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刷刷几刀,把那个太监开膛破肚。众反贼个个吓得魂飞天外,扔下手中刀剑,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
满院子尸体狼藉,血迹斑斑,令人作呕。我牙箍打颤,眼前阵阵眩晕,忙撑口气,喝令吴丹和塞扈停手,吩咐一声:“把他们交到慎刑司去,严加看管听候审讯。”
话音刚落,只见曹子清提着剑,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地奔了过来。
“娘娘,你这边——?”他巡视了一下院内的情景,眨眨眼,如释重负地笑了。
我心中一惊,忙问:“子清,皇上那边没出什么事吧?”
“回主子,和这里差不多,已经处置过了。全宫造反作乱的,只有乾清宫和坤宁宫两处。”
曹子清嘴唇蠕动,喘着气儿,似乎还在说什么,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眉梢轻轻颤动,我吃力地挪动双腿,刚往蝶衣的方向走了两步,耳边“嗡”地响过一阵尖啸,我眼前一黑,身子晃荡着往下倒去。李嬷嬷大惊失色,伸出手臂揽住了我,我嘴里小声嘟囔着:“不要惊动皇上……”脑袋一仰,昏倒在她的胳膊上。
——
康熙十三年五月,吴三桂开始向两翼扩展:一路由湖南进攻江西,企图与耿精忠合,一路由四川进攻陕西,企图与王辅臣会合,借以分散清军兵力,扩大势力范围及影响,从而迫使清廷同意划江而治。
然而,吴三桂这样一种打法,却给予了康熙调兵遣将、从容布置应付的机会。
康熙依据时局,运筹帷幄,他认为吴三桂是主要敌人,湖南是主要战场,“必速灭吴三桂,底定湖南”,其他叛军,“自当瓦解”。对于吴三桂,坚决打击,决不给予可以进行妥协讲和的机会,而对其他叛乱分子采取招抚拉笼的手法,暂时停撤耿、尚二藩,其他叛变者只要肯降,不咎既往,以此来分化敌人,削弱吴三桂的羽翼,从而孤立吴三桂。
五月初三日,这一天的阳光特别灿烂,晴空蔚蓝,万里无云。
午时将到,养心殿里,康熙正要更衣起驾,亲临午门阅兵。梁九功神色惊惶,不顾礼仪的闯了进来,跪下奏道:“皇…皇上,皇后娘娘生了一位阿哥——”
听到喜讯,康熙噌的从椅子上蹦起来,睁大亮晶晶的眼睛,大喜过望,可梁九功的下一句话让他心神大乱。梁九功哭泣道:“皇上,请您赶快移驾坤宁宫!皇后她,她不行了……”
“你胡说什么!”康熙横眉冷对,一反常态的没有沉得住气。梁九功浑身哆嗦,惶恐道:“奴才不敢欺瞒主子,皇后娘娘是难产,好不容易生下阿哥,她自己却失血过多。太医们都没折了。”梁九功哭得很是伤心。
康熙心里一沉,勉强撑住,丢下一屋人,快步跑出了养心殿。一路上,梁九功不断向康熙禀报坤宁宫的情形。梁九功道:“王太医说,娘娘前些日子临朝听政,劳心劳力,伤及胎气,加上孩子头脚倒置,小阿哥生下后,娘娘四肢转泠、面泛湿汗、心脉衰弱、血崩不止——”
康熙紧抿着嘴,忧心如焚,一颗心几乎悬到嗓子眼,疯了一样,只顾往前跑。梁九功道:“皇上,您慢点!留神脚下。”
半路中,途径隆宗门时,九门提督图海一身铠甲戎装,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启奏万岁,午时将到,众军正齐集午门之下,请皇上启驾——”
康熙轰的一声,刹住步子,表情痛苦地愣在原地。双手紧紧握拳,他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才按下自己心头的悲痛和焦急,大声吩咐:
“传旨:康亲王杰书、简亲王喇布、安亲王岳东,带领在京各王,贝勒、伯爵以上亲贵宗室,并六部九卿,侍郎以上职官在午门旁候旨。启驾五凤楼!”
午门上,九十五面龙旗同时升起,康熙镇静自若地拾级登上楼来。从坤宁宫再次赶来的梁九功面色焦急,有事要回禀,见臣子们跪了一大片,正在扬尘舞拜,山呼万岁,他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康熙瞧他脸色便知皇后情势危险,却问也没问,一咬牙便来到城垛跟前。
下面三千名精选的铁甲御林军哪里知道皇帝此刻的心境,一见康熙气宇轩昂的出现在门楼上,顿时山呼海啸般喊道:“万岁,万万岁!”接着战鼓阵阵,号角齐鸣,大风卷起滚滚黄尘,龙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步骑兵按着方位,随着图海手中的红旗进退演阵。
看着这整齐肃然,威武雄壮的队伍,康熙胸中的忧郁、愁闷荡涤一空。耀眼的阳光下,他负手而立,身姿傲然而俊挺,对身后的大臣们说:“秦始皇以长城力盾,朕以天下臣民为盾。砖石长城今已破败,千万百姓却依然如故——!”
京城的百姓驻足观望,举手跪拜,山呼万岁。
…………
午门的阅兵仪式刚刚完毕,康熙撩起袍裾,急步跑下城楼,要过一匹御马骑上,向坤宁宫飞奔而去。
正文 第94章 诀别
坤宁宫里人很多,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之外,宫中有身份有地位的女眷全都来了。
王太医诊断后,汗流浃背的走到老祖宗跟前,颤声说:“皇后难产而见大红,心力衰竭,昏迷不醒,恐怕——!”
“别吞吞吐吐,快说!”
“恐怕在一、两个时辰内便宾天了!”王太医说完,垂着泪,无能为力地跪在地上了。
太皇太后黯然长叹一声,拿起桌面上的佛珠,闭上双眼念着佛经。
就在这时,康熙闷着头,飓风一样闯了进来。
孝庄睁开眼睛,念了声佛号说:“阿弥陀佛,皇上总算赶来了。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挺富态的,可是大人却不好。快进去看看吧。”
康熙面色怆白,喘息粗重如濒死,浑浑噩噩地应一声,兜头冲进了暖阁。
赫舍里已经昏厥过去,她寂静冰冷地躺在床榻上,脸色十分苍白,连嘴唇也全无血色。一个||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小阿哥跪在一旁,几个太医头上都是密密的汗珠。一个在切脉,另两个忙着扎针。蝶衣因腿上受伤,挣扎着捧着药罐儿,跪在床畔,泪眼汪汪地望着皇后。
看着皇后奄奄一息的样子,康熙嘴唇哆嗦,眼神顷刻间恍惚了。他强忍住泪意,俯下身去抓住妻子的手,轻不可闻地说:“芳儿,你醒醒,朕来瞧你了……”
赫舍里双眸轻阖,干白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是有话要说。康熙握紧了她的手,贴近了她,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只见两行明亮的清泪从她的腮颊无声地流下。
“你到底怎么样?”
皇后没有回答。
康熙一时五脏俱焚,痛叫一声:“芳儿——怪朕迟来一步,迟来了———步!!”他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表情彻底崩溃。
切脉的傅太医哭丧着脸道:“禀万岁!娘娘气弱,已不能……”
康熙急痛攻心,一扭头,哭着叱责太医:“你们这些废物,饭桶,平日大话说得震天晌,吃了朕的傣禄,就这样办差?你们快给朕救人,救不活要了你们的脑袋!”
那群太医听他发怒,吓得脸色煞白,忙跪地叩首如捣蒜。
就在这时,苍白虚弱的赫舍里勉强睁开了眼睛,她地向前探出一只手,气若游丝地说:“孩子……!”
康熙又急又痛又伤心,呜咽着站起身,从在旁守候的嬷嬷手里接过孩子,抱到了妻子跟前。
赫舍里的脸上泛起如释重负的喜悦,雪白的手指轻轻按下襁褓,弱弱地呢喃道:“真好,皇上,又是个男孩。”
康熙见她双目呆滞无神,又见满床的血红,知道梁九功所言非虚,心下大痛,几乎不能言语。“芳儿——”他表情抓狂,悲哀的痛叫了一声。
赫舍里面色凄白,目光晶莹地看着自己刚产下的儿子,虽然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但她依然觉得寒泠万分,牙关不停打颤。
康熙心痛如绞,深抽一口气,勉力笑着:“芳儿,你看孩子的手脚多健硕,朕谢谢你替朕生下一个健康的阿哥!”说到这里,他再忍受不住,偏下眼睛,泣不成声。
赫舍里淡淡地笑,气色越来越衰弱,眼角流下一串泪水,说:“好好保护这个孩子,好吗?”
“朕答应你,就把孩子叫做保成,好吗?”
赫舍里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眼睛闭了闭,低喘着道:“蝶衣是我的妹妹,我把她的终身托付给你了!”
康熙咬了咬牙,潸然泪下,不敢再耽误时间,有力的答道:“朕答应你,朕什么都答应你。”
蝶衣跪在床畔,浑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赫舍里眼瞳涣散,气息萎靡苍白,唇角却绽放出丁香花一般羸弱而甘甜的笑容。
“皇上——?”她轻轻呜咽,“你的手真凉——!”声音低不可闻。
康熙再也控制不住,他爬上床,泪流满面的抱起妻子柔弱的身体。
赫舍里笑容凝结,喘息渐渐低下去,“冷,好冷,抱紧我——!”
康熙紧闭着眼睛,张开嘴,胸口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表情扭曲,满心凄然地抱紧了自己的爱人,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洒落,无声地砸在赫舍里的脸上。
赫舍里微笑着,手指着抬起,摸着玄烨的眼泪。
“皇上,你哭了——!”
“芳儿,你……你还冷吗?”康熙嘴唇哆嗦,声泪俱下地拽起被子,紧紧地裹住她,他紧紧地抱起她,下巴紧贴着她的脸颊,想要驱走她身上的寒冷。
“冷……!”赫舍里没有了别的话语,只轻轻一句。
康熙皱着眉,怔然地、反反复复地抱紧了她,用尽自己全部的热情去温暖她。
“你还冷吗?”
“冷……!”赫舍里咯着血,目光已经散了,呼吸也渐渐消失。这冷,不是眉梢指间的冷,而是冷入骨髓。即使和玄烨紧紧拥抱在一起,她也依然觉得寒冷。
康熙凝注着她,感觉到心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正在一丝丝溜走,头也不回的离他而去。
“冷……”
那本来在慢慢消逝的东西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康熙的眼神彻底恍惚了,他慌乱地望着怀里死去的爱人,双手地四下摸索,不知想抓住什么,也不知想留住什么。
赫舍里的身体冰冷,去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感觉到她的离去,康熙五脏焚烧成灰,终于控制不住,一把抱起她孱弱的身体,歇斯底里地哭喊道:“芳儿——芳儿,你不能走!求求你,不要走,我不能失去你……芳儿,你回来……”他心碎地抱着爱人渐渐变冷的身体,哭得痛不欲生、伤心至极,多日压在心头的愁怨一朝爆发。
可是,已经没有用了,她再也听不到,再也看不到。
被放在床边的婴儿好像知道母后离世,也哇哇地大哭起来。
这一刻,宫里宫外气氛悲伤,所有的人都跪下了。索额图双手高举边关送来的六百里加急军报,“噗通——”一声,也直直地跪在了殿门外。
康熙的哭泣声已经变成可怕的嘶叫了。朦胧中,他似乎听到爱人飘渺温柔的话语声从空中传来:“皇上,芳儿走了以后,只许你伤心一点点,一点点……否则,芳儿去了也不安心。好好照顾孩子,万不可……不可如先帝一般……”
“芳儿……不要离开我——!”暖阁里传出震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声。
………………
日光强烈,暖风熏染,那硕大迎人的“囍”字宛若泊泊流淌的鲜血,蔓延在明府门口的绸缎上,那些被绑在石狮上、匾额上的红绸在风里恣意飘舞,那么曼妙,那么轻柔,鲜血似的红色继续朝里蔓延,蔓延至明府的每一角落。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三拜结束后,新娘先行被送入洞房——明府东南角的葶兰院。
新娘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卢慈,三藩叛乱,卢兴祖被革职后按照八旗制度的规定,回归北京,他的女儿卢慈也随从家眷,从广州回到了京城。
纳兰容若在外面陪席。午宴就摆在院子里,四下里喜乐声声,随处可见的红缎跟着这喜庆的旋律飘舞,一片欢乐祥和。
安管家跑进来禀道:“老爷,公子,曹侍卫来了。”
明珠一愣:“曹寅?不是说他和韩菼,陈维崧,顾贞观四个一道儿来赴晚宴的吗?怎么中午就来了?”他又怪安管家道,“既来了就快请进来啊!这还要我教你吗?”
“他……他是刚从宫里来的!皇后娘娘难产薨逝,皇上悲痛万分,已下令辍朝五日。”
尽管喧哗,但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四下骤然一片寂静。突然一阵凳子的声响,接着便是一个鲜红的影子向外冲去。
“容若!站住!”觉罗夫人喝住他,“今日你娶亲,这像什么样子!”她对安管家道:“还不快去请曹侍卫进来!”
纳兰容若双手握拳,眼神惊痛而迟缓,像根木头一样僵硬地转过身来。
明珠上前几步,正视着儿子,沉重地叹息道:“一堵宫墙如隔关山,你去了又能怎样?”
正文 第95章 国丧
纳兰容若踉跄着后退,脸色苍白地坐下,周围的宾客开始议论,议论的内容当然也涉及到这个满清第一才子,但他眼神儿迷离,双耳轰鸣失聪,什么都听不到了。
入夜掌灯。
葶兰院里烛影冉冉,红蜡泪沿着烛壁缓缓流淌,一点一点地凝结在烛台上。鲜亮的绮罗红帐掩着两旁稀稀疏疏的流苏,床上两条锦被,一条亮红色的上面是百子游春,另一条杏黄|色的上面是鸳鸯交颈。
窗外月光皎洁,明朗朗地泻进窗里,直照得床边坐着的新娘身姿婀娜,清影曼妙。头上的红喜帕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女人这一生最美的、最幸福的应该就是这一天。新娘的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羞涩而甜蜜的微笑。
外面响起了散乱的脚步声,房门猛地被推开,她瞧见那跌撞进来之人的袍角——是与自己身上一样的红色。又有四个人鱼贯而入,她感觉到那带着浓重酒气的人被人扶着坐到自己身边,接着耳边响起嬷嬷的絮叨,然后许许多多的花生、红枣、玉米粒、核桃从四方撒了过来,落在她的衣襟上,最后,头上的盖头被一只秀气的手掀了起来。
一个长得很喜庆的小丫头说着甜美的吉祥话儿,半跪着将托盘递过来,托盘上摆着两个红色珐琅杯,杯中盛着美酒佳酿。
“酒放在桌上吧,”纳兰容若神志恍惚,笑着吩咐道,“忙了半天还没怎么吃呢,空腹饮酒伤胃的。一会儿我们垫吧点儿吃的再饮。”
那奉酒的小丫头看了看向嬷嬷,嬷嬷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示意将酒搁在旁边的桌上,然后领着她们出去了。
随着一声门响,屋里一片寂静。纳兰容若醉眼朦胧,费了好半天力气,才解开了适才喜娘在二人衣服上打的结,他手搓着额头,蹒跚着走至桌边坐下。新娘卢慈瞧他脚步踉跄,知是醉酒所致,于是倒了一盏浓茶递给他,又去往香炉里放了些水沉香,以去除这熏人的酒味。
“这香不好!换了去!”纳兰容若低着头,紧皱着眉,手臂胡乱一摆。
卢慈愣了一下,不敢说什么,于是去换了,走过来,小心问道:“公子,这瑞脑香可使得吗?”
纳兰容若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杯里白酒泊泊。他哽噎着,带着醉意“呵呵”一笑:“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呵呵,好,好,就点瑞脑香……”他转头瞧见窗外的明月,只觉得心里一片荒芜,那荒芜让他痛不欲生,一挥手臂,连声又唤道:“快去把窗关上,快点!快去啊!……”
卢慈忙去关了窗户,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酒,那两个人的合欢酒已被他一个人统统饮下,还不尽兴,索性把桌上的壶提了起来……她想劝,却无济于事。
纳兰容若抱着酒壶,嘟嘟囔囔地趴在桌子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举止怪异,像一个疯子。
卢慈叹了口气,去把被子铺了,又将一条搬到一旁的榻上,然后过去扶自己的丈夫。
纳兰容若挣开她的手,握拳咳嗽了一声,“你先歇息……我去书房坐坐,一会儿过来。”
卢慈手指攥着绢帕,神情呆滞而伤心,看着丈夫摇摇晃晃地开门出去,背影消失在月光中。
窗户纸外,敲梆子的声音传来,夜深,已至三更。
忙忙碌碌了一天,明珠和觉罗氏忧心如焚,两个人坐在桌边,小声说着话。
“皇后娘娘真是命苦,第一胎不是母子平安么?可是今趟却是得子亡母,为什么呢?”觉罗氏摇摇头,痛惜地说。
“唉,还不知道皇上这难过劲什么时候能过去,要不是老佛爷在外面撑着局面,这宫里早就乱了套了——!”明珠皱着眉头,连连叹着气。
就在这时,安管家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禀告说:“老爷,夫人,公子不肯回屋里去,在书房里喝闷酒呢?”
“什么?”明珠震惊地站起身,“他还没入洞房吗?”
安管家垂手静立,不说话了。
“孽障——!”明珠顿时气结,一拂袖,怒不可歇地往外走去。
“老爷——!”觉罗氏担心儿子,定住神,急忙跟了出去。
书房里一灯跳动如豆,诗稿漫天飞舞,说不尽的凄煞惨绝。
纳兰容若喝得烂醉如泥,趴在书桌上,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淌到桌子上,又沿着桌子流淌到地板上。他神志不清,喃喃自语,忽然带着悲凉的哭腔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泪流满面,又凄恻地痛哭出声。
明珠走了进来,被儿子疯疯癫癫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咬了咬牙,走过去,一把揪住儿子的衣领,将他拽起来怒叱道:“孽子,你给我回房去!”
“阿玛——!”纳兰容若手一抬,砸着自己的胸口,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顿了顿,身子一摇晃,又开始傻笑,“皇上要不起她,她还是去了——!”
听到儿子的胡言乱语。
明珠气得脸色发白,唇角微颤,欲哭无泪,扬手就要打。
“老爷——!”觉罗氏大惊失色地冲过来,昂着头,奋不顾身地拦住丈夫挥起的手掌。
“容若心里难受,他心里难受,你先别动怒,啊……”她慌慌乱乱地劝道。
明珠气恨不平,眼睛里喷出熊熊烈火,一咬牙,恨声道:“大婚之夜,让新娘子独守空房,像个什么样子。这孽障今日在婚堂上的行为就已经引得诸多朝臣非议了,如今他又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我今日要不打醒他,这个畜生日后还不知道闯出什么弥天大祸来?!”说着,他大力挣开觉罗氏的双手,目疵欲裂,狠狠地煽了儿子一个巴掌。
纳兰容若被父亲被这重重的一巴掌打得转过身,歪歪斜斜地后退倒地。他先是目光惊醒,然后眼神急剧变化,再是脸色痛苦纠结,到最后一咬牙,一声不吭,毫无悔意。
明珠登时火冒三丈,咻咻地喘着气,正要冲过去再打。
“老爷——!”觉罗氏痛哭一声,跪倒在地,拼死拽住丈夫的袖子。安管家眼神焦急,心疼地望着挨了打的少爷,再看看脸色铁青的老爷,他战战兢兢,举手无措,并不敢上前劝阻。
明珠和觉罗氏正在争执间。
一袭红色嫁衣的新娘子卢慈忽然闯了进来,她扑过去,紧紧地护住自己的丈夫,仰头哭喊道:“阿玛,不要再打了,你饶了公子这一回吧!儿媳今天刚刚进门,如果连这点情面都没有,那儿媳活着还有什么盼头?”说着,泣不成声,连磕了三个响头。
明珠双手,被震住了,觉罗氏也被撼动了。他们呆呆着看着卢氏,心中庆幸上天让儿子娶了这么好的儿媳。
“公子,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卢氏含笑止泪,眼神温柔,双手托住纳兰容若的臂弯,将他搀了起来。
纳兰容若一边起身,一边看着她,眼中充满了错愕,同时也有些许愧疚。
明珠和觉罗氏不再说话,面面相觑。
“夜已深,阿玛,额娘,你们也早点歇着吧!儿臣先告辞了。”卢慈强颜欢笑,温温静静地福了一福,然后搀着丈夫的手臂,一步一步地往书房外走去。
纳兰容若闭了闭眼睛,沉默不言,行动有些僵硬,表情却渐渐平静下来。
——
大行皇后年仅二十二岁就归天,举朝震惊。
在赫舍里去世的当天,康熙整个人嘶泣不止,形同疯癫。亲王显贵、文武大臣们身着朝服,救火似地进宫劝慰,但都无济于事,还被咒骂着轰了出来。皇上一直在痛哭。太皇太后又派皇上的||乳|母孙氏前去劝慰,试图使这疯狂的皇帝恢复理智,用温言细语平息他的悲痛。因为康熙一向敬孙阿姆如生母。可是这位嬷嬷鼓足勇气的话还没说一半,皇上就暴跳如雷,恶狠狠地哭嚷道:“你滚开,都给我滚开,不要打扰我和芳儿?!”
孙阿姆吓得差点跌了个跟头,连忙离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
悲痛盛怒之中,谁也不免糊涂。
无奈之下,太皇太后拖着孱弱病痛的身体再次来到了坤宁宫。一见到祖母,康熙忍不住悲戚道:“皇阿奶,玄烨好辛苦!玄烨不想再当这个皇帝了!”
“住口——!”孝庄眉目震惊,脸颊抽搐,咬牙喝道。
然而康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扯着嗓子,在那里乱哭乱叫:“连我唯一心爱的女人,老天都要夺走。如果做皇帝的代价是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玄烨宁愿不当这个皇帝!我不要当皇帝了……”
孝庄悲怒至极,狠狠挥开了右手,顺势拿过茶几上的一杯冰水,“哗”的一下,狠狠泼在康熙头上。康熙一个冷战,被寒冷的冰水浇得透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孝庄噙着泪花,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指着自己的心窝,哭着大叫道:“玄烨!你不想当皇帝也可以,先杀了我吧!”
康熙一愣。从他懂事以来,祖母还从来没有这样凶颜厉色,悲痛欲绝过,而祖母说出了这样的话!康熙吃惊了,眼睛里流露出犹豫,犹豫的背后,理智闪出一星光亮。
“你是不是要我再浇你一杯冰水?”孝庄又喝了一声。
康熙打了个冷颤,在祖母面前跪倒了。
孝庄浑身哆嗦,双手抓住孙子的臂弯,颓然地跪倒在他面前,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几口气,她竭力平息了片刻,终于勉强用她平日温和的口吻说下去,不过嗓音还在:“芳儿难产之际还念念不忘地嘱咐,她说:“今日儿殁,自是天命,万望皇上自珍自爱,以祖宗大业为重,以社稷万民为重,不必伤悼。她这样识大体顾大局,你竟敢为一己之爱而忘祖业?怎么对得起芳儿?”
满屋子的人泪水滔滔不绝,都跪下了。
康熙昏昏沉沉,不死不活,最后,大约耗尽了精神,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太皇太后见皇帝悲痛欲绝,一切不顾,自己也深爱赫舍里的为人,所以代皇帝传谕:“辍朝五日,亲王以下,满汉四品以上并公主、王公福晋等哭灵。”
此时正值平叛战争之初,三藩气焰嚣张,占据了广大地区,清军出师不利,王朝处于危急之中。如此窘迫的局势下,朝臣们面对一蹶不振、无心朝政的皇帝,忧心不已。经历过顺治十八年的人们都还记得,董鄂妃的去世,让先帝顺治看破红尘,消极遁世。如今,又一位贤后薨世,皇帝的伤心有目共睹,历史似乎又在重演。
太皇太后失去最疼爱、最得力的孙媳,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孙子的情况更是让她既担心又焦急。
——
次日清晨,皇太后和各宫庶妃来向老祖宗请安。
孝庄容色疲惫、憔悴,眼睛已经红肿,坐在长榻上以手撑额,轻声啜泣。礼毕,皇太后坐到太皇太后左手下,强笑着安慰道:“老祖宗保重身体,莫要悲伤太过!”
孝庄的哀痛陡然变得异常强烈,她神色惨然,声调呜咽地说:“芳儿实在称得上是玄烨的嘉偶啊!我一心指望他们两人永偕和好,娱我晚年,谁知竟中道而分!从此以后,谁能像她那么侍奉我?谁能如她那般顺我心、合我意?我有话又能与谁共语?谁还能与我一同筹思谋划?……”她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了。后宫各位庶妃都跟着呜呜咽咽地哭了,很是伤心。
皇太后眼眶泛酸,抽泣道:“皇后是皇上心坎里的人,也难怪皇上这么伤心。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孝庄黯然道:“谁说不是呢!青梅竹马的情分儿,凭谁也受不了啊!”她苦恼的皱皱眉,想到孙子玄烨就不免想到儿子福临:“为什么老天爷对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如此残忍!残忍到让他们都要饱受痴情之苦!老天爷——”她流着泪,无可奈何的喃喃自语。
………………
面对元后的猝然薨逝,康熙肝肠寸断,痛哭不止,完全失去了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仪风范。
他为爱妻上谥号为“仁孝皇后”,同时又将岳父噶布喇封为一等公,世袭罔替。
仁孝皇后的梓宫被安放在乾清宫。乾清门至隆宗门外布置皇后仪驾,皇帝及妃嫔、宫人等一律成服即(穿缟素)。宫内停灵三天,在此期间王公、大臣和公主、王公福晋、夫人等齐集宫内外,每日早、晚两次举哀。全国官员在27天内、民间7天内不准搞嫁娶等喜庆活动。从满洲入关,到天下一统,三十多年以来,朝廷还没有举行过这样隆重的葬礼。于是,北起长白山、黑龙江,南到两广福建,西越河西走廊,东至海滨,广袤辽阔的大地上,处处设其灵位,飘飘白幡,成为第一次震动天下的国丧。
乾清宫里,赫舍里皇后的梓宫停放在正殿。康熙独自留在暖阁里,精神恍惚、不吃不喝,没有人敢去打扰他,更没人敢去劝。经历丧妻之痛,康熙身心疲惫,形容憔悴萎靡,死静静的躺在软榻上。从第一次宫外初遇到如今天人永隔,十年了,往事历历在目,乾清宫里处处留有她的痕迹影象,使他触目伤情。书房里有她用过的笔砚、她临摹的楷书;妆台边有她忘在那里的一副珍珠耳环。东梢间的卧室是他们俩共有的。他的腰边还挂着她亲手为他绣制的香囊……
康熙心痛如绞,两行热辣辣的泪水沿着消瘦的面颊慢慢流下。少顷,他咬紧牙关,一起身走到桌前,什么也不去看,任凭思绪潮涌,奋笔疾书,把一腔感念都倾注笔端。然而泪随文下,泪多还是墨多?一行行字迹,是墨汁写就还是泪水染成?
两天之后,赫舍里皇后的灵柩就要移往西华门外的殡宫。康熙要在今晚把这篇祭文焚化在她的灵柩前。从来作文章不象今天,哀思如泉,文思如泉,泪水如泉。只恨手笔太慢,数千言竟无点窜,手不停笔地一挥而就。搁笔之后,他仿佛痛哭了一场,胸中的郁闷、哀伤减轻了许多。他走出暖阁,走出正殿。
廊下几张桌椅,是供小内监抄录皇上御笔的,此时他们一个个竟哭红了眼,哽哽咽咽地抽泣、叹气。见皇上出来,连忙跪倒。
康熙拿起抄录的纸折看了看,说:“哭什么?”小内监忙奏道:“实在是万岁爷的祭文催人泪下,奴才们实在忍不住了……”
康熙嘴唇哆嗦,强忍住泪意,一个急转身,连忙走开了。
二鼓以后,夜深人静之时,康熙一身素色衣服,身形凄凉,手抚冰凉的棺面,独对着灵柩发呆。小太监捧来金炉,康熙面对着灵堂,拿起他亲笔写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开始还想硬撑着朗朗而读;后来泪随语出,抑制不住;读到最后,声音嘶哑,泪湿胸襟,泣不成声,几乎不能完篇。小太监流着泪举起火,康熙瘫坐在地上,泪水汹涌而出,在灵前亲自把祭文一页一页地焚烧在金炉之中。
康熙祭毕,便默默坐守在灵前。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在他的心底都是一个永恒的烙印。
月光下,临窗抚琴的清雅秀美;围场里,风轻云淡的飒爽英姿,害羞时,微微泛红的脸颊;生气时,高高撅起的嘴巴;难过时,黯然垂泪的楚怜;发呆时,双手托腮微微眯起的眼睫。
康熙双目发直,嘴角含笑,面上带着揪心的伤痛。
千回百转,哀思总难抛开,连想闭眼歇息片刻,也都做不到。寂寂冷夜,仿佛理解他的心情,连风声都息了。满天星斗,银汉无声,因为月黑而星光格外明净,闪烁的光芒,使他不禁又想起赫舍里那双纯真明亮的会说话的眼睛……
正文 尾声 沉浮
五月初五日,天亮时,由80人抬着大行皇后的梓宫,在皇帝亲自监送下,恭移至西华门外的殡宫。
抬棺柩的八十名八旗官员,身着丧服,帽顶饰白,举杠上肩。
萧瑟的晨风中。
沉重的棺柩离地而起,缓缓出了满堂素帷白幔的乾清宫正殿。
康熙一袭缟素,平静而从容的跟随在侧,眼底隐没了悲痛,他的行为举止沉稳尊贵,不动声色,极合身分。
等候在台阶两侧的亲王以下各官员、公主、王公福晋、夫人等跪迎灵驾,举哀奠酒。
官员们抬着棺柩走下月台,往乾清门移动,突然坤宁宫的宫女、太监们冲上去拦道痛哭,哭得死去活来,声嘶力竭,攀着棺木绳索,不许抬出宫去。眼看几个宫女就将哭昏过去,护灵大臣喝斥责骂都没有用,当着皇上的面又不敢动鞭弄杖,一时竟然手足无措了。
康熙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负手而立,看着这些哭得如丧考妣的下人奴婢,心里十分感慨,半晌无言。后来,他非常和蔼地问:“你们为什么拦路?”
小顺子和小吴子连连磕头,哭着回答:“奴才们舍不得皇后娘娘!”
康熙笑了笑,说:“她去了,你们将分发别宫主位名了,难道不愿意?”
“不!不愿意!”太监和宫女泪流满面,拚命摇头。他们再清楚不过,别看那些庶妃现在哭得很伤心,日后她们会把对赫舍里娘娘的嫉妒、怨恨都发泄在他们这些坤宁宫旧人的身上。
佩玉浑身哆嗦,惊惶地哭道:“那还不如跟了娘娘去呢!”
“哦,好丫头!朕想跟着她去而不得……好,你们暂且让开,朕有话对你们说!”
宫女、太监们不敢违命,棺柩终于顺利地出了乾清门,东一长街了。
康熙对痛哭的奴才奴婢们细细看过一遍,缓缓说道:“朕的心愿不能完成,朕可以成全你们的心愿。你们就都随仁孝皇后去吧,替朕好好侍候她!”
哭声陡然增强了一倍,有人真的哭昏过去。
康熙点头赞叹,举步出宫去送灵柩。安亲王岳乐面色吃惊,疾步上前,在乾清门外追上康熙,躬身道:“皇上悲悼,确是纯情。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敢请朝廷免去多人殉葬……”
康熙脸一沉,不高兴地说:“殉葬乃国家旧俗,不然皇后有何人服侍?况且,朕想随她同去,尚且不能,奴婢们自愿殉主,忠义可嘉,朕岂能不成全他们?”
岳乐还想再说什么,康熙已不顾而去。
想到满洲贵族皇家确实有殉葬的风俗,这位以慈悲为怀的皇叔暗叹一声,摇摇头,也就无可奈何了!
大行皇后的梓宫在西华门外的殡宫停灵的二十多天时间里,康熙几乎每天都亲自到皇后的梓宫前举哀、奠酒,辰时去,日暮放归。
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康熙亲送赫舍里皇后的梓宫到北京城北郊沙河地区的巩华城暂安。
在梓宫安放处,康熙独自一个人静坐,孤寂的漠视着前方。他手里紧紧攥着当年赫舍里皇后亲手所绣的荷包。荷包上的并蒂莲和鸳鸯仍栩栩如生。他的视线很远,远得让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多年来于梦中百转千回的画面。
大婚之夜,他激动紧张得手脚都在,轻轻掀起神秘的红盖头,一身红装的新娘嫣然一笑,用大胆,真诚、明澈的眼眸凝视着他;
秋游之日,山野茫茫,马蹄飞溅,并辔而行,执手欢歌。
“小玄子,芳儿能和你信马由缰,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两匹马挨的很近,她的笑容在日光下娇美如花。
“往后啊!芳儿要跟小玄子寸步不离!”
“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
“对!”
“那……我要是做了叫花子,去要饭呢?”
“你端着碗,我给人家唱曲儿!”
“那我要是……读书呢?”
“你捧书,我捧茶!”
“那……我要是跟谁打架呢?”
“谁打你,芳儿就拿弹弓打谁的脑门!”
……
康熙唇角抽颤,面容扭曲,再一次流下伤心的情泪。
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流露出那不为?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