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我身后。
“他叫哈里，以前有人做了送给我的，我曾问他，小丑为什么要垂泪，他说，那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
我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睁眼转过身去。
“那么你是be么？她可是harle的情人。”
她飞快地在我眼角一掠，我感觉一点冰凉的东西在皮肤上。
“水晶的人造眼泪，现在咱们只有这个。”她笑着说。
在路上，我们弯到馆子去带几份小菜，我有怪癖，喝酒喜欢配蜜饯，所以顺便去中国店买了些玫瑰蜜饯还有盐梅子带上。
到远留家，天边变成蔷薇色，有着哀艳的金边，珊瑚和海水的颜色一起，让我想起小人鱼的故事，王子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一定也有金子一样的长发，远山一样的眉毛，娇艳的脸颊和珊瑚色的嘴唇，她的眼睛一定象矢车菊一样蓝，她走起路来好象一枚水泡一样轻盈。
所以你看，美丽与是否能够得到爱并无关联。
天边月亮升起。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然而推开门，一股热闹扑面而来。
我看见几个面熟的人，计算机系的男生几名正在喝啤酒，还有远留的室友在灶台前面做他的拿手菜，他的名字似乎是曲江，一般被人叫做小曲儿，不过叫这个名字的人通常会被打。
坐在沙发上的女生，我见过她几次，但是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偷偷问正在冰箱前拿酒的远留，才知道她叫路青青。
我很伤感，想起小青，我并不是太喜欢那个女生，于是觉得有些不开心。
远留看我一眼，“这眼泪倒是趣致，你为什么流泪？”
我愣一下，然后开玩笑，“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
他神色犹疑一瞬，但是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开席了，酒如流水。我们从啤酒喝到伏特加，喝了一些彩色的玛格丽塔。觥筹交错，好菜也是不断。
然后是重头戏。
远留搬了张桌子，我们各找了张椅子到露台上看月亮。
他神神秘秘地从某个所在摸出一个坛子来，哈，传说中的自酿美酒。
“你们一定想不到我这酒叫什么名字……”
“配方也是不传之秘是吧？你又不是卖膏药的，弄什么玄虚，”一个计算机男起哄，新认识的青同学瞪他一眼。
我忽然想起，这个女生对远留似乎确实有些不同，这下有热闹看了。
不是说的，我这人很是幸灾乐祸的，自己不踏混水罢了，看看好朋友遭桃花劫，还是满有乐趣的。
“你们有没有情趣啊，这酒我可是藏了一年没舍得喝，真是什么牛嚼什么……”
“你院子里还种牡丹呢，要不要找棵海棠让你扶着吐两口血？有没有遗言？”小曲儿同学不耐烦地打断，“哥们儿快被你馋死了，废话少说！”
酒封一开，真是芳香四溢。
花香，果香，那样浓郁，但是不张扬。
好象好的中国画，要讲究一点藏，一点留白，那样含蓄。好象暗恋，默默在树后看一个人走过，但是不跟他打招呼。
也难得他，居然在这里找了黄泥来封口，这一坛酒，酿得也不容易。
“我这坛酒，有个名字叫‘国色天香’。”
大家连赞好名字。我想翻译给lilith，半晌找不到一个好的词语，只好无奈耸肩。
她笑我，“贵国文化博大精深，我们蛮夷之邦，哪里懂得了。”
“少说话，多喝酒。”这句话我倒是说得很顺。
我喝一口酒，心里盘算怎么巴结远留，以后常常喝这好酒，吃一颗梅子，就一点蜜制玫瑰花瓣，那酒滋味真是国色天香，而且与什么都搭，并不能被其他的味道冲淡半分，那样坚持的滋味，那么的任性。
一顾倾人城，也只有美人可以任性。
不知谁说一句，“看月亮”。
那样圆满，让人觉得害怕。
良辰美景，总让人觉得害怕。
蓝色丝缎一样的天空，月亮里面有桂树的影子，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只兔子，从月亮里面远远看着我们。
我拿出一个香包，放在鼻子前面，去年的桂花，犹有余香。
终于还是想起，那年与他一起，也是这样喝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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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30章：30
那天月亮也是特别好。
我记得他长长的额发挡住前额，他身体的姿态，有一种特别支离的感觉，好象一只鹤，但是带些残旧感，如同几尾竹竿撑起一件青衣，他用那种奇怪的姿态坐在荷花池边。
他举杯，我闻到花雕的味道，还有桂花，陈旧桂花，湿润的气息，冰凉的酒。我似乎能够感到他手指的冰凉，蛇一样缠上来，池边的水气，一下子将我浸湿。
那天，那天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低下头，就刚好能够看到他的衣服上的皱褶，月白的衣服上点点嫣红的酒色，沁入纹理之间。他这个人，从那时刻便沁入我视线的纹理之中，后来，又逐渐沁入记忆的纹理之中。如同一件沾了酒渍，再也洗不干净的衣服，多年后拿出来，颜色气味虽然变淡，但是再也无法象新的一样。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是如此模糊，在整个场景里面，我只记得他。月晕一样张开羽翼，包裹全部的空间，我象掉进幻境的爱丽丝，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再发生，而毫无抵抗能力。
起火的那个午后，最终结束于他的同学。
那位师兄探头进来，目瞪口呆看了看火场——幸亏不是十分严重——和我们。他似乎有什么急事，把江城叫走。
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就在那一刻。
“江城，”他叫，“快走了，他们在等我们。”
江城，这个名字在我耳边萦回数遍，我终于反应过来抓住了它。
这是他的名字。名字是一个暗号，是一个隐喻，我如同抓住一个咒语，似乎只要再度呼唤它，就能看见那后面隐藏的整个宇宙，关于他的一切。
我看见他犹疑一下，不知道是否应该介绍自己或者走掉，然而他终于在催促下走了。我忽然觉得身体离自己很远，灵魂似乎要绕到他的面前，伸手抚摩他的眉梢眼角，那六朝繁华散尽之地，我觉得有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对着空气，我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那个名字从我口中说出，那种突兀的感觉令我吓了一跳。
那时我知道或者不知道，那之后我会重复这个名字无数遍，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每一种情绪，与他有关的每一种情绪，都被记录，分别装在我秘密的瓶子里，装进我秘密的箱子里，藏在一口遥远的没有人知道的井里，水鸟的肚子里。就象那个童话里魔鬼藏他自己的心的地方一样隐秘，一样没有人知道。
我对着空气轻轻说，江城，我的名字叫良辰，请记住我。
第二次见他是在莲花池边。
我们学校的布局十分奇怪，明明是校园，却十分得中国园林的巧妙，虽然说不上是移步换景，但是步之外，必然峰回路转。庞大的校园，居住和上课人来人往的少数地方之外，隐藏了众多幽静的小地方，有点象打开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门，然后就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秘密花园中央。
那天我十分伤感，一到月圆，我心里的怪兽蠢蠢欲动，我就感到十分悲伤。有些人把那种怪兽叫做寂寞，但是我知道不是那样的，它们只是愚蠢的动物，并不懂得寂寞这样深奥的道理，它们只是喂不饱，不能满足，于是嘶喊起来，搅得我不能安宁。
而寂寞，寂寞是太过矫情的词。
那天熄灯后，我睡不着，在外面走，也是那样步，转过一角，便看见他在莲花池边，在水边的湿地上，在太过圆满的月光下，把盏饮酒。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那不是春天，我却感到杏花吹满头。
他回头看我，在额发的遮掩下，我仍然清楚地辨认出他的眉目，他清俊的五官，魏晋士人那样的五官，微笑的唇薄而坚韧，手指在空气中划出无力的线条，他抬头低头的那些恰好的角度……在我察觉之前，我已经叫出他的名字。
江城。
这两个字，虽然被藏在遥远的没有人知道的井里，水鸟的肚子里，这时候仍然被我轻易暴露出来。一个秘密是一个秘密，但是在他面前，我总是无所遁形。
他认出我，拍拍身旁的地让我坐下。
然后从塘中拉起一坛酒，看起来是他镇在那里的。
酒是花雕，有桂花气味。十分凉。
他说，“从小喝酒就喜欢放桂花，恶习改不过来，而且不分四季。”
他说话的样子太自然，我也被拉回现实。似乎从那一刻起，某种默契形成，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不问我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当他叫我良辰，我也不感到吃惊。
我们对月喝酒。
那天我们说了太多话，我记不起来，我心里面的怪兽十分满意，吃了足够的东西，于是平静下来，开始打呼噜。
池塘里荷花已残，是夏天，夜凉如水，月光匹练一样倾泻下来，那织物浸入水中变得沉重，于是沉下去，只留下一点银色的影子，有风吹过，那些残片就象鱼鳞一样散开，从池塘一边蔓延到另一边。荷叶伞盖一样，支离在水中，那么远，这么近。
他在我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内。这么近。那么远。这么的近。
那夜晚模糊四季，春天一样慵懒沉醉，仲夏一样令人产生幻觉，陈陈湿桂花的秋天以一个危险的姿态缓缓袭来，而冬天，早已在某处潜伏，只是我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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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31章：31
“后来呢？”
后来小青在宿舍追问我，八卦之心路人皆知，没有丝毫掩饰的欲望。
“后来我就喝醉了，然后下一个镜头我就在宿舍自己床上躺着了，据说是被他拜托晚归的咱们班女生扶回来的。后来我的名誉就毁了。后来我就在这里被你追问了……”我翻翻白眼。
完全没有浪漫气质。我被小青评价。
“那么就是说，大好机会被你放过，你们完全没发展么……”八卦女二号，我同舍左小悦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
小左同学是一个非常好的同学，她的出众事迹是糊涂，曾经数次走到隔壁宿舍摸到自己床的位置发现有人然后发出尖叫声震楼宇而名传系内外……另外她看到一切甜食均会两眼放光，如同她听到一切花边新闻的反应一样。
“至少知道了对方的名字。”我很丧气地说。
“你真不经喝，上次你考试接近挂掉之后去喝啤酒，就曾经在人家店里差点跳起舞来，说句实话，你这次没有跳舞给对方看吧？”
小青不是个好同学，她最善于火上浇油。
“没有。”我十分沮丧。我连对方在哪个系以及联系方式都没留下，居然就这么活活喝醉了。
“那个人叫江城是么？没有问题，包在我们小左身上，保证把他家里三代有没有不良嗜好都给你查出来。小左，没问题吧？”
小青嘿嘿两声，盯着一脸兴奋脑袋上斜插着一个虚拟牌子写着“包打听”三字的小左。
后来我终于知道他。
而且资料果然齐全，女生的情报网不容小觑，从他系别住址本学期选什么课有什么特长最好的哥们在我们系，到从未婚嫁没有绯闻平时去哪里上自习上食堂吃几两饭……巨细糜遗，我叹口气，小左这样的人才不用到国防建设上去，实在太糟蹋了。
知道一个人的事，与接近一个人，是两回事。
我实在不想设计我们的相遇，虽然我知道如果在午饭去四食堂晚饭去六食堂，碰见他的几率会呈指数上升，我不妨打扮美观，假装不经意坐到他对面，然后发出一个最好的微笑，“真巧遇见你”。
如果我选他所选修的课，好吧，那门课非常冷门，只有20多个人，我一定有机会“恰好”坐到他前面，然后“恰好”前一堂课没有去，需要借笔记，之后，我会假装发现认识他，再之后，一切都可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包括我会遇到各种“需要他帮忙”的小困难，然后为了答谢，我会“非常自然地”要求请他吃饭。
我知道这一切小伎俩，我并非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你要相信每个女生都如狐狸一样狡狯。但是，我不喜欢我的感情需要任何技术性的细节，才能得以正常运转。
或者，我可以像很多小说女主角那样，写匿名的情书给他，在情书里从伤春悲秋到自己的一切感悟，日记一样给一个倾慕的人，以为他会理解，他会晓得，他会因此而爱上写信的人。哗，终成正果，小说结尾。
但是不，那不是我所想要，感情，与其说是单方面的事，不如说是一场两人的游戏。如若我一人在舞台上作尽媚态，却是一场独角戏，未免可怜。
我需要更多，更完美。在人生中第一次逼近渴望已久的感情，这样的旅程充满忐忑不安，充斥了太多希望，因此特别害怕受伤，甚至害怕意中人与自己预期有些微的不符合。因此我只是不作任何动作，我只是倾听，默默倾听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然后等待。
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我终于卸去太多不着边际的幻想，而接近真正的，可以为我所爱的他。
如同雅歌里说，不要惊动我所爱的，等他，自己愿意。
他的名字如同一个圣迹在我心里，我格外敏感，在嘈杂的场合听到类似他名字的单词，我会惊起，然后发现是一场误会。
他的一切我铭记在心，关于他的一切，我是一个寂寞的窥视者，因为发现一些秘密而偷笑。这样的感觉如此甜蜜，我甚至希望这等待的过程无限拉长了。
那天我回到家。
天气冷得很快，有时我上课已需要抱一杯热水，取得手指温暖。
秋天以后，就是猝不及防的冬天，在那个城市，是如此理所当然。
过完中秋，一下子就要入冬一般，四处充满了萧瑟的味道，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城市里人来人往，我听着随声听，有种幻觉，人们的动作慢下来，慢下来，而我就要飞起，也许，飞到我所爱的人的身边。
我时常想，也许小人鱼与空气精灵在一起之后，她也会这样，回去看看自己的爱人，如果看到王子与邻国公主在一起，她会不会伤心，如果他偶尔想起她，她会不会感觉得到。
也许是从那时起，我就有一种幻想，如果我能无声无息，回到我所爱的人身边，我只要看看他，就满足了。无论是我死后，或者是我由于什么原因，再也无法与他在一起。
有时候我也会想到很久以前的一些名字，比如布告栏下面的小男孩，比如那个跳楼的女孩，有时候我在空气中茫然凝望，想，我会不会再遇到一个人，他的名字也叫晴明。
晴明，我偶尔会想起他，在毕业后我们各自奔东西。我假装忘记，但是仍然会想起，那时候我从他的随身听里抢过带子来听，我并非真的想听那盘磁带，我只是喜欢看他懊恼的样子。
得不到的东西，得不到的人，总是特别好，所以我记得他懊恼的样子，如秋日的天空一样明朗。而在下雪的日子，在冬天快到的时候，我会想到那个冷到骨头里的日子。在纷纷而下的雪花里，我会不经意哼一首歌，美景良辰未细赏，我已为你着凉。
感情的冬天那么冷淡，几乎让人觉得凄艳。
也许，我所爱的不过是我没有得到他，那样凄凉，但是婉转的样子。
那天我回到了家，姑姑并不在。
开门，在黄昏黯淡的光线里，我看到一个人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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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32章：32
门后那个影子起初吓了我一跳。
我看到他的脸，他却看不见我。
作为一个有特别执念的鬼，很可能是这样，除了自己所希望看到的人，一切闲杂人等都不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
他脸色很青白，脸上有一种特别愁苦的表情，像是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这只鬼出现在这里实在很奇怪。我们新搬的房子是去年才盖的，之前也并不是墓地之类的地方，不应该会有这样的生物流连不去。
他在房间里走动，似乎在找什么。
我跟着他，他走，或者说飘进了姑姑的房间。
搬家之后，我和姑姑住的面积骤然变大，我有一套很大的卧室，姑姑的卧室也很大，同样带一个洗手间。
她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还有一些旧家具，她怎么也不舍得扔，比如那个有梅兰竹菊雕刻的古老梳妆台。
那只鬼就向那个梳妆台去了。
他上上下下仔细寻找。他的手一次次穿过梳妆台的抽屉，但是拉不开，他懊恼地抱住了头。
我很好奇，那里会有什么呢？小时候我就喜欢拉开抽屉，里面不过是些过时的化妆品和没用的东西，并没有藏着什么秘密，这件事，没人比我更清楚。
看他那个样子，我十分不忍，过去拉开抽屉。
他像受了惊动一样，终于看到了我，在看到我的刹那，他脸上似乎闪过很多种表情，像是怜爱，像是不甘，又像是千言万语却都说不出来。
而终于，这一切都消失了，他忽然用手指了指那个抽屉，然后身形渐淡，终于淡出在空气中。
这个抽屉有什么秘密？
里面放了一些姑姑最近用的化妆品和香水，还有些棉纸。我把抽屉拉出来，把它们都倒在地上。
很奇怪，那个抽屉重得有些不寻常，那木头并非什么细密质地货色，不该那么沉。
我倒转抽屉，晃一晃。听到一些悉簌的声音。推一下那抽屉的底部，居然还有一个夹层。
哈，这种古老时代产物，还有这种机关，说不定是那个时代人们生活清贫，生怕一点钱财还被贼摸走了，所以设计夹层放些珍贵物件吧。
拉开夹层，一叠发黄的照片和信件掉了出来。
照片里，我看到了一张全家福，那鬼的面貌当时也还意气风发，和当时面若桃花的姑姑，另外一人，却是一个小男孩，才刚脱离婴儿时代，戴一顶虎头帽子，长相十分清秀。
背面，有字说明是结婚三周年照。
呵，姑姑的过去。
后来是什么分开了他们？而他是如何郁郁而终？
那个小男孩大约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堂兄了。
我继续看。那叠信件十分惊心，赫然是情书，但是并非姑姑和姑父之间的情书。
那是姑姑与她的情人。
我一封封看下去。他们的故事很简单，不过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哪个时代，都有女子婚后忽然发现，有一个人能令她们水里来火里去，飞蛾一样扑了上去。那人却并不是她丈夫。
郎情妾意，花前月下，口口声声盟誓。最开始都是那样的端正好，初见就惊为天人，以至后来偷偷相会。
那时她是有家室的人。也许正由于这层阻隔，他们爱得格外热烈。
我从未曾想淡漠的姑姑，如远山如瓷器的姑姑，能写出那么暴烈的句子。
“黯淡灯花开又落，此夜云踪，知向谁边著？频弄玉钗思旧约，知君未忍浑抛却。
妾意苦专君苦博，君似朝阳，妾似倾阳藿。但与百花相斗作，君恩妾命原非薄。”
那是《人间词》的句子，她摘来自比。看来，那男人也是久惯花间游的主儿，她是他群芳中的一点红，醒目却不长久，他却是她的取次花丛懒回顾，她的生生世世。
她的生活由他而断裂，家庭破裂，她爱得什么都不顾了，抛夫弃子来跟他，甚至肚子里有了一个孩子，最后一封信，她苦苦哀求他带她走。
而他抛弃她。或者由于怕了，累了，或者终于厌倦了。
那男人的字迹纤细柔软，看得出并非坚定之辈。
在最后一封信，他竟然说，我仍然爱你，但是，为了你的幸福，我要一个人走了，随信付上你我间所有通信。你请将它们付之一炬。
为了自己的利益临去之时，他仍然大义凛然，说那是为了你的幸福。
而失去他，她的生活不再有颜色。花间游戏一旦认了真，其后果也是翻天覆海。她却不后悔。
另外一封信，是她丈夫苦苦求她回到他和孩子身边。
其时她的心已无法挽回，她终于离开他们。
那叠信中还夹一张她的小照，长长丰茂黑发编一个麻花辫，唇红齿白，在泛黄的照片里笑着，从嘴角一点点笑开去，像一朵荷花，在风中摇摆。隔了如许多年，我都能从照片里感觉出那笑的真心诚意，死心塌地，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在姑姑面上出现过的笑。
照片背后欢天喜地写着，“以赠远辰，傅于心”。
傅于心是姑姑的名字。
可惜她没有找到对的人，托付她那颗心。也或者，她是心甘情愿。
虽然她再不那样从心底里笑了。虽然她会立在长窗，窗外长草萋萋，昔年看到路边少女的王孙也许已然变成枯骨，她有时却还一跤跌回满是蛛网的过去。
她把那段感情深深埋在心底，那也许并不是多么美丽的感情，也许充满了欺骗和辜负，充满了虚张声势，要生要死的做张做致，但是，经过这么多时间的锤炼，它们终于成为她心里一处不可侵犯的地域，让她时时想起，神态会变得遥远而恍惚。也许午夜梦回，有小小声音会与她说，要错便错到底，爱也是错，便一错到底。她于是爱得理直气壮，怀念得恍恍惚惚。
人总会记得辜负自己的人，却不记得自己辜负的人。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做了鬼还要寻找他变心的妻子，寻找这一点他们曾在一起的微末的证据。而她，却只思念她终于没能得到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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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33章：33
那年的十月，我大学二年级的秋天。
我早上上课，从学工部买杯热咖啡，两个热腾腾包子上课。我虚构我们之间的对话：
——呀，早上闻到咖啡味道真好。
——是啊，可是你不是只喝茶的么？
中午我从理科教学楼出来，走在下课的人群中，我想再步，我就能看见他，我一定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他。
如果中午我去学四吃饭，他排在我前面，或者坐在我对面，在蒸汽和人声鼎沸的食堂，我们会说些什么？
“西红柿鸡蛋面还是如此美味。”又或者“吃完饭去园子里看看流浪猫可好？”
这些对话如此平凡，我几乎有些汗颜。
也许，下午去图书馆，我会在闷闷的自习室看到他。
——有人么？
——我同学大概不会来了，你就坐在这里吧。
于是我忐忑地在他身边坐下，拿出书本，偶尔偷偷侧目看他，却发现他已睡着。我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
又或者是晚上，在银杏叶慢慢变黄的路上，我抬头看到楼与楼之间的天空，向下是亮起一串串灯光的宿舍楼，也许某一扇窗下，他正在凝神眺望，于是看到路灯下的我。
在学校里，相遇的方法不过那么几样。只要想遇到，便可以遇到。
所以酝酿出那么多段感情纠葛。不比毕业之后，大家要青山白水，后会未必有期。
在整个暑假，我呆在家里百~万\小!说，空调嗡嗡声里，看一本又一本小说。
偶尔听音乐，有支曲子叫《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水滴一样的钢琴声来来回回。那是他会喜欢的曲子。
有段时间我想到他，后来又觉得他在离我远去。
偶尔我故意到学校里走走，那么热的天气，知了叫个不停，我在明亮的天空和树阴下，浑身热辣辣，似乎四处都是他的目光。
也许可以碰到他。我这样想。
奇怪的是，我一直没有再碰到他。那么久，从夏天到秋天，我一直想象他。
直到那一天。
秋末，一天实验做完，因为站的时间太久，还一直要拿洗耳球吹来吹去，还要控制分液漏斗，取沉淀什么的，空暇还要赶赶实验报告，种种让人神经紧张的事情做多了，我没有一点胃口。
之后是一整个大好夜晚，干什么呢？我去学工部买了一包爆米花，奶油口味，在小店的微波炉爆开来。味道香且暖。
且去图书馆地下的影音室看小电影。非常适合寒冷秋天的夜间活动。
我挑了个片子，是赫本的《蒂芬妮早餐》。刚开始看，旁边有人坐下，戴上耳机，隔壁的屏幕开始放片子。我分心看得一看，居然也是这部片子。
再一看，准备过多少遍，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应变的台词失效了。
紧张过度，我忽然笑了，也不顾自己戴着耳机，大声叫他名字。
他看向我，像是早就知道我在这里，像是约好了一样。
那以后的事情自然而然。他坐到我身边，我们看完那个片子。
我们一起看赫本穿着晚礼服在tiffany的店前想象一顿那里的早餐，她穿着黑白相间的衣服戴着漂亮的帽子，惊艳的回头。还有她把头发挽起来，一双精灵的大眼，在窗口唱月亮河。她的声音那样特殊，以后我听了无数版本的月亮河，可哪个也比不上那次我听到的。
在屏幕的光暗变化中，两部机子同时在放一个电影，我偷偷看他，在光线明暗中，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也在变幻，然后我碰上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充满缠绵之意，我忽然有些胆怯，似乎事情发展得如此顺遂自然，我便要突地被闪电打到，作为惩罚。
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手，我从未感觉一只手能如此之热，让人心惊肉跳的热，但是又是愉悦的。这甚至不是一次约会。
后来，我把爆米花忘在放电影的地方，它们逐渐变凉，我甚至没有拆包。
我们走在银杏叶开始变黄的路上，身边是穿行的人与自行车，还有开亮了灯的宿舍楼，他并不在某扇窗后，他就在我身边。
我们像两个数月不曾说话的人，拼命交谈。
原来，他知道我喜欢穿素色衣服，把头发扎起，喜欢在早晨去图书馆时绕道学工部买一杯咖啡，喜欢在路中间莫名其妙地发呆，选修了某门奇特的课，还有，在图书馆的古籍特藏占一个位子自习。
他对我的一切几乎了如指掌，如同我对他。世界上如果有巧合，那必然也是人心所造。他有时看见我在下课的人群中，远远走着，因为高以及走路的样子奇特，很好认。那时我正在想，为何在人群中找不到他。
也有时他看见我漫不经心买咖啡，非常想上前说点什么，但是终于还是没有从货架后面走出。
他之遥望我如同我期待他，我们在互相期待的日子里，似乎已经过尽了寻常恋人无数个日夜。
而这一天他终于看到我走进图书馆地下，挑一个片子看。于是他也挑同样的片子，并坐在我旁边，期待我发现他。
我便真的发现他。
所有的巧合，都并不一定是巧合。
这便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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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34章：34
陷入回忆往往令人无法自拔。
甜蜜的回忆尤其如此，而之后的危险，逐步逼来的危险，却经常被忽略了。
那年冬天，我们过着最快乐的日子，连复习考试那样乏味的事情也充满美好的小细节。他会买来红薯，热热地焐暖双手，然后香甜地当作夜宵。
后来我很少一个人去买烤红薯，因为太温暖，太甜美，我怕我经受不住。
闲暇时我们去学校附近的温室，他告诉我各种植物的名称。
我们漫步走过苗圃和花盆，温室里湿度和温度，让人有种万物生长的感觉。我会牵住他的衣角，仰头听他说话，有时候迷迷糊糊已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只看到他的脸，便十分满足。
我是那种会拿高锰酸钾或者硫酸铜溶液来给白玫瑰染色的人，纵然如此他也只是笑，当我小孩子，当我什么也不懂。我知道这种宠溺所需要的爱，于是便鼻酸。他是我唯一可以撒娇的人。
可是后来，后来我记住了那么多种植物的名字，我每走过有铭牌的树，必然会留意，耳边有江城的声音，他念拉丁文如此好听。
后来，我在自己住的阁楼养很多绿色植物，虽然我只会为它们定时浇浇水，居然也活了下来。那时他已不在我身边，我只好自己照料那些植物。
只为他说，没有植物的家怎么好算家。
那次我们在四教的屋顶，上完课他带我爬上去。
整个学校都在眼底，明亮的灯光，阴沉的湖，远处的公路，近处忙碌行走的学生。天空，寒夜的星星如此美丽，我几乎要屏息。
那夜晚，远处工地的嘈杂声响，雷鸣一样袭向我。总有些夜晚刻骨铭心。
冷，冷得要命。他把我拉到怀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在那一刻，如果时间从此停下该有多好，我那样想。
江城对我讲很多事。比如，他小时候妈妈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桂花味道，他因此喝酒的时候总是放些桂花。我告诉他我怎么也想不起我父母的样子，从小与姑姑相依为命。
“我也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后来生活得很辛苦。”他说。
“没有父母的孩子心里有一道缺口，后来有多少人爱也无法弥补过来。”我这样说。
他因此将我抱得更紧，我被裹在他的大衣里，透过薄薄的毛衣和衬衫，我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他一说话，气息就在我耳边，痒痒的令我笑起来。
“将来我们会有一个家，那时候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想要养只猫，毛线团一样，有点邋遢的猫。然后冬天在火炉边打毛衣，炉子上有一壶水，总是半开不开，还有烤橘子皮的香味。”
“你这描述的怎么跟老奶奶一样？”
“哈哈，我怀旧啊，所以都是这些古老的景象。”
“还要养很多花花草草，没有植物的家怎么能算家呢？”他说。
我总记得他这句话，后来，当我们再也不能组成一个家庭，我想到这点，泪水就忍不住落下。但是我还会有一个家，满是植物，满是我怀念中，你的样子。
而我仍然记得那许多事，就像雾气可以模糊玻璃窗，但是早晨阳光一来，它们又将散去。我假装模糊的记忆，最终总是被证明，它们如此清晰，历历在目。
一次在古籍特藏，我翻看一些古老的线装书，伸手去够最上面的书册，灰尘簌簌而下，他在我后面，稳住我的身形，帮我拿下那本书。
在深夜的小酒馆我们喝酒，有时就拿两个酒瓶子出去，半醉，坐在马路牙子上，我们碰瓶，什么也不说，只看夜间公路上飞驰的货车，时间一样飞驰而去。那风声何等凄厉。
我们吵架，因为芝麻绿豆的小事，我赌气红眼，而他愤怒地转身而去，过不多久却又回来，手里拿着一罐我爱喝的饮料。
有时我们叫上小青，一起去吃火锅，三人在雾气之中谈笑。小店的玻璃门蒙上一层雾气，我想那也许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某次我们通宵夜游，在小咖啡馆我在他身边昏昏睡着，感到他的手指抚摩我的头发，从我的发间穿过，如此爱怜。
在朦胧中我听见他念，那是书本上一些句子，他声音柔和低沉：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一生一梦里。我在他身边，想到这个梦里也有他，便再也不愿意醒来了。
彼时我并没曾想到，这吹吹唱唱，一秋又一秋，有一天会没了他的存在。
我们这样走下去，从冬到春，从春到夏，无数的日月，无数的纪念日，无数节日，无数特殊日子，无数值得记取。我曾以为那便是一生，时间过得快，转眼就一辈子过去。
一年老一年，在他身边未感到衰老，反倒离开他，人就如骤然老下去，一夜间白了头。这心情，如果让我描述我爱他的心情，如果让我描述我爱他却必须离开他的心情，如果让我描述我离开他却不能不思念他的日日夜夜，我会说什么呢？也许便是：
相思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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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35章：35
在事情急转直下前，总有大量时间让我们过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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