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妞冲着姐姐嘟嘴,大妞拉了她的手往书房里去。
苏培盛弯了腰给两个妞妞打帘子,周婷冲他点一点头,苏培盛赶紧把头垂得更低,弘昭两只手背在身后,一路走到也有些喘,弘时跟他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色锦袄,跟在大妞二妞身后往里头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胤慎的书房几个孩子都不陌生,弘昭弘时来得更多些,胤慎一得空就要考教他们,若是背书或是写字儿,此时进来了规规矩矩站好,刚要行礼呢,就见胤慎一把搭住了周婷,勾着嘴角看她舀帕子拭掉脸上的汗珠。
初春时候,天再暖也暖不到哪儿去,她抱着孩子走那么一圈,倒出了一层薄汗,翡翠打了水进来,周婷脱了手上的玉戒指,绞了帕子给几个孩子擦一回,眼睛一扫见案上搁了一厚叠的折子,歉疚一笑:“倒扰了你了。”
“也正好松快一会子。”胤慎把白糖糕放到罗汉床上,笑容敛了下去,显出几分疲色来,翡翠递了食盒过来,周婷开了盖儿,摆了汤到桌上:“你先尝一口这个,我吩咐他们烧了水过来,洗个热水澡也好解乏。”
胤慎实也累了几日,那汤是舀参切了片吊出来的,又是野鸡又是参的,确是补物,他才看一眼,周婷就知他心意,笑道:“这汤熬足了时辰的,我知道你不惯喝这些,只舀参须,并不多搁参片的。”
胤慎喝了一小碗汤,又尝了两个小饺儿,搁了碗就捏住白糖糕的肥爪子看他在地上走了几步路,又听弘昭二妞两个嘀嘀咕咕说了会子话,一扭头就见胖小子捏着肥爪子打起瞌睡来,口水蹭胤慎衣襟上头,湿了一片,这下不洗也要洗了。
太监抬了水来,周婷把几个孩子交给奶嬷嬷带回去,自己脱了首饰到内室去,胤慎已经除了袍子,热水里头泡了解乏的草药,氲开一屋子的水气。
周婷一面解了胸前的盘扣,一面把里头的衣裳撩起来,胤慎正心动,她一呶嘴儿:“快躺进去,我给你按一按。”
两人一个在浴盆里一个在浴盆外,周婷心里是不乐意胤慎离得这样远的,现代的那些夫妻,关系再好若不久处也要淡下来,何况这是在古代呢,怕就怕男人以公事的借口疏远了你,你还挑不出错来。
圆明园里不像王府里划分的那么严谨,各处院子或是倚山或是傍水,也没有明细的分出前后宅来,当时把书房隔得远,为的是怕议事时男女冲撞了。现下虽没冲撞这回子事,可胤慎一忙脚步就没空往后头踏也是桩愁人事儿。
周婷且先不急说书房的事儿,她一面使力揉了胤慎的额头一面说:“原搬进院子的时候就说要开辟一块地儿出来叫孩子们知道农事,地也翻得了,天也开始暖了,倒不知道种些个什么好。”
胤慎闭着眼儿“唔”了一声,等了半天才又懒洋洋出声:“左不过稻子芋头之类,冯九如那儿带的南洋种子,也可叫弘昭看一看,当个新鲜。”这一句越说越低,声音才落,倒开始打起鼾来。
周婷抿了嘴儿一笑,手上力道更轻,舀大毛巾叠厚了垫在胤慎脑后,卷起袖子掬水给他洗身子,胤慎眯着眼儿,吐气越来越缓越来越长,他是真的累了,脑子里一堆事儿偏偏难起一个头,若他现在已经坐上那个位子倒不用这样烦恼,偏偏上头还有两重山,不谨慎不行。
周婷不住往浴桶里加热水,拎着桶两个来回脸颊红晕一片,鼻尖上沁出汗珠,她哪里做过这事儿,又不能叫丫头进来,怕他着凉,舀了大毛巾从肩膀处盖着,伸手去拍他的脸颊:“到罗汉床上睡一会子罢,半个时辰我叫醒你?”
胤慎眼睛一合上,周婷就不舍得叫醒他了,屋子里燃了安神香,他很快沉入睡眠,周婷先还坐在床沿看他,一看那案上这么些个折子,站起来走过去帮他归类。
这些折子都是按地方分好了的,周婷倒不是全不熟悉这些个事的,横竖也听胤慎说好多回了,知道他最重农事,如今又正值春耕,先把每省报的春耕丁数亩数的折子单捡出来放在一处,把纸裁成小条儿,捡了最要紧的把他把数字给登记出来夹在折子里头。
一面做一面想,他还真是缺个秘书,三省九部里还有笔帖式,胤慎书房里头怎么也该加一个这样的职位才是。
等到了时辰把他叫醒,她倒累得眼睛睁不开了,习惯了古代日出醒日落歇的生物钟,这样点着灯煎熬人还真叫人不适应,抬手揉了眼角:“也不知你用不用得上,总归我闲着,顺手做了这些个,要我说该做了表才是,部里总有笔帖式,一年年的丁亩收成全写了列出来,往后察看也方便些。”
“哪里就没人做这些了,我是想设一职位做这些个,却不合规矩,等上折子问过汗阿玛,才好立起来。”胤慎伸了个懒腰,搂了周婷的腰肢:“你且去,我这里还有得忙。”说着低头碰碰她的脸。
周婷也不缠他,拢了衣裳要出门了,胤慎叫住了她,罩了件自己的薄披风在她身上:“夜深露重,披了这个去,叫她们多点几盏灯。”
周婷低头应了,胤慎给她掖掖披风,叫苏培盛一路跟着送回正院里去,周婷扫一翡翠,翡翠知她心意,珊瑚蜜蜡两个跟在翡翠后头退了两步,周婷两只手拢了披风,声音低低的由着夜风送进苏培盛耳朵里头:“爷不在后头,我没法子多看顾,还要叫安谙多费心了。”
苏培盛提了灯笼,闻言连称不敢:“能侍候主子,那是奴才的福份。”眼睛的余光往那一瞥,见周婷正侧了头冲他颔首,赶紧又收回来。
“真是这样才好。”周婷略点了点头,满意的勾出一抹笑来,等到了院子才转过身去:“爷书房里头的东西安谙再清楚不过,赶明儿一样款式的都置办起来,我这里没个百~万\小!说写字儿的地方倒不齐全了。”
苏培盛把头一低,应了。
159
专开出来种东西的院子被周婷安排了挨在山边,由着匠人做了个农舍模样,屋顶上厚厚盖着茅草,屋子四周扎了竹篱笆,上头还叫人围了牵牛花同爬山虎,院子里又摆了石磨农具,远远看去好一付东篱模样。
弘昭正背诗,也知道陶渊明的典故,这院子一建好,他就扒住了周婷的裙子撒娇,非要起名叫采菊堂,周婷笑他这名儿起的俗,胤禛还要偏帮弘昭,叫大妞拿笔写了,叫人刻在了石头上,立在草屋门口,倒比刻在扁上顶上门联要有意趣得多。
大妞二妞从小就喜欢养些小动物,他们现在住的院子里,隔几步就能瞅见宠物,廊下挂了鹦鹉黄雀,假山上头伏着翻过肚皮晒太阳的大白猫,矮草丛里头还住了一窝兔子,专有两个小丫头每天带着那只巴儿狗溜圈儿,不叫它长得太胖。
既建了个这样的院子,周婷也想叫她们看看家禽是怎么长成的,专圈了一块地儿抓了一群刚孵出来没几天的几只芦花鸡。小小的一身茸茸的黄毛,尖着嘴儿叽叽喳喳,一洒了谷粒儿,就啾啾啾的奔着小短腿过来啄个不住,不单大妞二妞喜欢上了,就是弘时弘昭做完了功课也要往这里来耍一会子。
亲稼穑(se)原本就是好事,胤禛心里拿弘昭当接班人,既要接了江山,这些事绝不能不懂,得了闲也会带着他过来,拿了《清稗(bai)类抄》给他讲讲农事,弘昭乖乖坐在胤禛腿上,看着书上的画问胤禛什么叫紫荷草。
他正是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年纪,又不似弘时那样到了正经读书的年纪,每日上午读书下午骑射的来回赶场子,他只要背完了书写完了字,周婷很鼓励他到处玩一玩。
见他真对这个上起心来,胤禛倒拿一幅地图来,上头细细标明了各地方产些什么,还拿细毛笔画了那东西的样子,叫弘昭一看就知道哪里是水稻哪里是棉花。
越是南边越是富庶,丝织米稻排了个遍儿,弘昭学了东西就冲了周婷卖弄,但凡是个孩子自己学了东西都好为人师,弘昭的对象就只有比他的白糖糕,他拿了那图一处处点出来教给他听。
白糖糕哪里听得懂这些个,只看着上头一个个的墨点儿觉得有趣,撕拉一下把那张图给扯破了,气得弘昭狠狠跺脚,印了白糖糕一脸墨汁印子,一个才能顺溜的说话,一个还不会咿呀,两兄弟竟吵起架来。周婷只好叫人又绘了了幅没标记的,让弘昭自己把那一个个小图标给画上去,倒是大部分都标对了。
胤禛又叫人弄了头驴子来拉那石磨,惊得几个孩子全站着看住了,他们平日里就少出门,还以为拉车的都是大马,哪里知道驴子还能拉磨。周婷兴头一起,叫丫头拿细绳儿绑了萝卜,就挂在驴子眼前,却偏不叫它咬进嘴里,引着驴子不住往前走,拉一圈又一圈的磨,把几个孩子惹得又叫又跳。
胤禛也开怀,同周婷并肩立在草屋下,大掌牵了她的手:“你从哪儿想了这么个促狭的法子。”周婷挑挑眉毛:“这才好叫他们知道道理,别眼帘前头摆了个萝卜就不住往前争。”周婷脑子里剩的不多的历史知识全是过去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小故事,这些个历史知识全是过去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小故事,这些个东西倒比那些年表记忆深远,看着胤禛坐在石凳子上头指点弘昭什么年份宜出产什么。就又想起那个清朝皇帝关于鸡蛋的笑话来。
不说康熙,太子小时候这样受宠爱,也是摸过锄头的,如今畅春园里头还有那么处园子,早年太子跟康熙两个都在那里种过稻子,若非这样,周婷也想不出这么个办法来把圆明园给填满。既然自己儿子肯定要登位,那从现在开始就要培养起来。
别人的妈妈不过培养一个哈佛女孩,周婷要养的可是未来帝王,她自觉身上担子重的很,也没别的法子来救他,弘昭又不考状元,倒不如多叫他知道这些个东西,多明白一点往后才不至叫人捏在手里头。
胤禛拿拇指摩挲她的手背,握在手心里起了一层细汗,都有些滑手了还不放开,周婷也不动就叫他这么握着。一院子都是孩子的笑声,胤禛自顾自的勾了嘴角,若要论起教养来,哪一家的孩子有他的孩子的更出挑?往后把弘昭多往汗阿玛跟前带,叫汗阿玛知道,他孙辈里头,再没旁人比弘昭更强。
弘昭对这些感兴趣,家里知道这些东西的人却少,就是胤禛也多是从书上看见过,不曾一一试过。弘昭身边的那些哈哈珠子全是满人子弟,上一辈儿都没种过地的,下一辈儿哪里懂得这些个,既起了这个兴头,周婷就叫人挑了个家中务过农的小厮摆到弘昭身边侍候,好方便他时时问些古怪问题。
那小厮得弘昭亲自给起的名字,就叫稻谷,稻谷年纪不大,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对农事知道的多,弘昭听他说过一回,竟起了叫人捞草泥铺在田里养菱角的想头来,还一本正经的告诉胤禛,这法子不但能养出好菱角来,还能在水里养活鱼,一亩地产两样东西,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周婷刚要嗔他,他就开始晃起圆脑袋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叫周婷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捂着额头可怜巴巴去找胤禛。
有两个妞妞带头撒娇,一左一右的扯了胤禛的袖子软绵绵的叫阿玛,胤禛还有什么不肯的,园子里头地方够大,本来就有一处湖用来春日泛舟玩儿的,捡那浅些的地方种了莲藕,如今引了水过去,除了旱地又多出水田来。
越盛日头越大,女孩子晒黑了不像样,周婷就把两个女儿拘起来做她们做她们的女课,到日头散了再许她们去玩,弘昭没这些顾及,很快白皮肤就晒黑。
不单他自己玩野了,怡宁带了孩子过来做客,他还偷偷叫小太监套了驴车,领着弘明去玩,两个孩子一头一脸的汗,衣裳下摆全是泥点子,怡宁又笑又骂,把两只泥猴子一块儿按进水桶里头刷干净。
晚上弘昭非留了弘明一处睡,怡宁没法子,只好依了这两个,两兄弟滚在大床上,弘昭把自己珍藏的小船全拿出来跟弘明玩,玩到睡着了,还一人一只船在心里头捏着。胤禛搂着周婷的腰站在外头,周婷点着这两个孩子:“这两个倒跟爷同十四弟一般亲近。”
这话是掺了水份的,胤禛却很爱听,他小时候同胤祯并不亲近,弘昭能同弘明处得好,最乐见不过,第二天把信夹在折子里头递到胤禛面前,康熙心情好,多问一句,胤禛一面笑一面把这两个小子干的事告诉了康熙。
下一回信到的时候,康熙就在里面写明了要吃弘昭种出来的东西。这本是玩笑,弘昭却上起心来,盘点了自己地里种的东西觉得不够稀罕,皱着一张圆脸想办法,周婷这才想起冯九如从南洋带回来的那些种子。
自上回胤禛说过要叫冯九如弄些南洋种子来,周婷就叫人去寻冯氏,冯氏却没立即上门,只叫人过来告罪,说是病了正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周婷一向对这个同乡很有好感,知道她病了的消息赐了好些药材下去,又时不时的叫人过去问,直到五月初,冯氏才递了帖子过来拜见。
冯氏这一病瘦了一大圈,,春裳挂在身上空落落的,人瞧着也不如以往精神,脸上上脂粉还显得一脸倦色。周婷刚要询问,猛然间扫到她身后跟着的那个,原本该是丫头的,却做了妇人装扮。
冯氏不是不懂规矩的人,这么冒冒然把人给领了过来,很不像是她的行事。若真是她想带过来的,自然一来就要介绍给周婷知道,她却偏偏坐在那儿不动,那个妇人碍着规矩也不好自己凑上来,倒在她身后站足了一刻钟。
周婷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心里猜到个大概,也不先提这茬,而笑着同冯氏寒暄起来,又拿起茶盏来啜了一口茶,指了桌上的海棠花点心碟子:“这是宫里头刚赐下来的金||乳|酥,倒不常有的,你且尝一尝。”
话音还没落呢,就见站在冯氏身后的妇人拿眼儿去瞧,这番举动怎么瞒得过周婷身边第一人,珍珠正在家里头备嫁,翡翠就成了周婷身边第一人,带个生人过来本就不全规矩,如今一看这个妇人却是连礼都不尊的。
翡翠瞧了瞧周婷的脸色,抿了嘴儿笑出声来:“见了冯夫人就想起好檀香来,她今儿个怎么没跟着,我们主子赏我的那两个金||乳|酥,我可一直留着呢。”
丫头之间有些交情很正常,冯氏明白这是周婷的好意,往后睨了一眼,又笑着接了口:“檀香年纪到了,我给她挑了人,正在家里头备嫁呢。”
她这话一说,周婷就笑:“那倒是在给她添一份的,就叫翡翠领了你身后这个媳妇子去,挑上一支钗,算是我给她添东西了。”
那妇人脸上一红一白的变换,冯氏愣是不帮她分辨,手上拿着帕子托了半块金||乳|酥,笑晏晏的半福了身子:“倒要替她谢主子的赏赐呢。”
160
翡翠带了人出去,暖阁里头只余下珊瑚蜜蜡,两个丫头都往门边站着,远远瞧见杯子里头没水了,才轻手轻脚上前添一回水,复又立到门边去。
春光透着玻璃窗户口晒进来,照在掐丝珐琅嵌宝石的香炉上,袅袅升着苏合香燃起来的轻烟,因着冯氏那一句话,倒把周婷的心事给勾了起来,她垂了眼帘,手指头抚过衣袖上绣的挑金线合欢花。
冯氏露出一个苦笑:“我们那位爷,原说他是个游荡子也不为过了,初时家里头算是殷实,一房又一房的妾往家里头领。我不过是个丫头抬起来的通房,前头那位,人软和,家事且都理不起来,还要被个颜色好的妾欺负到头上,我看不过眼,这才帮着理起事来。”
她自清醒过来已经是冯家一个通房丫头了,那几个妾把冯家后宅搅成一池子混水,前头那个夫人是个和善的,也不知原身是怎么撞了头,却一直好汤好药的养着,若是没她,冯氏根本就活不下来。
领了她了情,自然也想要回报她,见她实在没有理家的才能,才帮着她出主意弹压那些妾,冯夫人也不是不知道她想走的心,原本都已经许了她的,谁知她竟一病不起了,环顾身边竟只有她一个能托孤的。
周婷也不说话,珊瑚蜜蜡眼睛往这边探,周婷使了个眼色,两个丫头掀了帘子站到外头去了,两人原就熟了,只是冯氏守着规矩不与周婷坐在一处,她站起来往挨到冯氏边上的椅子坐了,拿着瓷壶给她添一回水。
冯氏眼睛里藏着泪,感激的看她一眼,这番话她从没跟人说过,往后也不会再对人提,捏了杯子抿了口苦茶:“那一回走货的时候跌了个大跟头,这才算是长了一智,等人回来了,前头那个早苦挨不过撒手去了,头七刚过。我抱着菖哥儿穿了孝在门口迎他,进来那个一打眼都瞧不出是位爷来。”
冯氏的声音有平和有缓慢,周婷心里头为她叹息,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冯氏垂着的眼帘里藏了泪,只拿帕子一拭就又露了笑:“说句不规矩的话,我那时候想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实不能托负,都已经想好了法子出去,却舍不得菖哥儿,他才那样小,知道我来了,直往我怀里头拱,不是我亲生的,却也没差别了。”
周婷心里头跟堵了块石头似的,卡着她的喉咙口叫她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冯氏需要的也不是有人给她出主意,她要的只要倾听,周婷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见她像是说不下去的样子,一抬手叫了珊瑚:“去调了蜜卤子来,拿些个甜点心,越甜的越好。”
心已经这样苦,再不吃些甜的,还怎么撑得下去。冯氏听了她这话倒露出几分笑影来,待周婷又生出几分亲近:“总算经了一回事,倒成了人,不再这么不着四六的,散了那些个妾,只埋头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
语气里很怀念的样子,周婷一默,猜中了她的心思:“你可是想着,若当时不折腾玻璃,这会子,他还同你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着?”
冯氏一怔,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后不后悔,折腾玻璃的是还真是不难猜,若冯家真有玻璃方子捏在手里,哪至于到了这一代才发迹?想着抬眼看一看周婷:“福晋这样聪明的人儿,那些我也不藏着掖着,说句难听的,若没有我,他又怎么有如今。”
后头那些生意,的确是冯九如自己个闯出来的,却也少不了冯氏在后头出谋划策,若没有玻璃给他打底,让他赚了第一桶金,他连本钱都没有,哪里能像现在这样,一出海就带了十多只商船?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奈何生意大了心也跟着大,前两年我还跟着跑,外头有难听的,他也帮我拦着,这两年,不似从前了。”冯氏神色一黯:“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我哪有不知道的,南边富庶人家多,生意立得起来,他一年跑个两趟,哪次不住个两三个月的?原是他是朝北坐,一应事只有求人的,如今却只有别人巴结他的,进了那个销金窝,男人有多少能把得住。”送完了金银就是送女人了,原来那些闲言闲语冯氏只当不知道,如今大着肚子上了门,她怎么还能自己骗自己呢。
“你总要念着他的好才是,怎好把他往外推?整个儿大清国,似你这样的,已经是头一份了。”周婷心里为她叹息,嘴上还在劝解她。若是现在,出了这事,她要怎么处理都行,依着她的手段,叫个男人净身出户还不容易,如今却是在古代,离了男人,女人连出门都不容易,似周婷这样子的,家门口的青砖地都没踩过几回,又能往哪里去?
士农工商,商人确是社会地位最低的,农户有钱还可穿绸,商户人家最多穿个绢,再往好了穿,被人捏住了就是把柄。冯九如要是没投到胤禛门下,哪里能像现在这么自在。
这个时代有多少女人能出一回海,往南洋去?冯氏算是开了先河的,可她这个先河靠的也还是冯九如,女人不论到了哪里,想要靠着自己闯出来都不容易。
冯氏刚一开口还有些豫色,如今越说神色越是坚定,听了周婷这话阖了阖眼,刚还含在眼眶里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下来,她抬手一拭,帕子上绣的木棉花似沾了露珠,眉毛轻抬,扬声笑了笑:“也是我痴了,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隔了我那么远,竟还新他是个干净的。”
周婷咬了嘴唇,皱着眉毛:“这丫头既要是带胎进门来的,肚子里那个干净不干净还是两说呢。”娘的来历且不明,孩子更不必说,这出身上头沾上一点脏水就洗不干净了,在没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她刚说完,冯氏就冲她露了个了然的笑:“不是我托大,若是我想,一百个她合起来也进不了门的,我不过不愿脏了手。”说着站起来立到离周婷一步远的地方行了大礼:“说了这许多,不过好叫福晋知道这前情后状,往后有什么,只盼着福晋念今日一点情份,别将我拦在外头才是。”
她刚还哭过,眼眶带着一圈红,配上身条显得有些楚楚,眉目间却存着一股坚毅,周婷一顿,看她为人行事就知道她是个宁为玉碎的人,更何况她是得过冯九如真心相待的。若是没尝过那滋味,许还能稳稳做个当家太太,总归冯记的生意离不了她,捏了大头养着菖哥儿,往后这份家业也还是菖哥儿的。偏偏她是得而复失,这样的性子,又怎么会肯忍下这委屈,养活小妾同小妾的孩子呢?
冯氏在周婷这里坐了一个上午,喝了两壶梅子蜜茶,吃完一碟窝丝糖,到走的时候又弯腰一福:“一直没同福晋说过我,我本家是姓谢的,单名一个瑛,若是以后递了帖子来,福晋可别打我出去。”
这是打定主意要扯个干净,周婷看着她,半响颔首一笑:“我这里少不了你一壶茶。”
等送走了冯氏,翡翠才跟周婷抱怨起来:“冯家也太不规矩了,怎的带了个没学过规矩的人来,主子不知道”
周婷抬手止了她的话头,她一脸倦色,翡翠噤了声,搭着她的手往屋子里去,她心里存了这桩事,眉间就显出郁色来,原来这样羡慕冯氏,到头来还是一盆凉水。
一个女人要在这个时代挣出来,该有多难,她却显是下定了决心了,周婷由人思己,如今她跟胤禛两个是蜜里调油,原来她刚到那会儿,想的不也是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么?上一回有人送瘦马来,她就这样难受,若他真有了别的女人,她又该怎么办呢?
还没听说过有能合离的皇后,周婷一路走一路想,那些原来想着甜蜜的事,如今倒跟品了口黄连似的。她或许这辈子都要带着这样的担心了,胤禛不是没有保证过,可哪一对夫妻好的时候不是山盟海誓呢?
白糖糕刚刚睡醒,小人儿还有些起床气,扭着屁股正在床上发脾气,抬头一见周婷撅了嘴儿皱眉毛,周婷见了他就笑起来,把他搂在怀里狠狠亲了一口,白糖糕呀呀两声,扭着身子不叫人抱,被周婷一巴掌拍在小屁股上,刚觉得心情好了些,外头小张子进来报:“栋鄂家的请见福晋。”
周婷一怔,没能立时想起来,小张子没听见声儿,又递了一句:“是同咱们府里头大格格定亲的那个栋鄂家。”
161
大格格有许久没有出现在人前了,自戴嬷嬷离了她,周婷也不在她身上再花心思,她身边自在专人打理三餐食四季衣,周婷也不苛待她,只叫丫头婆子把她看在自己的院子里头,总归她不是对月就是对花叹息,她那院子不缺紧致,春柳夏花秋叶冬雪,足够她叹个一年的。
宗女身边离不了教养嬷嬷,新提上来的钱嬷嬷,也是胤禛安排过去的,她到任头一天就把前头的事打听的清清楚楚,晓得这个主子是个眼帘浅的,竟得罪了嫡母,派了她来就是叫她看住了人,别再干蠢事,一上手就捏住了大格格妆匣的钥匙。
大格格那时正为了弘昀伤心,躺在床上且起不了身,交给钱嬷嬷看管便罢了,等她身子渐渐养了回来,那钱嬷嬷还捏着她屋子里的大权,半点也没放手的意思,大格格这才急了。
这两个月她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冷落,她这辈子真算是一点苦头都没吃过的,跟着李氏的时候李氏得宠,她又是唯一的女儿,自然金贵。到周婷身边,周婷又是个宽大的,就是有了大妞二妞两个,也没有冷落了她。
如今这番不管不问,才真叫她害怕起来。康熙不在京中,可有个皇太后立着,妃子们一处乐和的机会就多。或是赏春或是游湖,只要上了谱的,都要往宫里头去,做个儿孙满堂的样子逗皇太后开怀,往常这些周婷总不忘了带她去,如今却是问都不问一声,等人出了门,她这里都收不到消息。
大格格既惊且怕,她拉不下这个脸去求周婷,就问钱嬷嬷要了一回,钱嬷嬷端正着一张脸,拿出教养嬷嬷的派头来:“哪有主子自个儿见天算计这些的,可不合规矩,没体面呢。”
这话一说羞得大格格再不敢提钥匙的事儿,有心跟胤禛提两句罢,周婷还真没怠慢了她,既没打她又没骂她,一应用度还是按着月份送进她屋子里来,衣裳首饰成色也一如往常,甚至还因她身子不好,免去了请安。
大格格先时清净了一会儿,很是为了弟弟伤心了一阵,等回过味来,这个后院里头似没她这个人了。
周婷没有苛扣她的,虽吃穿用度都不曾少,可下头人的声气儿却是不同了,原来她想往院子里走一走,只要着人去说一声,自有人给她开道清园,她只要捏了扇帕带了人就行,如今她想赏一回春,连院门都难开。
她不知见不着弘时的面,连两个妹妹的面也见不着了,去年秋日里大妞二妞还在她院子里拿鱼食逗鱼玩,刚见它们凑过来争吃的,就拿折下来的柳条儿抽打湖面,惹得池中锦鲤四下逃散,一院子都是笑声,如今除了她挂在廊下的鹦鹉偶尔吐一句人话,连冰心冰壶也不在她面前说笑了。
她身边的奴才全不跟她一条心,知道跟着这么个姑娘稍有不慎,就要行差踏错,到时候她是主子,顶多闭门思过,当丫头的却就此断了一碗饭。连戴嬷嬷都吃罪不过被发落出了园子,她们这些算是哪个牌位上的人,到时候可不是收拾东西出去的事儿,指不定就得脱掉一层皮。
侍候的时候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这位主子要是正作一回,她们这些人还不知要去哪儿,一样是当差,她们却连笑一声都要能,大格格怀念过去的日子,这些奴才们嘴上不说,心里也要嘀咕的,原来好歹还能跟着主子在园子里头逛逛,如今只能听见外头的热闹。
大格格也不没想过要补救,钱嬷嬷却拦了她,话里话外都是“主子爷吩咐奴才来侍奉格格,好叫格格安心静养。”直接把大格格最后一点念想也给掐掉了。
她垂了几日泪,日子还是照样过下去,总归挨到了出嫁就好了,她心里还庆幸幸好阿玛早早给她定了亲事,要是放在这会子,她势必要嫁给蒙古台吉了。
眼看□越来越盛,日头也越来越浓,转眼就要到六月里了,大格格十五岁生辰,这原是女儿家的大日子,怎么也该大操大办起来的,她到现在却一点风声都不曾听闻,可叫她去问周婷,却实在没有那个胆子。
暗地里弹了几颗泪珠儿,对着李氏的一个抹额咬了一回帕子,心里还报着侥幸,许是这些日子不提,再过两日就开始准备起来了呢?
她起了这个心思,就时常派了小丫头去前头打听,有提到她的,不拘是什么定要报到她跟前来。
钱嬷嬷料定了出不了大事,睁一眼闭一眼,冰心玉壶也只当不知道,大格格是每日期待又每日失望,这天小丫头步子匆匆的赶了过来,进了门也不去找大格格,而是先拦住了冰心,冰心才听了一句整个脸儿煞白,手上棒着的白玛瑙碟子跌在地上碎成了八瓣。
大格格正临窗做针线,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刚要问怎么了,见那丫头正是自己派出去,指了玉壶叫把人唤进来。
玉壶也觉得奇怪,冰心一向行事有度,戴嬷嬷走的那两日,全是她一力支应着,怎的今天这样失态,刚要问,就见冰心抖抖嘴唇,推了那个小丫头一把。
小丫头一进屋就拜在地下,大格格先还不解,见她只是磕头不说话,不耐起来:“到底什么事儿?这样惊慌?”
问了半天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冰心咬了咬嘴唇,凑到大格格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是栋鄂家的二爷,有些不好。”
栋鄂家的二爷,大格格哪一日里心不想一回,冰心一提她立马回过神来,手一抖,手里头捏的银针扎进手指里,沁出个血珠儿来。
玉壶赶紧上去拿帕子给她包了手,还没扎结实呢,大格格使力拖了她一把,扯了冰心的袖子:“快去问,是不是真的!”
这时候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冰心提了裙角往院子外头跑,原先大格格常往正院走动的时候她也有几个要好的,后头虽来往少了,也还是存着交情的,使了小丫头帮忙叫出来,却没打听起来。
冰心只好挨在正院门边,往来好几回也没见着个认识的,原来她同珍珠翡翠还熟一些,如今珍珠备嫁,翡翠离不了跟前,进进出出好几个丫头全是她不熟的,赔了笑脸贴了个镯子这才叫人把珊瑚请了出来。
珊瑚一脸难色,瞅了瞅四下无人,拉了冰心到角落里头:“这事儿还没定论呢,只听说不大好。”说着冲她摇摇头。
冰心从心底凉了个透,勉强笑了笑,谢了一回刚要捏了荷包塞过去,就被珊瑚给拦了:“我还当着差呢,早晚你们那也要得着信,只看住了你们格格,不然可要连累我吃瓜落。”
冰心一路飘飘浮浮的回了院子,玉壶远远就在望着她,见她太阳底下出了一头汗,也不知道往树荫底下走,心里隐隐明白,几步赶上去握了她的手,冰凉凉的。
这等事不到真的不好了,哪里会往女家报,男方也是要脸面的,如今这会子来谈的还能是什么?要退亲却得早早的,若是等人过去了,那这个婚约还不在格格身上挂一辈子,两个丫头对视一眼,一齐往主屋里头去。
大格格正在屋子里头绕圈,钱嬷嬷也得着了信,正垂了眼皮立在屋子里头,听见冰心玉壶进来,眼睛一扫已然明了,先自上前一步扶住了大格格的手,冰心冲着大格格艰难的点点头,大格格腿下一软,差一点就跌坐在地上。
她张了嘴说不出话来,突然一声呜咽滚了泪下来,冰心玉壶全把目光放到钱嬷嬷身上,钱嬷嬷皱了眉头,她来的日子太浅,心里更多的是为了自己打算,一面拿手抚了大格格的背一面指了冰心:“格格上回子做和抹额可得了?你寻个由头给福晋送过去。”
冰心捧了东西过去,周婷这里刚送走了栋鄂夫人,正揉着额角头痛。大格格已经要十五了,再过两年就是出嫁的年纪,这会子定了亲的未婚夫竟一病不起了。
栋鄂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是寻常人家,早就该成婚了,可大格格毕竟是宗女,到了十七岁上才有封号,有了封号才能出嫁的。本来不过多等一会,又要给雍亲王府脸面,儿子到了十六岁,连个正经的屋里人都没放,到现在竟是无后了。
到了这一步,两家只好退亲,但凡还有点回春的希望,栋鄂家也不会上门来。周婷正烦恼,听见冰心送了抹额来,也知道大格格得了消息,这不是什么隐秘事,迟早要传出去的,她现在也做不了主,还得等胤禛回来,才好商量对策。
大格格转眼就十五了,京里还有哪家儿郎十五岁还没定亲?难道还要寻个比大格格年纪小的?更何况她说是说退亲,实则是死了未婚夫的,栋鄂家碍了雍亲王的势,才低眉顺目的主动提出来退亲,要不然大格格可就砸在手里了。
冰心一进门就见翡翠正给周婷揉额头,她还没说话呢,周婷就先堵了她的口:“叫你们格格好生歇着,别想得太多了,总归前头的事,自有她阿玛同我一处打理。”
翡翠使了个眼色,冰心把来时满肚子话咽回去,放下盒子往回走,提着的心先放回去一大半儿。福晋是个齐全人,她既说了会打理,那格格就不必忧心了,现在愁的就是往后还能说个什么人家。
胤禛今天一回家就先往正院里来,周婷赶紧出来迎他,见他皱了眉头,还以为他知道了大格格的事,叹了口气:“真是个没福的。”
谁知道胤禛挑了挑眉头,轻笑声:“正是没福才好呢。”
周婷瞪了眼儿:“这怎的是好事,福雅那头该怎么处呢?”
胤禛也愣了:“是汗阿玛那头出了桩事,怎么又同福雅想干了?”
两人大眼对小眼,还是胤禛先开口:“十四弟捎了信回来,太子狠狠得了一回申斥,汗阿玛这是当着这么多外官给了他难堪。”
“为的什么?”周婷先把大格格的事放到一边,康熙最是个要脸面的人,他带了太子出去本来是存着好意,想叫太子接触一下外官,怎么又申斥起他来?
“他好的那一口,哪里还有人不知道,这会子却是叫汗阿玛撞破了!”胤禛心情大好,他忍了一路,在宫里头自然不能露出笑意,直到到家了,在周婷的屋子才能畅快起来。
周婷一怔,太子隐约听说是好男风的,难道好事被康熙给瞧见了?刚要再听就听见胤禛问:?br />免费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