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幸!”
刘备抬起身体,他凝视着诸葛亮,喜悦、兴奋、渴望、感佩交织在血液里,他期期地说:“备再求先生!”
诸葛亮灿然笑道:“将军请讲!”
刘备压抑着那涌动的渴望,忐忑地说:“先生身负不世才干,可愿随备出山,践行隆中之谋,兴汉室,安天下!”
诸葛亮没有说话,脸上是琢磨不透的微笑。
刘备紧张得满脸是汗,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依着他一向的脾气,他哪有这弯弯拐拐的繁礼,可就可,不可则散,管得他世事苍茫,任我天高地远,自行自事。可今天面对诸葛亮,他却生平第一次有了惶恐的感觉,仿佛是面对一件绝世珍宝,不可亵渎,不可强求。
诸葛亮要是不答应自己该怎么办呢?刘备担忧地闪过这个念头,旋而又死命地压下去,他真害怕最终是这个结果,倒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过隆中,没有见过诸葛亮。
诸葛亮静静一笑,顺手取下案上的一册书,手指在书上轻轻滑动。
“亮平生自负,好把自己比作管仲、乐毅,友人尝以此讪笑。”他笑着一叹。
刘备糊涂了,诸葛亮不回答他的问题,却和他谈起春秋故事,到底是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另有深意呢?
诸葛亮看着刘备:“管仲襄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擘划国策,成就齐国不世霸业!”他把那竹简推到刘备面前。
刘备莫名地一看,原来是《左传·庄公九年》,他快速地扫了一眼,说的是齐桓公继位,受鲍叔牙之谏,拜管仲为相,书眉上有一行小字,想来是诸葛亮的批注:“桓公有管仲,亦管仲有桓公乎,贤才明主本为一体,君日象而臣月象,日月共辉,光被天下。吾若效管仲,奈桓公何在?”
刘备模模糊糊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抬头一瞧诸葛亮,那深邃目光中的微笑如水漫开,水中蕴含的情绪有信任,有坚持,有肯定,刹那间,他全都明白了,激动地呼道:“先生……”
诸葛亮正了衣冠,双手合拢,隆重地拜了下去:“亮平生鲁钝,也曾心系黎元,忧怀社稷,数年逡巡,终得遇将军,愿效将军麾下,以半生所学倾囊相效!”
刘备几乎是跳着奔到诸葛亮面前,他用一双手扶起诸葛亮,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袭击了他,可他并没有哭,却是看着诸葛亮笑出了声。
※※※
夜幕下沉,隆中起了风,寥廓的天空星星很少,吝啬地露出两三点,也不明亮,想是要下雨了。
屋里点了灯,灯光漫溢,流淌在案上的杯盘碗碟里,盈盈地泛着润泽的色调。
张飞从碗里捞出半只酱鸭,一口撕下一条腿,嚼得山崩地裂,顺嘴一吐,鸭骨头飞得满地滚,也不管不顾,他虽大口朵颐,还是连连抱怨:“不够肥!”
他一张口,一根骨头飞出去,刚好掉进刘备的碗里,那碗里还剩有半碗豆粥,刘备伸筷子把骨头捞出去,捧着那粥真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本想把张飞骂一顿,奈何是在别人家做客,不好随意造次,再看关羽,虽没有张飞的粗鲁颟顸,稍带了一二分的做客礼仪,但也毫不矜持,早已扒拉下去七八碗饭,端着那只还有点残羹的碗,正睃着目光到处找饭。
刘备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带来了两个强盗,哪里是访求贤才,分明是饿了半年的难民冲进别人家打劫,还嫌别人招待不周到。
他隐隐地担心诸葛亮会见嫌,递了目光去打量,却没有发现诸葛亮流露一丝一毫的厌烦,诸葛亮正在喝粥,他吃饭很专心,仿佛把那米饭当作了一件必须完成不可的事,非得用认真翔实的态度对待不可。而且特别惜粮,每一粒米都拾起入口,一碗饭吃毕,碗里干干净净,锃亮得像从没用过。
并且最让他困惑的是,诸葛亮吃饭也在想问题,微锁的眉头,紧绷的额头,似乎他吃下去的不是米,而是一个又一个难题。
也许是感觉到刘备在观察自己,诸葛亮对他略笑了笑,没有羞赧,没有难堪,平静如水。
刘备倒不好意思了,不知怎的,他对这个年轻人油然生出了丝丝的好奇,也许只有历经磨难的人才会知道农耕辛劳,不会随意浪费粮食,诸葛亮一定曾经有过艰难的日子,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应该隐藏着旁人少知的辛酸往事。
“饿!”张飞擦着满嘴的油,不满地嚷嚷。
刘备指着那满地的鸭骨头,斥道:“你还饿?”
张飞哭丧着脸:“才半只鸭,还不够我填牙缝呢!”
刘备无奈,把自己面前的一盘葱白萝卜和一盘麻饼推给他:“还有这两盘菜,你都吃了吧!”
张飞瞧了一眼:“太素了,吃下去,嘴里要淡出鸟来了!”
刘备低声训道:“饿就忍着,这是在做客,回新野我给你买烤猪头!”
“既是张将军饥饿,亮再让内子做几样肉食吧。”诸葛亮笑道。
刘备歉意地一笑:“太麻烦了,他就是这坏脾气,一味瞎嚷嚷,不用理他!”
张飞委屈地说:“为什么不理我,我饿就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大丈夫膳食,当如风卷残云,又不是娘们,吞口粥也细嚼慢咽……”他话里有话,眼睛挑得高高的,目光却压得低低的。
“好了!”刘备大声喝断,忽想起这是在诸葛亮家,大声叫唤太不礼貌,忙压了嗓门下去。
“凶煞人了……”张飞嘀咕。
“张翼德,你忍忍吧,我……”刘备几乎要爆粗口了,瞥眼看见诸葛亮,把后面的粗话全吞了个结实。
诸葛亮轻轻一笑,起身离席,推了门走出去。
见诸葛亮出门,刘备立刻骂道:“你们两个混账给我听好,还嫌不够丢人么,既是做客便要拿出做客的体面,别再乱生事端、提要求、讲条件,否则,老子饶不了你们!”
张飞挑起眼睛看屋顶:“大哥如今也忸怩了,你从前可不这样,不就吃顿饭嘛,也得讲体面!”
刘备在食案底下踹了张飞一脚:“孔明是我千辛万苦请出的不世大才,容不得你们胡乱亵渎,你们给我尊重些,别让人家笑话!”
张飞不屑一顾:“谁敢笑话我?我瞧这条龙也就花架子搭得好看,腹中实无真才,十足一个草包,也就大哥拿他当宝贝,我瞧他不出半年,必定原形毕露!”
门轻轻打开,诸葛亮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盘上重叠着五六碗钵,内中尽装着酱鸭姜鸡炙腩一类的肉食,他将盘中的肉食分别放在关羽和张飞面前,再把其中最大的一钵端给刘备。
张飞正在喋喋不休地说诸葛亮坏话,没想到诸葛亮忽然进来了,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埋着头吃饭掩饰。
刘备又难堪又感动:“真是麻烦了!”
诸葛亮静静地说:“客气了。”
刘备回头,张飞正在啃鸭腿,关羽一直沉默着。此刻虽然无言,可他能看出他们眼底的不服气,他们怎么能理解自己听见天下三分大策时那种油然的澎湃g情,他一生阅人无数,什么贤不肖之流分辨不清,他相信自己的眼力,相信诸葛亮是旷世奇才,相信诸葛亮会给他潦倒半生的窘困带来崭新而巨大的变化。
这种相信,从他认识诸葛亮的第一天开始,一直延续到他去世的那一天。
※※※
夜深的时候飘起了春雨,滴滴答答轻柔得仿佛沉睡中的呼吸,绵长而不可断绝,又悄然而恍惚不清。
刘备躺在床上辗转不眠,隔着窗户听见雨滴丝丝掉落的声音,一阵风来,一阵叹息,还有隐约的琴声在夜晚的静谧里弥漫。
隆中的夜晚真安静,连山野间的喁喁私语也能听见,还有细雨敲窗的声音久久地在耳际盘桓。他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叹气,翻来覆去,被子蹬了盖,盖了蹬,身上燥热难安,汗一层层密密地透出来。
他实在睡不着,只好披衣下床,摸索着把床头的烛台点亮,慢慢看清了这间房。
这也许是诸葛亮的书房,四角摞着高高的竹简,一册册重叠得整整齐齐。壁上垂着一方立轴,有隐约的字如水缓流,他举着烛台走过去,原来是:所为善者不亏心。
笔力苍劲舒展,流畅无窒,一定是诸葛亮的字。刘备盯着那字看了许久,仿佛把每个字都刻在心里记熟了,才慢慢挪开步子。
烛光缓缓地从掌心流淌出去,他借着光芒的照耀一步步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出去。
细雨横斜,纷纷扑在他身上,一粒粒的水珠结在衣衫上,闪着淡淡的银光。
微雨飞舞的夜色中,舒缓的琴声在空气里漂浮,音符黏在每一滴雨中,仿佛每走一步,身上都落了音符。
乐曲哀哀切切,却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只是萦绕不去的忧伤,和这春雨一般,细软绵长,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刘备停了步子,灯光晃晃地照出了一片雨水朦胧的凄惶。
在长廊的尽头,一架古琴后,是素衣缟巾的诸葛亮,指尖在琴弦间轻拨,犹如抚弄着一川流水。刘备手中的灯光晕亮了他的眼睛,他缓缓地罢了手,琴音依旧随着雨滴声飘落。
“你还不睡么?”刘备小声地问。
诸葛亮静静地笑着:“亮亦同此一问。”
刘备哑然失笑,持了灯缓步走来,烛台轻轻一放,他在诸葛亮对面就地而坐。
“这隆中山野当真幽静,”刘备望着满目春雨,不禁感叹,“让人不免生出遁隐山林、不涉世事的念头。”
诸葛亮叹息:“可惜亮做不了这样的人,将军也做不了这样的人。”
刘备默然,抬头间,灯光幽幽地打在诸葛亮的脸上。他像是浸在冷雾里的月光,恬淡安静,却在安静中蕴涵着深而不露的复杂。
朦胧中的诸葛亮更让人难以琢磨,刘备心底生起了浅淡而莫名的怅然,良久。他本来想问诸葛亮的声音为什么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出了口的话却变了:“刚才是什么曲子?”
“《梁甫吟》。”
“《梁甫吟》是何曲?”
诸葛亮慢悠悠地调着琴轸:“乃亮家乡琅琊一带的挽歌。”
原来是挽歌,刘备恍然,怪不得听来其中含着悲凄不能去的哀伤,仿佛飘在坟茔上的一面招魂幡,在悲切的哭声中哀悼着逝去的亲人,想念着不可追回的往事。
“可曾有填词?”
诸葛亮轻笑:“略填了一阕。”他看着刘备娓娓道来,“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声音沉凝细腻,应和着春雨声,又仿佛是春雨应和着他的吟哦,一切都带着轻软的、朦胧的醺然醉意。
“国相齐晏子,”刘备仰首微想,“孔明似很欣赏晏子么?”他念着诸葛亮的字还有些生疏。
诸葛亮款款而道:“晏子为国相,妾无衣帛,马无食粟,内则轻徭役、行礼秩、省刑法,外则正邦交、护国体,太史公曾言:‘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祈慕焉。’”
“孔明欲效晏子么?”刘备笑问道。
诸葛亮没有说是否,他轻抚琴弦,平静地说:“晏子身历三朝,灵公、庄公、景公,灵公喜好女扮男装,大变齐国女子着衣风气,庄公则奋乎勇力,不顾于行义,终致崔杼弑君,齐国祸乱骤生。至景公践祚,虽倚重晏子,然景公奢滛无度,沉湎酒色,竟自七日不上朝,奈晏子纵有经纶天下之才,可叹上位不尊,如何能使齐国重兴桓公霸业!”
诸葛亮的感慨霎时打动了刘备,他感叹地说:“灵公、庄公、景公不正其位,有负晏子才略,晏子若能得一贤明君主,齐国何愁不霸!”
诸葛亮的目光熠熠生辉:“彼己之子,舍命不渝。《晏子春秋》以此两句赞晏子,是可法也,彼可效也。”
刘备没有听明白,他不甚读书,一旦谁和他掉书袋,他必定一头雾水,本想问个所以然,却听见诸葛亮说:“夜深,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回新野!”
刘备本来睡意全消,可听诸葛亮如此说,他想也许是诸葛亮困倦了,说道:“也好,歇息了吧。”
诸葛亮抱着琴慢慢离开,回头时,刘备还坐在原地出神,迎着冰凉的细雨仿佛雕塑,他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打扰那属于一个人的静思。
他回屋时,黄月英也没有睡,正在忙前忙后地收拾行装,两口竹笥塞满了,却仍嫌不够,缝隙里塞下去各种日常用物,连书刀也带了四五把。
诸葛亮笑起来:“你这是要置办嫁妆么,明晨将丈夫风风光光嫁出去?”
黄月英抬头呸了他一口:“你这一去新野,我又不在你身边,总得收拾停当,若少了什么,谁替你拾掇?”
诸葛亮忽地牵住她的手:“别忙活了,够了。”他将妻子拉在身旁,柔声道,“我明日走了,你暂去岳丈处,待我一切安顿好,再来接你。至于均儿,他也大了,该历练历练,这一二年间我会给他寻门好亲,你不用操心。”
黄月英低垂着脸,声音软软的:“我知道,我不给你添麻烦。”她蓦地想起一事,“险些忘了,我有样物什送你!”
诸葛亮一愣:“什么物什?”
黄月英狡黠地笑了笑,返身从屋中的衣笥里取出一件物什,轻轻巧巧地递给诸葛亮。居然是一把白羽扇,白稚的羽毛一片片缝合相连,梳理得整整齐齐,微泛出淡淡的清香。羽柄嵌着一枚剔透如凝水的白玉麒麟,略一抖动,羽毛飒飒飞起来,宛如展了翼的鸾凤。
“这个用来做什么?”诸葛亮翻来翻去。
黄月英指指羽扇的面:“你仔细看!”
诸葛亮举起羽扇就着灯光细看,扇面上用极细的丝线绣上了图案,竟然是周易八卦图谶,再看另一面,却原来是天官星辰图,每一面上还用工整的小篆注明爻辞和星座谱系,无论是图样抑或文字皆用针线绣制而成,绣工极精巧细腻。
“我说你最近成天偷偷摸摸的,原来是忙活这个!”诸葛亮摇了摇羽毛扇。
黄月英轻捻了捻羽毛:“周易八卦,天宫星辰,行兵打仗、安邦治国皆能派上用场。你带上羽扇,随时观摩,倘有一二疑惑,也可省却寻典之烦。”
她支颐一想:“若是觉得不需看时,夏天可以驱热,还能赶蚊子,冬天嘛,”她顽皮地扑闪眼睛,“你就用来遮雨雪,实在冷便揣在怀里,还能避寒呢!”她说着咯吱咯吱笑得前仰后合。
诸葛亮笑叹道:“真个是水晶心肝,亏你想得出!”他把羽扇轻轻一挥,一扇之间,仿佛装下了整个世界,他扬声道:“好,真是好东西!”
黄月英仍在笑,忽地笑声滚落尘埃,微凉的泪水将最后的笑靥赶走了:“你到底要走了……”
诸葛亮叹息一声,他轻轻擦去她脸边的泪水:“傻瓜,哭什么呢,又不是见不着了。”
“我只是舍不得……”黄月英蓦地抱住了他,“爹爹说你不同凡响,总有一日会凌云飞天,嫁给你之前,我都想明白了,可事情当真发生,还是舍不得……真没出息,是么?”
诸葛亮环住了妻子,他真诚地说:“做诸葛亮的妻子,委屈你了。”
黄月英摇摇头:“不委屈,只是舍不得……”
诸葛亮长叹,他紧紧地拥抱住妻子,心里有万千感慨,可也许只有“舍不得”这三个字才是最真实的倾诉。
舍不得,可必须舍得。舍了,又是否能得,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也不想去惦念退路。
他已经成为那个一生都在痛苦地舍弃,也一生在艰苦地坚持的诸葛亮。
第五章 筚路蓝缕草创基业
小小的新野城最近很热闹,市廛坊巷间都在风传左将军刘备从隆中请来一个先生,听说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六七岁,俊逸轩朗,容止彬彬,外面看着很养眼,可里边怎么样却是众说纷纭。有说他是不世奇才,刘将军不辞辛苦,亲自跑了三趟隆中才请出他;有说他言过其实,不过是隆中种地的农夫,虚名大得吓唬世人,用到实处便好比烂泥敷不上墙。如今这世道虚名是用来吃饭的道具,一个人无论有无真才实学,先把名气炒出去,粪壤亦贴着耀眼的金身,以此来求仕,这诸葛亮大约也是沽名干禄之流。
对诸葛亮的猜测不仅在新野小民间流动,也在刘备的僚属之间暗暗蔓延,这些人都是跟随刘备东征西战的老部下,谁没有过和刘备经历过艰难苦事,谁身上没有几道某次险恶战斗留下的伤疤呢?说起历历往事,别说是他们,刘备也会唏嘘叹息。可区区一个诸葛亮竟把数十年的生死交情衬托得黯然无光,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自从被刘备请来新野,虽然因资历浅显,尚只暂居客卿之位,可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刘备对他的特殊倚重,每次一见到诸葛亮,脸上都放着光,像有一轮太阳从眼角嘴角升起来。每有大事小事必要咨诹,往往言听计从,僚属们不免生出几分说不出口的忌妒。
这种忌妒最明显的是关羽和张飞。他们和刘备一起从隆中请出诸葛亮,可他们并不清楚诸葛亮到底凭什么本事说动了刘备,还道是刘备中了蛊惑,诸葛亮至多是效苏张诡辩,乃颠覆折冲的倾危之士。
“大哥昨日又和那条龙出去了,晚上才回来,也不知去哪里游荡!”张飞口里含酸地说,他牵着马,从新野城的集市缓缓经过,热辣辣的阳光是刚出鞘的刀,用力掷下来,虽行在阴影里,也是满头汗。
“是,还问我去不去,我说腰疼。”关羽面色沉沉地说,一手扯着马缰,一手当真去捶腰。
张飞哈哈一声笑:“也问我了,我说腿酸!”
两人俱是大笑,张飞用力吐了一口唾沫:“我说那龙是草包,除了领着大哥去游山玩水,败坏心智,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关羽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可大哥偏偏信他,我每每进言,他还说我们没气量,容不得有才之士。”
张飞哼声道:“他有才?何止我们不服,僚属们也都在底下议论,说大哥请来一个花架子,大哥真是老了不成,昏聩不明好歹!”
“三弟,”关羽怀疑地说,“你说这条龙莫不是真有本事,若说是大哥受蛊惑,那元直呢?元直肝胆侠义,他和诸葛亮是挚友,当日是他向大哥举荐诸葛亮,我总以为事有蹊跷。”
张飞毫不犹豫地说:“元直看走眼了,这条龙就是个只会说空话的废物,哄得大哥忘乎所以,自以为得了天下大才,殊不知入了人家精心挖的陷阱里!”
他扬起了拳头,用力劈开飞下凡尘的阳光:“改日我非得揍这条龙一顿,让他知道俺的厉害,趁早滚回隆中!”
他最后一句吼得极大声,声音是压过山峦的巨轮,惊得满街的人面面相觑,还道是半路上跳出打劫的强盗。
可便是这一声吼,却让关张二人自己变了脸色。
明亮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得一街金子般的璀璨,在他们对面,刘备抱着手臂,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他的旁边是诸葛亮,白衣羽扇,晕在一片金光里,仿佛是镶了金箔的玉雕。
“大哥……”两人心虚地喊道。
刘备挑着嘴角笑:“哟,这不是关张二位贤弟么,怎么,腰不疼了,腿不酸了,尚有闲情逛集市,这是要去哪里?”
这不阴不阳的话让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关羽讪讪地挤出一丝笑:“大哥,我们随便走走,走走。”
张飞为了掩饰尴尬,冲口道:“出去打猎……”他才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慌忙吞了后半截。
刘备冷笑起来:“可不得了,我都请不动的两尊神,外边的野犬野豕竟勾着二位勇将。二位雄风威猛,胳膊腰腹想来已无大恙,倒累得哥哥我担心。”
这讽刺让关张无地自容,恨不能钻入土里,埋上他亿万年不见天日。
“相烦二位将军,”刘备一板一眼地说,“随我回府一趟。”
“去、去做什么?”张飞结巴着问。
刘备简练地说:“公事!”他嘲讽地笑了一声,“怎么,二位将军又腿酸腰疼么?”他也不和他们多说,自和诸葛亮扬长而去。
关张又尴尬又恼恨又后悔,不得已远远地跟在刘备身后,拖着腿行到新野公门,才发觉僚属们竟都到齐了,一拨拨人涌入议事厅,有的寻席位,有的找友人。
那一边,一群人围着简雍闲扯,也不知简雍又说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荤段子,惹得一伙人哄堂大笑。这一边,几个武将正在争吵当年在徐州,砍向曹操的第一刀是谁,乃至争得面红耳赤。
刘备驭下一向宽待,他又没架子,往往下己以待人。僚属们在他面前极随意,每有公事集结,也不见肃然恭谨,乱哄哄吵嚷嚷仿佛卖白菜的集市,周围一派毫无章法的讨价还价。甚或有部下说至慷慨激昂处,唾沫星子喷在刘备脸上,刘备也不责怪,至多一笑置之。
“主公到!”门口铃下高声道,僚属们像没听见,说荤段子的笑得顿足捶胸,争军功的正捋起袖子数伤疤。
便在这一派混乱中,关张迅速闪了进来,寻了个角落把自己藏住,却还是忍不住和旁边的熟人闲话。
刘备在门口站住了,瞧得里边乱成一锅粥的嘈杂,竟突突地生出一股子腻烦,若是从前,他会置若罔闻,甚至会加入他们的热闹里,一面搜荤段子逗乐,一面爆粗口骂娘。可今天,有些心情已在悄悄改变,他不再是过去因潦倒而过度随意的失败者,他需要一个全新的改变,这个改变必须从现在开始,他向铃下示意了一眼。
铃下挺起胸脯,气运丹田,霎时便是一声雷鸣般的高亢鸣喝:“主公到!”
里边闹得热火朝天的僚属们被这一声震住了,乱纷纷的喧嚣像被一只大口袋猛然收走,便在这片刻的安静中,刘备抬起一只手,轻轻挽住诸葛亮的手,两人并肩走了进来。
僚属们纷纷参礼,眼神却扑闪着,心里也揣测着,刘备竟然和诸葛亮携手同入,这会是一个什么预兆呢?
刘备在主席上落了坐,诸葛亮退后两步,深深一揖,便在次席就座。
“诸君,”刘备目光沉凝地望向僚属们,“今日公会,只为一事。”
他轻轻点了点头,侍从躬身送来一把令剑,他紧紧一握,倏尔站了起来,铿然道:“我欲擢升诸葛亮为军师,自此,新野一概文政武政,皆由诸葛亮持掌,诸君皆得听总于军师,敢有违令者,斩!”
寂静,是被大网锁住的寂静,而马蚤动正在网下暗暗生长。
僚属们都蒙了,他们以为刘备说的是胡话,或者他们自己在做梦,刘备怎么能擢升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持掌军政,这一定是疯了!
刘备容不得他们有没有异议,也不会和谁再行商榷,他高举令剑,稳稳地交于诸葛亮手中。
“谨遵主公教令!”首先赞和的是徐庶。
“谨遵主公教令!”赵云也唱声回应。
其他人还是一片压着马蚤动的沉默,谁也不愿意开口,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在彼此的眼神里捕捉对方的心思,是服从,还是提出异议。
他们对诸葛亮太不服气,隆中一耕夫,襄阳一书生,刚来新野几天,便攫住了刘备的心,竟让他持阿衡之任,让这帮老部下听命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在座的诸人除了诸葛亮的挚友徐庶,还有一个事事都不拂逆的赵云,谁都不肯心甘情愿地服膺。
“大哥,”张飞憋不下这口气,急不可耐的话从腔子里跳出来,“此事干系重大,你为何事先不与属吏商量,让吾等措手不及!”
刘备冷冷扫了他一眼:“此事为我深思多日,心中早有决断,无须商量。”
“可擢升一无名之士,不与属吏商量,到底说不过去。”张飞像被蜘蛛网套住的蚊蚋,用力地挣扎着。
“高祖于众中拔韩信为将,和谁商量了?”刘备反问道。
张飞哑巴了,他怏怏地退了下去,气是没消,却无法宣泄。
“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还有谁想讨个商量,尽管说出来!”刘备索性撕开了。
众人见连主公的义弟张飞也被当众驳回,哪儿还敢非议,心里的不服只能深深地埋下,却不合在此公然宣告。
刘备亢声道:“教令已颁,若无异议,当共遵从!”
“谨遵主公教令……”应和声参差不齐,高低落差间仿佛草堆里的虫豸,跳一跳,落一落。
刘备看住诸葛亮:“请军师宣第一道教令!”
诸葛亮握着剑缓缓站起,他在无数怀疑和愤恼的目光中坦然若素,声音沉稳地说:“即日,公门议事,当端严整肃,明主臣之分,正公私之界,不得于众中喧哗,不得于座中调笑,倘有违令之事,辄行笞罚。”
这就是诸葛亮的第一道教令?众人愕然,谁也想不到新上任的诸葛亮颁布的第一道教令,竟然是严肃与会风纪,诸葛亮连举会之时说荤段子也管,这也管得太宽了。
“诸君尚有异议否?”刘备的问话透着股拒绝的味道。
“谨遵教令!”众人又高低错落地回应着,悄悄看一眼诸葛亮手中的令剑,隐隐感到从前嬉笑怒骂的好日子到头了,刘备请来了一个铁面法官,第一手便是斩断昔日那主臣不分的任意妄为。
※※※
火热的太阳高高地升在湛蓝无尘的天空,一团团云不断地变幻模样,仿佛是天女在织机上不停手地织衣,经纬纵横间,飞出无数件样式不一的锦缎衣衫。
听着满耳不绝的蝉鸣声,刘备背着手沿着墙根缓缓而走,拐了两个月洞门,便看见一个小院落,一入院门,一簇簇粉红蔷薇遍地开放,绚烂如一面滚动的织锦。花丛中夹着一条石子路,风把花叶吹落在路中央,不留意踩上去,印在石缝里,竟成了别致的装饰。
门没有关,风贴着门吹进房,在一摞摞的竹简上翻涌。诸葛亮和徐庶一左一右倚在案后,指着铺开的几卷竹简,小声地议论着。有时徐庶还捉起一支笔,在简上轻轻划过。
因太专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更不知是谁跨步入门,只是恍惚地感觉眼里的光线弱了,还道是天上浮云遮了太阳,垂下一地阴影。
诸葛亮的目光从竹简上慢慢抬起,若有所思地挪到远方,却看见门边立着刘备。
“主公!”他拉了一把徐庶,两人慌忙从案后站起。
刘备跨了进来,笑吟吟地说:“夏日炎炎,众人皆在消暑,你二位却案牍劳形,当真让人感慨!”他望着案上铺平的竹简,每一片简上皆落着干净整齐的字,行间微有涂抹,似是修改,“这是什么?”
诸葛亮道:“新拟定的十二教令,亮与元直正在斟酌更正。”他从案头拿起一卷竹简,“此为总目,请主公观览。”
刘备展开了卷册,其上正是诸葛亮新拟定的十二教令目录和总纲,分文政和武功两大类,文政有《官令》《法令》《察令》《爵令》《农令》《田令》,武功有《军令》《战令》《兵令》《将令》《攻令》《守令》。看毕十二教令总目已是大为振奋,又看见总纲之论上写有“任事以功,措事以刑,教事以法,一事以令”,忍不住拍了一下巴掌:“好!”
他把教令总目轻轻卷起来,小心地放了回去,由衷地说:“自有孔明,方知教令之用,昔日竟如活在浑噩梦中。”他兴奋地笑起来,“待你们更定教令,即日宣布实行。”
“只怕底下非议多。”徐庶说了一句诚实话。
刘备一摆手:“不用管他们的非议。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徐庶当即便笑了:“主公也成了法家门下高足,孔明功不可没。”
刘备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说了一句《商君书》里的名言,他不禁哑然失笑:“孔明借我《商君书》,确是好书,可我琐事太多,至今尚未读完,惭愧。”
“无妨,亮不催着主公还。”诸葛亮半认真半玩笑道。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笑,诸葛亮因问道:“不知主公读到哪一章了?”
刘备想了想:“《赏刑》。”
诸葛亮点点头:“主公尚记得《徕民》一章乎?”
刘备绞尽脑汁回想了半晌,只从那记忆深井里捞上来半桶水:“惭愧,唯有一二模糊印象,不甚清爽。”
“无妨,亮背给主公听。”诸葛亮富有意味地一笑,他轻轻念道:“今王发明惠,诸侯之士来归义者,今使复之三世,无知军事;秦四竟之内,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征。者于律也,足以造作夫百万……”
刘备有些生疑了,诸葛亮百事皆有准绳,不会平白无故地背书,他也不急着探问缘故,就书论书道:“商君书奥壸,孔明可否开释一二?”
诸葛亮静静笑道:“这说的是商鞅谏议秦孝公广拓土地,以徕三晋之民,务为农耕,蠲免赋税,则不夺一地而三晋之民可尽!”
刘备恍然:“原来是这么个说法,这一手还真是绝,不夺地而尽得其民。若果然奏效,三晋之民皆跑去秦国耕地,三晋民力凋敝,哪里用辛苦征伐,三晋已空耗国力,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诸葛亮欣然赞道:“主公明鉴!”他莞尔一笑,“自古民心为贵,民在天下在,民去天下亡。诸侯皆穷争土地,却不知天下根本在民,无民力支撑,纵然囊括九州四海,仍旧守不住江山!”
徐庶插话道:“秦有地而得三晋之民,倘若无地如何争民?”
诸葛亮轻举三根指头:“一布信,二重赏,三申礼。民趋利而往,无利而去,若行此三者,纵然如今地方偏小,但有民力倚靠,根本撑持,自可倚根本而拓土地,”他缓缓地停了,之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可以效法。”
“效法?”刘备终于能肯定了,诸葛亮阐述经典果然暗藏玄机。
诸葛亮点头:“对,如今我们虽寄寓荆州,偶得新野容身之所,然毕竟为他人地盘,兵力财力薄弱,若要募兵以备北方还得经过荆州牧许可,百事难以施展,因之,亮窃以为可以徕民之术为募兵之策!”
刘备渐渐提了精神,他认真地看着诸葛亮,每个字都打入心里最契合的地方。
“募兵有两难:一、我们不可在荆州本地编户中招募,人民户簿皆在荆州属吏手中,我们无权持握;二、贸然扩充兵力会引起襄阳猜忌,稍一不慎,很可能祸及自身!”诸葛亮缓缓道。
“然则,万事无绝死,总可以找到空隙。荆州为南北要冲,数年未逢硝烟,北方人民驱家奔赴以避战火,荆州八郡百姓有十之一二为不著户籍的流民。这些流民不归荆州司衙管束,无籍无编,却又耗费荆州财力养护,很让荆州官属伤脑筋,流民伤损荆州,而我们正可借流民之力。”
刘备有些懂了,但他还想不到具体处事的细节,于是恭敬请教:“怎讲?”
诸葛亮道:“主公可上告荆州牧,称主公愿招募流民耕地,一为安定流民,自耕自养,少耗荆州财力;二以耕养战,万一北方曹操南下,流民也能自保,不致滋生内乱,荆州兵力也可少分力来佑护流民。”
刘备明白了,诸葛亮这是打着安抚流民的幌子践行募兵之实,他犹犹豫豫地说:“这……是欺瞒景升兄么?”
未等诸葛亮说话,徐庶先自抚掌道:“好谋略,能得良策当择而行之,何必苛求琐碎道义?但有大义不灭,大节不改,所谓大行不顾细谨,主公毋要摧折良谋而生犹豫之心。”
刘备低头思想好一会儿,轻叹道:“罢了,不得已而为之,只是,既要摆出农耕抚民之貌,又要暗行募兵之实,该如何均衡二者?”
诸葛亮和缓地说:“农耕并非只是貌,可求取荆州荒地招募愿耕地的流民,流民无有生计,只能以贱业为生,如今能得田土养家,必定会欣然前来。俟后,可将这一部分流民归在我们麾下,半日耕半日战,一年农事结束既能充实军粮,还能训练出一支军队,那时襄阳方面若再有质疑,也莫可若何!”
刘备沉吟:“办法倒是好,只是募兵之后,军资则相应增多,去哪里找偌大的财力养兵?”
“借!”诸葛亮轻捷地迸出一个字。
“借?”刘备愕然,“向谁借?”
诸葛亮肯定地点头:“可向荆州豪门借!”
刘备一笑:“他们怎肯借钱给我,这些豪门世家,哪一个不会精打细算,攒下的家产分文不能赊出?他们如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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