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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34部分阅读

    为尘。他们这次趁着东吴在北岸和曹操争得难解难分,迅速率军南下,短短时日便夺得江南四郡,虽说是兵锋所向,不可阻挡,到底有刘琦这面旗帜张扬出去,这些刘表麾下的旧臣才俯首投降。如果刘琦不在了,刘备必须独自面对荆州新附,还得防备东吴和北方的觊觎心,南荆州虽已踩在脚下,但隐伏的危机却如地火,随时会喷出来。

    诸葛亮思量着这些林林总总的危难,说道:“江陵如今虽还在曹操手里,我想不日便会被东吴拿下。此一地为荆州北出长江要隘,亮以为将来无论如何要拿回来,若无江陵,则荆州所凭天堑荡然无存,日后再想北出长江,或西入益州,皆要借过人家地盘,难矣。”

    刘备颔首:“江陵之地势必要归于我手,不能让人家掐住我之咽喉,目下最要紧的是,先在何处做临时州治?”

    诸葛亮举起羽扇,轻轻一扬:“就在临烝吧,此地为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交界地,江南四郡新得,需先安民心,唯有深入腹心,方能理民。”

    刘备笑了一声:“孔明前日送公子来临烝,便有在此设州治之意乎?”

    诸葛亮伏下羽扇一拜:“主公睿智,亮之心意不可躲藏!”

    刘备朗朗大笑,他仰头看着满天闪亮的阳光碎片,一片片如鲜艳的花瓣,在天空白嫩的皮肤上活蹦乱跳:“孔明,我任你为军师中郎将,你就在临烝驻守,总督三郡民生赋税,为我后方支援!”他扬起马鞭,向北用力挥去,“我则北临长江,偏要在曹操和孙权之间挖出一块空地,你等着看我,总有一天把州治搬去北岸!”

    诸葛亮信服地扬声道:“亮深信主公必能成就大业!”

    刘备畅声一笑,忽地朗声诵唱道:“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枢兮击鸣鼓……”

    诸葛亮听出刘备在背诵屈原的《国殇》,刘备那吟哦粗犷雄迈,宛若战场上急切的鼓声,隆隆间催迫出不惧生死的狂扬士气。他心情激荡,不由得跟着刘备齐声颂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荡气回肠的诵唱是战士撑开的玄色铠甲,压过湘水畔飘荡的哀伤吟哦,沉淀千年的哀愁在顷刻间土崩瓦解,而雄阔的英雄心却无限度地膨胀起来,燃烧起来,将映亮荆州的天空。

    卷尾

    灯光幽幽地吐着金丝,是一丝剪不断的深情,在夜的寂静中播散。诸葛亮倚着门,久久地凝视着屋里的女人,她却凝视着床榻上熟睡的小婴孩,时而轻轻抚拍,时而低低吟唱,时而悄悄浅笑,仿佛沉浸在梦幻中的小女孩儿。

    诸葛亮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轻轻地抱住她的肩。

    黄月英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瞧,嗔怪道:“吓死我了……”她忙放低了声音,“我听说今日三军庆功,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她轻轻一嗅,“嗯,有酒气!”

    诸葛亮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什么鼻子!”他俯身仔细地凝视着诸葛果,女儿已快一岁,模样儿精致得像个粉瓷娃娃,睡着了还撅着嘴,吧嗒吧嗒地不知在嘀咕什么。

    他看得心底柔情涨潮,悄声道:“果儿,你爹来了,你还睡么,大半年没见了,你长这么大了,唉,爹爹快不认得你了。”

    黄月英扯住了他:“好容易睡着,别吵醒她。”她和诸葛亮悄悄地走到外间,虽离了里屋,却能看见里边诸葛果的动静,她一面张望着屋里的诸葛果,一面叹气,“你这闺女太闹腾,也不知是像谁,不省心。”

    诸葛亮揶揄道:“像你!”

    黄月英抢过他的羽扇,用力拍在他的胸膛上:“呸,我不省心么?”

    诸葛亮看她着急,本想大笑,却因怕吵醒诸葛果,压着嗓子笑了两声,却装出正经的模样说:“夫人休要恼怒,听亮慢慢道来。所谓不省心,当日为娶夫人,费尽周折,此为一不省心;待得佳偶初成,却每被夫人刁难,诸葛亮苦不堪言,此为二不省心;后喜得一女,夫人强抱不放,诸葛亮奈何碰不到自家女儿,此为三不省心。”

    黄月英用羽扇遮住脸笑倒下去:“偏你舌头长,有理无理皆能说得通!”她笑叹了口气,取来一方手绢捋着羽扇,“你这次接我们母女来临烝,能让我们待多久?”

    诸葛亮适意地抱住膝:“也许会很久,也许……”他其实也不知道,他是注定将东奔西跑的忙碌人,妻儿的温情只是他疲累时停泊的驿站,他匆匆歇过一夜,还来不及体味家的温暖,便又要踏上征程。

    黄月英是明达通透的女子,不争那日日夜夜的厮守,她平静地说:“不管多久,我只想让果儿认得爹爹,不然她长大了,见了你不认识。”

    些微的伤感让诸葛亮眼睑微酸,他动情地握住妻子的双手,信誓旦旦地说:“这一次,果儿会认得爹爹。”

    黄月英低低一笑:“我权且信你一次!”她因听见里屋的诸葛果哼了一声,忙丢下羽扇,小跑着进屋。诸葛果原来只是翻身,她给女儿掖好被角,反身出来,却发现诸葛亮趴在案上睡着了,一只手捏着一卷书,一只手举起白羽扇挡住半边脸,似乎在梦里怕光。

    她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悄悄地寻了一领披风出来,轻轻地搭在诸葛亮身上,她便安静地坐在柔软的灯光下,守着她的丈夫和女儿,仿佛守着她一生的信仰。

    夜风携着若隐若现的喧嚣轻叩窗格,那是庆功宴上僚属们的欢声,却只在窗下停驻了一刹,很快绕道溜走了,仿佛怕吵醒了这一刻温情脉脉的安静。

    第三卷 谋取益州

    卷首

    汉献帝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京城。

    暮云微度,霞光在云里犹如丝线穿插,似有一双巧手以云为锦,以晖为线,飞针走线间编织出满天流光锦云。

    院子里花开似锦,粉的百合、黄的毫菊、红的金钟、紫的月季争奇斗艳,一朵朵向着阳光尽力生长,花瓣舒展如女人群袂,簌簌地抖动芬芳,逗引着狂蜂舞蝶。

    孙权立在花中,手里握着一只水瓢,瓢中的水逐次倾倒在花朵上,花儿争先恐后伸长茎秆,贪婪地吞噬着甘甜的清泉。

    背后有人声响起,他也不回头,仍然沉浸在与花共语的欢愉中,直到那声音离得更近了,他才慢悠悠地转过身,笑吟吟地望着对他躬身下拜的两个人——周瑜和鲁肃。

    “公瑾、子敬,欲观花否?”他伸开手,把身后的姹紫嫣红展现在视野里。

    周瑜可没有孙权的这份闲情逸致,郑重地说:“瑜非来观花,乃有要事上启主公!”他刚从江陵赶来,身上风尘未去,言行却毫不迟滞拖沓。

    孙权似笑非笑:“公瑾素性风雅,今日却转性了么?”

    大事逼近,主公居然还有这等雅致,周瑜却是两分讶异中掺着一分迷惑,对这个年轻的主公他有些时候甚是琢磨不透。孙权不似孙策,孙策英武刚猛,性子颇有几分躁烈,话说得冲得很,心思却不难猜。但孙权纯性柔和,孙策曾称他能举贤任能,以尽其心。孙权有驭人之术,更有一种帝王般的莫测心机。

    “主公,肃也有要事上启!”鲁肃也是满脸凝重。

    孙权慢腾腾地看了看他们二人,忽地摇头一笑:“可惜孤这些花无人欣赏了!”他轻一扬手,“谁先说?”

    周瑜抢先迈了一步:“主公,瑜得知刘备向我东吴讨要南郡,不知主公作何决断?”

    孙权转着手里的水瓢,却是微笑着反问:“公瑾以为当如何决断?”

    “南郡扼守长江北道,若借给刘备,便给了他跨越江南江北的机会,刘备枭雄,不可不防!”周瑜的口气很坚决,他如今领着南郡太守,扼守这长江北岸要地,乍听说刘备要借南郡,千里奔回京城,势要阻止此事。

    孙权静静地听着,慢慢地转向鲁肃:“子敬也是为此事?”

    “是!”

    “子敬以为如何?”孙权说话慢条斯理,还低头弹去一朵月季上沉重的水滴。

    “肃以为可酌情借之!”鲁肃咬着语句说。

    周瑜当即反驳道:“怎能借给刘备!自赤壁一战,刘备趁着我东吴与曹操鏖战,领兵攻下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如今刘琦又亡故,他当仁不让代为荆州牧,再把南郡让出,岂非是将大半个荆州拱手相让,此是为虎添翼,子敬岂能慈柔而助敌!”

    鲁肃没有周瑜的激切,他保持不愠不火的语气:“公瑾也说刘备已为荆州牧,荆州名义是为其辖制所在。而肃以为东吴大敌是为曹操,并非刘备,何必因一地而生仇雠,致使孙刘交恶,当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岂是一地如此简单!”周瑜提高了声音,“刘备所占四郡皆在江南,我东吴掌控南郡和江夏,便是牢牢掐住了刘备北上之咽喉。他被困在长江以南,有天堑横隔,则是封死了他扩充疆域的企图,此天之所赐,如何可以轻易丢弃!”

    鲁肃摇了摇头:“非也,南郡虽重要,然其直面襄阳!襄阳有曹操重兵,无日不图谋南下克复荆州。公瑾若不舍南郡一地,则前有曹军压境,后有刘备弄兵,两面掎角掣肘,这掐住咽喉之说从何说起?”

    周瑜轻一摆手:“子敬此言差矣,让南郡给刘备,则江南四郡与江北一郡连成一线,形同一只打向我东吴胸腹的拳头,断不可因一时情势危急而贻误长久之谋!”

    “若刘备为伸向我东吴的拳头,则合肥曹军呢?是否也为伸向我东吴的另一只拳头?前次主公亲领兵经略合肥,几番恶战皆不能攻下,可知其骁勇难敌!若死据南郡而不弃,则我东吴西临襄阳重兵,东临合肥军阵,岂非双线受敌?肃所言斟酌借之,也并非将南郡尽数让出,可两家分地共处!”

    周瑜仍是不能认可:“何谓两家分地?刘备野心昭然,得寸地则望尺土,南郡一旦落入他掌握,下一步一定是江夏!”

    两人争持不下,各自都不能说服对方,只得齐齐对孙权一拜:“望主公明断!”

    孙权一直听得很认真,此刻听二人要自己判决,他轻轻地一笑:“二位休要因争生怒,”他抚着一朵朵热烈盛开的鲜花,“看看这满院秀色,舒解些戾气!”

    “主公!”周瑜急叫了一声。

    孙权似没感觉到他的焦虑,他自顾自地抚弄花朵:“花开得如此烂漫,朵朵向阳,却类于人的争强好胜。奈何花开得越早,败得也快!”他用两根指头一弄,拨出一束躲在花丛里的骨朵,“避于偏僻,虽晚于旁花,然能得长久,它花残败时,却是它姿容绝艳之时!”

    他抚去骨朵上的一粒尘土,扭过头来对两人意味深长地笑。

    周瑜先是一怔,既而一疑惑,迅即则是明白:“主公欲让南郡?”

    孙权瞧了一眼脚边的木桶,里边的水剩得不多了,他索性提起木桶,把最后一点水洒在一盆月季上:“孤细细想过,曹操乃孙刘之敌,若因分土不均而使两家生隙,岂不是造利于敌,制祸于己!不让南郡给刘备,他定不依,让了南郡给刘备,又显得我东吴太柔弱,这样吧,先将南岸划给他,以全其请,也可暂时堵了他的口,如何?”

    孙权语气虽温和,但显然是早拿定了主意,且分出去的乃南岸土地,又不控摄江北,既是依了鲁肃之请,又允了周瑜的谏议,几乎是两全之术。周瑜无法反对了:“主公既有此意,瑜当遵从,只是,”他转了话音,还是说道,“刘备枭雄之姿,难以驾驭,今日借一地,明日便是两地,主公当早作谋划!”

    孙权轻声一叹:“长得太快的花总是很麻烦,”他将水桶水瓢一并放下,拍了拍手里的水沫,“养花尚且难,何况是养虎呢?”

    鲁肃小心地提议道:“不如两家结成姻亲,连襟相关,暂可有所牵制!”

    孙权哈地笑了出来:“如何结姻亲?子敬说说!”

    “肃闻说刘备有一子,不若主公许女于他,则成秦晋之好!”

    孙权笑道:“刘备好福气,得了东吴打下的江山,还能得孤的女儿,子敬可真为刘备打算得精明!”

    鲁肃惶恐,正要谦辞以谢,孙权却玩笑般地说道:“若是刘备无妻,孤却可以将妹子嫁给他,孤那嫁不出去的妹子还能得一英雄相配,她只怕很是高兴!”

    他笑得越来越大声,一面大笑一面摘了一朵花,在掌中来回抚摩。

    第十九章 借荆州,孙刘联盟生嫌隙

    “呼”的一阵风把门撞开了,屋里的女僮慌忙合上门,回头一瞧,倚在床帏里的甘夫人并无异常,虽然面色苍白无血,也不喘了,不咳了。

    “夫人,饮些汤吧。”一个女僮捧着一碗蜜饯汤水跪在床头。

    甘夫人疲惫地摇摇头:“放下吧。”她无力地靠在隐囊上,神采俱失的目光盯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棂,有很细的风贴着窗拂过,似乎谁在窗下叹气。

    她这一场病来势汹汹,两个月时间竟病入肌骨,卧床不起,眼见是江河日下,旬日衰竭,饮食皆废,百药无灵,也许大限便将来到,不过是苦苦地挨日子罢了。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瞧着满屋子里忙着服侍她的女僮,她不禁想着,还伺候什么呢,都没几日可以熬了。

    紧闭的门被推开了,刘备跨过门槛,携着一身浓重的风尘,像是从沙堆里钻出来的仙人球,他一把解开披风的緌带,任意地丢出去,飞一般地走到床边。

    甘夫人费力地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刘备轻轻摁住了她:“北边的事办好了,我特意来临烝瞧你,”他给甘夫人掖好掀开的被褥,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你觉得怎样?”

    甘夫人苦涩地摇摇头:“不行了……”

    刘备责怪地啧了一声:“什么不行了,尽说晦气话!”他望见床头搁着的一碗蜜饯汤水,伸手一探,“哟,有些凉了,你怎又不吃呢,我着厨下给你重做吧?”

    甘夫人虚弱地摆手:“不用了……”

    “不爱吃么?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他们做!”刘备温存地说,扬手便要吩咐下人。

    甘夫人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别,我没胃口,你这会儿就是端碗龙肉,我也食之无味!”

    刘备挽了她的手:“怎能不吃,空腹还要吃药,很是伤胃。你本就虚弱,再不进食,如何撑得下去,瞧你瘦成什么样……”他眼圈一红,忍着才没让眼泪滚落。

    甘夫人冰凉的手在刘备的掌心缓缓放定:“夫君,”她用很柔软的声音说,“妾身大限到了……”

    “说的什么话!”刘备又惊又伤地说。

    甘夫人的手抽搐着,她凄婉而镇定地说:“夫君,我嫁于你十来年,如今见你大业初成,我很是欣慰,奈何天不假年,我不能再侍奉你了。”

    刘备心如刀割:“哪里就严重到这地步了,你总是想太多。一场病痛而已,何苦咒自己!”

    甘夫人沉沉地叹了一声:“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何尝不想多活几年,看着你终成大业,看着阿斗长大成丨人,可是,可是……”她哽咽住,悲泪潸然落下。

    刘备好不难过,心中一时悲戚,无以言表,手臂轻弯,将妻子搂在怀里,眼泪一滴滴不能断绝地滚落。

    甘夫人在他怀中轻泣道:“夫君,我若一死,最放心不下的是阿斗,他那么小便没了娘,我一想起就心痛如绞……你再寻个好人家的女儿,不求她别的,只要她对阿斗好,对你好……”

    刘备呜咽着:“说什么娶新妇,你好生养息,阿斗没了亲娘不成……”

    甘夫人流着泪酸涩一笑:“傻话,你怎能不娶新,你若是不再纳妇,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身边没有女人,谁来照顾你,你又是个急躁马虎的脾气,恁大个人还孩子气,没个细心的人照顾你,我真担心……”她越说越心痛,竟自泣不成声。

    刘备一面给她擦泪,一面自己流着泪:“我急匆匆赶回来探病,你便和我说了一通丧气话,让人好不伤心。”

    甘夫人已是伤心欲绝,强忍住那诀别的剧烈悲痛,把澎湃的眼泪狠狠地压在残损的心里:“好,好,我不说了……”她望着他,却长久没有说话,她轻轻抚摸着丈夫染了些微风霜的脸,心里涌动着无限的爱和无限的痛。

    她多想能活得更长一点,看见他功业大成,看见他脱却数十年的颠沛艰苦,拥有他一直渴望拥有的梦想,看见他们的儿子长大,娶妻生子……

    她期期地说:“我想见阿斗,你带他来见我,成么?”

    刘备抹掉眼泪:“好,我立马去带他来!”他想也不想地拔腿就往外跑。

    甘夫人听见那急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脸上的微笑像漂浮的花瓣,从眼角缓慢滑落。那脚步声真是熟悉呵,是她十余年光阴里最熟悉的一种眷恋,许多的日子里,有时是在令人恐慌的嘈杂中,有时是在一片萧瑟的孤寂中,有时是在茫然无顾的迷惘中。每当她听见那脚步声,那些嘈杂、孤寂、迷惘便都如晒干的雨水,成为阳光下飞逝的痕迹。她那飘荡无依的心便在瞬间平静着,温暖着,沉醉着。

    那是属于她独有的眷恋,是她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她依仗那眷恋,熬过了无数的艰难流徙。脚步声又渐清晰,宛若罗帐底吹奏出的柔软笙歌,在如霜的灯光下展开了一个亲昵的拥抱,她在意识里挣扎着向他奔跑而去,身体却重重地向后倒了下去。

    ※※※

    好大的风,吹得新坟上的招魂幡飒飒乱舞,茔上的黄土被风卷着一粒粒滚下,撞上垒得严整的石块,一蹦跃起,在空中抛出一个弧线,纷纷落在一个人的肩上。

    他像木头似的倚坟而坐,身上承了许多黄土,他也没有拂一拂,似乎想要让自己与这新坟一起被黄土掩埋,也做个冢中枯骨。这样,他不会寂寞,坟里的亡人也不会寂寞。

    背后新砌的墓碑上的刻字填了尘土,有些模糊,字是他自己写的,他知道自己的字不好,但是为了写好墓碑,他练了一天一夜,直到手膀子发麻,也不肯松懈一点。

    亏欠了一生,还要亏欠几个字吗?

    他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了,兄弟、部属、妻子、儿女……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都在风里化作无根的飞絮,有的已被他抛弃在当年的征途上,成了无人可识的尘泥,有的还殷殷地追随在他的车辙下。他总是惦记着要给他们最好最珍贵的弥补,可他们在时,他只是苦难世间一个穷途末路的悲情羁客,等他能够弥补时,他们却早已灰飞烟灭。

    有的人,注定会被自己对不起,有的人,注定会在下半辈子的愧疚中怀念,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的宿命。

    一阵马蹄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停下了,有人跳下了马,脚步很轻。

    “主公,他们都在找你。”云一般的影子落在他面前,声音从那云里飘出,没有丝毫的尘垢。

    刘备抬起头看了他半晌,他像是失忆了,忘记了这个人是谁,甚或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在捕捉那分崩离析的记忆,最后艰难地组成一句话:“你来做什么?”

    诸葛亮半蹲了下来,目光柔软而体恤:“主公沉溺哀伤,我们很是担心,今早不见你在房中,大家这会儿都在寻你。”

    刘备轻叹:“心里难过,来这里坐坐。”他回过头,伸手在墓碑凹陷的字坑里抚摸,那粗糙的感觉让他微痛,而哀伤却缓缓压了下去。

    诸葛亮心底恻然,索性坐在刘备身边:“主公深情,令人感动,只是哀思有节,望以大事为怀,切勿伤心过度。”

    刘备怃然一叹:“刘玄德半生飘零,匹马征程,自以为以仁义为本,宽以待人,德以济人,到底有如许之人对不住。”他苦涩地笑了一声,“罢了,人死不能复生,徒叹愧意也无济于事!”

    “主公,回去吧,大家不见你,甚为着急。”诸葛亮轻言细语地劝道。

    刘备扶着墓碑站起来:“也只有你知道我在这里。”

    两人翻身上马,也不策鞭,只松松地揽着缰辔,缓缓地并肩而行。

    “主公,其实亮来寻你,还为一事。”诸葛亮道。

    “什么事?”

    “孙权遣使前来回复借南郡一事,他愿借地,但只能借南岸!”

    刘备拽了一把缰绳:“恁个小气,给个南岸就打发了,江北之地若不得,算什么借南郡!”

    “孙权也有他的盘算,他怕我们得了南郡,则江南江北连成一线,前可进取襄阳,后能逼入江夏,进而威胁东吴。他又不能因一南郡与我们结仇,便分地而划之,让我们不能北出长江,始终困于江南。”

    “真是够精细的打算,你说,这地我们要还是不要?”

    诸葛亮确定地说:“要,怎能不要,南岸油口为长江入口,先得此地,再图进取江北。主公须知,我们占取江北,一为全占荆州,二为上溯益州!”

    刘备沉吟,须臾耸着眉头:“油口?待我接管之后,需得取个妥帖的名字!”

    “一个名而已,改不改倒无所谓了。”

    刘备一味摇头:“不响亮,不好记!”

    诸葛亮笑了一声:“主公若嫌不好,改个名字便是。”

    刘备使劲地想了想:“不然叫公安吧?文治武功(公)以安天下,好听好记,还吉利,如何?”

    “甚好!”诸葛亮笑道。

    两人行到临烝城门口,早见几骑飞出,腾起的黄尘在马蹄后甩出,仿佛拉开了一面帘幕。

    “大哥!”张飞的喊声远远地传来。

    刘备摇头:“这嗓门,在交趾也能听见了。”

    张飞一骑轻尘飞来,大喊道:“可见着你了!”他甩着满头的汗珠,“东吴使者到了!”

    “知道了!”他回答着,扭头去对诸葛亮说,“孔明,我该不该亲自去一趟东吴,向孙权讨要北岸?”

    诸葛亮摇头:“太冒险,主公少安毋躁,北岸之地当徐徐求之。况且而今周瑜为南郡太守,一直屯守江陵城,便是孙权松口,周瑜也不答应。”

    刘备不甘愿地叹口气,他攥着缰绳恨恨地说:“周公瑾啊周公瑾,你可真成了绊脚石!”他轻轻一飞马鞭,“既是东吴使者已到,孔明随我去一趟公安吧!”他没有滞涩地把新取的名念出来,那马鞭洒脱地飞出去,甩成一条张扬的弧线。

    第二十章 联姻江东,诸葛亮力陈利害

    一场冬雨后,寒冷更是深了,天空总是一片昏黄暗淡。屋瓦斗拱上凝了厚厚的霜,未干的雨水从檐角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屋前蓄积了一洼潦水。

    才进十月,屋里便燃了炭火,荆州之地多原隰丛林,湿气太重,一入冬季则冷风彻骨,寒冷仿佛具有很强的渗透性,锥子似的扎进了骨头里。

    刘备几乎是跳上了台阶,心急火燎地推开门,想要冲进屋去避寒,却看见诸葛亮从后面急急地走来。他停住了,等着诸葛亮走到跟前,也不等诸葛亮行礼,一把攥着他便往屋里走,口里道:“天太冷,进去说话。”

    诸葛亮一手夹着卷轴,小心地挪了出来:“这是亮整理的公安编户名簿节略,请主公过目!”

    刘备搓了搓手,这才接过卷轴,一面细看,一面坐下,叹道:“孔明当真细心,计量翔实,瑕疵少见,只是数目庞杂,事体繁琐。可知孔明须得日以继夜,辛苦了。”

    “这不是亮一人所为,故而不辛苦。”诸葛亮说。

    刘备奇道:“那还有谁?”

    “马良马季常。”

    刘备想起来了,他兴致盎然地念出一句乡谚:“马氏五常,白眉最良。”他把卷轴“哗啦啦”一合,“是马家四公子?”

    诸葛亮很欣慰刘备知道马良的名号:“正是他,这次主公新得公安,亮临时辟他助我料检民力,主公以为如何?”

    刘备赞许地说:“人才难得,马良有贤名,孔明用他,我自然满意!”他满怀期望地一叹,“荆楚一地,人才济济,若皆能纳为我用,何愁大业不成!”

    诸葛亮顺着刘备的话锋道:“现有个大才,主公用不用?”

    “谁?”

    诸葛亮沉稳地说:“刘巴刘子初!”

    刘备这次却犹豫了。刘巴是荆州人,刘表数次征辟,他都拒而不就,摆出了不入仕的名士派头。曹操收复荆州,一道手令传下,他却欣然赴公门就职,后来还身负曹操之令,往江南招纳四郡。偏偏这时候刘备轻骑南下,江南四郡一夜之间易帜,他不得反使,北上的路又被刘备掌控,只好藏于乡里,伺机北还。刘备听闻刘巴才干,曾想纳为己用,刘巴却想方设法地躲着刘备,那颗心偏偏向着曹操,现在诸葛亮却向刘备举荐,这让他很是不解。

    “刘子初……”刘备不置可否,“他是曹操的人,又不肯服顺,一门心思想要北还,岂能为我所用!”

    诸葛亮沉静地说:“主公可曾听过此语: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他略等了等,看得刘备已在沉吟,便说道,“主公用刘巴,非仅为用一人,乃以用此人昭我爱才之心也。若刘巴能为我所用,为大善,若不能,则能昭示远人,刘巴之徒尚见用,何况其他?此为燕昭王筑台延郭隗而徕远人之意!”

    诸葛亮说了一半,刘备已透彻明白,他点头道:“好,便用刘巴!可即刻延请之,他若肯来,我当欣然纳之,他若不来……”他迟疑着看了一眼诸葛亮。

    诸葛亮接过话茬儿:“由他东西南北,以显主公宽仁之怀!”

    刘备苦笑了一声:“刘子初当真是不召之臣,天下士子若皆似刘巴一般倨傲无礼,刘玄德何能采众谋而成大事!”

    诸葛亮款款道:“主公勿忧,主公有求才之心,贤才自可徐徐招纳。其实,亮有一大才一直想举荐给主公,只是此人行踪不定,如今竟不知道他在何处。”

    “何人 ?[-3uww]”

    “庞统庞士元!”

    刘备兴奋起来,他兴冲冲地说:“可是‘凤雏’乎?”

    诸葛亮微笑:“正是‘凤雏’,此人乃经纬桢干之才,其奇谋干略,亮不如也。若主公能纳此人入帷,当能济大事,成伟业。”

    刘备盎然地说:“打听一下,‘凤雏’在哪里,必要延来一见,如此大才,怎能不纳入我囊中!”

    诸葛亮道:“我已去信家姊问消息,想来这一两日便能有回信。”他冒出一个隐隐的担心,到底想要提前给刘备心中筑起准备的墙,说道,“士元性子桀倨,高迈而不容于世俗,若是日后延请至帷幄,望主公谅其短而用其长!”

    刘备却想,连刘巴这般不通人情的士子他都咬碎牙齿忍了,庞统至多是恃才傲物,身上脱不掉名士的跅弛简傲,若论起轻率无威仪,难道还能比得过当着诸葛亮的面都箕踞的简雍么?简雍是什么人,可是他刘备的发小,他没所谓地说:“孔明放心,我还不至如此没胸襟。”

    刘备回答得太干脆,反而让诸葛亮不能释怀,他太了解庞统,也太知道刘备,这两个人若不能倾心相交,便将成为势不两立的敌人。两个都太鲜明,彼此唯有非黑即白的结局,没有中庸选择。

    “主公!”门口的铃下忽地喊道。

    “何事?”刘备答道。

    “有位晁先生拜访!”

    “谁?”刘备恍惚了。

    “他说他姓晁!”

    刘备忽地觉得一阵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看着诸葛亮,嘟囔道:“他来做什么,期限还没到呢!”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对诸葛亮急切地挥挥手,“你暂避一时!”

    “不用避,期限未至,晁家不会上门讨债。”诸葛亮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刘备却被诸葛亮的平静弄蒙了,他蓦地生出一个决然的念头,咬着牙阴森森地说:“他若要债,我撵他出去!”

    诸葛亮宁静地一笑:“主公只要不赖账,便可无事。”

    刘备也为自己刹那的耍赖念头感到可笑,他收拾着心情:“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晁焕来意如何,刘玄德不做无信之事!”他应了铃下一声,让他领晁焕进来。

    “刘将军一向安好?”晁焕满面春风。

    刘备殷勤相迎:“晁公稀客,今日是哪阵风将你吹来?”他请了晁焕另榻而坐,俨然待以为上宾之礼。

    晁焕笑道:“听闻刘将军新得公安,晁某特来相贺!”

    刘备绽出一丝笑容:“有劳晁公惦念,我琐事繁忙,也未曾登门叩拜,反叨扰晁公亲赴公安,实在过意不去!”

    晁焕推手一笑:“不敢不惦念,也不敢劳动将军亲临,将军大事在身,怎可随意造访小民!”

    两个寒暄欢愉,刘备一面堆着笑说废话,一面在心里默默算账。这两年多以来他从新野偏远一隅逐渐扩充地盘,属下的疆域包括荆州江南四郡,以及这新得的一半南郡,财力兵力已今非昔比,若要当真清偿债务也许并不是不可能。奈何管账的一直是诸葛亮,一是他不擅理财,二是有诸葛亮打理,他几乎可以不操心,因此竟不知道自己手里到底攥了多少钱。

    “刘将军,晁某有一事相问!”晁焕的声音拉回了刘备的神思,他笑着一扬手,“请讲!”

    晁焕从袖子里抽出一片竹板,一张麻纸:“刘将军还记得这个么?”

    刻骨铭心,怎能忘怀!

    刘备的笑极不自然:“是当日我向晁公所借资财的券契!”

    晁焕笑着点头:“将军信义昭然,至今也不赖账,晁某很是欣慰!”他展开麻纸,手指轻点着纸上的一行字,“再有半年此债到期,将军可曾备好了还款?”

    刘备不知该如何说,而耳中却响起了一个沉稳的声音:“老先生放宽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到那一日自当连本带利一笔还清!”

    晁焕转头瞧见诸葛亮:“原来是保人,你可曾记得,若刘将军不能还债,你必得还给我晁家五千家奴!”

    诸葛亮平静地微笑:“有券契为凭据,诸葛亮怎会抵赖,晁老先生若是不信,再立一份契约也无妨!”

    “好!有担当,此臣当配此主,此主当得此臣!”晁焕喝了一声彩,他左看看刘备,右看看诸葛亮,蓦地长声大笑,畅笑声中他走到房中的火炉边,一扬手,半片竹板落入炭火中,一团蓝色火焰腾起来,火苗子瞬间吞没了竹板。

    “晁公!”刘备大惊失色。

    晁焕和畅欢笑,见那竹板被烧成了黑乎乎的一团,也不见丝毫惋惜。

    “晁公,你这是作甚?”刘备莫能明其意,还道是晁焕心智疯癫。

    晁焕笑叹了一声:“我苦心经营二十年,攒下千万身家,奈何却养出一个暴戾的败家子,不可指望他继承家业!”

    他稍稍一顿:“我一生穷于商贾,乱世纷扰,却做不了一个振困扶危的英雄,虽是遗憾,心中却常怀宏愿,若能凭我财力助英雄成于微末,也若我成了英伟基业一般。而将军乃汉室帝胄,信义昭于四海,兼之胸存远志,百折不挠,正是晁焕一生所寻觅的大英雄,所以莫说是五千万钱,便是将全部身家倾囊相授,又有何不可!”

    刘备刹那间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深深地为自己刚才的担忧感到愧疚,诚挚地一拜到底:“晁公大义!”

    晁焕连忙扶住了刘备:“将军不必行如此大礼,将军如今霸业初成,正证明晁某当日的眼光无差。既是如此,这借贷自当一笔勾销,权作我送给将军的薄礼!”

    刘备备受感动,反手握住了晁焕:“晁公大恩大义,刘备终身铭刻!”

    晁焕笑呵呵地扬起那张麻纸:“券板已烧,可契约尚在,书板两分,则券契不存,晁某有个小私心,想把这张契约留作纪念,将军可允否?”

    刘备大度地说:“但凭晁公所愿!”

    “刘将军借贷,孔明作保,千古之下,若后人得窥,倘能知英雄草创之艰难乎!”晁焕哈哈大笑,笑声明快爽朗,仿佛黑夜垂落时乍现天空的一线曙光。

    ※※※

    秋天的气息越发凝重了,风扯着哀音从早吹到晚,萧瑟枯叶一片接着一片脱落枝头,阳光也变得昏黄衰弱。

    院子里碎叶翻飞,诸葛亮从缤纷落叶中迤逦而行,径直走到门首,轻一推门,暖气霎时扑面。

    马良和修远正跪坐在书案边,细细地整理着如山的文书,一册册分类堆列,再在面上贴上一条白布标签,诸葛亮看得笑起来:“季常怎做起了书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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