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是一个教堂，后来发展出一片孤儿院，教堂还附带一个图书馆，也兼有一些收藏。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孤儿院的生活并不算太苦，也算衣食饱暖，然而幸福感是另一回事。跟所爱的人在一起，跟家人在一起，淋雨或者挨饿都不是不可忍受，然而孤独一人，有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我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小孩子都没有父母，跟其他很多小孩子，喜欢的不喜欢的，共用一间大卧室的时候，躲到图书馆书架中间哭了一晚上。
“我感到巨大的空虚，如同一头怪兽一样在空中看着我，然而并不把我吞下，它只是把我当作玩物，让我永远心怀恐惧。
“人类对于黑暗与空虚有着永恒的恐惧，后来，当我百~万\小!说，发现中世纪的人们制造出各种各样的怪物，烧死了大量的女巫，我心里明白，原来他们与我一样，心里的黑暗与空虚无法填补，一面装作有坚定的信仰，一面用杀戮来平息心中巨大的怀疑。
“孤儿院有一所大院子，我们住着一座楼房，还有一些附属的屋子。晚上祈祷完毕上床后，所有灯光熄灭，我面对一望无际的黑暗，只能偷偷哭泣。
“我与其他孩子的关系并不好，也许因为小时候的我长相如同洋娃娃，招人嫉妒，而我的行为也并不算是循规蹈矩，她们排挤我，便叫我作lilith。这不是一个信徒该有的名字，但是我甚至喜欢它。
“那些来自于孩子们的排挤，让我在生命最初的阶段就明白，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恶意，向来都可以是毫无因由，即使同病，也不能相怜。我们拼命要刺伤别人，似乎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不能正常，从一条荆棘满布的路上走来，并不互相扶持，只会互相推攘。
“我讨厌孤儿院日日不变的钟声，在固定的时刻吃饭，在固定的时刻睡觉，大家作出虔诚的样子，读自己也不懂的经文。我唯一喜欢的经文，它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我想写出它们的大卫的儿子所罗门王，一定是智者中的智者。
“在所有讨厌的事情里，我最讨厌我自己。我对我的存在有厌恶感，同时又有暗暗的喜悦与珍爱，我在矛盾中度过一切的日子。我对自己仍不能放弃，却又放任自流。
“我害怕水龙头永远关不紧，滴水在水泥的地板上，噩梦一样连绵不绝。我害怕一群女孩子在一个池子里洗澡，每个人都用一件袍子遮盖自己的身体，那样羞耻。我害怕完全没有自由与隐私的生活，在一日日消磨掉我最珍贵的东西。我害怕一张窄小的床，在巨大的屋子里，晚上有人磨牙，有人梦呓，有人在梦中发出咬牙切齿的叫喊，在高高的天花板下，我感觉我在一个庞大的宇宙里迷失了自己。我感觉我像蚂蚁在大象面前。
“有时我也诵读经文，它们对我的惊慌作出解释和引申，它说‘人怕高处，路上有惊慌，……银链折断，金罐也破碎，瓶子在泉眼边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我想那解释了一切，内心的不安，惊慌，被追赶的畏惧感，不知所措，还有，刚刚要得到就失去，一切美好事物的脆弱与稍纵即逝。
“然而它并未给出解答，它只告诉我们，因为这样的空虚，因为人这样的无力，因为一切都是这样的徒劳，所以，信奉你的神，只有如此，才能得到拯救。
“而我并不相信，有神的存在。不，他并不存在。
“从我懂事起，我就开始对一切产生厌倦感，我经常觉得我并没有长大，就变老了。我的人生迅速萎靡凋落，如同朝开夜合的花朵，我的人生灰烬一样没有乐趣，没有希望，没有幸福感。因为我并不相信上帝存在，我甚至不如一般的孤儿，还有信仰可借以支撑。
“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只有自己，但是也不甚珍惜。
“直到我看到他。
“他刚来的时候，是七岁。在七岁失去父母，是一件异常残酷的事情。刚刚摆脱蒙昧的幼童阶段，尝到家庭之爱的甜头，转眼就失去它。那比从来没有拥有过家庭，或是在更小的时候失去家庭，或是在更大，更能支撑自己的时候失去，都加倍残酷。
“那时我八岁，已经算是一个半大孩子，我也被分派一些活来做，比如擦地板，比如在图书馆拂去古旧书籍上的灰尘，比如照料一些刚来的孩子。
“包括他。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有那么迷惘的眼神，还有距离感。不是与人之间的距离，而是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距离。他像是在做一个漫长的梦，他期待着自己从噩梦中醒来，却是一场又一场，怎么也完不了地沉睡下去。在现实生活里，没有一个公主可以得到王子的拯救，睡公主便要一直睡下去，被噩梦魇得起不来身。我是如此，他也是。
“他对人有抗拒感，我一碰他，他就用手指抓我，胳膊上一条条血道子，是他给我最初的礼物。
“那天晚上风雨大作，我到处寻他不着，走到图书馆，看到他受伤小动物一般蜷缩在最后两排书架中间，他抬起头，眼睛在黑夜里面闪闪发光，黑曜石一样。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有水仙花一样脆弱的面容。他是一个干净而脆弱的少年，有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情感。我透过他便看见自己，看到几年前的自己在书架间哀哀哭泣，渴望有人抱住自己。
“于是我便抱住他。透过他抱住几年前的自己。从那天起，我像爱镜子里的我一样爱他。
“从那天起，我忽然觉得人生并不是一无是处，我开始有一点计划，有一点奢望。我用心做每一件事，甚至用心念祷文，用心擦地板，用心洗自己的身体，用心吃饭，用心梳渐长的头发。
“时间的流逝之于我，忽然不再可怕，不再漫无边际，我开始有一点喜欢的意思，注意自己的形象，注意自己一天天的变化，注意时间带来的更多的可能性。
“我甚至开始计划将来，我想我要学一门手艺，我想我要知道更多的东西，所以我借打扫的机会，更多呆在图书馆，百~万\小!说，照料古董，学一些将来可用的东西。更重要的是，我学习生活，学习对自己好，学习对他的爱。
“是的，他是爱我的。即使是用一个小动物第一次见到庇护自己的人那样的方式。他把我当作他缺失的家庭，而我把他当作一个希望，使将来变得有意义起来，而非日复一日，今天的延伸。
“日复一日，他也逐渐成长，变成一个修长而灵巧的少年。他有某种天赋，异常心灵手巧。孤儿院有一个废弃的木工房，他经常在里面做些有趣的东西。
“他做出了能扇动翅膀的鸟，小小的水车，还有很多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只要是你能想到的，他都可以做出来。他的天才让他被大家喜爱，又被嫉妒。而他只爱我。他会把做出的东西第一个给我看。
“在我十七岁生日的时候，他送了我那个哈里奎恩。他说他便是那个流泪的小丑，而我将是他的新娘，我便是科伦琶音，我们将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如同任何童话里的结尾一样。
“我的心被他刺中了，因为那么美好的设想，有点不像真的。那一年的情人节，他送我玫瑰。
“从那之后，玫瑰便是我最爱的花。我把它放在床前，它枯萎后我将它细细保存在木盒里，那里面保存了关于我们的一切。虽然不多，但是意义重大。
“我开始在听布道的时候走神，我会用铅笔在某几章节重重画下横线，以前我所不看的《雅歌》，原来写得如此之美，
‘我的爱人哪，
求你等到天起凉风、
日影飞去的时候，
你要转回，好像羚羊
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
“那时候，每天过得就如同‘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节一样，舒缓自然，慢慢流逝的时间已无法让人感到恐惧或者茫然，而是如此舒适，安全，让人不能相信的美妙。
“连每天的钟声，都让人觉得并不是那么讨厌了。我们所在的地方在一座山丘上，有时晚饭过 （小说内容由烟雨红尘wen2提供）
阁楼有鬼 - 第41章：41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是希望回忆里那美妙的时刻被拉长，即使是幻觉也好，稍微拉长一点。
我并不打断她。
她又拿出他的照片。那是我早已看到过的，她钱包里放的那张。
照片上少年的面孔并不算清晰，笑得却高兴，年代久远，有些褪色，但是幸福感，那微笑却作不得假。
那张水仙一样的面孔，因为过分美，所以注定早夭。
在希腊神话里，所有美少年都没有好下场，爱神所爱的美少年阿多尼斯被野猪切断喉咙，流血而死，变成了风中之花开满山野；而水仙少年纳西瑟斯，他迷恋自己水中的倒影，但却永远得不到所爱，因此憔悴而死。稍微好些的被月神所爱的少年恩底弥翁，他在向阳的山坡长睡不醒，做着甜美的梦，却再与生活无关。还有一位在远征夺取金羊毛的途中，被宁芙们拉去，作她们永久的爱人。
更多的美少年死去，变成花朵，他们哀艳而脆弱，他们生命的目的，是被爱，然后辜负，或者被辜负。他们因为心碎或者心无法破碎而死，他们变成花朵以后，就不再有心了。
“我们计划将来，有很多设想，比如我们一切经营一家古董店，或者一切做有趣的东西，他负责机械的部分，而我负责上色。我们要在太阳落山以前结束工作，晚饭后手挽手散步。
“我们的院子里要种满鲜花和树木，我们要生一堆孩子，他们都是有家庭的幸福的孩子。
“他叫我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去买了那张唱片，那时我们一直没有钱买自己的唱机，只能偶尔偷偷用牧师的唱机来放。那张唱片现在仍在我这里，就是你刚才听的那张，由于太久了，音质已经走样，我并不想买新的。
“《雅歌》里说‘我属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也属我，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我们便要过那样的生活。我们两人一体，无法也不能被分开。
“我们确实不畏惧分离，因为我们相信爱的坚定，‘爱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然而我们没能想到，不惧怕考验的人们，对于巨大的灾祸，如死亡，仍旧无能为力。
她又停顿一下，似乎无法承受悲痛的来临。
“他死的那天，又是风雨大作。那天飓风登陆，我们都躲去避难所，他却一个人呆在破旧的木工房。那天是我十八岁生日，他想在最后的时间赶制完给我的礼物。
“当我发现他不在的时候，已经晚了，外面风雨大作，风能把人吹到楼顶。我想回到教堂看他，却被同伴拉住，我哭到昏厥，在我昏过去的同时，我相信那是他失去生命的时刻。
“飓风之后，他在倒塌的木工房被发现，全身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全被木料所割破。他曾经白皙的皮肤上满是珊瑚一样的血色，我无法接受的事实，终于噩梦一样将我压倒。我怕到不能呼吸，不能相信那是真的，然而噩梦却从未醒来。
“我抱住他，如同我们小时候，我抱住在书架间哭泣的他，我忽然想起一句话，‘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我以为我得到了，最终却还是被夺走。
“夺走他的力量，强大到我无法匹敌。
“他用身体掩护住的作品，已经完成。那是一朵会自己开放的玫瑰花，每一片花瓣都栩栩若生，连花瓣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其中机关精巧，旋一下花枝，所有的花瓣便缓缓绽放，如有生命。那玫瑰用木头雕成，还没有上色，被他的血染成红色，那朵凄厉的玫瑰，他为它而死，或者，他为我而死，又或者，是他为我们忠贞不渝的爱付出生命。
“这一切，不过因为我说，想要一朵永远不凋谢的玫瑰。
“他死了，那时他十七岁，还未成|人，还未经历世界上一切壮阔的风景，可畏可敬的力量已将他夺走。
“我从未伤心到如此程度，到几乎无法感觉到伤心，到几乎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如同人生被骤然打断，我如同木偶一样，连哭都不会。
“他下葬的时候，我将那朵木雕的玫瑰与他一起埋葬，我将过去的自己与他一起埋葬，我将我生命里快乐的时日与他一起埋葬。
“在牧师念着安息的经文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传道书》里说‘过去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那种巨大的空虚似乎又回来了，扇着充满阴影的翅膀，击中我淹没我。我想，多年以后，谁会记得他，记得他有一双灵巧的手，有黑曜石一样神秘的眼睛，有最甜美的泪水，有最温柔的吻，有最柔软修长的身体，有最坚定的爱。那心痛击中我淹没我，如同闪电如同海浪，如同不可抗拒的一切。
“我决定活下去，并记念他，否则他将被人遗忘，如同一切被遗忘的美好的事物，在地下陷入真正的、永恒的黑暗之中。
“在那以后，我想我不会再怕任何事情，我最珍贵的东西业已失去。那之后，失去其他于我无关痛痒。
“后来我离开了孤儿院，我在广大的世界上奔波，谋生，我终于有了自己小小的立足地。但是我无法与任何人共享。
“在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我凝望夕阳沉落，只能自己握住自己的手。我把他送我那枝玫瑰花保存在水晶罩子里，它是我第一朵也是最后一朵玫瑰花，在他以后，我从未收过任何一个人的玫瑰。在我心中，它永不凋谢。
“有时我看到哈里，就如看到他，他在永恒之中了，而我只是平凡的，我要变老，我想即使他能看到我，也会离我越来越远。我想这辈子再也没人跟我说，他流泪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
“某天我翻开很久没看过的圣经，我看到《雅歌》中我从未注意过的那一段，
‘我夜间躺卧在床上，
寻找我心所爱的；
我寻找他，却寻不见。
我说，我要起来，游行城中，
在街市上，在宽阔处，
寻找我心所爱的。
我寻找他，却寻不见。’
“那天我忽然明白，我上天入地，我在这广大而空茫的世界上，再也无法寻找到他。我再也无法看见他，听见他，与他交谈，亲吻他，爱他，甚至恨他。
“于是我终于哭出来，他死后第一次哭出来，为我们戛然而止的希望，为他死去后仍然存在的感情。
“我与他的遗迹生活在一起，如今已是十年了。”
她结束，karelia的烟味，熟悉而又缠绵，她也向上吐出烟圈，那些烟雾消散在空气中，同样无人记念。
他在死后以那样的状态存在，默默看着她，看着她实现他们曾经的理想，一个人。看着她孤独地度过黄昏与清晨，看着她为他流泪，却不能抱住她。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怨恨存在。
离希望的生活只有一步之差，他被永远禁锢在碰触不到她的地方，他被死亡凝固成标本，他的理想与爱，都不再能被人听见。
这样的失望如此大，他便以怨恨的状态存在下来，却依旧希望凝望她，即使不能被看见，不能被听见。
他的怨恨不小心发在了我的身上，而现在，他在何处呢？
他是否消失了，因为知道她仍然爱他，知道这爱并不因他的死去而消失。或者他依然存在下去，直到她死去？
我并不知道这答案，这世界上存在那么多无法解答的问题，又岂止这一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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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42章：42
“这是他唯一的照片，照片是残忍的记录者，永远无法挽回的时光，
都在瞬间被固定，尴尬的，愉快的，不安的，全部凝固成一个笑容留
下。”她说，“而我，多年后我几乎变成他的墓志铭，我保存这张照片，每次看到它，我几乎已不知是喜欢是悲痛，他的死亡与我紧紧相连，几乎比他的存在更加显著了。”
“他死在你们最好的时刻，他甚至还没机会背叛你。”我忽然说。他们的感情，还没来得及变质，腐坏，或寂灭，没来得及失去温度，失去生机，没有机会被放弃被追悔。
他们的感情是琥珀里的虫子，永远不会衰败。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爱一个人如爱他，因为他将对我永远忠诚，他已经被时间停住了，他的忠诚，他的爱，被停在那最好的时刻了。”
我犹豫了一下，我忽然想告诉她，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
不，应该说，自从小时候，我告诉了我第一个好朋友，换来猜疑的眼神，恐惧，与疏远之后，我再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可以看到鬼魂。”
她惊疑地看着我，心里怕在想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既然开始了，也只得从容不迫地说下去。
“告诉你这个是因为， 我看见过他。”
她的神色迅速地变化着，好像穿过云层的月亮投下的影子。
最后，她决定相信我。
我于是告诉她，我是如何看见了那个身体破碎的少年的灵魂，而他之后消失不见。
“我想，他大概是不想离开你。”我结束道，“但是那次我被他惊吓后，我就再也没看见过他，也许，他终于觉得应该放手了。”
“你是说，这些年他一直就在我身边？”
“就是这样。”
蓦然而来的她的沉默，让我感觉到空气中的压力，这寂静让人心神不宁，似乎预示着什么。
“也许，我不该如此想念他，他会羁留在我身边，一定也是痛苦的吧。不能被看见，不能被听见，不能延续什么，只是看着，他一定会觉得痛苦的。”
那是我很少见的，她脆弱的样子。
“我希望他能自由，我抱着有关他的回忆生活，已经太多年，我知道那是疲倦的，但是我仍然感觉到甜蜜。我也努力在好好生活下去。然而，作为死去的人，他应该得到安静的归宿，不是带着一身伤痕，带着愤怒与不甘，带着永远作为我生活旁观者的无能为力，这样悲惨地存在下去。”
她的目光凝结在空气中不知名的一点，“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但是，我们不能回到从前了，我不能自私地希望已经死去的他陪在我身旁。”
沉默又再度降临，她安静地坐着，然后似乎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一般，对我说：“如果你再看见他，能不能帮我告诉他，好好走吧，去他该去的地方。我会好好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总有一天，我想我们会作为另一种存在重逢！”
那天晚上，谈话就断裂在我点头的那一点。承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代表契约，契约，则代表一定须被履行。
彼时我未曾想见，我再见他的时刻，另一个谜也濒于解开。
我生命中的谜团，一个接一个，向我扑来，又离弃我。
这一切，彼时我又怎会知道。
有时候，生活像快速播放的镜头一样，而有时候，则像慢镜头。
人总希望自己珍爱的时间，能尽量缓慢地流逝，而不快乐的日子，如白马一样飞驰而去。但是现实通常相反。
终于放假了，终于摆脱了让我头疼了一学期的大一学生们。
看看他们都问些什么问题，我解释之际，经常会想到口燥唇干这个词。
还有我批作业的时候常常会抓狂，某些人作业本完全可当笑话看。
我已经疲于阅读潦草的手写。那些作业很多都是道士画的符，我经常想，如果拿它们驱鬼，一定会让鬼们吐血的。
看，我尚且懂得抱怨，说明我还是很有生趣的。
假期不需要工作，偶尔看几篇文章，看看最近的科学家们都在尝试做点什么无聊有聊有用没用的东西，几本期刊下来，常常一天就过去。呵，蛋白质化学，我须衷心赞美你，你养活多少人。
又一本红楼梦也养活多少人。
去图书馆找书，一排书架尽是红楼梦研究，多少心血与夜晚。多少人的一生。
我？我对任何事无法如此执著。
一星期我至多拿一天来做正经事。
其他时间，我做好吃的东西慰劳自己，一个人，或者叫人一起去喝酒，或去图书馆找张碟慢慢看，又或者去公园散步，调戏一下路过的狗只。
我几乎认识被狗溜的少年，在湖边消磨的下午，因太美好，隐隐有悲伤之意，是冬天，却是如此温暖，只晚上须加羊毛衣，天气那么好，天气那么好。
夜晚，我写小说，在我的小说里，所有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绝对没有一个悲剧。
有时我上网查看有什么有趣的活动或展览，搭公车去看，我并非多么喜欢古典时期的大师们，也并非多么喜欢东欧的圣像画，我只是看。
看悲欢离合停顿在画纸上的瞬间。
浮士德博士曾说，“停一停，你真美丽”。
你看人类的愿望是多么的虚妄。
我从未曾想谁能挽留下谁。谁又能真正永远不去。
有时学校的剧院上演戏剧或歌剧，花几块钱买张便宜的票子，我也去看。
看罗密欧说“晚安，晚安，离别是如此甜蜜的凄清”。他匆匆赶向一个既定的结局。我们都知道他们是要殉情的，只有他自己，还一派天真地恋爱着。
而美丽的茶花女薇奥莱特唱出著名的咏叹调“ah,fol’se i che l’ania”，
“真奇妙，他的话铭刻在我心中。……爱情可是悲伤的种子……”
她的爱人却唱着，“神秘且高雅，足以鼓动宇宙的爱！”
我们每个人，这么坚定地表达对爱的信任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某一天，那感情也会结束，或被结束呢？
是你的爱令我从噩梦中醒来……有时候我却觉得，你的爱让我陷入一场无边无际，无边无际的梦，怎么也醒不来，怎么也不愿醒来。
那出歌剧的原名是 traviata，走错路的女人，迷航的女人。
又或是去一场古提琴的演奏会，又或者是一场舞蹈，女孩子们穿着长长纱衣，色彩斑驳，又柔媚，她们来回奔走，她们是还活着的俄菲丽亚，或是还未被丝巾勒死的伊莎多拉&8226;邓肯。
生活并不单调，偶尔疲倦，便在家里一直呆着，在窗前眺望。在阁楼上披一件旧衣，抱一杯茶，看些书，偶尔与出现的女孩子的鬼魂聊天，她有时仍会哼唱那首歌，我于是叫她rob，便是知更鸟。
从我的窗口，可以看到窗外的树上有一个鸟巢，谁知道呢，说不定便居住着知更鸟。
谁会知道夏天大树绿色的头发中是否藏着一窝知更鸟呢？
生活在继续，我们的生活这样继续着，把所有无关的枝节抛在脑后，而最好的那些时间，最动人心魄的美，如此迅速地流逝着，那么无可挽回，我偶尔阅读诗句，从图书馆借来的中文古籍。它们说，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而今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又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窗外即使是细雨纷纷的黄昏，又与我何干呢？
绿酒新醅的心事，如一切容易逝去的欢乐，都要过去，都要摇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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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43章：43
假期里的某天。
远留约我去集市，那算是什么呢，一个流动的马戏团似的地方，有一些游乐设施，有一点点像是嘉年华会，但是比那个的繁华程度是差多了。
此处并非大城市，自有一点乡村风味。所以设施虽然简陋，还是喜气洋洋的。有点像张爱玲说的，一小坨寿面上用红纸扎出一个小小的髻，看着心里是欢喜的。又像寿桃上面那胭脂一样的红，漫无边际的喜悦。
游乐的场地就在一处购物中心旁边，一片空地，小小彩旗飘扬，还有一些热气球，满天飞。
我想起小时候运动会，大家也是那样高兴，那样现在想起来是有点羞愧的过度兴奋。
场地里面非常热闹，到处是红光满面的大人带着上蹿下跳的小孩，节日一般。
有人在卖棉花糖，云一样一大捧，浅蓝与粉色，蓬勃地开着，另外一边有糖苹果，还有农场自制苹果苏打，很多很多零食。
“我最喜欢棉花糖了。”我扑上去抢了一个浅蓝如天空的，“虽然我知道有色素，我还是喜欢。”
说着，我吐舌头给远留看，上面必然是蓝蓝的，好似妖怪露出原型，啧啧，青面獠牙，我这是蓝舌头，跟蓝胡子有点区别的，不杀自己的妻子……
“小时候我第一次看见棉花糖的时候，非常不可置信，觉得怎么那么一点糖在锅子里转一转，就变成那么一大捧，哈哈。”远留笑着说，“违背物质守恒。”
“其实都是空气。”
我忽然想到，lilith她说，一切都是虚空……
“那边有很多可玩的，你想从哪个开始？”
“不如先玩刺激的，然后再去试试手气，弄两个毛绒玩具吧。”
于是我们果然先玩刺激的，玩过了下来，头晕眼花，非常过瘾。
海盗船，还有在空中飞来飞去体验失去速度的快感，大人小孩都在高声呼叫。
多美好，这盛世多美好。
走到场地中央，眼前遮掩的帐篷一去，蓦然看到了一个旋转木马。
好多年没有看到这种东西，猛然一见，有点吓一跳的感觉。
那是木头结构，然后漆成白色，又上面有很多金色玫瑰色的图案与浮雕的一个庞然大物。
所有的旋转木马，都有点立志要做成洛可可式样的倾向，端的是没有一处空地，那样满满的装饰，如同满满口袋不同口味的零食，最令小孩子快乐。
我不禁兴奋地抽一口凉气。
真好看。
“旋转木马，小丑，万花筒，雨后班驳路面的集市，棉花糖，都是让人觉得又甜蜜又悲伤的东西啊……”
他曾经对我讲过这样的话。
“小时候，妈妈抛弃我们之后，我与爸爸生活。有一年，偶尔去集市，有一个简陋的旋转木马，我十分想去坐，拉住我爸爸的手不肯走。”
“后来呢？”
“后来还是没有坐成啊，我被拉走了，哭得很伤心呢。所以后来看到那种东西，总觉得特别惆怅。”
后来我们遇到旋转木马，总是会去坐的，旋转再旋转，配着单调重复的电子曲调，花团锦簇的万念俱灰，一圈圈上下升腾，如泡沫一样惆怅。
我仍记得对着太阳看路边小摊买的万花筒的时刻，冰凉的，花团锦簇的时刻，锦上添花，再开，开到荼靡。
海上的泡沫一样，都要消失，怎么也不能停留，停留在最好的一刻。海上生出的维纳斯，在每一分钟都走向衰亡。
我于是抱住他，怎么也不松开手。埋首在他衬衫中，闻到熟悉的气味，他有着青草和海水的气味，还有熟悉的温度，便有一刻的安心。
万花筒，小丑，棉花糖，这样温软甜蜜，这样让人沉迷的快乐，似乎太容易消逝。
快乐太短暂，而悲伤漫无边际，不安感像是山洪爆发前，水先自井中漫出。
恋爱，恋爱如同棉花糖，看上去那么蓬勃的一大捧，含到嘴里甜丝丝，但是一下就融化了。
所以总会不停地想吃更多，更多。可是吃得越多，发现无论多大的一口，在嘴中也是瞬间就融化了，直到吃完，也不觉得满足。
然后，就没有了。
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捕风。
阳光太耀眼，久站在无遮掩处，我几乎要流泪。
“真好看……我们去坐那个吧。”我于是说。
旋转再旋转，在精细雕刻的木马上，周围的风景连成一片，笑语欢歌，举世升平，还有一点点眩晕，像喝酒。花团锦簇的万念俱灰，一圈圈上下升腾，如泡沫一样惆怅。
回家的时候，我犹举着一个糖苹果吃。
那是黄昏，太阳金灿灿普照，冬天的天空，在我们头顶上兴高采烈地卷起一片片云，晚霞的颜色，层层叠叠如在画布上描出。
远留总是令我觉得亲切，我原本会有的不安感，由于对他的没有期待也没有猜疑，总是会降到很低的数值。
这天黄昏，像任何一个黄昏一样。
然而我又在路上看到了徘徊的鬼魂。
他且上前来，彷徨的眼睛深陷，一身久久未曾洗过的衣服，干枯的手，我实在是不喜欢他的，但却不得不同情他。
他的故事，因为被自己重复太多遍，已经毫无新意。
你有没有读过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千百年来，人类还是重复有限的几种故事，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就是因为人类就是人类，所有的劣根性一应俱全，比如贪婪。
他的悲剧在于太过于相信自己的两个女儿，而悲剧之成立，还有赖于此两女的恶劣天性。
为了避免遗产税，这个老头过早的把自己的财产分给了两个女儿，而没有留下一点钱防身。之后就是漫长的踢皮球过程，老头被从甲女踢到乙女家，然后再被踢回去。
想来此二女没有读过圣贤书，不晓得卧冰求鱼之类的孝道，也不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头终于抑郁而死，死的时候身上臭气熏天，早年积攒的肥肉也早已消耗殆尽。
他死后实在不甘心，因此羁留于世上。
我见过他好几次，此鬼很喜欢靠着一棵树念叨来念叨去，像祥林嫂念叨阿毛，不一样的故事，却也是用“我真傻，真的”作为结尾。
他的故事我都听了无数遍，同情都已经用完了，就觉得他不争气。
今天他看起来分外兴奋，看到我走过来，他也是知道我能看见他的，居然扑过来要拉着我。
我很自然地一躲，其实他根本碰不到我，但是条件反射，还是躲了一下。
远留看着我很奇怪，平白无故在大路中间躲什么。
我只好尴尬地笑笑，假装看不见那个老人。
他一直跟着我们，在我耳边念叨，念叨了半天，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兴奋了。
原来该老头等待其两女遭到报应——当然，没听说外国人相信报应的，总之就是期待她们倒霉——等待了很久了。终于有了这么一天，大女儿丈夫与人偷情，抛弃了她，还卷走了财产，老头非常高兴。
他活活把这个事件讲了十来遍，可能是一直没人能听见他说话，他的快乐无人分享，都快憋疯了。终于遇到我这样一个倒霉的人，恰好能看见他，所以他说个没完啊没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当他第十一次说完那个故事，在我身前身后蹦来跳去，童心大发，兼发出嘿嘿得意之笑的时候，我终于爆发了！
我停住脚步指着他，大声喝：
“你歇一歇吧你不烦我还烦呢你女儿倒霉了你那么高兴干嘛啊你不就是被她们虐待了么你至于么还不是因为小时候你做人太吝啬没教好她们知道她们做人不怎么样你还敢把钱全分给她们你死了就不能争气点好好走么你还留在这里看自己的骨肉倒霉幸灾乐祸你个小肚鸡肠的人无聊不无聊啊……”
此番话我说得非常之快，完全不带喘气，我的英语从来没说成这么好过，匆忙之余，我还不忘给很多名词加上了f打头的某个词强调语气。
唉，我也知道冲动了一点，可是这个人实在让我觉得不爽，就是看不得人这么不争气，我几乎想学漫画里驱鬼的人喊“恶灵退 （小说内容由烟雨红尘wen2提供）
阁楼有鬼 - 第44章：44
无论如何，最终我令他相信。
我且拉住他的手，眼泪汪汪，不对，是睁大眼睛水灵灵地望住他。
好歹是说服了。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桩灵异事件越来越不在乎。
也许，那时我已预感到，我这样的能力要渐渐消退了吧
关于我人生的所有谜团，它们一一解开的时候，我也就不能见到那些彼岸的人们了。
我的能力在渐渐消失，就好像，所有的故事都有散场的时刻，又好像，任何能力，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而生，完成它后，就功成身退。
又或者，我终于变成另一个人，安稳地活下去，不再牵挂那些过去的事情。
我当时另外没有想到的是，我会那么快再见到小棠，而这件事，竟与我告诉远留我能看见往世的人，有着某种奇特的关联。
谜团，就像是总是展不开眉头的绝代佳人，你怎?br />免费小说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