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会神的两人听见笑声,回头看见诸葛亮进来了,都是一喜。
诸葛亮持起羽扇拍了拍修远的脑袋:“你又偷懒,分类文书本是你做的事,竟敢拖着季常为你干活!”
修远撅起嘴巴:“我可没拖,是他乐意干的。”
马良也忙解释道:“不干修远的事,我是见他忙不过来,索性帮一帮,你可千万别怪他,这孩子很是勤勉。”
诸葛亮将马良手中的文书挪走:“这不是你的职分,我请你来,可不是让你做书佐。”
马良忽地从明澈的眼睛里泛出笑来:“孔明兄,你还记得昔日在隆中时,我说愿日后做你门下书佐。可叹今日果真如愿,也不负此生也!”
诸葛亮回忆着,不禁莞尔:“季常之才为书佐之用,委屈了,人才不堪其用,岂不是亮之过!”提起人才,却勾拔起另一段心事,不由得蹙眉一叹,“可惜,两只凤凰皆飞去南边,诸葛亮,你何其拙迟!”
马良听出弦外之音:“孔明兄是指谁?”
诸葛亮郁郁地说:“刘巴执意欲往交趾,我瞧他是打算折返北还,追也追不回,唉。”
刘巴的事,马良多多少少知道些,他劝道:“少了刘巴,虽然惋惜,却也不必过分伤怀,天下之才何其多,总不能都收括于怀。”
诸葛亮用羽扇轻轻挥去浮尘,惆怅地说:“这是只小凤凰,飞则飞矣,我更惋惜的是大凤凰。”
“大凤凰……”马良还未曾领会出来。
诸葛亮提醒道:“庞士元。”
马良醒悟:“原来是‘凤雏’,怎么,他去了何处?”
诸葛亮惋惜地摇摇头:“江东,去了周瑜幕府。”他仰面喟叹,“周公瑾,周公瑾,你真是诸葛亮的对头,占据着我方北出长江要隘,还抢走我相中多年的人才!”
马良也遗憾地叹了口气:“真可惜了,”他蓦地闪出个想法,“孔明兄莫若手书给士元,请他南下。”
诸葛亮却没有丝毫动心:“不成,士元既已择主,便是名分确定,我若书信相请,违了道义仁信。再者,我们如今与东吴正有疆域之争,此时挖人家墙脚,将来如何向他们讨要北岸之地。”
马良怏怏作罢,他生出了好奇心:“也不知士元在周瑜帐下现任何职?”
诸葛亮懒懒地说:“听说是郡下功曹,”他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冷泉激荡,羽扇重重地拍在书案上,吓得正在整理文书的修远浑身一个激灵,他看着马良大笑起来,“季常,你真是一语中的,多承指教!”
马良须臾间哪里能体会诸葛亮瞬息变迁的心思,他傻傻地笑了一声:“我、我说什么了?”
诸葛亮自信地笑了笑:“凤凰须择梧桐而栖,不得甘露良木,则不会栖身长久。区区郡下功曹,怎是能栖凤凰之良木!”
马良似乎明白了什么:“孔明兄是说士元之才不得大用,他会离开东吴?”
诸葛亮用两根手指捋着羽毛扇,眼睛里荡漾起少年人的骄傲:“我便和周公瑾赌这一局!”
“赌什么?”马良越发糊涂了。
诸葛亮眼底绽开诡谲的笑,仿佛金丝菊在碧湖里徜徉,他轻而易举地说出两个字:“赌命!”
马良竟听得悚然,他猜不透诸葛亮的心思,却能感觉诸葛亮那勃勃不可阻挡的自信心。他想,也许庞统当真会离开东吴,将来的某个日子,在左将军刘备的公门里,会有一个重要的位子属于庞统。
他把这段心事放下,却另起一段心思:“我听说季平兄前日来了公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良窃以为季平兄雅量有望,孔明兄为何不辟他入公门?”
诸葛亮听他提起诸葛均,轻淡地说:“均儿品性均雅,却并非干才,因官取才,不能因人设官。公门之位有所任,有所不任,亮以为均儿不堪其职。”
马良感慨地叹息一声:“孔明兄真具公平心也!”
门外铃下说道:“军师,东吴使者到了,主公请你过去。”
诸葛亮一愣:“东吴使者?他们来做什么……”他满心的疑虑,却也不便滞留,吩咐了马良、修远几句,便去了刘备设在公安的府门。
府中已是人头攒动,却见院中整齐地摞着十来具竹笥,皆大得需两人之力方能抬起,也不知盛了多少金银绸帛。东吴使者果然已在堂上,已向刘备呈递了吴主手书和礼单,满脸堆笑地对刘备说:“吾家主公静候左将军佳音。”
刘备看见诸葛亮进来了,先是点头示意,一手捧着礼单和手书缓缓过目,含着得体的笑:“多谢吴侯美意,请使者客馆暂住,晚些当设宴相待,薄酒粗馔,不胜惶意。”
使者一揖,笑开了脸,乐颠颠地出了门。
诸葛亮这才说道:“主公,东吴遣使是为何事?”
刘备竟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把孙权手书递给诸葛亮:“看看,奇哉怪也!”
诸葛亮接了信,那只是一方似玉一般光润的竹板,信的内容不多,是以孙权的名义所写,是说孙权获知刘备丧妻,深表哀悼。如今刘备椒房悬空,孙权有一妹,才貌堪优,愿配给刘备为妻,两家结为秦晋之好。
很认真地看完最后一个字后,诸葛亮放了信,羽扇停在胸口很久没有动。
刘备抚着额头莫可若何:“你说他无端把妹妹嫁我,究竟何意?”
“一为牵制主公,二为修好同盟。”诸葛亮的语调四平八稳。
刘备不可置信:“孙权尚比你小一岁,他妹子定然是闺阁小姐,当嫁给年岁相当的少年儿郎,嫁给我作甚!”
诸葛亮轻一摇头:“主公英姿雄伟,气度不凡,佳人当配英雄,哪管得什么年岁!况且孙权与主公是为联姻,儿女私情倒在其次!”
刘备皱起了眉头:“我自然知道是政治联姻,可事情太突然,总以为忐忑,孔明,你看到底要不要许?”
诸葛亮缓然地说:“亮倒以为这桩亲事可以应许。”
“可许?”刘备瞪大眼睛。
诸葛亮点头:“有三利,一、两家联姻,可稳固联盟;二、孙刘同盟且联姻,利害攸关,可保荆州不失;三、既为婚姻,更能名正言顺地向孙权讨要江陵!”
刘备背着手来回踱了几遭,却仍是没有下定决心。娶一个妙龄少女于旁人是天赐艳福,于他却成了扎手的玫瑰,看着鲜艳欲滴,惹人迷醉,却得提防背后隐藏的伤害。他到底是瞻前顾后,仿佛在高崖上观风景,又想登高欣赏霜天云起,又害怕失足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甚舒畅地呼了一口气:“出去走走,容我想一想。”
诸葛亮并不急催,他很懂得拿捏分寸,君主有难解之疑,他会提出中肯的意见,至于决断则由君主自己做主,他从不做死谏台鼎的偏激之举,以成己忠名而归君恶名,便是力争也当以智略为之。底下的僚属见诸葛亮从不言君恶,却也不效幸臣谄媚事上,偏偏刘备最信任他,私下里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圆滑、八面玲珑,有的却赞许他善为臣子,甚或告诫属下学习诸葛亮的事君之道。
刘备和诸葛亮一同出了正堂,看见府中僮仆将东吴送来的贽礼往屋里抬,刘备看了一阵,失笑道:“孙权或者真有诚意也未可知。”
两人信步而行,缓缓地走至后院,呜咽秋风如泣如诉,直吹得满园落花残叶堆积,踩上去咔嚓作响。
有小孩儿的笑声旋转在风里,仿佛刚学会啄米的小鸡仔,“叽叽喳喳”,天然一派没有修饰的欢快。
却见得是黄月英蹲在门口,面前铺开了一张锦罽,一岁的诸葛果和两岁的阿斗面对面地坐着,你攥着我的袖子,我扯着你的手。两个保姆一左一右,四只手臂张开如圈羊的栅栏,眼珠子仿佛钉子,死死地盯在阿斗的身上,生怕有个闪失。
黄月英摊开左手,手心站着一只木鸟,她对两个孩子眨眨眼睛,握住那鸟儿的尾巴转了两圈。木鸟便似注入了生命力,僵硬的翅膀竟扑扇起来,纤细的双足一会儿立,一会儿缩,仿佛在天空翱翔。
诸葛果拍着巴掌笑起来:“鸟,鸟飞,飞……”
阿斗吞咽着口水,只是傻笑,却说不出话,他比别的孩子说话慢,两岁了只会极简单的短词。
刘备叹道:“每回都麻烦你们照顾阿斗,实在抱歉。”
诸葛亮微笑:“没什么,阿斗讨巧,拙荆很喜爱,亮也喜爱。”
黄月英听见说话声音,回头见刘备来来,慌忙起身行了一礼。
刘备对黄月英含笑点头,俯身在诸葛果脸上抹了一把:“果儿,认得我么?”
诸葛果嘟起小嘴,撮出了伶俐的声音:“伯伯……”
刘备一把将她抱起,使劲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真是个聪明的丫头!”诸葛果觉得他的胡子扎脸,小手推了推他的脸,“须、须须……”
刘备没明白她的意思,长长的胡须扫过她嫩如水蜜的脸,她不高兴了,小嘴儿撅成小樱桃:“伯伯须须疼。”
阿斗见果儿被父亲抱住,心里痒起来,扯住了刘备的衣角:“抱、抱……”
刘备用督导成年人的口气说:“你是男孩儿,自己走路,爹爹不抱!”
“抱、抱……”阿斗跟父亲卯上了,他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角,倔强地往怀里挣,小脸上有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
刘备一瞪眼睛:“抱什么抱,没出息!”
阿斗吓得一丢手,两行眼泪啪嗒掉落,咧着小嘴哈气,眼看便要号啕大哭。
“阿斗,先生抱好么?”有个软绵绵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真温暖,像荡漾在水面的一片阳光。
阿斗发傻地仰起头,他还没说好不好,便被诸葛亮抱了起来,他用一双手抱住诸葛亮的脖子,指头摁住他宽厚的背。那温暖像水一般蔓延开去,这个怀抱比父亲的怀抱更亲切更柔软,是值得一辈子依靠的保护,让他深深地迷恋起来。
刘备嗔怪道:“不能宠着他,宠溺过度,日后成不了大器!”
诸葛亮微微一笑:“公子还小呢,逼迫太急,适得其反却不好了。”
刘备无奈地一叹,他也不好再反对,只是抱着诸葛果,默默地凝看院中飘飞的黄叶,听诸葛果喔喔地自唱自说,他凝眉道:“孔明,我思量许久,东吴这门亲确该应允,只是,我想亲自去迎亲。”
诸葛亮却吃了一惊:“东吴虽有结姻之意,然到底叵测难料,主公若贸然前往,东吴腹地,援手难至,恐生不测之变。”
刘备默默一叹:“话虽如此,我也知只身前往东吴或有凶险,但我想当面向孙权亲自讨要江陵。”
诸葛亮迟疑着摇摇头:“怕只怕主公即便亲自讨要,孙权也未必肯奉送。亮以为莫若遣迎亲使前往东吴,主公是夫家,东吴是妇家,妇从夫嫁,亲迎入门,到公安再成大礼!”
刘备伸手捋着诸葛果的羊角辫,神情若有所思:“我还是去一趟吧,孔明不必劝了,江陵迟迟不能划归荆州,我心中始终横着垒石,一日不得江陵,一日不得安生。不入虎岤焉得虎子,便是龙潭虎岤也要闯一闯,倘若能得江陵固然万幸,倘若得不到,探探东吴虚实也好。”
诸葛亮知道刘备下定了决心,他也不好再作强劝,殷殷叮咛道:“主公既是主意已定,亮遵从则是,只是,主公当提防东吴强留主公不放。”
刘备沉默,一片树叶从苍色天空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却在接近地面时被风重又卷起。他瞧着那片落叶久久沉思,缓缓地回过脸来,声音沉定而不可改迁:“孔明放心,我与你定下半年之期,倘若半年之内,我仍无音信,你可便宜行事!”
冰凉的伤感从诸葛亮的心底慢慢涨起,他以为自己怯懦,他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刚强之人,却被此刻的离愁别情伤损了意志。刘备那带着永诀意味的话在他的心上挖了一个角,他想把缺角填满,却怎么也补不上。
如果世间不再有这个主公,他该怎么办呢?
这个念头像瞬间的火花,他慌忙地扑灭了,残灭的灰烬却没有散去,每一粒都融入了血液里。
他不知道,那火花会在白帝城的涛声中重新燃烧,当烂漫春花在永安的山林间绚丽绽放时,那一天,他会永远失去他一生命定的主公,千古君臣知遇如东流之水,再也追不回了。这世间将只剩下他一个,在理想的道路上艰难跋涉,看秋风萧索、山水飘零,终于把自己的一身嶙峋瘦骨埋在酬答知己的誓言里。
怀里的阿斗忽地挣起来,他却沉浸在那软弱的伤情里,没有察觉阿斗的异样,直到听见黄月英喊了他一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只觉一股热流顺着胸口淌下去,滴滴答答在地面晕出了一片水渍,竟是阿斗在他身上尿了,他莫可奈何,竟笑了出来。
刘备看得又气又笑:“没出息!”
两个保姆慌忙过来抱走阿斗,黄月英赶着给诸葛亮换衣服,诸葛亮褪下湿透了的外衣,连羽扇也在滴水。诸葛果见父亲遭了水灾,心里懵懵懂懂,一面拍手笑,一面去揪刘备的胡子。
刘备颠了颠笑得咯吱咯吱的诸葛果,无限感慨地说:“阿斗、阿斗,我真得给你找个娘了!”
第二十一章 刘玄德渡江娶新妇,诸葛亮筹划脱身策
冷风在窗外急切地敲打,屋里暖烘烘如沐春风,屋外却寒风肆虐,耳听得闷闷的撕扯声汹涌澎湃,还以为有浪潮扑来。
孙权倚在案后,盯着案上的一封信看了很久很久,炭炉里的火光映着他严峻的脸。
信是周瑜所写,半个时辰前刚从南郡送来,信写在一张白绢上,周瑜的字像琴弦般纤细柔长,字里行间却不见琴筝般的轻软,扑面便是冷森森的刀兵气息。
“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诸葛亮睿断之才,必非久屈为人用。愚谓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分此四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挟与攻战,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聚此四人,俱在疆场,恐蛟龙得海,终非池中物也。”
孙权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看得眼睛累了,信里的内容已全记在心,而是否尽纳却始终不曾有个决断。
十天前,刘备已来到京城,带了两船聘礼,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京城码头一直迤逦行到侯府,羔羊、大雁、旨酒、彩锦摆了满满一院子,惹得满街的人都探头探脑进门来看热闹。如今,刘备和孙氏联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口,好些个东吴僚属都吵着要喝喜酒。
他已和刘备见过了面,对这个名震九州的帝胄之后他虽是如雷贯耳,而从不曾谋面,那天第一次见面却真让他大感意外。他原来以为刘备年近半百,当有了几分老态,不料一打照面,竟不能在那张脸上找到半点衰弱。他也想不到刘备如此豪爽豁达,言行做派赫然一股侠士风度,若非因心里的顾忌,他还真想和刘备敞开心扉,做对生死相许的刎颈之交。
怪不得世人皆言刘备能得人效死力,果然是气魄岿然,可干凌云,让人乐意与他相交。如果你剖了一颗心给他,他一定也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你。
那天,两人谈笑风生,相处甚欢,融睦而无碍,可酒阑灯残后,孙权却滋生出了深深的忧虑,这样一个气势雄阔的英雄,怎么能轻易钳制。即便彼此结成了亲密的联姻,但凭着一层婚姻关系,又如何能掣肘胸中有大丘壑的刘备。
也许周瑜是对的,用宫室美女将刘备软禁在东吴,消磨他的英雄豪气,让他在温柔乡中沉溺了意志,瓦解了他,就是瓦解了刘备对东吴潜在的威胁。
他正在冥思苦想中,门下却喊道:“主公,刘将军求见!”
他忙将案上的信卷起,往袖子里拢好,绽了笑快步迎了出去。
刘备越门而入,行动起来仿佛一阵火热的风,似乎他刚从汤池沐浴而出,通身洋溢着阳光般的温暖。
孙权自信阅人无数,然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也不是刘备当真便有举世无双的雄才。若论起武力和谋略,单单东吴便有许多超拔贤干之才强过刘备,只是他天身具有的气派偏能让人过目不忘,难怪曹操也对他心存忌惮,言表赞许。
“吴侯,叨扰了!”刘备笑颜如春风,声音清亮如金磬。
孙权也打叠起满脸的笑容,热情地让了刘备另榻安坐,吩咐下人上了茶果,自于东向而坐。
“将军在京城还住得习惯么?奉礼简陋,恐有疏忽之处,还请宽恕。”孙权语带委婉,煞是殷勤。
刘备笑着摆了手:“吴侯客气,自备来京,无日不全礼而待,如此盛情,倒让刘备心有愧疚!”
孙权笑道:“孙刘联姻,便是一家人,招待一家人,该当殷勤尽礼!”
两人相视一笑,刘备似乎很随口地说:“我此来京口,一为完婚姻之礼;二呢,尚有一事需求吴侯!”
孙权的笑黏在眉眼周围,他心里暗自揣测,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不知所为何事,但讲无妨!”
刘备缓慢而着力地说:“欲请吴侯允我出江而治荆州。”
话语很短,语调也很平缓,然孙权却探出了刘备话里的真意。刘备现今占据的荆州领土都在长江以南,所谓出江而治是为占据江陵。刘备是要求自己把南郡北岸也一并借给他,让江南江北的荆州故郡扩充联结,进一步踞有长江。
孙权打了个哈哈:“将军现已是荆州牧,如何又提出江而治?”
刘备温和地笑了一声:“荆州八郡,我只得四郡半,且皆在长江以南,所谓荆州牧不过是名实不符的虚职,刘备也无多望,只愿能跨江而治,让这虚职尚不负其名!”
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孙权渐渐心生恼恨,真是不知餍足,怨不得曹操对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被这么个人缠上,孙权有种说不出的烦恼。
“将军欲借江陵否?”孙权干脆撕捋下面具,“然将军已得江南四郡与南郡南岸,奈何还欲借土地?”话说到最后隐隐透出丝丝埋怨。
刘备怎听不出孙权口气里的怨气,他今天耐性却很好,仍是一脸柔和地笑道:“赤壁之后,荆州战事稍弭,百姓丰乐,人丁兴旺,四郡半之地已不够安置骤增人户。备无他处可安民,只好来求吴侯,愿吴侯将另一半南郡借于刘备安民!”
真是个绝妙的理由!孙权恨恨地想,安什么民,分明是想扩土养兵,与天下诸侯一较高低。他隐隐听说,似乎诸葛亮曾经在隆中给刘备定下三分天下的策略,第一步便是控扼荆州,看来刘备对于荆州是不得掌控便誓不罢休。去年见识了诸葛亮的机诈应变,今年又领略了刘备的死缠烂打,这一对君臣可真是绝配!
孙权思量半晌,深以为不可立刻回绝刘备,免得陡然生出嫌隙,不如先稳住了他,再徐徐图谋,因而乐呵呵地说:“将军所言也有道理,你我两家既已联姻,当该彼此提携扶助。只是,江陵如今由周公瑾掌控,他现领着南郡太守,我且去信一封,问问他的意见,他若无异议,自当分地修好。将军也毋心急,兹事体大,不好仓促决断,务要从容谋划,方不负两家同盟之谊!”
刘备当然知道孙权在和他打太极,虽则周瑜现在是南郡太守,但他毕竟是孙权的属臣,哪有君主断事还要臣下首肯的道理?明里孙权满口的亲切语词,暗里却是使了一招拖字诀。孙权是想和他耗,什么去信周瑜,周瑜若是长时间不回信,或者周瑜根本就不答应让出江陵,又该如何呢?
刘备也不想争执了:“也罢,烦吴侯去信公瑾问一声!”
“这个自然!”孙权回答得很爽快。
刘备不阴不阳地抛出一句:“公瑾雄才,器量广大,文武筹略,足见吴侯识人之明!”语带尖刻,显是在宣泄心中愤懑。
孙权一愣,既而竟是长笑:“哪里及得上将军的识人之明,‘卧龙’诸葛亮这样的大才也被将军收归旗下,倒让孙权羡慕得很呢!”
刘备微微愕然,他忽地意识到,这是孙权借着他的话当盾牌反击,他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竟做出了洗耳恭听的表情。
“去年孔明来江东,我有幸见识过‘卧龙’风度,果然是气宇轩昂,不同凡响!”孙权提起诸葛亮津津乐道,脸上竟流露出倾慕的神色。
刘备瞅了他一眼,脸上的笑特别温和:“哦,吴侯过奖了,孔明纵是良干,也当不得如此赞誉!”
孙权笑吟吟地摆摆手:“非也,非也,当得起,我还怕言辞不能道其万一!”他半躬了身,玩笑着地对刘备说,“将军若以为孔明不好,不如将他让给我,其有意乎?”
刘备展着笑说:“待备去信一封,问问他的意见,兹事体大,不好仓促决断,务要从容谋划,方不负两家同盟之谊!”
这俨然是在学孙权说话了,孙权也不介意,还看着刘备笑个不停。一时间,两人都心怀鬼胎地哈哈大笑。
孙权笑道:“将军,权也有一事相告,良日已择,三日后司成大礼,使将军与家妹完婚!”
“甚好!”刘备颔首一笑。
孙权微笑着起身:“如此,权领将军去看看新房,便在本府东苑,特又新辟了数亩以扩新宅。”他走来握住刘备的手腕,“待成礼后,你我便是一家人,将军为我妹夫,我为将军舅子,这称呼也得改口了吧?”
刘备也不辞让,两人携手出门,一路欢声不断,似乎亲密无间,毫无嫌隙。
※※※
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苍暗的天空被厚重的色调涂抹,满世界只听得见雪花沙沙地落地,以及凌厉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啸滚涌。
门窗都关得严实了,炉里的烧炭嗞嗞地跳着火星子,红得发亮的炭一块压着一块,纷纷的灰沉下去,蓝幽幽的火焰燃上去。炉上架了个支架,上面有一只铜釜,汩汩的热气从釜嘴缭缭升起。
修远蹲了身,将案头已变冷的水倒在一个唾盆里,捧起炉上的铜釜重新注入了热水,将水杯轻放在案头。
案后的诸葛亮却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也不知案头的一杯水已是第三次换了,热水缭绕出的轻薄热气氤氲着他微蹙的眉目,犹如流过弯月的一抹淡云。
右手长时间地持着毛笔,手指变得冰冷僵硬,他并不抬头,目光定定地落在翻开的卷宗上,只是用左手轻轻搓动右手,将硬邦邦的指头揉得软一些,再搦笔下书,一笔一画并不见滞涩生硬。
“嘭嘭嘭!”敲门声从躁急的风雪声后透出,修远搁了铜釜,起身抽出门闩。手才搭在门上,那门就被风吹得大开,一阵迷了眼睛的霰雪扑了进来。
“军师!”张飞雷霆般的喊声将厚重的风雪一把撕开,他一大步迈了进屋,顺手便将斗篷朝门后的巾栉架上一扔,后面跟着的关羽也将斗篷举手一掷,两个人的动作甚是连贯默契。
修远冒着狂风暴雪将门死死顶住,好不容易才将门闩插上,回身之时,关、张二人已一左一右坐在铺了棉席的三尺枰上。张飞一把抓起诸葛亮案上的水杯,仰脖子“咕咚”喝了干净。
诸葛亮搁了手里的笔:“二位将军冒雪前来,有紧急事么?”
张飞嘴快,抢道:“大哥去江东一月有余,始终不见回返,我们心里着急,去信问他,他要么不来信,要么含糊其词,只得带了信去问子龙。今日子龙回信了,可是不得了!”
他一面嚷嚷,一面让关羽将信取出,急忙忙地放在诸葛亮的案前。
诸葛亮铺开那信,不过寥寥数行,赵云行文很谨慎,既不会诋毁君主,也不会自评其事,只有简单的事实陈述,若无着意思量,也许竟看不出什么深意:“上覆二位将军:主公安好,大礼已成。吴侯特辟土造新宅,多赠珍宝玩好,以彰两家盟好,云手泐。”
张飞用力戳着那信,大声道:“什么叫特辟土造新宅,多赠珍宝玩好,这不是温柔乡么?大哥定是被美人珍宝迷了心智,困在东吴出不来了!”
诸葛亮有片刻惊讶,张飞居然还有这样的眼力,竟能看懂信中隐藏的秘密。果然张飞只是脾性心直口快,易躁而不柔顺,然其智谋并不见得卑弱。
“军师,我们需得想个对策,大哥再不回荆州,诸事起变,仓促间难以应对。而且我担心这是不是东吴设的美人计!”关羽愁着眉目说。
诸葛亮望着关、张,刹那间,竟生出一阵喜悦,关、张虽性子暴烈,然断事并不糊涂,一事突发,也许当机之时骤生莽撞,而稍作思量后,便能得明断。其既为万人敌,当也有超拔谋识与之相配。
他从案首取过羽扇,轻轻一摇:“二位将军不要着急,事情还没有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二位将军所忧,亮也无日不思,然主公定不会贻误大事,最长一二月内,他必将回返!”
“他在新媳妇的卧榻上折腾呢,还舍得回来?”张飞大剌剌地张嘴就蹦,也不管这话糙不糙,让略知人事的修远听得红了脸。
诸葛亮也自皱眉,但他知张飞是担心刘备安危,情急之下口没遮拦,他也不见责,却还欣赏张飞的率性,他郑重地说:“二位将军,主公并非不想回来,我想他也一定归心似箭,只是有不得已之事,脱不得身。”
“是什么?”关张异口同声地问道。
诸葛亮把赵云的信推了一推,轻轻磕击着:“子龙来信中称特辟土造新宅,多赠珍宝玩好,翼德适才说这是温柔乡,诚也。主公并非贪恋温柔之人,他是被东吴困住了,亮猜测东吴设关置卡,往来荆州的书信也被东吴掌控,子龙故而不敢详言!”
张飞一拳头捶在书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倾出来:“碧眼小儿!他竟敢软禁大哥,我立即发兵征讨东吴!”
他是说到做到的性格,话还没说玩,已跳将而起,用力咬着钢牙,便想立即杀奔东吴抢回刘备。
诸葛亮慌忙止道:“将军休怒!”他站起来,白羽扇搭上张飞的肩膀,劝道,“不可急躁,当从长计议。”
张飞急得跺足:“从长什么,我急得睡不着了,再从长计议,东吴若是对大哥动了歹心,我们兀自在这里空弄唇舌,大哥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自刎以谢!”
关羽忽地两只手一伸,将张飞用力摁下去:“张翼德,给我坐下听军师说!”
张飞被关羽强摁住,手脚却不老实,螳螂似的一伸一缩。
诸葛亮叹了口气:“将军宽心,东吴软禁主公,却不会动歹心,况有子龙在主公之侧。子龙机变多智,当能保得主公平安。”
他加重了语气:“二位将军可备艨艟战船,分为两队,一队扼守公安,北窥江陵动向;一队从公安逡巡夏口一线,准备接主公回家,若本月之内主公仍不见返,即行便宜之事!”
“好,我即刻去办!”张飞急不可耐,硬生生挣脱了关羽,跳蹦着冲了出去。
他疾走之际也没关门,狂躁的风雪被他甩了进来,将炭炉里的火吹得奄奄一息。关羽瞧着他的背影直叹气:“这莽汉吃了炭火,烧得慌!”
诸葛亮体谅地说:“关心则乱,翼德关心主公,故而急也。”他站起来,一面披外衣,一面说道,“云长,分拨水军一事,尚需谨慎,翼德心躁,怕会出差池,你我速去水军兵营。”
“好!”关羽披了斗篷,和诸葛亮急急出了门,外面正是风狂雪乱,地面积起了两寸厚的雪,两人骑了马,也不敢疾走,马蹄虽裹了草,却是一步一小滑。
公安城仿佛被硕大的灰白帘幕罩住了,天和地都裹起来,没有了边界。城市的轮廓似被水墨浸染,变得凄迷模糊,屋檐下皆垂着长如剑的冰凌,在凄厉的风雪中纹丝不动,路上的行人都埋着头赶路,偶有走急了的,常常一跤摔下去,不慎将骨头跌折了。
“好大雪!”关羽呵了一口白气,“路不好走,抄近路吧。”
诸葛亮搓着手:“但听云长所言。”
两人拐了个弯,从两条幽深巷子穿出去,雪花在身前身后簌簌落下,像无处不在的感伤宣泄。
关羽望了望低沉昏暗的天空,郁郁地说:“过两日是元旦,大哥或许来不及回来和大家过年。唉,这许多年来,每年元旦都和大哥一起过,今年缺了大哥,心里空落落的。”
诸葛亮慰藉道:“主公一定会回来,此次纵有危难,也当化险为夷。”
关羽低低一笑,甩了甩斗笠上厚重的雪粒:“军师,若是元旦无事,和我一起去翼德家吧,大家一处热闹。可别和张老三客气,他欠了我多少顿酒了,你还别说,老三媳妇做得一手好菜,这莽汉却是好福气!”
诸葛亮知道张飞的妻子是曹操族弟夏侯渊的妹妹,一方是仇人之女,一方是仇人之将,这段姻缘成得极怪异,但他并不反对,乐意地说:“好,我求之不得!”
关羽正要说话,却见前边路口不断有人退出来,还有马车掉头,因路太滑,车马转弯很难。车夫拉着缰绳,使出吃奶的劲,方才将原地打旋的马扯向后,却是人力竭,马也劳苦。
有人一路骂一路滑地退出来,回头啐了一口:“凭什么堵着路!”
关羽看得奇怪,他在马上向一个行人喊话:“父老,前边走不动么?”
那人捂着口鼻,挡着噼啪乱飞的风雪,嗡嗡地说:“可别提了,有人把路堵了,这一日了,不放一人过去。”
“是谁堵路?”关羽一听就来了火气。
“还有谁,公子刘封呗,人家什么人,堂堂荆州牧公子,说堵路便堵路!”
关羽惊愕,刘封是刘备的养子,豪勇能战,屡立战功,虽非亲生,却最得刘备喜爱。他仗着刘备的宠任,一向在荆州僚属前横行无忌,素日连诸葛亮也要让他三分。
“公子为何堵路?”
“听说是为和那帮达官贵人赏雪景,府中摆不下,偏要挪至当街。刚刚有儿子送重病的父亲寻医,死活不肯通融,人命关天视若儿戏!”说话的人越说越气,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关羽气得一抓缰绳,骂道:“孺子!”他猛一拍马,也不顾道路积雪难行,携着一身怒火杀往前方。
诸葛亮眼见要出大事,慌忙催马跟上,奈何坐骑比不得关羽的追风赤兔,马蹄在雪地里行得极滞涩,几度左右颠踬,险些把他跌下马背。
关羽已冲得老远,前方果然围起了褐色步障,摇曳的火光映在幔帐上,仿佛开在水面的睡莲。离步障十步外,立着一排持刀的亲兵,青松般顶着风雪。
领头的亲兵见有人骑马驰来,因风雪迷眼,也没看清来人,走上前将腰刀一伸,喝道:“站住!”
关羽大怒:“鸟!”他俯下身,单手一招空手入白刃,竟将那亲兵的腰刀生生夺下,刀把子直撞过去,将那亲兵掷出去一丈远。
众亲兵见头领被打,抽着刀逼近,关羽怒不可遏,将夺来的腰刀一抛,刀鞘倏地飞了出去,那刀像剥了皮的巨蟒,喷着凌厉的光刺向天空,赤兔马昂扬地嘶鸣一声,关羽吼道:“挡我者死!”
这一声雷鸣的呼喝荡开了风雪,众亲兵终于认出了来人,莫大的畏惧和大雪一起落在他们的肩上,众人竟连拿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天下皆知关羽为万人敌,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对付几个三脚猫功夫的亲兵,犹如踩死一群蚂蚁,轻易间便能断人头颅。
关羽轻蔑地扫视他们一眼,一甩缰绳,赤兔马如闪电掣云,直冲向步障,一阵扫雪飞荡而起,那垂地的幔帐被冲得飞向天空,竟生生垮了下来。
步障内本是热火朝天,刘封邀了一众要好的荆州僚属,一面烤全羊,一面看倡优说唱,一面饮酒说闲话。其实这街背后便是刘封的府邸,他嫌府中窄小,玩乐起来不舒畅,便大开府门,把酒宴从府邸一直摆到当街,在街面上搭起了临时的挡风棚子,以供宾客坐卧,又嫌路人过往观瞻不便,索性封了路,大家伙少了拘束,玩乐得忘乎所以。
一拨人正在看倡优演角戏,刘封突发奇想,在地上摆了一排炭炉,让倡优半裸身体,背着手跳火炉,一面跳一面唱曲儿。倡优们又想哭又不敢哭,忍着严寒酷冷,发着抖呜咽唱曲。
众人却看得兴起,有的拍手,有的顿足,荤段子、脏段子不间断地飞出来,更博得阵阵大笑。
本是乐得颠倒世事,却听见外边吵成一团,刘封还来不及问个究竟,那挡路的步障竟“呼”的一声飞起来,而后幔帐下飞出一骑,手上钢刀一劈,光芒扎得那骀荡的欢乐顿时萎靡,吓得宾客们跑的跑,躲的躲。
刘封却是个蛮横脾气,他屡次征战沙场,什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