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时,夜晚的一阵风夹着寒意,兜头刮来,孤立的天子不禁缩了缩肩膀。图德海借机从一个角落里窜出,连忙跪下启奏:“请万岁爷添衣。”
康熙理也不理,只管紧皱眉头,杵在那儿。
“万岁爷请添衣裳,别着凉了。”图德海跪在地上,不厌其烦地又奏。
“烦人!”康熙厉声喝,瞪了他一眼。要是旁人,也就闭口了。图德海忠心耿耿,平日里见惯了皇上的各种脸色,陪着笑脸又说:“万岁爷,添件衣裳吧!着了凉,奴才怎么交代……”
康熙嘴角一抽,勃然大怒,一把夺过图德海腰带上悬挂的鞭子,照着他没头没脑地一顿猛抽,劈劈啪啪地打了好半天。图德海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受着,不叫喊、不呻呓,也不躲闪,就像一块石头,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势。
康熙打累了,扔掉鞭子,喘着气,喝道:“滚!”他自己精疲力尽,一转身,慢慢走向养心殿去了。
图德海望着万岁爷的背影,暗暗嘘出一口气,脸上浮起释然的微笑。几名小太监跑过来,悄悄扶起图德海,见他俊俏的脸上也挨了几鞭,同情地低声问:“图总管,不碍事吧?”
图德海抬起手指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嘶嘶吸口气,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咱们万岁爷就是真龙天子。这叫做龙性难撄,懂不懂?”经常挨康熙鞭子的内侍们,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咂咂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
中秋节过了以后,八月二十日,康熙陪同孝庄祖母,启程前往遵化温泉静养,同去的还有马佳氏、钮祜禄氏和几位宫廷御医。
皇宫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我每天强打精神看百~万\小!说,练练字,有时和茗惠一起刺绣,弹曲儿。
日子一天一天,平平静静地过去。
入夜的时候,我披着褂子站在窗前,望着清泠的月色从树枝上抖落,颇有一日三秋之叹。
玄烨应该快回来了吧!我手抚胸口,痴痴地想着,似乎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他了。
“娘娘,该喝药了!”身后,美景托着银盘送上药盅。
康熙临行前,关照了一下太医院,王太医每天都来为我把脉,开出了几剂调养气血的方子。
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连喝了好几服汤药,我的身子却越来越弱不禁风。久而久之,我现在一闻到苦汤药的刺鼻气味,就觉得反胃。
美景走过来,双手奉上药盅。
我咬咬嘴唇,绝望地一挥手,将药盅打翻在地。
美景吓坏了,双腿打弯,直直地朝我跪下了。
“娘娘,您别这样?”她悲悲切切地哭喊。
我万念俱灰的双手掩面,阵阵呜咽从喉咙涌起,胸口如刀剜般疼得抽搐在一起。
玄烨!玄烨!!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我浑身抽颤,再也抑制不住的放声痛哭。
美景伏跪在破碎的药罐药盅旁,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答扑答”直往下落,也哭成了一个泪人。
次日清晨,薄烟微拢,寒风萧萧,我披着斗篷,轻悠悠地来到了御花园。御花园里松柏如盖,寂静无声,露珠清凉,花圃里的鲜花芳草相继凋零,各色,沾着风雨,散落了一地,甚是凄凉。
我抬起手指,几片凌空飘落的丹桂擦过我的指尖,我仰起头望着天,发现天空白得像雪。
良辰美景一声不吭的跟在我的身后,我满心凄楚地往前走,出了御花园,折向西,便是那条静寂的西二长街。两旁宫墙矗立,头顶只露出窄窄的一道蓝天,重重殿阙、层层宫院,仿佛都深深陷没在厚重的宫墙之下,只有一道道深黄琉璃瓦屋脊、高高翘向天际的飞檐和檐上九个欲飞的压角兽,求救似地浮出墙头。
我撑着一口气,走得很累,鬓发都被冷汗湿透了。时不时,一阵阴凉的冷风袭来,我缩着脑袋打了个寒噤,浑身颤栗不止。
良辰美景眼神焦急,走过来扶住我。我轻轻笑了笑,视线抬起,理了理鬓边的乱发,恢复了以往的端庄沉静。举步走向琼苑东门,我身姿轻盈,步履稳健,不要人搀扶。
良辰美景惊异地互望一眼,紧紧跟上我。我头也不回地往东走,到了千婴门下,我掉头望了望,停步片刻,毅然转身向北。美景大惊失色,慌神地喊了一声:“娘娘!”
我咬着唇角,像没听到一样,加快脚步,径直走向乾东五所大门。两个侍女提心吊胆,紧跑两步,拦跪在了我面前,哀求似地齐声喊着:“娘娘!……”
我慢慢地笑着,平心静气地说:“你们不要怕,我只是去看看两位小阿哥!”
良辰美景忧心忡忡的望着我,我目光清莹,面色坚决,她们无奈之下,只得让开。我张开嘴,释放了一下胸口的闷气,一脚踏进了乾东五所的垂花大门。
朝阳弥漫的院子里,保姆抱着一个小阿哥在簷下逗弄。孩子又白又胖,穿着黄|色的绣缎小袍,头上胎毛未剃,黑黑的披在额前、鬓角和脑后。
我凭借着直觉,判断出这是茗惠的儿子保清,按出生顺序,他是玄烨的第五个儿子。如今,承瑞承庆承祜禞饬耍砑咽喜碌幕仕淖尤舨旎氩啪鸥鲈麓螅g逡膊还虐胨辏嫦咸炀旃苏饬礁龌首樱盟墙〗】悼档爻ご蟆?br />
一想到自己早夭的孩儿,我的心仿佛流着酸泪苦血,暗暗发抖。
就在这时,保姆怀里的孩子不知受了什么感应,慢慢转过头,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我,随后伸出一只胖得像藕,手背上有四个小坑的小手,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
我眼眶湿润,再也忍不住了,猛冲过去,一把夺过孩子,紧紧搂在怀中,一阵哭又一阵笑。我感觉到自己身上沉睡的母性觉醒了,怀里这个软软的、暖暖的、活生生的小孩子牵动着我的心脉,紧贴着他柔嫩的小脸,感觉那小手的触摸,听着他咿咿呀呀的娇嫩声音,我的心一阵又一阵地在悲痛和甜蜜中。这张可爱的小脸上,有玄烨的脸形、玄烨的眉毛和鼻梁。我细细分辨着,大滴大滴泪珠滚落下来,落在孩子的小脸上。
保姆早吓呆了,跪在我脚下浑身哆嗦不知所措。院里还有两个||乳|母,也都原地跪着,头都不敢抬。良辰美景十分着急,对保姆连使眼色,保姆终于明白过来,对我猛叩了个头,躬身退下。不一会儿,本所当值太监率领着侍奉皇子的四十人同来参拜娘娘,其中保姆八人,||乳|母八人,针线上人、浆洗上人、灯火上人、锅灶上人各四名,还有一些守门、清扫等执事太监。
当值太监陪笑道:“小阿哥饮食起居平安康泰,娘娘请放心。”
我全不在意,一门心思地亲吻孩子的小脸蛋。
“娘娘请回。上面要知道了,奴才们吃罪不起。”
我视而不见地看看他。他浑身在发抖,不住叩头。
“娘娘开恩——!”
“娘娘开恩————!!”四面都在哀告,侍奉阿哥的四十人环绕着我和孩子跪成一圈,连连叩头。
美景俯下身来,在我耳边小声说:“娘娘回宫吧,叫人知道了,可就……”说着,她想从我怀里抱过孩子。可是保清却无比信赖地搂住了我的脖子,全身伏在我怀中,谁也不要。我全身簌簌发抖,心坎又酸又痛,又怎么能舍得放开手?
美景急得连连说:“娘娘,不能耽搁啦!快走吧!”良辰也跑过来拉我。
“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四十个人一再叩头哀求。当值保姆对领班||乳|母使了个眼色,||乳|母告了罪,站起身解开衣襟,露出半边丰满的胸房,终于把阿哥吸引过去。保清舒服地躺在||乳|母臂弯里,贪婪地着||乳|汁,咽得咕噜咕噜地响,不时转过眼珠子照应着我。
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这一刻,我的心仿佛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泊泊地淌着血。
我泪眼婆娑咬紧牙关,转身便走。刚到门口,没由来的眼前一黑,失足歪倒在地……
………………
几盏飘零的宫灯在漆黑的夜幕下透出微弱的光芒。
阁子里烛影跳跃,纱帐低垂。
浑身上下又冷又痛,我掀开了沉重的眼皮,视野里冒出来的是蝶衣满脸泪痕的小脸。
“娘娘,你醒了!”蝶衣用帕子拭了拭泪,身子前倾,注视着我。
我勉力笑了笑,扎挣着说道:“蝶衣,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了。虽说是额娘派你来服侍我,可是在我心里,一直拿你当作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开始咳嗽。
蝶衣听了这话,低下眼睛,哭得说不出话来。我一面喘气,一面低低探手道:“蝶衣,我躺着不受用,你扶我起来靠着坐坐。”
蝶衣泪如泉涌,哽噎道:“娘娘的身子不大好,太医说要好好躺下歇着。”我闭上眼睛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又低喊着要坐起来。蝶衣没法子,只得同端药进来的美景把我扶起来,两边用软枕抵住,锦被拉盖在肩头上。我嘴唇干白,哪里坐得住,自觉下身硌的疼,狠命的撑着。叫过美景来道:“把针线笸篮拿过来……”说着,又喘成一处。
美景不解,只是发怔。我两眼瞪直,气息虚迷,脑袋歪了歪又咳嗽起来,遂即吐了一口血。
“娘娘——!”帕子掩过来,惊痛的哭喊声。
李嬷嬷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看到这幅光景,她变脸失色,放下盆子转身就往外走。
………………
夜幕下的紫禁城。
远远的。
一匹骏马飞奔出了宏伟高大的神武门。
十万火急的马蹄声骤响在清寂的郊外古道上。
十月初四日。
天已大亮,朝阳照在金黄|色的行宫殿瓦上,发出暗红色的光芒。
康熙孤身一人立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背上落了一片鲜亮的阳光。图德海面色惨白垂着双手,焦急万分的站在离万岁爷很远的地方。
两天前,宫中传来急报:皇后娘娘抱恙。万岁爷得知了皇后的病情,震惊焦厉之余,又不忍心惊动刚刚从疾病中恢复过来的太皇太后。这三天来,除了在祖母面前强颜欢笑外,康熙夜夜失眠,日日焦虑,整个人形容憔悴不堪。虽然已经在归京的途中,可是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任何人看了都会受不了。
未时已过,康熙在图德海的带领下,前往附近的香云寺礼佛。
十月深秋,香云寺隐藏在满山绿海中,幽静得不似人间。康熙在寺院住持的陪同下,走进大雄宝殿。住持虔敬地呈上一束线香,康熙接过,郑重地往佛前长明灯上点燃,“扑”,小小的火焰一跳,线香燃着了,袅袅青烟飘起。康熙虔诚地擎着线香,仰头望定了慈眉善目、法相庄严的的如来全身。
“扑”,小小的火焰又一跳,熄灭了。
就在这时,御前侍卫曹子清脚步错乱地闯了进来,撞倒似地跪下,满面仓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启禀万岁爷,宫中奏报频传,皇后娘娘病危!“
康熙听了这话,顿时脸色大变,将手中线香往香炉上一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那些下不完的台阶,无穷无尽!康熙双眼火燎,连跨带跑,一步三阶地往下冲,曹子清手按佩剑,跑得张着大口喘气,也追不上他。
蓟县西北处的皇帝行宫巍峨壮丽。康熙跳下马一路狂奔,一脚跨进了殿门,只见皇祖母强撑着病怏怏的身体,坐在圈椅上,面色焦急的等着他。在孝庄的脚跟前,跪着满额虚汗的傅太医。很显然,他已经将中宫病危的消息透露给了太皇太后。
康熙面色如雪,急剧地喘气,双眼直直地瞪着傅太医,半响后,才神情复杂地吐出几个字:“不解朕意!”
孝庄叹息一声,用命令的口吻说:“皇阿奶身体已无大碍,皇后病危,皇上可速速回宫省视,等皇后病情稳定了,不妨再来接我。”
得到了祖母的允许后,康熙不再耽搁,欠身施一礼,拔腿往外跑。
下午申时三刻,夕阳高照。
出了行宫的大门,纛旗下设有御辇,康熙跑过去,从侍卫手中夺过缰绳,翻身上马,猛抽一鞭,那雪璁马掀起前蹄,昂然一声长嘶,往前一纵,便飞箭一般蹿下道去。
追出来的图德海一看,急得又喊又跳,一面跑一面指着那些发愣的御前侍卫、仪驾及豹尾班、长枪班,大吼道:“快跟上追呀!你们这些笨蛋,发什么呆,快追呀!”
太监竟敢骂侍卫“笨蛋”,这还了得!但此刻谁也记不起这些上下尊卑了,侍卫们如梦方醒,跳上马,呼啦一下跟着追下山。于是从行宫一路往北的大路上,如同一场激烈的长途赛马,道边行人都吓得东逃西散:一匹雪白的骏马挟着风暴骤然驰过,后面又有一群马队卷着黄尘席地而来。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跟上来了一队无法飞跑的手持笨重仪驾的骑兵,人们才知道是皇上出巡,赶紧老老实实地跪在路旁。
曹子清纵马急追,在两公里处才追上了皇上,他抬眼一瞧,只见康熙紧皱着眉,泪流满面。沿途,有拦道的关吏不认得骑马狂奔的人是谁,拦马要税。康熙表情凶狠,抬手就给了他一鞭子。就是这点耽搁,随行的大批侍卫们赶到了,大喝道:“闪开闪开!皇上御驾在此!”关吏吓得屁滚尿流,跪在道旁磕头如捣蒜。康熙已经把他忘了,加鞭飞冲过关卡。曹子清率领几名御前侍卫已全速冲到了皇上的前面,打马飞跑,大声喊叫:“闪开闪开!大小官员军民人等一齐闪开!圣驾来了!”就这样,才避免了更多的伤害和更大的马蚤乱。
康熙对这一切全都没有注意,没看见也没听到,只有一个意念支持着他:要快点回去见她!
马不停蹄,披星戴月,连夜赶路。
从位于蓟县西北二十多公里处的皇帝行宫到遥远的北京城,行程将近一百五十公里。康熙只用了不到十二个时辰便赶了回去,速度几乎超过了六百里加急。
凌晨时分,神武门上的晨钟敲响,守夜的禁卫们隐约地看到有一匹白色的骏马飞奔而来。等到他们回神,白马已如疾风闪电般飞进了宫门。
西直门、新街口、西安门,飞也似的从康熙身边闪过,远远地抛在身后。御马监精心喂养的这些骏马,大约从来没有这么狂奔过,雪璁马喷着鼻息,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似的,汗水把马毛粘在一起,又往下滴答着。人也不比马强,里里外外的衣裳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然而康熙仍然发疯似地抽打胯下的御马,只有当如注的汗水要迷住眼睛时,他才匆匆地擦了一把。
这一股白色的旋风穿过金鳌玉蝀桥,直刮到了玄武门前。这里是大内,是紫禁城,任何人到此都得下马下轿。侍卫们不敢违禁,曹子清紧急勒住马缰,准备下马。忽然听见“啪!啪!”两声猛烈的鞭响,康熙表情痛苦,几乎全身贴在马背上,“嗖”的一下狂风一样冲进了玄武门!侍卫们来不及眨眼,来不及反应,只惊得目瞪口呆,没有一点办法。
康熙泪眼凄迷,耳边只有风声,失去了对其他一切的反应能力,几乎是凭着本能,纵马冲进顺贞门,在御花园内横冲直撞,闯出了东门,奔驰在东一长街上。自从二百多年前大明永乐皇帝兴建起这所举世无双的辉煌宫殿群以来,在重重金殿的红墙黄瓦之间,还从来没有人敢冒死牵马从这里过一过,而今这寂静的黎明,暴烈的马蹄声却在高高的宫墙间震响!
日精门闪过去了,许多宫女、太监惊慌失措的面孔闪过去了,康熙直奔到坤宁宫院落,才勒住了马。他刚跳下来,雪璁马瞳孔涣散,四蹄一软地瘫倒在地。
望着坤宁宫的殿门,康熙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焦急,面容扭曲痛苦地大叫一声,撒腿往里冲。乾清宫里急急赶来的一大堆侍从内监,也只得捧着金盂、金杯、金盆等等御用物品跟着一块儿跑。他们哪里追得上康熙,还没有到坤宁宫后殿,便跑得气喘吁吁了。
“芳儿!”康熙大喊着,飞跑进了寝宫的宫门。李嬷嬷抬起红肿的眼睛,惊讶地耸起了细眉。她身边的宫女、内监们一个个张大了嘴,这太不可思议了:天下至尊、万民之主,竟这样不顾威仪地跑了起来!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狂跑的康熙跨过门槛时绊了一下,猛地摔进门里四五尺远,趴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哎呀”一声,吓呆了,近在咫尺的守门太监小顺子甚至一时都没想到该去扶一扶皇上。
眨眼工夫,康熙已跳起身来,步履如风,匆匆往屏风后面冲去。
正文 第77章 相见
窗户纸上泛起朦胧的曙色,坤宁宫里灯烛辉煌,温暖清静,纱帐如流水般轻柔地摆动。
良辰美景双手抱膝,倚墙靠桌地睡着了。蝶衣手握丝绢,若有所思的站在熬着参汤的炉子旁。
当凌晨五更的梆子敲响时,我浑身一震,大汗淋漓地喘着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寝宫里很安静很安静。朦朦胧胧中,我看到床边似乎坐着一个人,坐姿硬朗,炽如烈火的眼神,矜贵轩昂的脸庞,莹莹生光的眸子。
好熟悉好熟悉!
我费力地辨认着,视线里忽然涌出一层厚重的泪雾,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芳儿?”近在咫尺的呼唤,夹杂着一丝深切的,那人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浅浅地笑着,眨了眨眼睛,嗓子眼因为这份热切的盼望变得异常干涩。
玄烨,我好像看到了玄烨又喜又痛的目光。可是——
瞧我多傻!玄烨不在宫里,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我的病榻旁呢!
我双手冰冷,痴痴一笑,无力地闭下眼睛。
做梦真好,梦里面可以看到玄烨,那我宁愿一辈子昏睡不醒。
我眼睫轻阖,乖乖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种若即若离的幻象会消失。
片刻后,伴随着一声低切的抽鼻子声。
一个的巾帕触到了我的额头上,随即又移到了我的鬓角,我的鼻尖。
有人在帮我擦汗。
我悚然一惊,手指头在那人温热的掌心里急遽发抖,眼睛愈发闭得紧了,生怕会醒过来。
康熙坐在榻旁,偏下脑袋,神态温柔而又小心,他用香喷喷的巾帕拭去了我额头和鼻尖上渗出的汗珠。
这种熟悉的感觉,这种动人的气息。
我心神慌乱,眼睫毛按耐不住地闪动,突然睁开眼睛来。
阁子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两双炽烈的眼眸猝然纠缠在一起,我心跳轰鸣,唇角怔怔哆嗦,无意识的撑起身子来。
“小心!”康熙痛声低喊,身子前倾,急忙扶住了我孱弱的肩头。
我屏息凝神着,胸口的起伏一轻一缓,仿佛得了失语症,只是一瞬不瞬地瞅着他。
康熙眸色乱颤,目光晶莹地波动,滚烫的热吻遂即印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闭下眼睛,感觉到胸膛内有一股酸涩的气流在慢慢上升,然后涌在了我的喉咙里。
康熙轻轻地抱着我,乌黑幽邃的眼底隐藏着一丝脆弱的泪光,他抿嘴微笑,声音已有些哽咽:“对不起,我不该生你的气,更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宫里!都是我的错!”他喃喃地,无限自责地说,歉疚的眼神里透出一息紧张,一息害怕。
面对那双深情真挚的眼眸,面对那张魂牵梦萦的熟悉面孔,我手脚僵硬,什么也做不了,只是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只是抬起俏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康熙嘴唇干白,双目失神地望着我,他的脸庞上凝结着一层热烈而又黯然的光芒,手指颤了颤,他碾转反复地握紧了我的手,似乎想要用他那双温暖的大手驱走我身上的寒冷。
十指紧紧交握,感觉到彼此的血脉紧紧相连,泊泊流动。
我鼻子发酸,开心地笑,半响后,才小声地问:“皇上…你怎么会突然回来?你的手好烫好烫?你发烧了么?”声音细若蚊蚋,轻不可闻。
康熙低低地笑,眼神有些怜爱,他抱紧了我,怔怔地,一字一顿地吐露心声:“朕想你了,朕发疯地想你!朕再见不到你的话就会立刻死掉!”
我呆了一下,手指轻触他清瘦的面颊,含笑凝视他,用腼腆羞涩的声音打趣道:“瞧,你是皇上,说出这些话,也不怕人家笑话?”
“朕不怕!朕就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康熙按住我的手,眸光坚定无比,他淡淡地笑,呼吸低低的,着,那种…刻骨铭心、无法言语的温柔眼神,震动了我。
终于,在我病困交加之际。
我的丈夫,我深深眷恋着,朝朝期盼着的人儿回到了我的身边。
从黎明到黄昏,除了向皇太后请安之外,玄烨在坤宁宫呆了整整一天,端药送汤,嘘寒问暖,对我体贴入微,关乎备至。而我的病情在他的细心照料下,也奇迹般的有了大大好转。
日落时分,我面带浅笑,在他温柔的注视下沉沉入睡。同时,我也有些担心玄烨的处境,我十分了解他的性情,抛下病愈的祖母回京探望自己,是有违孝道的事情,玄烨常常说自己以“孝仁”治天下。他这样做,需要很大的勇气。第二天一早,我就活蹦乱跳、气色很好的催着他上路了。康熙虽然年轻气盛,但他一向沉稳自矜,理性大于感性,他深知祖母还在归京的路上等他,辞别了我,便马不停蹄的赶去迎接。
十月初八日,祖母二人一同顺利返京。
正文 第78章 萌芽
康熙和孝庄祖母一回京,这紫禁城里就是另一番热热闹闹、欢天喜地的景象了。话说这温泉还真的挺养人的,瞧着一同去的马佳氏和钮祜禄氏,看她们的气色,都显得比在宫里时红润些,宛若含苞待放的花蕾,还透出了一股新鲜和娇嫩。
太医院的傅御医和王御医尽心竭力地为我诊病用药,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调养,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已无大碍。
随后的一个月来,宫内平静和顺,老祖宗福体安康,后宫姐妹相亲相爱,几位年幼的阿哥、格格也都平安。日子出奇美好而又安宁,仿佛所有的灾难都已经过去。
——
太阳落下西山,暮色渐浓,康熙一袭银色龙袍,兴致勃勃的走进了坤宁宫的殿门。
我放下绣针,从绣花绷架前起身,施礼相迎。康熙笑着道声“免礼!”便亲昵地挽住我的手,往寝殿里头走去。
我一边瞅着他,一边担心地说:“入冬了,太阳下山以后,风冷霜寒,你衣裳穿少了吧?真怕你受凉。怎么出门也不带件披风。”进到寝殿正间,康熙走到专设的御座上坐下,我疾步上前,像个扑通宫女似地斟了热茶送到他手上,并仔细察看他的面色,说:“喝一碗热茶,暖暖身子?”
康熙接茶,一把拉住我的手,笑道:“朕一点不累,也不冷。看见你,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看你手这么冰凉,还说不冷。”我娇嗔着责怪,抽身走进东暖阁寝室,拿出一个双云头式的珐琅手炉,递给玄烨,让他赶紧放进怀中。康熙皱眉笑道:“跟你说多少回了,这些事叫侍女宫监去办就行了,你忙些什么!”我假装没听到似的,一转身,忙着出殿去传膳。
当一桌晚膳摆上来时,我侍立在玄烨身边为他布菜,为他斟了碗奶茶,为他盛上燕窝冬笋鸡汤,轻轻吹去热气,吹开浮油,捧到他面前,催他快喝。我忽上忽下,忙得不得了,比用膳的康熙更忙。
少顷,康熙将筷子拍在桌上,神色郝然的盯着我看,他不停地笑,不停地用手指搓眉毛。
我弯下腰为他剥虾皮,抬起头望着他,发现他笑得一脸古怪。我局促地耸起肩膀,柔声问:“怎么了,你笑什么?”
康熙不说话,伸手一把拉住我,硬拽着我和他并排坐在那张宽大的雕龙御榻上。我又惊又羞,不能反抗,更不能叫喊,脸蛋憋得一阵白一阵红。
不远处,良辰美景,小顺子小吴子他们都在抿嘴儿偷笑。我浑身不自在,低着眼睛,估计连脖子都羞红了,半响后,只得暗叹一声,乖乖地安静下来。
康熙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单手搂着我的肩膀,单手拿起包银象牙筷,他的目光四下挑了挑,然后夹了一块香蕈喂给我。我缩了缩脑袋,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小心翼翼地张口吃了。
见我如此听话,康熙哈哈地笑了,双眸焕然生彩。他高兴了,我乐得开心,心下一放松,我伸手从碟子里拣了一块玉露霜方酥,递给了他。康熙没有用手接,只张了嘴,等我把点心送进他口中后,他唇角一抿,轻轻咬住了我的手指。
“呀,皇上,你还这么胡闹,为君为父的人哩!”我微微一愣,半嗔半笑地说。
“为君是对万民。为父是对小辈。在你这里,只不过为丈夫罢了。”康熙扬了扬黑得发亮的秀眉,笑着。他这句说得铿锵有力,振振有辞。我听了很受用,心里美滋滋的。
晚膳后,曹子清领着康熙的||乳|母孙阿姆来到了坤宁宫,我嫣然含笑,连忙将他们迎进寝宫正间。康熙放下书卷,从榻前站起来,受了他们的跪拜,向||乳|母笑道:“嬷嬷回来了?老家都好?怎么去了这么些日子?”
孙阿姆是个面目慈祥的妇人,满面红光,身体健康。几年前她回关外老家探亲祭祖,今天刚回宫。打从进了门,她就一直不错眼儿地盯着我看。这会儿笑着说:“有什么要紧的呢?就是好些年没见皇上,心里想得慌。托老佛爷和皇上的福,家下这几年日子都好。皇上长大了,身子骨也硬朗?这位娘娘好生秀雅,老奴才给主子请安了。”说着,她就朝我跪了下去,我赶忙搀住,柔声说:“嬷嬷,我年轻不晓事,当不得你的大礼,实在不敢。”
“当得的!”曹子清在旁笑道:“娘,这是咱大清国的皇后娘娘。她的爷爷是索尼老中堂,叔叔是当朝大学士索额图!”
“哎唷唷,佛爷保佑,竟给皇上降下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娘娘来,叫我这老婆子可开了眼啦!”
“嬷嬷,”康熙耷拉着脑袋,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你不是来给我请安的吗?进屋来也没看我几眼,尽盯着她瞧了!”
“哎呀,该死该死!”孙阿姆轻轻拍着自己的脸,好象在掌嘴:“一进屋,我这心就全在娘娘身上了,谁叫娘娘生得这么受看呢?瞧瞧,你们两个并肩站在那里,年轻美貌、风度翩翩,可不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哪儿去找这一对金童玉女呀!……”她乐不可支,说话就少了忌讳。
曹子清赔着笑脸,连忙打断:“娘,你喝酒怕喝多了,高兴成这样!……”说着,正了色,双手捧上随身带来的锦缎包袱,说:“这是阿姆亲手做的两袭貂皮褂子,希望万岁爷和娘娘笑纳!”
我和玄烨相视一眼,笑着上前,连忙接了孙嬷嬷的赠品。
曹子清又说:“方才去了一趟慈宁宫,老佛爷让奴才转告皇上,娘娘大病初愈,要经意保重,不可劳累了。伤了身体,唯皇上是问。”
康熙听了这话,郁闷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有些不高兴了。半响,他瞟了我一眼,醋意浓烈地嘀咕道:“朕才是皇阿奶的亲子,反不如她得皇阿奶宠爱,真羞煞人!”谁都听得出这是他心中得意的反话,都凑趣地笑了。
孙阿姆赞不绝口地道:“常听宫中人夸起,娘娘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心眼儿又好又灵,品性儿和善,会体贴人。本来就招人爱,又识大体、明大义,老祖宗哪能不疼她!”
我盈盈浅笑,双手绞着帕子,满脸娇态。
“是是是!!”康熙得意洋洋,手臂一伸,肆无忌惮地搂过我的肩膀。孙阿姆和曹子清还在场,我脚下一颠晃,不好意思地挣扎了几下,他却臂膀一收,搂得更紧了,大有炫耀的意图。
送走了孙阿姆以后,我好奇地问玄烨:“这嬷嬷是你最早的一位嬷嬷?”
“是啊!我从小儿吃她的奶,八岁以前都是她陪着我睡,管着我的衣食住行。我还记得登基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宫的。”康熙一手端着茶杯,随意坐在一张软垫椅上;我走过去坐下,他一把揽过我的腰,把头和我并在一起,愉快地回忆着:“那天天气特冷,内侍跪进貂裘,我看了看,便推开了……”
“为什么呢?”
“别着急,听我说嘛。御辇来了,我想拉着嬷嬷一同入座,嬷嬷却说:‘这是万岁爷坐的。奴才可坐不得!’说着,她欢欢喜喜地把我抱上了御辇,然后在道边跪送。你瞧,她不是很懂事么?进太和殿登了宝座,看殿内外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我倒没有发慌,可是瞧见许多伯叔兄王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里有些疑惑,我悄悄问身边的内大臣:‘一会儿诸位伯叔兄王来朝贺,我应当答礼,还是应当坐受?’内大臣说:‘不宜答礼。’后来钟鼓齐鸣,王公百官分班朝贺,我果真一动不动,端坐受礼……”
“圣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呢!”我笑着赞美,低下头把面颊贴在玄烨的胸膛里。
“不过,看伯叔王们偌大年纪,向我这八岁的人儿跪拜,心里又着实不忍。所以朝贺完毕,朕便起立,一定要让几位皇叔先行,朕方肯升辇。记得岳乐皇叔,见我礼让,竟然落泪了……朕得承继大统,几位皇叔当居首功。”
“以芳儿度想,首功当归老祖宗。”我和悦地说。
“那是自然。我是仅指宫外而言。”康熙捏住我的一只小手,轻轻摩挲着。
“貂裘的事呢?皇上还没有说完。”
“哦,貂裘,”玄烨笑笑:“朝贺完毕,朕回宫后才对那进貂裘的内侍说‘貂裘若是明黄里,朕自然愿意穿;那里子皮是红的,朕岂能穿它?内侍连连叩头请罪,朕倒也不曾罪他。”我听了笑道:“皇上八岁时便如此敏慧,晓得上下尊卑贵贱,自是世间少见。那方才硬邀芳儿同坐在御榻上,又作何解释?”
康熙的眼睛亮闪闪,哈哈地笑了:“此一时彼一时也。顺我心者,叫作顺天行道;逆我心者,我岂不另寻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乐趣了!……”我正想回驳几句,养心殿首领太监梁九功领了几名内侍前来送奏章,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内院今天送到的。康熙随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御案上,置之不顾。
我不安地望着那一摞奏章,说:“这不都是朝廷机务吗?皇上怎么搁置不顾呢?”
“没关系。都是些循例旧事,让议政王去办吧!今晚,我们可以清清净净地共度良宵……”
我想了想,笑道:“皇上,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知其中没有需要因时更变,或因他故必须洞察内情的呢?皇上常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一身承担祖宗大业,就是疲倦困顿之时,也当勉力支持,何况今日如此悠闲。”
康熙轻抚我的背,笑着感慨地说:“你呀,真成了我宫中谏臣了!…我只不过想暂时撂开政务,好好陪陪你……你却……来来来…陪朕一同阅本。”说着,拽住我不放。
我连忙站正了,躬身答道:“后宫岂敢干预国政。皇上还是专心批本,芳儿在旁边陪伴就是。”
“就依你。”康熙笑着答应,双臂一甩,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上。
我走过去,吩咐佩玉翠环端上两盏白纱笼的珐琅桌灯放在御案上,点亮两侧的四盏紫檀框梅花式立灯,加上屋顶吊着的九盏宫灯,暖阁里明亮得如同白昼。随后又吩咐良辰美景把我的绣花绷架放在御案一侧。宫女和内监们悄悄侍立,康熙借着灯光,拿着朱笔,专心批本,我坐在绣凳上,静静地在绷架上刺绣。
寝宫里一片宁静,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炸响和镂空莲花薰炉内木炭清脆的燃烧声。
——
康熙十一年,十二月初四日,准裕亲王福全辞议政大臣职。十一日,又准庄亲王博果铎、惠郡王博翁果诺、温郡王孟峩等辞议政。十八日,康亲王杰书、安亲王岳乐、顺承郡王勒尔锦、贝勒察尼、董额、尚善等亦请辞议政,不准。
康熙十一年,十二月十六日,康熙帝口谕内外大臣:“彼时开创,甚重骑射,今方天下太平,四方宁谧,然居安思危,闲暇时,仍宜训练武备、不得怠惰。”
康熙十二年,二月初四日,康熙帝遣侍卫吴丹、古德等以御用貂帽、团龙貂裘等分别往云南、广东赐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
康熙十二年、三月初七日,康熙帝因时雨不足,深切忧虑,出西直门看视麦田。
康熙十二年、三月十二日,平南王尚可喜上奏,请归老辽东。
——
日光照耀下的乾清宫仿佛披上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