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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33部分阅读

    栽在地上。

    医官给曹冲诊了脉,却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地说:“公子是寻常病。”

    “寻常?”曹操觉得匪夷所思,曹冲高热不退,连吐带泄,病得跟枯木儿似的,已显出入膏肓之象,竟还是寻常病。

    他发怒了:“混账,这是寻常病么,你给我说实话,敢欺瞒一句,夷三族!”

    医官浑身抖成了筛子,哭丧道:“丞相,公子的病真是寻常病,寻常可见,丞相日日见得,如何不寻常呢?”

    曹操懂了,曹冲的病和曹军士兵一样,想到每夜被拉去十里外烧掉的士兵尸体,他觉得不寒而栗,疾问道:“能不能治?”

    医官的声音像蚊子在扇翅膀:“天下也许有一人能治……”

    “谁?”

    “华佗。”

    曹操这一次不仅是愤怒,更是绝望,他怎么会不知道华佗,天下最负盛名的神医,治病仿佛如有神技,数次使必死之人重获生机,他能在望闻问切间辨出病人二十年前的旧疾和二十年后的绝症,天下病人望他如仰日月,他是杏林中的泰山北斗。

    可华佗死了。

    就死在他南征荆州的前一个月,死于牢狱中斧质下,下令杀死华佗的人正是他曹操。

    曹操觉得很讽刺,那仿佛是命运向他开的一个荒诞的玩笑,他杀死了天下唯一能救他儿子的人,这就像是一场注定将要发生的悲剧,如果说这是报应,也太荒唐了。

    他觉得那医官是故意在嘲讽他,天下人皆知道华佗死于曹操之手,医官这当口提华佗居心太恶。他过两日找了个很寻常的理由把那医官的脑袋砍了,掉下的头颅带着一股血飞出去很远,像一腔冤屈的控诉。

    曹操真的绝望了,他这一生从来没有绝望过,当年在兖州与吕布相持两年,蝗旱千里,以致人相食。他数次被吕布逼到无路可退的窘困地步,可他始终不曾放弃希望,拗着惊人的毅力坚持下来。

    可曹冲的垂危却让他绝望了,那种从心底升起来的、不能控制的冰寒钻入他的五脏六腑,他夜夜守着滚烫的炭盆,也仍然直打哆嗦。

    其实,再冷酷的英雄也不过是一个慈悯的父亲。

    曹冲病后的第五日,曹操收到了江东将领黄盖的一封信,信中说:“盖受孙氏厚恩,常为将帅,见遇不薄。然顾天下事有大势,用江东六郡山越之人,以当中国百万之众,众寡不敌,海内所共见也。东方将吏,无有愚智,皆知其不可,唯周瑜、鲁肃偏怀浅戆,意未解耳,今日归命,是其实计。瑜所督领,自易摧破,交锋之日,盖为前部,当因事变化,效命在近。”

    曹操收到信后甚为疑惑,对送信的行人反复询问,生怕其中有诈。

    曹操想,如果黄盖是真降,那该是最好的结局,曹军在北岸天长日久地屯守下去,最后土崩瓦解的会是曹军。若是东吴军中有内应,便是在江东埋下了一桶自爆的炸药,坐看江东灰飞烟灭,而后挥师南下,统一天下,该是多么美好的前景。

    他拿着信沉吟了许多天,始终拿不准主意,即便是去看望曹冲,也在踌躇思忖。

    昏睡中的曹冲蓦地睁开眼,微弱地说:“父亲因何发愁?”

    曹操把黄盖的信读给儿子听了一遍:“我要不要相信?”他此刻一筹莫展,竟不得不去向十三岁的病弱儿子讨教。

    曹冲吐了一口气:“父亲,谨防东吴用火攻。”他说完这话,又陷入了昏迷。

    火攻?曹操抬起头,营帐外寒风肆虐,吹得战旗呼呼地响成一片,他走了出去,仰着头瞧了瞧铅云低垂的天空,湿漉漉的水汽在天地间缓慢地沉淀,营垒的帡幪外垂着刀锋似的冰凌。

    他忽然想到,冬季刮的是西北风,没有东南风。

    他捏着信自信地笑了起来。

    ※※※

    呼啸的北风像携着成百上千的石子,狠狠地撞在帐幕上,整座营帐摇晃起来,呜呜的风声在帐外经久不息地吹奏,仿佛是谁撕心裂肺的哭声。

    营帐内,诸葛亮站在一面巨大的地图面前,背着手久久地凝视,那柄白羽扇便垂在腰际以下,轻抚着素白袍子打了褶的下摆。

    门帘被人掀开了,寒风“呼”的一声扑进来,在诸葛亮挺直的后背上划过一道波纹。

    张飞的嗓门把大帐内的冷空气震得一暖:“我说‘水’啊,大战在即,你还真沉得住气!”

    诸葛亮回头笑了一下:“凭张将军这惊世嗓门,去赤壁丢上一声,曹军便将退避三舍,亮自然能在营内安坐。”

    一番话说得入帐来的众人笑成一片,刘备笑着斥道:“日后说话小声些儿,再有,别整日‘水’来‘水’去,没规矩!”

    张飞翻着眼皮:“本来就是‘水’,你不是说如鱼得水么,你是鱼,军师自然是水,我便称为‘水’,也不为过!”

    刘备瞪他一眼,却不再扯闲话,他转向了诸葛亮,听得诸葛亮问道:“江东有消息么?”

    刘备道:“有,”他走至地图前,在几处敲了敲,“江东步兵分兵数处,然水军只在赤壁一处屯守……孔明,你说江东会以何战术胜曹操?”

    诸葛亮听了听帐外的风声:“曹操以铁锁连船,纵横数里,江面之上如履平地,以战船近身对敌讨不着便宜,亮以为,江东会用火攻。”

    “会在何时?”

    诸葛亮肯定地说:“今夜!”

    “今夜……”刘备莫衷一是,“孔明如何这般确定?”

    诸葛亮平静而笃定地一笑:“今夜有东南风!”

    张飞插话道:“军师会掐指算不成,你怎知今夜有东南风?”

    诸葛亮轻轻一拂羽扇:“知晓天象变化乃为将之道,排兵布阵,若不知地理、天象,何以取胜?”他幽幽一叹,声音很低,“周公瑾也早知今夜有东南风。”

    刘备信服地说:“既是大战在今夜,应即作准备。”

    诸葛亮看了看关羽:“云长虽训有水军,时日尚浅,比不得东吴水军,我们只有依仗步战。曹操在赤壁大败,定会北退,我们可提前在他撤退路上设下埋伏。”

    “曹操会走哪里呢?”刘备盯着那面地图出起了神。

    诸葛亮举起羽扇,用扇柄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赤壁、乌林、华容、江陵的行进路线,重重一敲:“曹操必走此路!”

    关张都兴奋起来,张飞拍起巴掌道:“好,曹操死期到了!”

    诸葛亮却似并不为此而振奋,他突兀地问刘备:“主公,你想让曹操死么?”

    刘备沉吟:“既想又不想。”

    诸葛亮一收羽扇,俯身一揖:“主公明睿!”

    关张面面相觑,猜不出刘备话里的玄机,也想不到诸葛亮葫芦里卖的药,睁着两双眼睛,彼此如坠云雾里。

    刘备半仰起脸,目光里渗着繁复的情绪:“孔明,我若想与曹操见一面,当在何处?”

    诸葛亮回身望向地图,毫不犹豫地说:“华容!”

    ※※※

    曹操已记不得火是怎么燃起来的,他仿佛一直在做梦,梦里有俯首的敌人,有皇帝褒奖的诏书,有天下一统时放牧南山的战马,等他清醒过来,整个江面已是一片火海。

    火从诈降的东吴战船上烧过来,仿佛江南潮湿的瘟疫一般,触着了一艘船,另一艘船便不能幸免,紧跟着,越来越多的战船被大火吞噬,今夜的东南风特别张狂,“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没有止尽。

    火在水面上拉起了帷幕般的红线,趾高气扬地烧上了岸边的营寨,上万的士兵在烈火中慌不择路地奔逃。可火的烧灼速度太快,跑不多远,便被追蹑而来的火焰扯住脚踝,用力推入火海里,几声悚人的惨号后,留下一具烧焦的尸体。

    整片天空都被烧亮了,竟照出了一钩血红的月亮,恍惚是天神流血的眼睛。

    大火喷着灼热的黑色气流,严寒被赶得没了影儿,滚滚热浪从四面八方张开怀抱,紧紧地勒住无路可逃的士兵,那横亘江面的连环战船也在这怀抱里化为满天绽放的齑粉。

    曹操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是被属下将领硬推上马,从熊熊大火间飞奔,一座座雄峻的营寨在他身后纷纷化为一团明亮的火焰,他仿佛奔跑在一场有烂漫烟花的梦里,他一直都在做梦,他还没有醒,也许待他醒过来,他仍在赤壁的营垒里等待东吴降将率战船来归,或者,他其实是在许都的丞相府里,与一众儿子畅论远志。

    赤壁的大火足足烧了一整夜。这是曹操最惨烈的一次失败,他的失败成就了另一个人的辉煌,从此,周公瑾的名字响彻天下。

    ※※※

    曹操逃出赤壁,一路向西紧急撤往江陵,孙刘联军紧追不放,追得曹军玩命似的跑,往往在一处刚刚歇脚,水还没喝一口,追兵的厮杀声已逐风而至,逼得全军丢开家伙撒腿飞奔。刚烧开的水,刚煮沸的肉粥也只好留给孙刘联军享用,以致孙刘联军嘲笑曹军是联军的庖厨。越跑到后面,人越少,有的跑不动成了俘虏,有的做了逃兵,还有的跑至半道累得当场倒毙。

    逃奔的途中处处惊心,越往前走越是泥泞难行,进入华容县境,是大片的沼泽地,洋洋的水潭交错着黏湿滑溜的草垛,处处埋着陷阱,不留神便滑入了泥水里。

    失败的哀伤情绪始终在军队中萦绕,南征时的踌躇满志已被赤壁的大火烧成了灰,此时留存的唯有那求生的渴慕。

    曹操累得快要散成无数块碎片,马蹄歪了一下,也不知是踩着了水塘,还是陷入了泥淖。

    他每走两个时辰,都会向旁边的马车里喊一声:“冲儿?”

    回应他的声音很轻,人马行进的淌水声太大,他常常听不见,不得不把大半个身子匍匐下去,耳朵贴在车厢上,或者揭开车帘,悄悄地睨一眼。逼不得已时,他会把手探进去,探一探曹冲的鼻息,若能在指间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呼吸,他那悬在喉咙口的心才缓缓放下。

    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追兵的喊声了,也许孙刘联军也疲累了,泥泞艰涩的道路不仅延宕了曹军速度,也绊住了追兵的步伐。

    曹操立起身体望了望,漫长的华容道快要到头了,这一支残兵仿佛从母亲腹中挣扎而出的婴儿,在潮湿阴冷的芓宫里艰难地爬行,即将迎来苦涩的新生。

    路口恍惚有旗帜飘了一飘,似乎一片不慎落入人间的青云,曹操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揉了一揉,那面旗帜却变得清晰起来,旗帜下漫出了一股黑色洪流,有逼眼的亮光分泌而出,那是一支军队。

    “有埋伏!”不知是谁号呼了一声,已精疲力竭的曹军都吓破了胆,竟有士兵哭了起来。

    曹仁拍着马冲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丞相,快、快走……”

    “快、快走……”于禁、夏侯惇一众武将也赶了上前,每个人都像得了哮喘病,说话透着无力。

    曹操打量着这些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将军们,那一张张倦怠的脸显着菜色,像是饥饿多年的难民,拿着兵器的手竟在不由自主地发颤,身体摇晃着,似乎随时可能掉下马鞍,他心里又悲又苦,眼泪几乎要蹦出来。

    他缓缓地拔出佩剑,脸上透着誓死的坚决:“孤欲与众将共生死!”他咬着牙,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断在血液里跳跃。

    “孟德,别来无恙乎?”一个清朗高爽的声音幽幽传来,仿佛高山之巅垂下的一溜清泉,流淌着畅快的语调。

    曹操愣住了,他看见那面旗帜下缓缓驰来一骑,冷清的阳光在那人的脸上耐心地勾勒,他忽然明白了,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玄德,汝欲取吾性命乎?”

    刘备畅声大笑:“非也,非也,今日只为叙旧耳。”

    “叙旧?”曹操只当刘备是杀人前的伪善仁厚,“玄德好兴致,伏于此路候操多时,原来只为叙旧?”

    刘备却是确定地说:“正是,孟德不信也罢,信也罢,刘备今日不举刀兵,更不取孟德性命,只为叙旧!”

    曹操一怔:“奇了,你不举刀兵,又为何伏兵当道?不取我性命,又何必挥师拦路?”

    刘备富含意味地凝视着他:“当年讨董之际,孟德问刘备,‘若他日刀兵相见,该当若何?’孟德尚记刘备之回答否?”

    曹操回想着:“你说愿效法晋文公……”他不禁一呆,“玄德今日莫不是要效法晋文公?你这是为何?为一句戏言释刀兵,玄德若当真行此举,曹孟德是该领汝情,还是笑汝愚拙?”

    刘备轩朗大笑:“孟德想知道刘备为何放你,何不下马一叙?”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自己却先下马,走至路口新搭起的土台前。

    曹操犹豫着,曹仁在他背后悄声道:“丞相,不要去,刘备j诈,不可信。”

    曹操把佩剑插回鞘,筹谋道:“刘备若要杀我,此刻便该率军杀来,不用再施伎俩,我便去会会他,瞧他怎么说!”

    他驱马向前,曹仁、夏侯惇一众人到底不放心,索性紧跟在他身后,同来到土台下。

    曹操腾身下马,正对上刘备含笑的眼睛,他乍看见刘备身后白衣羽扇的年轻人:“这位便是诸葛孔明?”

    诸葛亮行了一礼:“承曹丞相知道诸葛亮微名。”

    曹操一面和刘备登台,一面打量诸葛亮,说道:“‘卧龙’之名,荆州俱闻,我自得荆州,日日听闻‘卧龙’,人未见,耳却熟也。”

    刘备笑吟吟地说:“蒙孟德记得刘备帐下心腹。”他见曹操仍在看诸葛亮,不禁笑道,“孟德对孔明如此着迷么?”

    曹操失落地说:“我是以为他像,郭奉孝……不免多多看顾……”提起郭嘉,心中的酸痛涌动起来,那个死在北征乌桓途中的英姿青年,是烙在他心上的伤疤。他忽然想,若是郭嘉还在,赤壁这把火也许烧不起来。

    说话间,二人已在土台落座,有侍从奉酒爵献上,刘备捧起:“为久别重逢,当饮此爵!”

    曹操端着酒爵迟迟不饮,刘备心里透亮,笑道:“孟德若担忧此酒,我们换一换就是!”他说着便要去取曹操手中酒爵,曹操却不肯了,他是受不得激将的倔强脾气,索性当先一饮而尽,还张扬地亮了亮底。

    刘备也笑着饮毕,他用探询的目光看住曹操:“赤壁一战,孟德以为如何?”

    曹操叹了口气:“奈何,兵锋未交,疾病先行,士气低落千丈,徒使周郎成名!”

    刘备笑道:“孟德经年征战,天下豪杰皆为授首,意气风发,却败于小儿郎手中,可知天意无常,正逆自有天惩之!”

    曹操听出刘备在嘲讽他,他“哼”了一声:“何为天惩,我为天子讨逆,率王师南征,尔等不服归化,与王师争衡,我之败乃朝廷之败。”

    刘备微微收住了笑:“孟德以己为正,以彼为逆,却不知天下皆以汝为逆,恨不能讨贼兴复,还帝于都!”

    曹操冷笑了一声:“我为逆?若没有我曹操,天下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尔等明忠汉室,而乃割据州郡,妄图称霸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若尔等为正,不知何人为逆!”

    刘备目光如炬,毫不退让地迎着曹操的话锋说:“正朔之间自有公论,孟德倘或以汉家忠臣自居,当日逼宫戕害无辜之时,忠心何在!”

    曹操静默有时,他仰起了脸,神情间隐伏着不肯屈服的毅然:“尔等口说忠心,却觊觎神器。天子沦落颠沛时,诸人作壁上观,不援手不朝奉不迎候,而今朝廷典章粗具,天子旌旗四指,却与我辩难正逆,人心之伪善,令人齿寒!”

    他也不待刘备回应,举起续了酒的铜爵,朗声道:“曹操坦率相告,天下诸侯欲恢复汉家衣冠者,也只有你刘备一个,你我虽为仇雠,却到底有此同道,为此当寿!”

    刘备也举爵奉觞祝寿:“望孟德当真心存汉室,如此,天下大幸!”

    曹操意味复杂地一笑,他把酒爵放下,说道:“玄德今日伏兵中道,想来不是只为与操辩难正逆,你还未告诉我,你为何要放我走?”

    刘备慢悠悠地说:“你不能死。”

    曹操笑出了声:“我为何不能死,真真奇了!”

    刘备仍是漫不经心地微笑:“我虽恨你,但也佩服你才略,数年之间扫平北方,俾得战乱之地重归太平。你若死去,北方将重陷战火,天子无所归依,宗庙无所建立,也不知多少觊觎神器者将操戈而起,天下将重现董卓末年之乱。”

    曹操恍然大悟:“原来曹孟德这条命还有这般作用,”他向前一倾,诡谲地一笑,“玄德是否也为自己计,曹操不死,北方平定,后顾无忧,还能牵住乘胜追锋的江东,玄德方能在江南挖一抔土?”

    刘备不说话了,两人互相对望着,忽然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

    曹操咬着牙笑道:“刘玄德阴险之极,机诈之极,可恨可鄙,也可敬可叹!”

    刘备用同样的语气说:“曹孟德张狂之极,卑劣之极,可痛可气,也可赞可重!”

    “当以此祝寿!”曹操再举酒爵,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倒酒入口。

    曹操露出挑衅的笑:“你就不怕放了我回去,他年我重振刀兵,再与玄德一争高低,那时,你休要后悔!”

    刘备淡淡地笑道:“刘玄德一生行事绝不后悔,若他年再与孟德战场相见,我一定会杀了你!”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曹操这颗头颅值钱得很,只怕你摘不去,我也给你一句话,他日若你我再举刀兵,我定不饶你!”

    “我等着你来杀我。”刘备半认真半玩笑,他举起了酒爵,“此一爵后,各自别过,日后仍是仇雠,你我不共戴天!”

    曹操毫不客气地说:“不共戴天!”(人)

    两人彼此饮毕,曹操拱拱手,匆匆地走下土台,一直忐忑等候的曹军将领忙不迭地簇拥着他返回行阵。

    刘备令路口的军队让开一条道,曹军像涧溪般缓缓地从夹路的刘军中漫出去,在周围刀枪剑戟的森严押护下行进,着实觉得骇人,也不免古怪。

    这时,那驱赶马车的车夫不提防,车轱辘也不知撵着了什么,马车狠狠地一颠,像筛豆子似的将车厢抛起一段,又哐地落下来。

    曹操登时大怒:“跌着公子,我要你的脑袋!”他不由分说掀开车帘,着急地喊道:“冲儿?”

    曹冲没有反应,昏暗的车厢犹如一具灰尘扑扑的骨灰盒,阖着死去多年的残骸。曹操的脸竟发白了,伸手在剑柄上捏了一捏,心里已起了残忍的杀机。

    “公子有恙乎?”诸葛亮的声音便如轻风吹拂,那一袭白衣从刀剑林立的军阵之间缓慢出列。

    曹操犹疑了一下:“军中疾疫已历数月,吾儿不慎染疾……”

    “我能看看么?”诸葛亮静静地说。

    曹操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半晌,诸葛亮淡淡地一笑,他一甩缰绳,踏踏地向那马车驰来。曹军众将本想拦阻,夏侯惇已把剑拔了出来,生恐诸葛亮有甚叵测居心。曹操此刻是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什么敌我之别,挥手让众将退下。

    诸葛亮便从曹军众将之间策马而过,他俯身往车里凝看了许久,沉思片刻:“公子沉疴已久,不可再延宕时日,需急治。”

    他从腰间的革囊里取出一只小布袋:“这是几味药,赶快给公子服下,或还能有救。然三日之内为最要紧,若能挨过三日,则病瘥复初,若挨不过,天意如何,亮也莫可奈何。”

    曹操怔愣了半晌,犹犹豫豫地接过药袋子:“你……”他张着嘴,却不知该怎么组织一句话。

    诸葛亮平静地说:“同为人父母,同有怜子之心。丞相数年征伐,残家园、坏阡陌,也见过父别子、母诀女,天下凄惨之景,令人鼻酸。丞相今有幼子病危之痛,其锥心刺骨应深不可忘,当能体谅天下父母之心。”他手搭羽扇,抚掌一揖,调转马头驱入刘军阵列。

    曹操脸上的表情像流淌的水,一会儿苦,一会儿愁,一会儿酸,一会儿悦。他其实听出了诸葛亮话里的劝诫,他望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仿佛一片白羽毛,既纯净又繁复,也不知那颗心里藏着多少不堪回首的惨淡往事。

    他长叹一声:“多谢!”

    曹军重又开拔,车马之声搅动泥浆,像在锅里拍打稀粥。曹操去得远了,忽然听得刘备在他背后呼喊:“孟德,汝欠我女儿一条命,吾今日以德报怨,救汝小儿一命,汝该如何谢我?”

    曹操勒住战马,他没有回头,片刻的安静后,“嗡嗡”的声音顺着他肩上的风飞出来:“他日与玄德战场相见,若玄德挥戈挺近,吾当不辞争之;若玄德坚壁清野,当退避不战!”

    “如此多谢!”刘备高声地笑道。

    曹操一甩马鞭,马蹄噼里啪啦地拍着泥水飞驰,一面缺了角的大纛遮住他的后背,渐渐地消失成一线黑影。适才人声鼎沸的华容道只剩下几行凌乱的车马印,弯弯曲曲地拖拽出去,仿佛蜕皮的老蛇,沧桑而迟缓地爬向迷蒙的远方。

    第十八章 乘虚夺四郡,三分之势初现

    江陵城一派喧嚣,明天曹军要返回许都了,经过了赤壁之战的惨败,曹军归心似箭,听说明日开拔北返,不少士兵抱头痛哭。北还的军令还没有正式下达,各营上下已把包袱行囊收拾停当,只等一声号令,立即整装出发,飞一般奔回北方的巢岤。他们再也不想来江南了,便是半夜听见江水拍案,也以为是赤壁上空炸开的火花。

    可是能回去的士兵只是一半,还有一半被留下来镇守荆州,赤壁的战火虽然熄灭了,战事还没有结束,东吴军队东西出击,西逼江陵,东攻合肥,西线由周瑜统率,东线却是孙权亲自指挥。在这两条战线上,屯守江淮的曹军士兵来回奔走,忽而救东线合肥、九江,忽而救西线夷陵、江陵,东吴战船在长江南岸屯兵待战,旌旗招展,荡开了长江的白雾。

    曹军士兵每日枕戈待旦,忙得昼夜颠倒,寝食难安,被东吴无休止的挑战逼得心里窝火。曹兵气急败坏,曾有士兵在屯坞上指着东吴军队怒骂:“孙权你娘的有完没完!”

    赤壁的喧天烈火仿佛在宣告着什么,世上并没有战无不胜的军队,弱小也会战胜强大。这时候的东吴很像八年前的曹操,而曹操却像八年前的袁绍。官渡之战与赤壁之战都成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

    战胜袁绍之后的曹操几乎成了一个神话,那之后他挥师之处,所向披靡,各方诸侯望风俯首,天下统一仿佛指日可待,可是这样一场大火,像开满长江的血红龙舌兰,鲜艳得让世人惊骇,生生把天下统一的步伐烧得往后退缩了不知多少年。曹操第一次生出了垂垂老矣的悲慨感觉,他败给了三十四岁的周瑜。三十四岁,真是意气风发的好年华,踌躇满志、满腔g情,便是在激荡春潮间凭栏瞩望,看春风绿满江山,听膏雨催肥了庭中蕉葚,风雨中仗剑独行,访友林泉,醉卧野石,没顾忌地说上一两句不可一世的轻狂话,也没人会取笑你。

    曹操真的以为自己老了,他仿佛枯木似的呆坐在屋子里,手里捏着一个活动的木偶。那是曹冲的玩偶,他怜惜地摸了摸,冰凉凉的,仿佛儿子在自己怀里最后的温度。

    门外有凄苦的风急匆匆过路,他会以为那是曹冲在呼喊他,他于是欣喜地回过头去,可风已跑远了,灰白的一缕烟在门楣上攀附,如同孩子顽皮的一抹笑。

    他失意地叹了口气,仍是抚摸着木偶发呆,他想这就是衰老吧,手里握着小儿的玩偶,心里怀想着过往的天伦之乐,傻子似的或笑或哭,想要找个人倾诉时,却仍是那么凄惶孤单。

    是真的孤单,便是身披鳞甲,置身于万军之中,也觉得自己被世界隔离开,那种热烈如青春火焰的喧嚣与他无关。他其实最想的只是握住儿子的手,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脸,含着微笑听儿子背诗,然后安静地睡去。

    “丞相……”有人轻轻地喊他,声音像魂在耳际过路。

    曹操迟滞地抬起头,来的人是杨修,他恍惚地答应了一声,也觉得自己似乎没出声,只是咽喉蠕动了一下。

    杨修掩泪一叹:“丞相节哀,公子早夭,令人痛惜,可人死不能复生。丞相若沉溺伤情而不能自拔,国之社稷何托,三军将士何依!”

    大帽子扣下来,曹操便是不想振作也不能了,他敛住伤怀,沉着地说:“多谢德祖宽慰,孤不过遐思耳,断不会为一儿物故而贻误大事。”

    杨修见曹操释怀,说道:“丞相,益州特使已在江陵等候了三日,丞相要不要见一见?”

    曹操听见益州特使,心里便泛出厌烦。他和东吴交战前,刘璋派别驾从事张肃送叟兵三百人,并进献杂物无数,礼数做得周到,却到底是坐观成败的姿态,既不明喻支持,也不直言反拒,和官渡之战时的刘表一模一样。又想在朝廷捞好处分利益,又不想出力气,妄想不出血而坐享其成,为了确保西线太平,曹操忍下恶气,封了张肃为广汉太守,还请旨褒奖刘璋,做到了仁至义尽。如今他在赤壁打了败仗,刘璋的这一拨使者应是在战事爆发前离开成都的,若是知道他遭了大败,也许便缩回去了,这当口来江陵谒见,天知道安了什么机心,曹操第一个念头便是不想见。

    杨修看得出曹操的不以为然,小心地劝道:“丞相,东吴战事不利,若能得益州援助,也可掣肘江东,还是见一见吧。”

    曹操闷闷地想了一会儿,淡淡地说:“请他来吧。”

    片刻,使者款款而入,在屋中停住,也不伏拜,只浅浅一揖,声音像鼻孔塞了棉花:“益州特使张松见过丞相!”

    礼数浅陋如此,曹操心里便生出恶感。再看那使者张松,尖嘴猴腮,眼睛只有米豆大,却像安了活塞,没完没了地转动,鼻头像用棒槌压过,塌陷成扁平的两个半圆,嘴是合不拢的,两片兔牙相当醒目,嚣张地压着下唇,一说话便啄米似的向前戳,那容貌活似一只土拨鼠。

    曹操越看越糟心,恨不得拿张手绢把眼睛遮住,他索性把目光撇过去:“特使此次谒孤,可有他事?”

    张松是俗世里历练出来的人精,第一眼便看出曹操的不耐烦,又听曹操连客套话也不说,第一句便在拷问来意,他心里冷笑了两声,不冷不热地说:“松为我主致敬丞相耳,我主听闻丞相挥师南下,备薄礼犒劳三军。”

    曹操总觉得张松在嘲笑自己,明明他在赤壁落得大败,刘璋竟然遣使备礼犒劳三军,这不是看他曹操笑话么?

    他冷冰冰地说:“多谢刘季玉挂心,孤与江东之战,蒙他还遣使犒劳,你回去告诉季玉公,下次再有战事,不必如此客气!”

    张松听出曹操语气里拒绝的意思,心里的不悦更浓了,带着讥诮的口吻道:“不敢,丞相为国出征,吾等怎敢不奉觞相送。丞相战无不胜,旌旗所指,敌寇破胆,吾等钦佩之至,怎能不千里奔赴,观瞻战事,以为效法乎!”

    曹操忽地站起来,手里掐着木偶“咯咯”响,直吓得杨修一身冷汗,他焦急地给张松飞了一个眼神,却如石子投入深潭,一丝儿漪澜没有。

    曹操咬着牙轻轻冷笑:“孤明日当复返许都,尚有要紧事需处置,你退下吧!”他昂起头,也不看张松,甩袖而去。

    杨修慌得去责怪张松:“永年兄,你这是说的甚话,丞相刚在赤壁大败,最是听不得旁人提及败仗。你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不惹了丞相怒气!”

    张松不屑地说:“曹公好大气性,胸襟如此窄小,谁人不打败仗?打了败仗便做出掩耳之态,我瞧他日后莫不是从此不败么?”

    杨修叹息道:“丞相新遭败军,又遭子亡,心境不佳,难免为一语不合而生嫌隙。永年该缓语相说,丞相并非无理之人。”

    张松缓了缓语气:“德祖,我自来荆州,幸得有你多方照拂,奈何遭际蹉跌,有负君之望!”

    杨修真诚地说:“修虽与永年相交无多,却以为永年为桢干之才,本欲向丞相举荐。永年勿要妄生退意,容我徐徐劝导。”

    “举不举荐不要紧,只我身负吾主使命,如今不能通达,奈何!”张松叹了口气。

    杨修筹谋道:“无妨,此事尚有转圜,请永年暂居荆州,江陵战事紧迫,或可移往襄阳,待我向丞相解意,必定为君通达。”

    张松感激地一拜:“多谢德祖!”

    他别了杨修,自去传舍歇息,他这次从成都带来了五十余人的使团,礼物亦有十来辆马车,浩浩荡荡,可谓致礼厚重。不想行到江陵,却被足足晾了三天,别说是见曹操一面,往公门投递来信也被司阍撵出来,若不是主簿杨修多方照顾,谁也不会搭理他这益州特使。他像是一只扑在窗格子上的飞蛾,看见窗内光明灼灼,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入屋的缝隙。

    张松把门合上,去里屋的竹笥里取出一卷布帛,小心地放在书案上,轻轻地抚了抚,脸上含着爱惜的神情,宛若面对一件稀世珍宝。

    他将卷轴轻轻拉开一个角,露出“益州舆图”几个墨色隶书,他盯着那几个字,无谓地笑了一声,而后缓缓地合拢卷轴,两只手紧紧地捧住,眯缝眼里像死灰复燃的烛光,渐渐明亮起来。

    ※※※

    四个印绶盒子齐齐整整地放在案上,刘琦伸出手颤颤地一抚,病恹恹的脸上显出一抹笑,笑容在深黑的眼袋边缘蠕动,像是在哭。

    “武陵、长沙、桂阳、零陵……”他喃喃地念着,心中有些梦幻的感觉,仿佛这是隔着雾看见的一隅阳光。三个月不到,荆州的江南四郡尽皆收归,四郡太守不约而同地卸甲服膺,本来想象中一场艰难的攻城拔寨竟变成了轻松的举手之劳,南下略定疆场的军队几乎是兵不血刃,士兵仿佛只是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各郡太守便洞开城门,面缚请降。

    他颤巍巍看着刘备,吐丝似的说:“叔父,辛苦了。”

    刘备笑容可掬的脸上像开着一朵牡丹花:“公子,我已上表朝廷,请命公子为荆州刺史!”

    刘琦着急地咳嗽了一声:“不不,我何德何能,敢膺荆州重任,江南四郡为叔父所夺,刺史一职该叔父受任!”

    刘备不容置疑地说:“公子为景升嫡子,荆州本是公子家业,由公子持掌荆州为天经地义,我怎可越俎代庖!”

    刘琦急喘成了一团,捂着胸口却说不出话,不得已巴巴地看了诸葛亮一眼。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一丝表情也没有,眉峰轻轻上挑,似乎有微风轻掠。

    刘备近身向前,亲自为刘琦揉胸捶背:“公子当安心养病,旁的事无须担忧,我一定会尽心辅佐公子,他日北出长江,重夺荆州疆域。”

    刘琦唔唔地应着,他伏在案上,胳膊抵着四个印盒,印盒向外挪了一寸,他觉得自己握不住这四个印盒。印盒太沉,仿佛四座山峰,他孱弱的病体只合躺在床上苟延残喘,而不是担负江山社稷。

    “此次力夺四郡,复我荆州疆域,该当、该当庆功!”刘琦终于咳出了几句断续的话。

    刘备恭顺地说:“但听公子吩咐,公子若要庆功,我们庆功则是。”

    刘琦磕磕巴巴地说:“好,那、那庆……”他说不出话了,剧烈的咳嗽压弯了他的腰,他把自己埋了下去,眼里一片昏黑。

    诸葛亮和刘备离了刘琦的住所,两人牵着马缓缓行走,春天的临烝葱茏如一枚碧玉,柔腻的湘水仿佛女儿深藏的娇羞。水上的轻雾荡起裙裳似的联翩帷幕,风里荡来哀婉舒缓的歌声,似乎千年前屈子吟哦的那一曲湘君:〖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那肝肠寸断的悲叹永恒地飘荡在湘水的上空,染了千年的水汽,变得湿润而沉重,黏黏地贴着行人的衣衫。

    两人安静地听着吟唱,许是被那诗的情绪感染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彼此都有种恍惚的感觉,以为这脚下的土地不真实。

    “孔明看公子的病还能挨多久?”刘备忧心道。

    诸葛亮摇头:“拖不过今年。”

    刘备停住步子,叹息道:“公子真是命运多舛,令人伤心。荆州如今危机四伏,曹操在北,东吴在东,公子若此时覆没,也不知会生出多少变故!”

    诸葛亮知道刘备的心思,有一个刘琦在,攻伐荆州便是师出有名,刘琦若亡故,挡在刘备面前的正义盾牌便瓦解为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