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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第3部分阅读

    的名字。

    晴明晴明,一个个秘密的小嘴张开,回荡着这样的声音。天空一大块琉璃一样干净清透,她所知道的他,是空中半明半昧的光,晴朗天空的一望无际,一个难以启齿的名字,难以启齿的初恋。

    他也喜欢她,她惊慌地退缩,在雪地里跑远。

    为了我,只为我,为了我也喜欢他。为了我不说出来,但是她早就明白的心事,我以为会烂在肚子里的心事。

    我远远看着他们,那天,他们不知道,我在雪地里远远看着她惊慌离去,看着他跪倒在地,看着他在纷纷扬扬大雪里踉踉跄跄离开。

    我从来没有看到他那个样子,那个正经的样子。

    我在雪地里呆了很久,第二天感冒发烧,一病半个月。

    良辰美景未细赏,我已为你着凉。

    感冒还未好,我嗡嗡地问他,懂不懂,懂不懂。

    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其实,什么都发生了,飞快地过去,漫天大雪转眼就把痕迹掩埋得干干净净。

    这些事情,我们两个都假装忘记,假装不知道,假装若无其事。

    少年时,爱上一个人多么容易,忘记一个人多么容易。

    “回去吧,”lilith说,她喝了很多,我们慢慢走回家。

    一路上,她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

    (小说内容由烟雨红尘wen2提供)

    阁楼有鬼 - 第14章:14

    她想要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也不能问。倾诉好像烹饪,需要火候,火候不够,说不出口,火候过了,事情无可挽回,也懒得去说了。

    我们在门口分手。她的背影很寂寥,被过去羁留的人,带有哀艳的美,可是这样的美对他们又有什么作用呢?美并不意味获得幸福。

    打开门,酒喝到一定程度,脚如同踩在云堆里,软软的,一切烦恼都抛到脑后,忽然觉得人生何等美丽辽阔,前面不知道有多少奇遇等着我。

    一进门,幻觉就消失了。

    看来奇遇来临了,不过不是什么好遇,我的酒顿时醒了一半。

    客厅里,悬浮一个奇妙的东西。

    他生前一定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年,但是现在,所有曾有的美丽只能增添他的恐怖。他支离破碎的身体,在空中旋转,苍白的脸上一连串的血珠掉下来,好像断了线的泪水。

    断了线的泪水,所有未完的爱情,所有蔷薇泡沫的怨恨。

    他张口愤怒地要说什么,我放在餐具架上的盘子,还有桌子上的玻璃杯,花瓶,全部飞到空中,然后迸裂,千万片碎片飞过来,在空中亮晶晶的,如同星星的碎片,呵,它们在我的嘴唇上,身体上,留下无数残酷的吻。

    那可不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么?stardt……这当儿,我居然还有心情想这么无聊的事情。

    我徒劳地试图防卫,但是没有用。他看起来,除了身体残缺,记忆也残缺了。他并不记得他的怨恨来自何处,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留在这里,他只是恨。

    身体上的疼痛让我流下眼泪,身上细小的伤口好像石榴的裂缝,一张嘴,吐出鲜红的话语。为什么是我?就因为我能看见么?

    我不想看见这些!

    这些已经死了的人,为什么不好好放过活着的人。有什么大不了一定要把自己的痛苦保留在死后?还有什么大不了非要让别人痛苦才觉得开心?

    为什么人都是那样自私,只记得自己的痛楚,别人的辜负,为什么欲望竟然延伸到死去之后,为什么他要在我身上追讨他在世界上的残念?

    我愤怒地对他大喊滚开,我双手擦去泪水向他无望的挥舞,他的身体沾到我的泪水,脸上显露出痛苦的表情。

    原来泪水也有这种效果,看来我每天多哭两次,就可以当巫婆驱鬼养活自己了。

    他露出惧怕的表情,外面雷声阵阵,暴雨将至。我向他一步步走去,他忽然像醒悟过来一样,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匆匆逃走了。他消失在空中。

    那张脸,水仙少年一样的脸,我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他应该是一个害羞的人。至少,当lilith在酒吧付钱的时候,他的照片就在钱包里,腼腆安静地微笑着,隔着生与死遥远的距离,兀自向她微笑。

    还有那天阳台上看到的影子,他残破的身体,残破的记忆,残破的爱。执念,让人忘却自己以后,还要跨越不知多少障碍,回到她身旁。

    我疲惫地在墙角坐下。

    为什么每个人都有漫长的人生,真让人疲惫。

    我们总是失去重要的人。在漫长的人生里,不断失去,真让人厌倦。

    他蔷薇泡沫一样的脸,还有lilith那样默片女角一样的忧伤等待,真让人厌倦。我是一个俗人,我期待美好大团圆结局,每次看到生离死别的故事,我会哭。哭到没有眼泪,便觉得厌倦。死亡所成就的美丽悲剧,通常剥去死亡造就那些哭天抢地的悲痛,就什么也没有了。如果罗密欧没有死,哈,他会爱朱丽叶一辈子么?他之前可不是还爱过别的女子,一看朱丽叶就立刻变心,如果时间没有停顿在她十四岁那年,他们真能白头偕老么?所谓爱,全然是借口,因爱而为所欲为,借爱行凶。

    窗户上的雨水连成线,连成片。莫名的悲愤在我心中迂回不去,在这样的夜晚,我忽然发现我一个人坐在屋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去国三万里,笙歌散后酒初醒,梦里不知身是客。

    身上丝丝缕缕的血痕,一地碎片,晶莹照亮,颓败的夜晚,颓败的雨声里,空荡荡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任何人扰乱我的疲惫。

    我忽然惊觉,小棠,小棠在哪里?

    我叫她名字,在屋内不大的空间寻找。没有淡淡的影子,没有熟悉的笑容,声音,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

    她走了。

    我脑中忽然空白,她不会就这样消失。一个人怎么能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两次呢?关于她的谜题怎么能随着她一起消失,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呢?

    奔来走去寻找,光脚被玻璃渣划破,留下点点血迹,步步生莲,这样颓败的雨夜。你看,快乐和痛苦只在一线之间,刚刚美妙世界还在我脚下展开,下一刻我就跌入了一个深渊,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说什么?难道说我刚被我邻居家的鬼莫名其妙地袭击了,还有我家的鬼跑了?

    事情不会更坏了。我想。

    几乎是立刻我就知道我错了。

    天花板上开始漏水,起初只是稀疏的水滴,接着大片大片哭了起来,蜿蜒小蛇一样寻了路下来,争先恐后,水不断涌出,我用脸盆接了又接。

    水是经由电线的管道,从楼上漏下来的。年久失修的公寓,楼上浴盆漫出来,楼下就水漫金山,这次不知是怎么了,忽然这么多水,好像谁的愤怒无处发泄,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绷不住大哭,怎么劝也劝不停。

    浴室和厨房都泡汤了,幸好是地板,用毛巾绞了又绞,仍然长得出青苔。而客厅的地毯也发出潮湿暧昧的气味。终于停止了,雨,漏水,我的抱怨,还有这个糟糕的夜晚,全部停止了,在午夜三点。

    我点燃一枝ysl,浓重的烟味让我精神一振,走到阳台上去,午夜的空气透明得像是灵魂。这世界少了我并无什么不同,少了海棠也是。我们或迟或早,都要变得透明,没有什么区别。

    回头望一眼刚搬进来几天的房间,水汽从四面八方蒸腾出来,毛巾上随时可以绽放出蘑菇的花朵,我叹气,这地方是没法住了。

    (小说内容由烟雨红尘wen2提供)

    阁楼有鬼 - 第15章:15

    如果我说,人生,总体来说是一个消减的过程,你相信不相信?

    有时候我觉得我在一个云霄飞车上坐了很久,有时冲到顶峰,有时忽然落到谷底,时时紧张,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坐了那么久,忽然觉得累了。

    不过,人生可不是想下车,随时就可以下的。

    人在低潮的时候,总能说出特别沮丧的话。

    我处在人生中途的黑暗中,迷失在一片树林。但是下一步,我知道我又会欢欢喜喜接受一切,一切美好不美好,短暂飞速,逝去如光线的时间。

    所以你看,情绪波动是多么无稽的一回事。科学家说,让我们衡量血液流动的速度,荷尔蒙水平,心跳频率,体温,各种波长,用核磁共振检查主管什么的脑区正在兴奋,也许我们还可以释放某些探子,人体的秘密将不能隐藏。

    烟花一样放到天上。科学万岁的时代,人心依然蒙昧如千百年前黑暗岁月。

    而这一刻的情绪,真的可以被测量么?

    所有的指数,真的能够直指人心?量表和调查问卷上,你是否违心地填写了什么?

    据说durex作的调查显示,中国大陆人均性伴侣数是193,你相信这个数字么?

    你看到的自己,与别人看到的自己,与真相,之间有多大的距离,这些距离,是由多少偏见、虚荣心、膨胀与自卑,多少不能说出口的情绪和秘密所造成。

    而真相,真相只是相对的,在一定的时间与地点,一定的初始条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相。

    每个人的真相与别的人的真相互相纠缠,说不清,百口莫辩,徒劳地张着嘴,好像金鱼。不如噤声,嘘,别说出玫瑰的名字,不要说出她的秘密名叫爱情,不要说死亡,也不要说生存,不要说虚妄的感情,也不要说真实的苦难,一说就是错,一说,人就变成灰烬,消散在空气中。盐柱一样,不要回头。

    第二天,我就开始找房子。

    lilith帮我铺开公寓地图,查询线上评估,还有论坛。我们打电话,实地考察。她正值休假,且乐于帮我。

    弄到筋疲力尽,没有十分合适的。

    我们去小咖啡馆吃晚饭,黄|色灯光温暖闪烁,天色渐晚,窗外草地花洒正在一天最后一次浇水,鸽子们咕咕叫着,他们的晚餐很简单,他们不担心明天是否会被汽车碾死。

    啊,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想,也许死完全是被大道的真相吓死的。

    我用叉子划拉盘子,然后吸一口柠檬水。虽然很困,我并不想喝咖啡维持精神。

    记忆里,我经常会帮晴明和小棠带咖啡。下午的课昏昏欲睡,我在小卖部买三罐冰冻咖啡,去小棠的班上,然后回自己班,扔一罐咖啡给晴明。

    罐子在空中画一个漂亮的弧线,他运动神经极好,无论我怎样刁难,他都接得住。

    当老师在上面讲一千零一遍的重复概念,当窦娥在一千零一遍召唤六月雪,当历史课上墙橹灰飞烟灭的一瞬间,我只把冰凉的罐子贴近自己的脸,我时常想这一刻我是存在的。

    你是这样爱我么,像罐子上面从空气而来,然后回到空气中的水雾,在一瞬间这样爱我,然后消失。你真是这样爱我的么?

    我不知道我在问谁。

    视线模糊,将睡未睡之际,特别容易出现幻觉。

    这样问,我就看见空气里升腾起一个人影,她声声问,你是这样爱我的么?对面那人是谁?一个男人的影子,踌躇不安,高大的身影缩成很小。

    她的影子渐渐清晰,一个好看的女孩子,清秀,脸上线条太单薄,有点盲目和狂热,爱上大自己很多的班主任。男人也算是混蛋一枚,有本事搞大她肚子,没本事收拾残局。陈旧老套的故事。

    我打一个哈欠。

    她声声逼问,然后,从我们班的窗台纵身一跃。

    一尸两命。

    这个场景还在她的执念里不断重演。

    真可怜,我悄悄对她说,忘记他。他一生背负陷你于死的罪孽,你还有什么不原谅他。他不值得你记取。

    值得记取的东西,只有很久以后想起,最甜蜜,最珍贵,最让人落泪的部分。那些绝对不会是仇恨。

    好时光难得,不好的时光不值得纪念。

    我对她说,那个老师我知道,他后来娶了一个悍妇,整天被老婆用擀面杖追着打,他老婆用来骂人的话我听了都脸红。你看,报应不爽呀。

    她在窗口晃荡双脚,哭得很厉害,渐渐身体就变浅,消散在空气中。

    没有什么是放弃不了的。有时候,我们错以为自己在爱,在恨,其实不过是不甘心而已。

    为什么他付出少,得到却比我多?

    为什么他爱的是她不是我?

    为什么他不再爱我?

    为什么时间不可以停在最好的时刻?

    为什么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

    只不过是不甘心而已。

    只是仲夏夜的一个梦。

    lilith忽然使劲拍我,拍完我后激动地继续拍自己。

    “我这个傻瓜,真是蠢到家了!居然没有想起来!”

    她说。

    “以前我作社工认识的一对老人,他们家有一个阁楼,很干净,但是一直没有人住,他们喜欢安静,一般都不爱租给年轻人。不过你去应该没关系,我去跟他们说,一定可以的。”

    “你一定会喜欢那个阁楼的。”她说。

    (小说内容由烟雨红尘wen2提供)

    阁楼有鬼 - 第16章:16

    她拿出手机,低声而快速地打起电话来。效率真高。

    过一会儿,她放下手机,“好了,他们说没问题,我问了价钱,很合理。他们让你明天上午去看看房子,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可以住进去了。”

    我松口气,居然这样就搞定了,好像大考当前,万分痛苦地复习了半天,忽然说,不用考试了,拿满分。突然间大欢喜,还颇有几分失落感。

    “如果不是公共场合,我真想扑上去亲你。”我笑道。

    “用身体偿还就不必了,请我喝香槟吧,哈哈。”这个女人真是酒缸里浸出来的,下次真应该弄些能当酒精点的白酒灌她。

    “有香槟喝?有我的份么?”

    背后一个声音,转回头,一张很熟悉的脸出现在面前。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个人在哪里看见过?

    我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所以很快就想起,原来是超市那个人!

    捎我回家,我连名字都忘了问的人。

    也是忽然,让我陷入对高中那段岁月回忆的人。

    他穿一件黑色亚麻衬衫,略皱,但是皱得很好看。清秀的面容,线条略硬,看起来很瘦,但是并不颓废。今天他身上有好闻味道,薄荷的香味,很浅很没有扩张性,像他这个人。他这个人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很少对陌生人有这样的亲切感。

    “你好,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接着我转头对lilith说,“上次我在超市遇到他的,呵呵。”

    “远留,齐远留。就是远远留下的意思。”后面那句他是对lilith说的。

    “留下怎么能远远的,你们东方人真是奇怪。”

    可我喜欢这个名字。远远地留下,矛盾的不安,还有,太多依赖,像回忆,像很多珍贵的不断流逝的东西。

    “还让我站着么?”他尴尬地在我们的桌子旁,似乎已经站了很久,“我会被当成存心不良的搭讪男的。”

    我笑,拉过椅子让他坐。

    椅子在地上摩擦,木头的地板斑驳,发出钝钝的声音,他目光转动,时间忽然在这一刻拉长。有些温暖的东西在我心中升起,他的样子,目光,气味,莫名让我觉得心安。

    我们闲扯,从三人的名字,当地的气候,到哪家店的咖啡好喝,哪家店的黑啤特别香,谈到学校,谈到秋季入学前的忙碌,谈到花开草长,夏种冬藏,春去秋来。

    他忽然叹气,“秋天真是最好的季节。”

    “在这里?还是普遍来说?”lilith问。

    “都是。让人觉得惆怅,因为太美好,但是很快就过去。”

    “哪个季节不是如此?”我笑。

    “在我的家乡,秋天大家都很忙,收割作物,照顾一年的果树也可以采摘果子了,我们把吃不掉的果子酿成酒。冬天的时候被雪封在家里的时候,喝前一年秋天的酒,兑上新酿的酒,真是国色天香。”

    我两眼放光,“你还会酿酒?”

    他笑,“不传之秘,你放心,有机会一定请你喝。只可惜材料不够好,这里的水果都是机械化农业产物,没有原来我们山里的果子,毫无污染的原始香气。”

    “是啊,我们这里橙子都一样大小,标准球体,几乎可以上几何教科书。” lilith说。

    “嗯,而且草莓酸得要死,一点草莓味道都没有!”我大声抗议。

    “拜托,我们都是沾糖浆奶油吃的,要它那么甜干什么……”有人抗议我的抗议,文化差异阿文化差异,饮食差异大到连水果吃法都不一样。

    他也笑,目光有些游离,“原来我们在山里,小孩子出去玩,一天不回家,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喝泉水,累了在充满植物新鲜潮湿味道的树荫下睡觉,要多美好有多美好。那个时候吃到的野果,我现在都叫不出来名字,但是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水果。”

    永远也不能再来的东西,当然要多美好有多美好,好像童年,一切都发出一轮淡淡光环。

    “说那么多,你家到底在哪里啊?”我问。

    他说了一个地名,我没有在意,似乎在南方吧,南方,有很多山,很多地方,很多那样的村庄,温润甜美,土地肥沃,充满植物香气,贫穷,但是感觉不到太多贫穷。

    欲望不多,失望自然也少。

    “我上中学就离开那里了,后来上大学,更加回去得少,我家乡那里据说现在已经被开发得不成样子,一砍一片林子,真让人心疼。”

    “急功近利,管理差,没有人有环保意识,不知道砍完了就没有了。”那还用说,多少好地方就这么被毁了。一切以发展为名。多年后后悔已来不及,亡羊补牢,还有很多地方亡了羊都不补,羊继续跑,跑完为止。

    “据说现在为了保护水土,又急匆匆往砍完的荒地上补种树。真好笑。”他眼睛里的神色可一点儿也不好笑。

    珍贵的东西,总是留不住。估计现在让他回去,他也不愿意回去看到面目全非的家乡了。

    我小时候也有这样的东西,我想起,坐在窗台上,看一天一地的晚霞,风掠过脸颊,有复杂气息,背后姑姑懒洋洋叫我吃饭。四邻喧闹,小孩子跑来跑去,大人为了菜价而争吵,一天一地的晚霞,晚霞下居民区与小学校之间长草萋萋,更远处大片麦田,春天绿油油一片,看不到边界,填满整个视线内的空虚,我坐在窗台上晃动双脚,那一刻天荒地老。

    真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最平常的时刻,却会留在脑海里,流连不去,同时知道,那样的时刻,再也不会来。以后,还有更好的时刻,可是当时那样的时刻,再也不会来。

    后来,我偶尔看到“过春风十里,尽芥麦青青”,会得恍神,暮色渐起,过去的时刻永不再来。

    他此刻眼中的神色,大抵就是如此。

    不忍看他那种神色,我很快转移话题,谈起我倒霉的公寓。他们都建议我去投诉。还有人问,你没有去找楼上的那家抱怨?不,我没有,lilith说楼上的老太很烦人,我最怕烦人的人,跟不喜欢的人打交道,我没有耐心。

    “找到房子没?”他问。

    我告诉他lilith帮我找到的阁楼,说,明天去看房子。

    “还没开学,明天我没什么事情,我陪你一起去?”他问。

    “正好,明天我没空,你们去吧。”lilith不知道有心无心,故意这么说。

    (小说内容由烟雨红尘wen2提供)

    阁楼有鬼 - 第17章:17

    第二天。

    我和远留去考察房子。

    居民区大约离学校三英里,比原来的公寓略远。一派祥和气象,到处是管理得当的草坪和花草,院子内种植树冠庞大的树,树下有秋千,小型泳池,烧烤架,孩子们的玩具兀自散落在地上。

    整个社区人很少,偶尔见到年轻人出来遛狗,小个子男生被大型牧羊犬拖着走,根本是狗遛人,男孩子脸上一幅尴尬夹杂宠爱神色。

    我不禁噗哧一笑。

    这等闲适,有老人在门口坐着摇椅,叼着烟斗跟我们打招呼。

    送报纸的孩子,骑自行车飞驰而过,也不见他弯腰,一个漂亮的投掷动作,卷成一束的报纸稳稳落在门廊上,自有摇着尾巴的金毛寻回犬乖乖叼进屋子去。

    我们沿着曲折的街道一厢走,一厢找,各式各样的房子目不暇给。

    按照下载打印的地图,沿着这条街到底,我数着门牌号,到了,就是这里。

    院子没有栅栏,只用灌木围成矮墙,草地上开放着洋水仙,希腊神话里纳西瑟斯变的就是这种花,不似中国春节时期的水仙,没有清淡幽香,另外一种味道,花冠华美地在风中颤抖,有些弱不胜衣的单薄模样。

    水仙少年,太爱自己,不知道是否一种罪恶。

    一幢都铎式的老房子矗立在草地中央,随意而不对称的结构,尖塔形的斜屋顶直指天空,一长排窗户对着我们。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说不定是十九世纪末的建筑物,但是保养得很好,米白色木质外墙上有烟灰色装饰木架,意态很淡的房屋,不若闲立。

    我敲门,长得好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马普尔小姐的老太太来开门,她摘下老花镜,笑眯眯地从有点蓬松的白发下跟我们问好。她穿一件碎花家常连衣裙,看起来很柔软,像拼花棉被般的让人安心,从袖子处露出松弛的皮肤,斑斑点点,岁月蹑手蹑脚从她身上爬过。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柔软。

    她问我们可要喝东西,走进收拾得很整齐的厨房,从一个巨大的白瓷描花卉罐子里倒出她做的冰镇薄荷茶。

    杯子上蒙住一层薄雾,我太喜欢杯子上的薄雾,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把手指环住玻璃杯,像云里雾里的一个梦,小心捧住,质地冰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像你对我的爱。

    像你对我的爱。

    我低头看着杯子,神态怔仲。

    远留看我,目光温和,转头与老太太搭话。

    老太太姓史东,她抱歉说老先生去了镇上邮局寄东西,今天不能见到了。

    她名字叫玛丽安,玛丽安史东,很小家碧玉的名字。

    我们闲话家常,喝茶完,便在屋内走动。

    客厅摆放他们的照片,年轻时候,她也曾是美人,有点惊恐的大眼睛并不看向镜头,而向虚空中某一点看去,在当时,那里不知道站了什么人,让她目光如此迷离。黑白相片总是那样,带着隔膜拍一个人,不太真实,所以特别美。

    我隔着镜头和重重时间帷幕,偷偷猜测他们过去种种,猜测也带着隔膜,无法验证,所以特别美。

    老先生是二战退伍兵,墙上悬挂英勇战斗勋章,阳光穿透玻璃镜面,有层薄尘遮盖昔日辉煌。

    不知道他是否是当时在广场上吻护士的士兵中一名呢。

    人生过去泰半,荣誉失意,生离死别,起承转合,青春和爱情,父母和孩子,所有这些都将过去,或者已经过去,所以特别从容。连带这个房子也从容。

    各种不同时代的家具和装饰品在房间里和平共处,白昼在这里被拉长,牛皮糖一样。

    她带我们去看阁楼,我们谢过她,史东太太便下楼去。

    阁楼是独立的,在陡峭楼梯上面有一扇门,打开门如同打开一张封印。里面面积颇大,木头地板上一层灰,我们踩过去,留两排脚印,好像森林里的小矮人。

    我四顾,面积真是不错,虽然是阁楼,并不逼仄。有屋顶处略低,但不妨碍人走动,推开窗,能看到院子里的洋水仙和鸢尾,仍然可看到远处学校教堂的尖顶,天色晴好,空气里有懒洋洋味道,大可在这里居住百年。

    采光也不错。

    虽然没有隔断,大可将起居室与卧室连成一体,走到另一边,居然有一个小小洗手间,里面马桶洗手池浴缸一应俱全,水龙头还是老式六爪铜龙头,我一开,它发出一声不满的闷哼,好像住在里面的怪兽被吵醒了,从远远的管道线十分气愤地发出吼声,水龙头哼唧数响,终于吐出水来。

    我大乐。有个性的水龙头。

    阁楼里没有家具,地上有一层灰土,但是很好打扫。想来当时是用来住人的,所以设计了洗手间。另一头还有一个壁橱,我一打开,里面堆了一些诸如维多利亚式样的椅子,土耳其风格台灯之类乱七八糟的家具。

    “咳咳,呛死我了……”远留抱怨道。

    “这可是,历史的尘埃啊,”我故意假正经,用手小心翼翼碰了一下那堆古董,敲了敲其中一张桌子,“似乎是核桃木的,你看看这个睡莲叶子花纹,我讨厌巴洛克的装饰风,眼睛看得都累。”

    他瞥我一眼,“总比洛可可的蔷薇蔷薇处处开好。”

    形容得真好,我大笑。心情忽然好起来,小棠走后,我难得如此开怀。笑的时候,我总还有保留。

    我经常莫名怀想,她到哪里去了。难道真是寻找她为之死去,又为之流连不去的答案么?她回到了我们那个城市,或者,去她殒命之地寻找答案?她回去看她爱过的人么,她妈妈,我所不知道她的某个隐秘情愫,或者,她曾喜欢了的晴明。她为何选在那时出走,是否因为不愿意裸两人坦诚面对高中时代的事情?

    她不会是就此消失了,因为……我只是不敢想。

    太多问题,太少线索。

    我只有事实,被动的无可奈何的事实,我苦笑。

    远留在我眼前晃动手,“别出神了,决定了的话我们下去找史东太太。”

    他语气温柔,嘴角带一丝笑容,他什么也不问。

    不问,有时可成为最大美德。

    就这样,我要搬进这个阁楼。

    在那以后的事情,彼时我并未曾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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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阁楼有鬼 - 第18章:18

    其实我经常思考生命的轨迹。

    比如说《淮南子》里面写塞翁失马,塞翁老头子于战国时代的某天跑丢骏马一匹,却说,未必是坏事。

    邻居们十分莫名其妙。

    接着他失去的马不但回返,还带回来一匹胡马。在邻居们纷纷祝贺他时,他却担心地说,这说不定是不祥之兆。

    邻居想:塞翁很狡猾呢,心里高兴还故作高深!

    他的儿子见胡马皮毛光滑,骠悍英骏,顾盼生姿,试骑之,结果不幸被摔断腿。这时候邻人纷纷表示慰问,他却说,摔断了腿却保全了性命,是幸运的。

    邻居想:塞翁果然很狡猾,这种时候还强撑!

    结果不久匈奴入侵,其他年青人纷纷上战场一去无回,他的儿子却因为断腿保全了性命。

    成语问答: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

    呃,说明了塞翁果然很狡猾……

    还有,骑马是很危险地……

    笑。

    说正经的,我颇为害怕这样的故事。

    它们让人看见世界上的反复无常,朝生暮死,朝秦暮楚,朝三暮四,没有常量,没有一定,没有可以终身依赖的标准,没有能够必然相信的事物,天长地久,只有天长,还有地久,剩下变化万端的我们在长久中茫然寻觅。

    无常,两个字一吞一吐,像呼吸,一圈一圈,晕开到每时每刻,日常生活里的恐怖。

    像是,悠闲地在路口等车,想着回家吃点什么,下一刻,就被酒后行驶的车撞成碎片,上下分开,露出空荡荡的胃,永远也填不满了。

    像是,在等待下雨,忽然发现飓风将至,在恐惧还未来临前,房屋与人全部消失在威力相当于绞碎机的龙卷风中,侥幸逃生的话,会听到雷声浑身就过敏。

    又像是,与男友吵架,觉得天昏地暗,人生没有意义,不如死了好,独自回家路上,遇上连环杀手,被杀的前一刻才知道确实还有不如死了好的境地。

    永远,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路口有什么正在等待,灾祸中蕴含着某种特殊的隐喻,金色的祥瑞在黑云末端初见端倪,而突如其来的幸福里埋藏的阴谋,在最深的噩梦里也未曾想见过。

    而像塞翁那个老头那么地洞若烛火,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古代有很多先知被当成怪力乱神的代表无辜牺牲。看到事情的轨迹让人觉得恐慌,这样的恐慌在没有约束之下变为群情激奋,大家哄抬着把肇事者——说不祥预言的人烤了肉串,然后蒙住被子作清秋大梦,以为就会万世安好。

    却不知命运依然急不可待地崩塌。

    那天,我并没有在天空中看到幸福的隐喻,也没有看到镶着银边的乌云,同样没有看到一个陷阱微笑向我走来。

    可是,一切确实从那天开始,我遇到解开我生命种种谜团的关键,它迢迢如同一个深刻的印记,看不清楚,让人急得口燥唇干,像古代卜算的草叶,摆成一个暧昧的形状,让人摸不着头脑,只有多年之后,忽然醒悟当时卜算的结果,但是已然晚了。那时我已经被改变,被重塑,从一种存在缓步踱入另一种存在,我的整个人已经以告别的姿态离开我所知道的世界。

    而当时,那样无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生命好像一个波形起伏,我必然知道上升的尽头是下降,但是,除非爬过这个坡,并不能看到之后的事情。而任我如何聪明,也看不透一系列看似普通的事情结合后,会有怎样骨牌效应的结果。

    当时,我只是想,看似灾祸的公寓漏水,却让我找到一个这么好的栖身之地。

    真是幸运。

    我回家,报喜讯给lilith。

    用几个小时时间把刚刚拆箱摆好的东西打包,带来的皮箱装不下那许多我从超市拖回来的新东西,从lilith家弄到数个空纸箱,装好厨房用具和杂七杂八,包括没有吃完的食物。

    然后,有远留帮忙,将箱子数个,我的全副家当,包括自己一个,打包送到新住址。

    老太太看到我们至为吃惊,估计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有效率的人。

    虽然一切谈妥,连钥匙都给我了,但是,还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杀来。

    向她问好,史东先生晚饭后外出访友,老太太偷偷告诉我,老头子其实是瞒着她去跟老朋友喝酒,她咯咯笑着说,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哼。

    我把食物放入厨房里的大冰箱,一边说以后就打扰了,以后确实打扰,厨房需共用,不晓得他们是否习惯闻煎炒烹炸的油香,让我经常吃冷食烤肉浓汤,可真不知受得了受不了。

    之后开始惊天动地大扫除。

    我喜欢独自收拾屋子,向远留道谢,将无奈耸肩的他推到门外说明天见。

    地板擦三遍之后,可知道好木头就是好木头,蓦然间光亮油润,如同进了一回时光隧道。浴室所有物件被我用强力去污粉擦拭掉了层皮,简直要闪闪发光,连六爪鱼的铜龙头也呈现出与它近亲某贵重金属相似的色泽。

    (小说内容由烟雨红尘wen2提供)

    阁楼有鬼 - 第19章:19

    大致打扫完,我打开窗通风,窗外繁星点点,夏夜的天空,我只认得猎户座,腰带上闪闪发光的亮星标明它的位置,所谓的身体模糊在人们虚构的边际中。

    这个夜晚与往常任何一个夜晚并无不同,但是为什么同样的夜晚却会有不同的情绪,有时候快乐无比,有时候却忽忽觉得人生无味,大片大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空白。这都是为什么呢?

    回头,阁楼中央摆放老太太原先放在客房的铜架大床,我已铺上雪白床单。我把一架书桌移到窗下,夜风习习,以后熬夜赶工也多一份情趣,书桌深色,上面且有放墨水瓶信件的架子,巴洛克式无用但满足人琐碎欲望的华丽。

    擦亮土耳其台灯摆在书桌上,两物互瞪一眼,表示妥协。在这个房子里,来自各个时代和国家的家具摆设相安无事,如果我看到一卷中国山水画或者明代红木条案一具,都不会觉得奇怪。

    器物也全部擦拭干净,从壁橱内找到很多可用的小家具,比如小桌和安乐椅,安乐椅上还罩了遮尘用的白布,一抖尘埃便簌簌而下,下雪一样。

    我把靠近浴室的部分当作客厅,摆上壁橱箱子内翻出的小块繁杂几何花卉图案的地毯,上面安置橡木小圆桌,四周摆上安乐椅,奢靡生活初见端倪,以后可以好好在这里喝茶发呆看午后的阳光了。

    另外还找到一个合适的桌子当床头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