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冷清清的,彭羕颠着半醉的步子,冷风吹来,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脑子渐渐清醒了一些。寥寥的几个行人擦身而过,匆忙得仿佛咽下肚子里的一滴酒。
半醉半醒的感觉仿佛是徜徉在一池水中,被水流带着飘飘荡荡,缓慢地冲去不明的地方,甚至也不用管到底去哪里。
“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 ?[-3uww]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打着旋涡的声音吟唱着,双脚在石板地上轻轻滑过,仿佛是在打着节拍。
“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3uww]不如我同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他发出了一声讽刺的冷笑:“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3uww]”
真是时不我与啊!
凭什么上天如此对待自己,屡遭蹇滞,明明胸怀大丘壑,却得不到赏识。刘璋在时,仕不过书佐,又遭人谤毁,受刑髡钳为徒隶,受尽了白眼欺辱;如今刘备来了,起初颇赏己才,擢拔自己做了治中从事,平步青云,春风得意,好不畅快。可才短短时日,一切又恢复了原貌,他从辉煌的顶端陡然坠落。
仿佛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得太快,梦里的甜美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便要面对残酷冰冷的现实。
江阳太守!他在心里轻蔑地念着这个官位,虽说是封疆司牧,可从治中从事变而为郡县太守,而且还是远迁,实际就是贬黜。
不过就是在有司公门前对郑丞妻子严词迫急,间接逼死了她,上峰竟下文切责谯让,称自己不恤民瘼,坐视冤情不申,逼得自己只好亲往左将军府免冠徒跣以谢。而真正的肇事者法正却毫发无伤,虚伪地连上数书请罪,做出自系牢狱的姿态。益州牧公府发出府旨,说什么念尔忠心纯茂,归咎之心甚诚,推究事因,尔亦非当全责,酌情减罪,罚了法正一年薪俸,着其奉养郑丞亲属故旧,令其闭门思过,不得放恣妄行。
法正赢得了敢作敢当的名声,而自己却给他当了替罪羊,左迁江阳太守,敕令即日启程,不得耽搁!
苍天太不公平,同样是益州故吏,同样弃刘璋而就刘备,为什么他法正就能得新主宠幸,闯了大祸不仅为其竭力解困开脱,还要拖了其他人当垫背的代罪。而自己却身被冤屈,为他人做了替死鬼,连个抱屈的地方也没有。
不公平啊,太不公平了!
他呵呵地笑起来,巷口的风扑了一身清冷,视线模模糊糊。
这条柳陌巷位于成都城北,巷道很宽,夹道两边皆住了人家,几乎都是世家大族和高官显贵。他自得幸刘备,身家陡涨,也在这巷中买了宅院,只是世事颠倒无常。几日后,这坐卧华屋,吟赏风月的日子便要一去不返了。
他一路颠踬,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心情悒郁,连归家的路也忘记了。
前方似有马车辚辚行来,寂静中,车轮撵过石板地的声音又清又响,马车在一户朱门前停下。门首的司阍慌忙跑下台阶,垂手恭敬地侍奉在一旁,车帘轻掀,踏下来一个面容俊美的男子。
他睁着迷离的眼睛看了半晌,冲口而喊:“孟起!”
那人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朦胧夜雾中的人影轮廓,惊道:“永年,你如何在这里?”
彭羕大笑道:“锦马超也会被吓住么?”
马超淡淡地一笑:“不想永年忽现门首,超怎能豫人,更不可豫事!永年怎地行到此地,是有事么?”
彭羕惨色一叹:“无路可去,逡巡漫漫,唉!”他悲凄地摇摇头。
彭羕的事马超也略有耳闻,只他身怀恭默,也不好多说,岔开了话题说:“既是无路可去,且去府上小坐,饮杯薄酒,如何?”
彭羕抚掌笑道:“羕适才独酌甚无趣味,孟起既有此请,羕求之不得,哈哈!”
马超知他性本骄傲,也不怪他的轻忽,轻轻一笑,邀了他入府。
那司阍待得二人踏入门内,双手一拉,嘎地一声轻阖,两扇大门紧紧合拢,把那行走中的身影掩埋在沉甸甸的死寂中。
※※※
天阴得仿佛要塌下来,细如针眼的雨飘飞无定,深冷的风像是从地洞里吹出,呼呼地卷得人要飞上了天。
门像湿重的磨盘,推开时闷声沉响,诸葛亮轻轻地踏步进屋。他刚从南市按行归来,头发丝儿里还渗着谷米味儿,虽然身体疲累,可心情是轻松的。
自各地仓廪紧急调入的粮食已全部进入成都各市,由官府统一定价,在各市设了官卖点,按量售卖,每人每次购买量不得超过限额。方才短短三日,物价便陡然下沉,各家豪强们因为刘洵被杀一事,正蔫儿着不敢冒头,哪儿还管得了物价的高低,风闻发行新钱有敛财之嫌,也不敢跳出来振臂高呼,尚都存着观望心。至多不用钱,但也别去挑战新贵权威,嫌自己命太长么?
门在身后迟缓而沉重地合拢,刘备正坐在书案后看卷宗,抬目一看,唇角一挑,笑得极古怪。
“主公有要紧事?”诸葛亮趋步而前。
“头一件,带头做黑市金银交易的几个将官都逮出来了。我的意思是行严法,死罪不能逃,其余胁从不问,也不强令追回金银。”
宽严相济方有威慑力,诸葛亮并不反对:“主公明断,亮认可。”
“第二件么,”刘备将案上的卷宗推到诸葛亮面前,“看看吧!”
诸葛亮垂目一瞧,这原来是刘巴上的条陈,说的是经过几月经营,官家统一货币百值钱已大部通行市面,金银之物大量回收,府库渐充,他看得欣喜,笑道:“好事!”
刘备也一笑:“是好事!”他把另一册卷宗也拿过来,“再看看这个!”
这仍然是刘巴所写,只是看得几行,诸葛亮却渐渐敛了笑,抬头望去,刘备仍是满脸堆笑,但笑里却藏着深不可悉的意味,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怎么,不看了?”刘备点着那卷宗。
“主公……”诸葛亮的声音低得仿佛没有发出。
刘备笑吟吟地说:“来来,看这几行,”他把住诸葛亮的手,轻轻地滑过竹简,“初发百值钱,市无所贷,赖军师将军诸葛亮、翊军将军赵云贷金银锦帛千万充库,俾新钱得行于市!”
他停止了念白,含着古怪的笑说:“军师将军诸葛亮,你可真有财力,新钱通行艰难,你便把家财卖给国库,国库充实,新钱得流,一举两得!”
“主公,我……”诸葛亮想要解释。
刘备挥手打断:“我知道你清廉,一身仰给于官,无别治业,仓促之间拿出千万金银几无可能。但你能出此财禄,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你把我赏给你的钱帛都拿了出来!”话音落尘,刘备炯炯清明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诸葛亮。
诸葛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默然地对上刘备质问的目光。
刘备看不出情绪地一笑:“你早就想把赏赐送出来了,只是赏功多人,你若献赏,他人不献,则献赏之高行反成责众之刑器,所以你封赐于府,不治产业。这次新钱通行,你则售卖赏赐,易得新钱着人遍市买货!如此一举,便将我之赏赐尽竭耗去!外人或以为是诸葛亮贪求新钱便宜,实际是你假私为公,增财府库,便利民力!”
他轻敲击着卷宗:“你,子龙,一样心思,一样做派,你们都将赏赐全数献出,倒真如刘巴所言,出之何处,也来之何处!”
他按着诸葛亮的肩膀:“如何,我都说对了吧?”
诸葛亮默然有顷,他知道否认也无用,只得坦白道:“主公言之不差!”
“啪!”刘备抓起卷宗一砸:“你承认就好!”他瞪着双目抛出钢珠似的声音喊道,“诸葛亮,我知道你大公无私,可这些金银钱帛是我所赏赐,你竟敢私自售卖,好大的胆子!”
诸葛亮欠身一起,深伏下拜:“主公,容亮一禀,刘子初献新钱之策,乃万难中之不得不为。纵使新钱流通,收归金银充实府库,谈何容易!我们刚得益州,根基不稳,上有豪强掣肘,下有百姓猜忌,再兴敛财之举,这益州沃土还坐得稳么?故而详思之,可敛我之财,不可敛民财,可亏我之力,不可亏民力!若能使新钱流通,府库充实,主公基业稳固,社稷安稳,莫说是让诸葛亮献金,便是舍去性命又何妨!然诸葛亮行为反悖,辜负主恩,请主公责罚!”
刘备久久地看着他,声音沉重地说:“当初在荆州,君臣困窘无财,只得向南阳晁门借贷,迫得你以身为押,那时我曾发誓,但有一日,刘玄德能成基业,定要加倍偿还你。天幸终遂人愿,刘备也能有财力分赏功臣,得以践行当年誓言,可是你却把赏赐全数献出……”
他半苦半怅地叹了口气:“忘身为公,尽心无私,唯有孔明能当得此语!”他踏着沉甸甸的步子,双手扶起了诸葛亮,“孔明舍小利而顾大局,纵然社稷有幸,江山有福,可惜我允你的封赏却要落空了。”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主公,亮能为主公基业以尽绵力,这便是最大的封赏!”
“可是我心里有憾。”刘备惋惜地说。
“主公若当真有憾,便励精图治,不舍昼夜,将来克复中原,一定天下,整肃乾坤!”诸葛亮清湛的眼睛里燃烧着明亮的火焰,“亮能辅主公得天下,这样的封赏世间无双!”
刘备心中震荡,仿佛有一团火从最深的地方喷薄而出,烧出了乱世英雄的百年梦想,他响亮地回答:“好,倘若天不负所愿,我便以定天下赠君!”
两人彼此紧握双手,彼此感应着掌心如火如荼的温度,也感应着内心深处澎湃如海浪的激昂理想。
“主公!”门外铃下忽然呼道。
“何事?”
“平西将军求见!”
“马超?”刘备凝神一思,“请他进来!”
铃下回应一声,暂时没了声息,片刻,那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身材高大、容色俊朗的男子慢慢地踱了进来。
刘备微笑着起身相迎:“孟起忽访,是为有事,还是叙情?”
马超的步子迈得很慢,每走一步都似耗了他许多力气,再迈第二步时便异常艰难。他半垂着头,只能看见他泛白的额头,似乎有惊惶的光芒在眼底隐没,却在一瞬,沉入了空濛的光影里。
蓦地,他双膝一弯,竟直直地跪了下去,双手颤巍巍地除去发冠,伏地便抽泣起来。
刘备大惊:“孟起何故免冠?”
马超哽咽道:“主公,超身负大罪,不敢欺君,今特来受死!”
刘备连跳数步,双手扯住马超:“孟起何罪之有,请起来说话!”
马超固执不肯起,将发冠放于地上:“大罪之人,怎敢受主公不拜之恩,超请自系牢狱,交付有司定超刑戮!”
马超口口声声只是言罪,刘备听得着急了:“孟起,到底出了什么事,如何才一谋面便自责其身!”
马超流泣道:“昨夜,彭羕夤夜忽访,超备宴而待,本为朋友之谊,祝酒上寿,所为融洽。不料彭羕席间竟口出悖言,超深自引咎,辗转难眠,事不辞难,罪不逃刑,乃人臣之节,因此不敢不告主公!”
刘备模糊地感觉出什么:“他说了什么?”
“他、他……”马超吞吐着,半晌,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抖着声音说,“他说,主公老革荒悖,不足为道!”
刘备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冷冷地说:“哦,他这么说呀,很好!”他不露喜怒,问道,“还说了其他话么?”
马超把头埋得很低,声音全坠落下去:“他还说,主公不纳贤才,诚非明主,若是,”他喘了一口微弱的气,“超为其外,他为其内,则天下可定!”他惶恐地住了口,身上打着寒战,像患了极难治的伤寒。
“砰!”刘备重重地一拳击在案上,一方砚台弹跳而起,摔成四瓣,墨汁溅得地板上斑斑点点,仿佛打死的无数只蚊子。
“好个天下可定!果然好谋略!”刘备冷笑着。
马超吓得磕下头去:“主公息怒,超罪莫大焉,请主公重罚!”
刘备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似乎要将那胸中的火焰熄灭,他慢慢收住那勃发的怒气,平心静气地说:“孟起毋责己太甚,反语非你说,叛心非你生,你何罪之有?”
马超仍深伏叩首:“超虽不曾说此反语,也断不敢生叛心,然此事萌端,皆因超擅宴彭羕,超之罪不可免!”
刘备平和地说:“若无你宴请彭羕,孤如何得知他包藏祸心,如此说来,你还立了功,罪何来邪?”
马超低伏的背没有动,只听见他轻微地啜泣,不知是感动还是惶惑。
刘备叹息一声,俯身用力扶起了马超,将发冠捧还给他:“孟起休得自疑,孰人罪孰人当,孟起不该为他人罪责迁怨于己。孤不赦有罪之徒,也不责无罪之人,孟起暗室不欺心,更显忠悃赤诚!”
马超呜咽着握住发冠,全身颤抖着哪里说得出话,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谢谢主公!”
诸葛亮提醒道:“孟起,可速去具表呈来,将昨夜之事详录,也好付于有司做证!”
“是!”马超俯首而拜,“如此,超先请告退,当即具表,再付主公一览!”他埋着头,凄凄惶惶地闪出了门。
“狂生!”马超刚一出门,刘备心中郁积的怒火提溜上来,恶毒地骂了一句。
诸葛亮轻轻地挥动羽扇,语气也轻轻的:“好个聪明人!”
“聪明?”刘备懵了。
诸葛亮的表情淡淡的:“亮不是说彭羕,亮是说马超!”他长叹一声,“彭羕性本荒疏,口无遮拦,一朝暗室乱语或成他日堂前公议。马超明识彭羕,遂先自请罪,得脱干系。谁说马超有勇无谋,锦马超之名非仅指其貌,也当指这一副玲珑心肝!”
刘备狂怒的火气渐渐平复,他抚着气息起伏的胸脯:“马超大谋欠缺,小谋不断,我怎会看错人!”
“这彭羕该如何处置,主公可有思虑?”
刘备阴寒地一笑:“他想定天下,我先定了他的归途!”
诸葛亮不言语地默想了一会儿:“彭羕为西州故吏,一朝得幸,则疏狂悖乱,杀他一可震慑西土旧属,二可警儆人心,当杀!”语气虽生硬,他还是生出惋惜,“可惜彭永年自负才高,却落得这个下场!”
刘备不屑地说:“像此等狷狂之徒,纵然才高如山,却心怀反侧,荒悖妄举,无甚可惜!”
诸葛亮沉思着:“彭羕罹罪,虽为当杀,然也当依律法而行,方能使人口服心服。故而,亮请命主公,欲籍此事谋定另一事。”
“何事?”
“益州刑法弛糜,因而亮想制定新法,以正法而裁政理民,然制法繁琐,需多人协助,亮心里想了几个人,还需主公首肯!”
“是哪几人 ?[-3uww]”
诸葛亮轻轻数着:“伊籍、刘巴、李严,”他停了须臾,很郑重地说出最后一个名字,“还有法正!”
“孝直?”刘备一呆,旋而笑道,“他不干法便好了,怎能让他制定新法!”
诸葛亮坚持道:“别的人都可或缺,唯独孝直不能!”
“奇了,为什么?”
诸葛亮坦诚地说:“正为孝直有干法之事,才更需他参与制定新法,他自己所定刑法他怎可不遵?况且法正尚能遵法,况他人何!”
刘备思量须臾,长笑道:“好,这才叫作法自毙,就让他随你制定新法!”
※※※
白纱似的雾悄无声息地吐纳气息,渐渐笼罩了整座城市。法正望了一眼模糊如女人睡眼的墙垣,那里有一条缝隙开出了一簇白海棠。他觉得很冷,将卷轴紧紧地抱在怀里,像在胸口横了一把刀。
他进门时,诸葛亮正埋首案后,书案上的文卷累叠如山,一卷压着一卷,恍惚以为没有人。
可诸葛亮的耳力极好,抬头看见法正,微笑道:“孝直有事?”
一旁侍立的修远给法正寻来一方锦簟,法正坐了下去,把怀里的卷轴放在案上,哗啦啦拖开:“这是孔明昨日送来的蜀科草具,我已阅毕,太严了。”
诸葛亮微睨着展开的卷轴:“严么?”
法正重复着:“太严,峻急过度,恐民不便!”
诸葛亮淡淡地一笑:“孝直以为何严之有?”
法正抬起手,一行行地划过文卷上的字:“孔明熟稔古史,该知高祖入关,约法三章,秦民知德,方有先汉草创之基。今以武力征伐,初有一国,未垂惠抚,而行峻法,且客主之义,宜相降下,不如缓刑驰禁,以慰民望。”
诸葛亮不疾不徐地说:“诚孝直直言,然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以无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高祖因之缓刑宽德,可以弘济。刘璋暗弱,父子经略益州两代,文法羁縻,互相奉承,德政不举,威刑不肃,蜀土之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所谓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刘氏父子所以致弊,实由于此。”
法正质问的心思被诸葛亮说动了,他缓缓地放开压着文卷的手,却没有立即说话。
诸葛亮微微停顿着,似乎在等待法正消化他刚才的话,许久,又说道:“故而,我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恩荣并济,上下有节,为治之要,于斯而著。”
沉重的块垒在渐渐粉碎了,法正默然地想了一会儿:“孔明之虑虽合权宜,但累世以来,蜀民惯于宽法,一朝施之严法,恐其不堪重负。”
诸葛亮轻摇头:“不然,措刑法是为禁j邪,大辟惩未杀,严法罚未犯,轻罪罹刑网,重罪远避之。民有畏心,则不轻法,不轻法则邦国平。今日图一时之快,而忽万世长利,此为浅见也。”
法正斟酌着诸葛亮的话,竟是难以反驳,叹息道:“孔明深谙法术,我不得不服!”他把那册文书轻轻卷起来,“罢了,就依孔明之论,谋一个万世长利。”
他缓了一缓,郑重地说:“再一件,前日收到北方战报,夏侯渊、张郃克定河西叛乱,陇右诸羌悉平,孔明怎么看?”
诸葛亮微一蹙眉:“曹操屡屡用兵关西……汉中危矣。”
法正点首:“我也这么想,汉中张鲁兵弱将劣,恐难挡曹操之锋。倘若汉中有失,唇齿生寒,我想请命主公,即率军北定汉中。”
诸葛亮思索着:“理是如此,可如今刚得益州,再兴军功,恐士卒疲敝,民心不平。”
法正其实也以为此时北取汉中太着急,益州内部的问题尚且没有解决,甫燃战火,很可能引发不能预料的后果,他在心底谋划了一阵:“那……要不这样,让马超北督沮县,他生长羌戎,熟稔陇右边情,由他屯守益州边郡,一可阻挡曹操南下,二可联络陇右羌戎。倘若曹操联盟边戎,有马超威名昭著,也不致西羌与我为敌。先拖过这一两年,待得益州安定,再兴兵汉中。”
法正果然是奇策不断,纵是万难之境也能绸缪良计,诸葛亮暗暗佩服:“孝直妙策,可以此议上言主公,即日遣马孟起北上。”
法正卷起文书:“事不宜迟,我即去寻主公。”他刚走到门边,忽然回头道,“险些忘了一件大事,我想给主公做媒。”他说着便笑出声来。
诸葛亮也笑起来:“孝直要给主公做媒?”
法正肯定地点头:“益州豪门之家多有好女子,主公椒房空悬,正该婚配。”
诸葛亮心中明白,这是法正在为刘备寻求政治联姻,用婚姻的纽带牢牢地将益州豪强栓死在新君的车轼上。从此休戚与共,祸福相依,他问道:“孝直选定了哪家女儿?”
“先看看吧,其实,孔明也可为主公谋划一二,这是好事。”法正从容笑道,推门出去了。
一缕若断若续的雾从门缝飘了进来,落在诸葛亮的书案前,模糊了案上一册翻开一半的书信上。
那是彭羕在狱中写给他的乞怜书,字字含泪,句句泣血,任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容。
他不经心地把那书信翻了过去,推去看不见的边角,冷淡的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
有风敲着门,门板嘎嘎地一响,仿佛生锈的刀在切割人头,血丝牵出千万的冤屈,只没个慈悲心肠的菩萨救苦救难。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也只是一瞬而已。
第十五章 斗豪强只有铁腕
轻绡似的雪花从天而降,仿佛盛开在空中的千万朵梨花,在凛凛寒风中忽而扬起忽而飘坠。沾满了雪花的大门迟滞地推开了,扑面的风雪将门后那人吹得退了一步,他拍了拍肩上的雪尘,顶着风雪跨出门槛。
门首早停了一辆轺车,素色车盖上淌着莹莹的雪水,顺着玄色流苏滴答滚落,车厢甚少修饰,仿佛一个做工粗糙的大匣子。车夫跳下车舆,恭敬地搀了主人登车。
“父亲!”一只脚刚才踏上车舆,便听见有人叫自己,他回头一看,儿子董允从门里跑出来,其后还跟着一个人,漫天雪花遮住那人的脸,他辨认了半天,直到那人走得近了,才认出原来是费祎。
“什么事?”董和一面问着,一面在车左坐下。
董允踟蹰地立在车下,面上露出难于启齿的神情,良久才说:“许公丧子,我与文伟会丧吊孝,想向父亲请车!”
纷乱的雪花噗噗地扑在董和身上:“原来是为请车,你当知车驾卤簿皆有秩份,不可僭逾,你非在官身,何能擅备棨戟!”
董允忐忑地说:“儿子知道,只是吊丧之礼甚重,问丧之人皆益州贵人,儿子,儿子……”他没敢说下去,父亲清履忠正,苛细廉俭,全心防遏逾僭,不离轨制。他虽身位显赫,亲戚故旧却不敢请托于他。
董和冷淡地笑了一声:“你怕失了身份颜面是么?”
“儿子不敢!”董允诚惶诚恐,直直地跪在雪地里,他身旁的费祎也敛了穆容,一声都不敢吭。
董和眺望着丝絮似的雪花,一片片落在董允的身上,将他塑成了一个雪人,他吁了一口气,说道:“想乘车代步也不是不可以,风雪阻路,吊丧情急,不容耽搁,你既要请车,也使得!”他侧身对那车夫轻言数语,车夫应诺着,下车奔回府门,须臾又自门内返回,依旧跳上车舆。
董和看着董允跪得如同竹节似的,他不发话,董允也不敢起来,他轻轻一拍车轼:“我已为你备下车驾,待得车到,你可与文伟同车而行,我先行一步,父子不同秩,不当同临!”他说完挥挥手,那车夫一扬缰绳,轺车压着满地的积雪辚辚远去,留下两行灰黑的车辙印。
董允埋了头,双膝跪得又痛又凉,直到父亲车舆消失不见,他才撑着膝盖站起来,回头看着费祎,苦笑着摇摇头。
“尊父不徇私情,不僭轨度,真乃令士良臣!”费祎由衷地赞叹着,年轻清俊的脸孔上溢满了崇敬。
董允拍着衣袍上的雪泥,无奈地叹了口气:“有此父,是幸,也是不幸!”
这时,府第的角门嘎地开了,听得“吱棱棱”车轮响动,一辆鹿车晃晃悠悠地从门内驶出。车轭勒住的黄马瘦小枯槁,哆哆嗦嗦地迎着风雪慢抬蹄子,不断地打着鼻息,仿佛伤了风。
“公子!”车夫引绳一勒,跳下车来拜道:“老爷备车在此,请公子上车!”
原来父亲为自己准备的车竟然是这个,董允看得目瞪口呆。鹿车为何,农人托运货物,军队运载辎重皆用此车,虽则轻便好行,但毕竟是为贱车,乘则太失身份。
他面露难色,不知该上还是不该上,若是不乘,恐俟后惹了父亲愤怒,若是乘,又如何能撇得下这颜面?本想与费祎计较一番,竟见他轻和一笑,扶着车板跳上去,坐得安安稳稳,毫无局促难堪。
“莫要拂逆了尊父美意!”费祎笑着招招手,“来来,今日不乘鹿车,日后恐没了这机会!”
董允莫可若何,勉强地攀着爬上,因那鹿车为独轮,坐上去时歪向了一方,压得那车板一晃,险些将他翻转下去,惊得他慌乱地抓住费祎的手,半晌才定了身体,费祎却自哈哈大笑,深以为乐。
“驾!”车夫甩动鞭杆,鹿车缓缓开动,拉车瘦马走得很慢,需得车夫频频挥杆,它才勉力疾蹄而行。然也不过百尺,又恹恹地缩了头,像是走得睡着了。
一路上,董允很怕遇见熟人,偶有人驻足顾盼,他也以为人家是在窥伺他,听着路上行人熙来攘往的声音,都似奚落自己的笑声,越发地窘迫,恨不得将那身体藏在车板里。那费祎却满不在乎,沿途张望翘首,不时与董允闲谈两句,仿佛他乘的是华盖香车,观瞻着满目风光,岂不优游快哉。
经过一番度日如年的煎熬,终于行到了许府门前。车夫吁的一声喝令,瘦马这次却不听使唤,得得地往前冲了几十尺,眼看便要与迎面的一辆马车相撞。车夫的脸也吓白了,身体猛向后一仰,狠狠地扯住缰绳,费了吃奶的劲才将那瘦马的冲撞势头减退,这一顿一退却差点将车上的董允和费祎跌了下来。
董允惊魂未定地抓着车板磨蹭下来,身上满是淋淋雪水,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又见门首皆停着华盖篷车。一众人皆衣饰鲜丽,体态尊荣,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赶着粪车进城的乡下老农,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老马也会失蹄!”费祎笑呵呵地抚了一把瘦马湿漉漉的鬃毛,神态自若地拍去衣衫上的雪水,整肃了容色,轻轻一扯董允,两人一起向门里走去。
那辆对面行来的马车上也下来两人,一蓝一白两顶斗篷仿佛忽然盛开在雪天的两束梅花,惹得来访宾客驻足凝看。
两人行到门前,递上两片名刺,门口接待的仆役捧帖高声唱名:“左将军领司隶校尉豫、荆、益三州牧宜城亭侯刘备,军师将军诸葛亮,吊!”
唱名刚出,府内府外的人都惊住了,正要抢步进门的慌忙让开了路,已进了门的都收住步子,揣着小心准备迎候。
两人解下斗篷,交于门前的仆役,即露出了一身素服,董允和费祎刚好站在他们后面,两人缓缓地停了步伐,悄悄地打量这两个益州新贵。
刘备一袭淡蓝长袍,神态雍容,阔落英武;诸葛亮一袭纯白深衣,肩上染了些微的白雪,莲蓬似的亭立清雅。
费祎悄声道:“好个无双气度!”
董允正要回话,却发现诸葛亮转过了头,他和费祎都吓了一跳,以为是私下的议论被诸葛亮听见了。正惴惴不安之时,未想诸葛亮竟对他们柔和地一笑,笑容很短暂,旁边的人竟都没有察觉。
两人又惊又喜,却不敢造次多语,按捺下满心的复杂感受,像是被某种力量吸引,不远不近地跟在刘备和诸葛亮身后,偷窥似的观察他们。
府中搭起了灵棚,白幔白幡哗啦啦地抖在风里,身着孝服的苍头来来往往,有的哭灵,有的迎宾送客,到处一派白茫茫的汪洋,加上雪花飞舞,让这府第白得像是没有了颜色。
一个仆役搀着许靖从灵棚里走出,他满面戚容,神态悲凄,手里杵着一根竹杖,一步一蹀躞。
“许公慢行!”刘备疾步上前,双手扶住了许靖。
许靖颤巍巍地说:“有劳左将军吊唁,犬子新丧,哀痛在心,恕礼不周!”
刘备宽让道:“许公新哀,我等吊唁在迟,怎敢求望繁重礼数!”
许靖再谢了一番,亲引导路,领了刘备和诸葛亮进灵棚。棚内烟雾缭绕,空气里流淌着燥热的气息,巨大的“奠”字下,黄柏棺椁落在厚厚的籍草上,棺上还搭了青色长旙,灵位左右有两幅旌铭垂地而曳,其上书着死者名讳。
见刘备和诸葛亮进棚,一干吊唁宾客纷纷拱手作礼,朝两边齐齐退去,空出了祭奠的场地。
身着衰绖的丧宰躬身趋步,直起脖子悲号了一声:“吊!”
两人近到灵前上了一炷香,再进祭酒以酹,披麻戴孝的孝子跪地相迎,呜呜地哭了一场以作答谢。
祭奠事完,刘备退于许靖身旁,安慰道:“许公节哀!”
“谢左将军体恤!”许靖抹着老泪,说话也不利索,“白发人送黑发人,哀心惨恻,行止有差,左将军与军师将军毋怪!”
他招呼着下人:“请二位尊客里边坐!”他又亲引路,自与刘备并肩而行,逢迎甚恭。吊孝宾客甚多,然无一个得此隆遇,即使得许靖亲迎,但祭奠完毕后,至多由家老引去外堂,哪里可能由许靖引导。
诸葛亮紧随其后,默默地环顾府第,一府上下黑压压地堆满了人,到处人头攒动。许靖名盖西蜀,其子新丧,远近闻噩耗登门凭吊的何止千人,府门外日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且吊唁宾客中益州望族豪强甚多,送来的赙金一个比一个数目大,忙得将赗赙录册的仆役连轴转。
到了外堂,许靖吩咐下人上了蜀茶,让刘备独榻而坐,自己也引杖别坐,与刘备闲话,殷勤恭敬得让人艳羡。
诸葛亮并未随坐刘备身边,他谦推了一番,自坐在一边,身前身后或站或坐着诸多宾客。他们见许靖独敬刘备,没一个敢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自诸葛亮怒杀刘洵,一州震惊,益州豪强都心自惴惴,此后彭羕再以谋反罪弃市,更让他们感到恐惧,哪里还敢别生事端?岂不是落得与刘洵和彭羕一样的下场。而从庞羲主动请缨丈田,东州派纷纷倒戈投诚,不过旬月,西州派与东州派本就不牢固的联盟分崩离析,西州派独力难支,早有坐不住的亲登左将军府谢罪,剩下的几个死硬骨头早不成气候。荆州派全面控扼益州渐渐成为大势所趋,心有不甘的益州豪强不禁感叹,刘璋父子数十年都难以抹平的派别争斗,刘备和诸葛亮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便粉碎了强大的派系力量。
可谁都知道,派系瓦解的背后是无数颗被砍下的头颅,要让自己不成为下一个刘洵,只有服膺荆州派的统治,诚惶诚恐地匍匐在新主人的车辏下。
诸葛亮默默地饮着温茶,偶尔抬头遇上一张或陌生或熟悉的脸,都向他投递过来一道讨好的目光,仿佛是吓破了胆的狗,不敢乱吠,更发不出一丝叫声,胆战心惊地躲在角落里等着新主人赏赐的骨头。
“军师将军!”蚊蚋似的声音灰尘一样似有似无,若不是诸葛亮耳力好,只怕很难听清楚。
他朝那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瞧见吴壹闪着银光的笑脸,他轻一点头,很亲切地喊道:“子远兄!”
诸葛亮亲切地呼唤吴壹的字,让吴壹脸上的光芒更强了一分,他挪着蚯蚓似的身体,朝诸葛亮靠近了一点:“军师将军,许久不见了!”
“有些日子了!”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脸上的表情也没改变。
吴壹动了动嘴皮子,却感觉着周围闪电一样的目光,仿佛一柄柄锋利的钢刀,对准自己当头劈下,他有话说不出,干干地憋出些零碎的字:“军师将军一向政务忙碌,我几次想登门造访,又怕耽搁军师将军正事,为此好不踌躇!”
“无妨,子远兄若来,亮当扫庭烹酒相待!”诸葛亮语气很淡,轻呷了一口茶,静穆的面孔上微起波澜,似乎这清淡茶香比吴壹的话更值得回味。
得了诸葛亮淡漠如白水的许可,却让吴壹绽出春风如沐的笑容,若不是身在丧礼,他几乎要笑出声了。本想再寒暄几句,那周围的尖利目光却越来越凶恶,噤得他说不出话来,只好讪讪一笑,依旧蚊子似的飞入了人群中。
一杯茶饮得大半,再没人来和诸葛亮搭讪,周围的人个个存着巴结的心思,可都琢磨不准这个益州新贵的心思,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惹了他恼恨,岂非马屁拍在了马脚上。
那壁厢,刘备与许靖闲话已毕,刘备起身便要告辞,许靖强留不得,只得起身亲送到门。满室的宾客也不敢闲着,一个个相随而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刘备,仿佛是左将军府的亲随卤簿。
众人对刘备极尽恭顺,那一张张脸上都闪动着求媚的微笑。诸葛亮想起初入益州时,益州故吏、豪强都以冷脸相对,不仅没有半点尊重,还暗中使绊子,下狠手。而今数月过去,同样是这帮人,却都改换了脸面,冷漠、置疑、仇视全都消失了,转而是谄谗讨媚、比周邀好,仿佛从前那些抵触从不存在,人情冷暖至此得见。他不禁暗自叹息,无意中轻一侧头,看见人群中的董允和费祎。
两人仿佛藏在名贵花卉下的未名小草,悄悄地跟在诸葛亮后面,又想亲近又不敢靠近。此刻,诸葛亮缓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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