往高价之地贩卖。如此,各地物资交易通畅,则不愁物价平抑,国家府库更当充实。”

    这是效法汉武帝时的平准制度,桑弘羊当年以此策进献汉武帝,统一了中央财政大权,同时加快了地方市场流通,一举增加了国家财赋总量。

    诸葛亮建议道:“平准均输之官,成都统一领衔,可否按照税赋之别设官分职,益州各郡上赋不一,均输不一,则领官也当不一。”

    这是要把武帝平准制进行到底,刘巴自然是赞同的:“如此更好。”

    “只是铸币需要铜,仓促间哪里得来这么多铜?”刘备提出一个疑问。

    刘巴胸有成竹地说:“益州多有铜矿,自可开矿得铜,然矿山也需官家专有,此应定下一条严令,凡铸币、采矿皆不允私人所有!”

    诸葛亮询问道:“倘若铸币官有,则他物可设官有否?”

    刘巴一笑:“军师将军果然高见,益州产铜,尚有盐、铁、蜀锦之阜,后三者也当官有,则赋税广增,民生获利,单单蜀锦一项,不啻为大利之本!”

    诸葛亮点头:“诸官有都当一一设置,只是求利国用,为寻常儒生所不为,若是有深谙平准之才,望子初举荐!”

    刘巴沉吟:“王连可为司掌盐铁之官!”

    王连也是刘璋旧臣,与黄权一样,也曾经坚拒刘备,闭城不降,刘巴举荐旧臣王连,无疑又是对刘备肚量的一次考验,刘备却毫不犹豫地说:“好,子初所荐之才必定有经世济国之用,当考校之!”

    他得了填充国库的良策,心下已是狂喜,不由得一拜:“谢子初良策!”

    刘巴忙不迭地回了一拜:“怎敢受此大礼,区区小策而已!”

    刘备问:“当从何处入手?”

    刘巴笑道:“此事说来容易,做来繁复,巴立刻回去写一份详细的条目,再呈来一览,尚有细则需多加斟酌!”

    “有劳子初,如此甚好!”刘备悦然说道。

    刘巴偏是个急性子,听说要做事,便等不得了,也不拖沓,拱手便要辞别。刘备强拗着要送了他出门,他推脱不住,只得由刘备一路将他送去大门口。

    刚转过身,便有门下通报,说庞羲拜访。

    刘备当即便呆了:“庞羲,他来做什么……”

    诸葛亮却是欢喜:“好啊,好事真是接踵而至,益州豪强终于坐不住了,这个庞羲就是个开头!”

    “你说他来做什么?”

    “无他,投诚耳,或欲结交主公,或自请丈田!”诸葛亮自信地说,“庞羲为东州派,有了他的这一主动投诚,东州派将逐步被我们收纳,看来我们的分化瓦解当可成功!”

    刘备点着头:“好,我便去见一见他!”他轻轻一击掌,用低沉而柔韧的声音说,“益州啊益州,你到底要迈入我帷帐内了。”

    第十四章 治乱政须下猛药

    晚秋的天气已转冷了,未到日入,天色却灰了脸,淡红淡紫的雾气沉在半空中,迷迷蒙蒙地笼罩着绰约的城市。

    锦绣坊的扬武将军府门前,黑压压地围坐着一群人,两具黑漆漆的棺材正对着门口,像是横架起的巨大弩机,随时准备发出狂飙般强猛的弓弩。

    这些人有的是死者的亲属,有的是打抱不平的普通百姓,还有的是附近无事可做的闲汉。他们在这门口一坐便是七八天,冲过门,也砸过石头,巡城校尉来训过话,可一来这些人都豁出去了,官府来了也是一副顶牛似的不要命,二来他得了上峰命令不许擅动武力,又见他们大多数时候只是静坐,也不曾滋扰祸事,只得远远地观望着。

    人群围而不去,吃喝拉撒都在门口,府中因再怕饿出人命,不得已只好顿顿给他们送饭。附近的闲汉听说这里可以白吃白喝,成群,都打着为郑丞夫妇申冤的旗号,混在示威人群里,每顿赚得饱餐,吃饱喝足后也拿出力气来骂一句,嚎一声。

    虽然府门外闹得如同一台大戏,府中主人却始终不曾露面,每日示威人群都会叫喊着要他出来,偏偏法正的定力好得出奇,仿佛入了定,任凭外间波涛汹涌,他自岿然不动。

    “扬武将军出来!”又有人喊叫起来。

    “出来!”一人起头,响应的人此起彼伏,霎时,喊叫声声震云霄,那府门却紧紧闭阖,犹如死寂的坟墓。

    “嘭!”一块石头丢上去,砸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府门上,不知道哪里飞出一个鸡蛋,“噼啪”砸了个正着,油腻腻的蛋黄溅得一扇门像是长了霉菌,接着是一截白菜棒子、两个烂得发臭的橘子、三只破破烂烂的布鞋,把个将军府门变做了个藏污纳垢的垃圾场。

    吼叫声、砸门声齐响俱发,人群仿佛亢奋的情绪传染了一般,粗红着脖子,抡圆了胳膊,冲口的脏话和顺手捡起的砖块破鞋一起抛了出去。

    而在这澎湃的喧嚣中,却自远而近地传来了数声马蹄声,不过一会儿,数骑在门首停下,七八个腰配宝刀的亲卫拥着两个人分开人群,向那门前走去。

    人群正在喧腾中,猛见来了陌生人,都自一愣,却见那领头两人,一人着绛红色窄袖便服,手擎腰间长剑,行动如风,劲健雄阔;一人白衣羽扇,眉目清朗,面容煞是好看。

    有人认出来了,悄声道:“好像是左将军!”

    刘备抬步上了台阶,见着门口撒了满地的烂白菜、烂鸡蛋,一股子酸臭味钻入鼻中。他厌烦地皱了皱鼻子,本想举手扪门,可那门环上还掉着黏稠的液体,不知是浓痰还是蛋液,他真是哭笑不得。

    他嘲讽地摇头叹道:“法孝直过的好日子啊,不出二门,自有人给他送粮食!”他看了诸葛亮一眼,有些内疚地说,“早知道,你就别来了,这地方哪是人待的,你好干净,这里味儿重!”

    诸葛亮听得好笑,持重地说:“不妨事,主公能来,亮也能来!”

    刘备左右寻了一遍,到底没找到合适的东西,便向一个亲兵借来一把刀,也不拔鞘,擎起臂膀嘣嘣地敲得那门一片山响。

    “开门,左将军领司隶校尉豫、荆、益三州牧宜城亭侯刘备特来造访贵府!”他将自己的封爵官位大声吼出来,声音隆隆得好似晴天响雷。

    那久闭的门嘎嘎开了,出来一个佝偻的司阍,瞧着来人果是刘备,又惊又怕又喜又忧。平日里刘备经常出入府第,他早已见熟了这张脸,知道他是主家的主公,又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今日忽现身府门,莫非是来解救府第危难?可瞧这目中含怒的模样,似有兴师问罪的架势。

    “法孝直呢?”刘备叉了腰问。

    司阍低声道:“在里面,小的给主公带路!”

    “带屁的路!”刘备大喝道,“让法正那王八蛋滚出来,他不出来,孤便在此等他,看看他面子到底有多大!”

    司阍的脸又白又青又红又紫,弯着乌龟身体,兔子似的射了进去。

    门外示威的人群都看得稀里糊涂,只见刘备黑着面,手里拎着那把敲门的刀,像个刑场上的刽子手。

    才一会儿的功夫,那法正果然从门后跳出,慌里慌张地一拜:“主公!”他显是多日不曾出门,衣着极是随便,因太着急,脚上的鞋子靸了一半,面色又灰又青,目中深藏着憔悴。

    刘备一瞪眼睛:“王八蛋,你肯出来了?好大面子,非要孤亲自来请你!”

    “法正不知主公驾到,有失君臣之礼,请主公责罚!”法正萎靡地说,他精神很不好,说话也有气无力。

    刘备用力哼了一声:“孤能不来么,你自己看看,你惹了多大的事!”他指着那一众人,“棺材都横在门口七八天了,什么叫民愤,什么是众怒,你明白了没有!”

    法正畏葸地说:“明,明白……”

    “你不明白!”刘备一口啐在他脸上,“你若明白,怎会行动莽撞不知后果,怎会让百姓堵门抗议,惹得满成都人都来看笑话,你法正不怕丢脸,孤怕!”

    法正畏缩地垂下头:“主公,正、正……”他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还有什么话说,妄行擅举,恃宠而骄,急刻放恣,没有一丁点的谦恭退让,孤真白认得你了!”刘备越说越气,揪住法正的衣领,扬手一甩,“啪!”响亮的一个耳光便打将下去。

    法正被打蒙了,半边脸立刻肿胀起来,他呆愣着只是捂住脸,刘备却似还不解气,提起手中的刀挥舞着劈下!

    “主公!”诸葛亮慌忙去拦阻刘备,可哪里挡得过刘备的力气,刀已砍在法正的肩上,痛得他叫了一声,底下的人群也跟着惊叫了一声。

    刘备的第二刀又砍下,他下意识地一躲,刀擦着法正的背斜砍而下。刘备一脚飞起,将他踢进了门里,再举刀削向法正的脑袋,法正吓得白了脸,拼了命朝里跑,两人好似老鹰捉小鸡,你追我逃,竟奔到了内宅中。满府的人见刘备咬牙切齿地追着法正砍杀,心里都怕得发抖,哪个敢去劝阻。

    “主公!”法正实在跑不动了,他撑着庭院里的一棵树连连喘息,“你就杀了我吧!”他索性一骨碌给刘备跪下了。

    垂下的眼睛瞧见地上的刀影,仿佛一钩夺魂的鬼爪,一股劲急的风从头顶上空卷过,法正打着寒战闭上了眼睛。

    “主公!”诸葛亮急赶着跑来。

    刘备仍是恶声相向:“王八蛋!老子剁了你!”手腕用力,那刀裹着旋风劈向法正的脑门。

    “主公息怒!”诸葛亮死命地格住刘备的手臂,他疾声喊道,“孝直何大罪,主公何大怒!”

    刘备似被诸葛亮这声喊叫惊醒了,重重哼了一声,慢慢地放下了手,举手一扔,将那刀狠狠掷在地上。

    听得当啷一声,法正浑身打了个哆嗦,却见一把刀横在手边,寒光冷洌的刀刃露出鞘中一寸,他这才意识到刘备根本就没有拔刀,不然,凭着刘备的勇武,那砍在肩上的第一刀早就将他劈裂成了两半。他又惊又疑,胆怯地望了刘备一眼,却只看见烈火一般的愤怒,吓得他再次低下头。

    诸葛亮瞧着这一对君臣,刘备气得面如赤肝,叉着腰像一只打鸣的公鸡,法正跪得如同蔫了的老黄瓜,头发散了一半披在脑后,乱蓬蓬的像是个炼丹走火入魔的老道,鞋子也跑掉了一只。他越看越好笑,忍了笑劝道:“主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动此大怒,孝直又非大j大恶,刀兵不长眼,若一不慎,伤损毁瘁,俟后主公岂不哀悔?”

    “有不慎才好,混账东西!”刘备喷着冒烟的鼻息。

    诸葛亮摇头一叹,走去拉起法正:“孝直,快带主公进屋去!”他又对刘备说,“主公,有何责怨谯让当掩门而叙,这里哪是说话的地方!”

    法正怯怯地喊了一声:“主公!”

    刘备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大摇大摆地朝那内堂走去,法正弯了腰亦步亦趋,活脱脱像是刘备的长随。

    才进得内堂,刘备便竖着一个山峰般的背对着法正,法正不敢吭气,悄悄将门关了,影子似的缩在刘备背后。

    “主公……”声音像帐里饥饿的蚊子,贴着床帏守着最后一口呼吸。

    刘备没动弹,宽厚的背仿佛阻遏洪流的河堤,狂潮不断地冲刷碰撞,堤坝却始终坚韧不倒。

    两人像是门前的石阙,默守着压抑的安静,空气里沉淀着火山爆发的力量,似乎只需要一个火星点子,所有的压抑便会勃然爆炸。

    法正的脊梁全都汗湿了,他怯然的目光只敢在刘备的肩膀以下游弋,很担心一不留神便碰撞上刘备刀剑一般犀利的眼神。

    被堵在家这些日子,他天天盼着刘备来救他,可望穿秋水,翘首以盼,却盼来一个怒气冲冲的主公,而不是他臆想中不顾一切护佑自己的朋友。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猛听得刘备轻和地呼他:“孝直……”

    他散乱的神思一惊,抬头看见的仍是那样的背,却似被水漫洇过的刚直线条,变得柔和了:“孝直,我很感谢你!”

    法正更为惊诧,他迟迟地还不知怎么回答时,刘备又说道:“如果没有你,刘玄德得不了益州,如何能横跨两州,成此基业,幡然翱翔!”

    他微低了头,似在轻轻地叹息:“自与你相识,你舍刘璋而归我,甘冒毁家灭身之险,不计后果与刘备生死相从,刘玄德欠了你天大人情,我不仅视你为近臣,更把你当朋友!”坚实的后背轻轻一颤,“有孝直为友,乃人生极乐,孝直秉性直率,不拘小节,与之共游,畅快如饮醇酒,酣酣然沉醉忘归,刘玄德能得此友,夫复何憾!”

    法正不知刘备为何说这些话,他听得伤感动容,心里像是被扎了一根淬了麻沸散的细针,软而麻的感觉渗透了全身。

    “我知道孝直过去很委屈……”刘备慨然叹道,“孝直本为经纶干才,奈何才不得用,上无明君可任,下遭群僚所谤,所以孝直心里有怨气……”他喟然一声长叹,“这种委屈怨气,我也曾经有过,恨苍天无眼,志不得伸,上穷下碧,无路可去。因之,我能体会孝直的怨愤,憋屈于心久久不能排解,倘或一日能幡然而得志,必要尽皆报之!”

    他慢慢地转过了身:“恩怨分明,快意恩仇,孝直,我很赏识你这一点,可是,”话音微有起伏,“孰可做,孰不可做,你明白吗?”

    法正似懂非懂地望向刘备,却意外地发现刘备眼中流溢出的泪水,他慌了:“主公,法正有错,主公责罚便是,主公何故伤切如此,法正百死也不能赎一罪!”

    刘备微微笑了一下:“孝直,当日我初入蜀,你说,‘益州千里,沃野富庶,刘牧懦弱不能守,民企望贤主,士渴慕明君,将军若能取之,然后资益州之殷富,凭天府之险阻,以此成业,犹反掌也!’”

    他轻轻踱着步子,仿佛在回忆那历历再现的往事:“为得益州,三年艰险遭逢,孝直当还记得么?兵行险阻,困厄重重,还搭上了张永年、庞士元的性命……”一滴眼泪滚出眼睑,他遮掩着擦了,“天幸时运不弃余,终能持掌益州,跨有荆益,谋定基业!”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在排解那数年的烦忧,蓦地,话锋一变:“可是,益州虽得,而其民心却不服膺,得土不得心,非真得,乃假得!”他注视着法正,“你可知益州人怎么说我们,他们唤我们作荆州狗!”

    他摇头一阵苦笑:“荆州狗,不善终!益州豪强、西土百姓都盼着我们裹席滚蛋,得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孝直啊,你可知这其中的难处?”

    法正渐渐领悟了,他越听越觉得愧疚,嗫嚅着说:“主公,对不起……”

    刘备伤楚地说:“孝直,我知你疾恶如仇,可是凡事得有节度,你处事不计后路,为口角争执而逼死人命,惹来百姓横门叫屈。我当然可以强权而驱民,可若是那样做了,将来又如何使百姓信服?公法无度,人心散失,想要收复便难上加难!你好读书,知道《易》中有言,‘鼎折足,覆公餗’,公器损折,是为大凶,若哪一日当真折足覆餗,何能补救之,我又如何救得了你!”

    这一番苦口婆心、挖心掏肺的心里话说得法正泪水汹涌,他伏地哭道:“主公,法正错了,辜负了主公的一片心,请主公严惩,纵算是身首异处,以死谢罪,法正也绝没有二话!”

    刘备长叹:“孝直,何以言死,有你这些话,刘玄德纵是千难万难,也不会让你身首异处。我今日来见你,一是与你推心置腹,二是为你解围,只望你以后恭自匡持,不可擅行贸举,否则,我当真无能为力了!”

    法正猛地醒悟了,原来刘备今日忽然登门,还当着众人的面对他恶语詈骂,拳脚相加,竟是为了做给别人看。他这才明白为何刘备气极之时却始终不拔刀,又为何将自己唤出府门,不过片刻,就撵了自己进府。

    “主公!”法正感动得泣涕横流,扑过去抱住刘备的双腿号啕大哭。

    刘备扶起他的手:“都过去了,你记得日后深自抑持,少行妄举,别落了旁人的口实!”

    “正知道了!”法正吭吭哭泣着答应,“正立刻上书自请贬官,再请自系牢狱!”

    刘备摇头:“那倒不用!”他抚慰地一笑,“郑丞之死虽因你而起,但他毕竟是自决,你纵有逼迫之嫌,却无杀人之罪。可自请罚俸一年,亲为郑丞夫妇发丧大殓,为其奉养亲属。而有司典法不公,却当责让!”

    “责让有司?”法正一愣,他听出这是要将自己的罪迁在司法属吏身上。

    刘备意味深邃地笑道:“上峰下书切责,你可上书请罪归己,明白么?”

    法正心领神会,责让司法属吏和上书请罪都是明示大众的面里活路,上峰不责他反责有司,便是要让他自认其罪,一旦他上书请罪,则是有自谯之心,上峰念其诚恳,当可酌情减罪。而有司也能逃过严惩,他得了不避罪愆之名,有司免了刑戮,果然是一举两得。

    “磕磕!”敲门声暂时打断了他们的话,刘备说道:“进来!”

    却原来是诸葛亮推门而入,他轻轻一拜:“主公!”

    “外面怎样了?”刘备问道。

    “亮宣示主公钧旨,称道主公当能还民公道,百姓见主公亲赴,又加言词切责,必不徇私,再横门不去无益,如今都散去了。”

    刘备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散去了,可叹百姓都是讲理的!”

    法正躬身下拜,恭敬地说:“谢谢主公!”

    刘备扯住他的手:“去将你家大门清扫干净吧,臭成什么样子,我虽难得进来,此刻却不想出去!”他想起法正家门口的一片狼藉,不由得大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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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天很昏暗,飒飒风声倒卷而过,冷风有时在头顶卷过,有时突袭你的后背,有时又擦着脸飞走。它行踪不定,你永远也握不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