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您就饶了茗惠吧!……”
康熙板着脸,并不作声。沉重的空气压得人无法呼吸,只有窗下那金色的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我半昏迷半清醒的伏跪在地上,泪流连连,不停地磕头,跟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屋子里的宫女、内监们全都跪下了,跟着求情,泪流成河。
所有人都在逼他!所有人都在逼他!!
康熙大幅度转过身,太阳上的青筋突突乱跳,突然箭步冲过来,目光疯狂地扶起了我,大喊:“芳儿,我带你走,我们走得远远的,我带你离开皇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浑身发寒,一个冷战,被他突乎其来的疯狂言语吓住了。
康熙的眼神纠结而黯痛,他直直地跪在了我的面前,双手一用力,将我狠狠地搂进怀里,两行滚烫的清泪顺着他憔悴的脸颊滚落下来。
屋子里的空气停止了流动,一时间鸦雀无声,寂静得可怕。
……………………
储秀宫里的一出杀人闹剧很快就传到了慈宁宫老祖宗的耳朵里。
孝庄震惊了,她在悲痛之余,怒叱自己的皇孙,不该太重儿女私情,应以祖宗大业为重,以社稷万民为重。康熙起初是沉默以对,继而羞愧得满脸通红,到后来引咎自责的在祖母面前跪下了。
我当时站在一旁,老祖宗脸色愤懑,语气焦厉,叱骂的话语像沉重的石头,一句一句照玄烨头上砸了过来,而那些话,又仿佛一把无形的大刀,在我和玄烨之间劈开了一片寒冷的汪洋。
“皇阿奶不想让你重复你父皇的过失,他太重情,甚至重过了祖宗江山,到最后竟成魔障,难以自拔。皇阿奶也不希望大清再出第二个董鄂妃,你明白么?玄烨?啊?”
康熙定睛望着悲痛欲绝的祖母,在祖母说出这番话以后,他泫然泪下,跪地不动,木雕泥塑一般,背脊孤独地耸起。
孝庄黯然地叹息,急痛攻心,忽然身子一歪,晕倒了。
消息不胫而走,太皇太后病了,病得很重。
白日里,永和宫,承乾宫、永寿宫的几位主子纷纷前来探望,她们望着我的眼神都有些奇怪。我心绪迷茫,不想解释什么,只是尽心竭力地照顾着老祖宗。黄昏的时候,钟粹宫修行的苏茉儿姐姐也来了,她脸色苍白,眉目冷峻,一缕缁衣的坐在主子的身旁,说了好些悲伤的话。从苏茉儿姐姐的回忆中,我似乎明白了老祖宗为什么会好端端的病倒。玄烨冲动的行为勾起了老祖母伤心的往事。当年皇太极最宠爱的妃子关雎宫宸妃所生的皇八子不幸夭折,宫里传闻说与永福宫庄妃脱不了干系,而当时,庄妃刚刚生下了皇九子福临,皇太极痛怒之下失去理智,竟不顾发妻皇后哲哲的劝阻,执意要杀了庄妃和皇九子给八阿哥陪葬。这件事在当时轰动了整个盛京……
夜半时分,慈宁宫的寝室里灯火荧荧,十分昏暗,我坐在床边,双手支着下颏,正在打盹。
“水……”孝庄在昏迷中,轻轻一呓语。我立刻惊觉,连忙从保温的棉褥子里拿出一把热乎乎的精巧的宜兴紫砂壶,一手抱起她,一手小心地喂茶水。
孝庄虚弱地睁开眼睛,勉强一笑,断断续续地说:“芳儿…夜深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低了低脸蛋,轻轻地柔声说:“老祖宗好生歇着。太医都说不要紧的,养养就好。”
孝庄伤感地摇摇头,注视着我:“傻孩子,皇阿奶怕是不行了……”
我猛地跳起来,嘴唇,极力忍住就要迸出的泪,急急地喊:“老祖宗,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怎么也不能走!皇上不能没有您啊!”
孝庄伤心地落下了眼泪,阖了阖眼睛,喘着气问:“……就你一个……在这里?……”
“皇上刚走。他为老祖宗已到神坛祈祷三天了。上天感念皇上的一片赤诚之心,一定会赐福老祖宗……”
“玄烨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他从小到大,处事沉稳,样样周全,皇阿奶也一直是放心的。”孝庄意味深长地叹息着,眼睛里含着滚滚热泪,她拍了拍我的手,忽然抽了一口气,哽噎着道:“可是,他的身体里毕竟流淌着跟他父皇一样的血液,爱新觉罗家出来的皇帝都是大有作为的英明之君,可又偏偏各个都是情种。”
我无言以对,感觉到嗓子眼似乎塞了一团棉花,只有用力地深吸气,才不至于表情失控。
“老祖宗,您放心,皇上常常警惕自己要以国为重、以民为先。芳儿坚信,他是一个造福天下苍生的好皇帝,他一定会为大清开创出一片太平盛世。”
“好孩子…有你在他身边,皇阿奶是放心的,皇上哪一天心气不顺了,你要好好劝劝他,他听你的……”孝庄面色惨然,眼神哀伤无力,呜咽着絮语。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泪水很快模糊了视线。
……………………
夜以继日的精心照料,一个多月过去了,孝庄的病情总算有了很大起色。
窗外桃红柳绿、莺叱燕咤。
一场宫廷风波渐渐平息了。而我和玄烨之间,却隐隐约约多了一层无形的隔阂。我说不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了。似乎是多了一分夫妻之间的相敬如宾,却少了一分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嬉戏打闹。玄烨最近老是神出鬼没的出现在我面前,加之他又常常一言不发、面色冰冷,搞得我倍感惊恐,活得战战兢兢的。
正午时分,我心情好的时候,不是刺绣就是写字,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我的身边,跟游魂似的。我施礼笑脸相迎。他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十分无辜又绝望地追问我,到底爱不爱他?在不在乎他?回答他这些问题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字字斟酌。我说爱他在乎他,他仍是不肯罢手,正儿八经的要求我给他弹琴,我临窗抚琴的时候,他站在我的对面,居高临下,跟欣赏艺术品似的。我弹得是激扬壮烈的《烈风雷雨颂》,他看的出神,听得入神。我悄然跟他对视,弹着弹着,便觉体力不支,一时头昏目眩,冷汗淋漓,便趴在琴上哭了。
康熙惊呆了,大步走过来,一叠声的说对不起。
我擦干眼泪,仰视着他,抿起嘴儿,努力绽出一丝顽皮的微笑。
“芳儿?朕要你好好的。”康熙的声音打了个磕绊,双手轻轻地、无限爱怜地伸出。他像搂抱孩子似的,把我紧紧搂在怀中。
我低下头,将脸蛋贴在他的怀里,同样依恋的紧紧抱住他。
对不起,我从心里愧疚地道歉。我不想成为玄烨沉重的精神负担,更不肯使他增加新的痛苦。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也许很快,在某个背对他的角落,我就如阳光曝晒下的雪人一般,轰然倒塌了。
……………………
凄艳的阳光下,御花园里景色秀丽,各宫姐妹陪同老祖宗游园。
目之所及姹紫嫣红,处处盛开着鲜花,绛红的珊瑚映日,粉红的锦帐芙蓉,洁白的寒潭月,墨紫的烟笼紫玉盘,银红色的杨妃春睡,鹅黄|色的大金轮,淡淡轻绿的幺凤新绿,还有一花多色的汉宫春、紫霞仙、胭脂点玉。花香四溢,招得整个园子里充满蜜蜂的嗡嗡声,各色蝴蝶翩翩飞舞,和盛放的百花争奇斗艳。
我搀扶着老祖宗的手臂,一路从花盆间的小路上曲折而行,偶尔停下步子,观赏休憩。
遥远的天际,阳光如水晶石般耀眼,醉人的花香随着夏日煦煦的暖风,弥漫在御花园的每一个角落。假山巍峨,绿树妖娆,盆景如画。各宫姐妹风姿绰约,俏丽如仙,嬉戏玩耍中夹杂着银铃般清脆开怀的欢笑。
我搀扶着老祖宗走进了翠色环绕的万春亭,亭子四周种着竹子,清脆秀美,枝叶高雅。
祖孙俩坐在红栏下,老佛爷叹息一声,怜爱地抚摸我的脑袋,我低下了头,轻轻帮她捶腿。
“……说真的,承祜去了,皇阿奶这心里头……就像割去了一块肉!眼看着皇上也瘦了一圈。倒是你,成天不是照顾我,就是劝慰皇上,照看膳食寝处,忙得不可开交。皇阿奶怕你因为没了儿子会过于悲痛,要大病一场,谁知你像没事儿一样……”
承祜!!
一道强烈的从我的心坎划过,我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但是我很快就控制了自己,勉强笑道:“老祖宗,人非草木,芳儿也不是铁石心肠。老祖宗和皇上,都是身系天下安危的至重至贵的人,芳儿纵然不肖,不能帮着分忧,也绝不能使老祖宗和皇上为我分心。承祜产下后,我常常怕他夭折。他长得越招人爱,老祖宗和皇上越喜欢他,芳儿心里越是不安。如今他果然短命而去,幸而老祖宗自重,没有因悲痛而伤圣体;也幸而皇上自重,没有因哀伤而妨政事,芳儿实觉宽慰,岂敢为此而劳老祖宗和皇上长久挂怀呢?唯愿老祖宗不再伤悼,保重圣体要紧。”
孝庄听了这番话,非常感慨,不由得摇头道:“承祜原要立太子的啊!皇上早有此意,我也想待他满三周岁时行立储之礼。谁想……唉!”
“老祖宗,芳儿早就想明白了。难道非得自己生的儿子为天子才欢喜吗?只要是皇上的骨血,就是爱新觉罗家的后代,立贤立长,不都一样吗?”
孝庄虚弱地皱了皱眉头,一声长叹,强打精神的笑道:“啊!难得你这样深明大义,不顾私戚,以礼自持!皇上常常对我夸你来着……”
不知过了多久,太皇太后用绢子拭去眼角的两行泪水,轻轻阖下眼,歇息养神。我静静的陪她坐着,望着亭子外面的翠竹在日光中轻轻地摇曳,抖落一缕缕窒息的风声。
我在老佛爷的身边度过了一个下午。从慈宁宫出来以后,我脚步轻飘,有如浮云。夕阳已衔在宫殿一角,金黄|色的琉璃瓦抹去了它的金色光芒,于是残阳如血,暮霭被染成凝重的昏红色。
沿途,我又经过了御花园,驻足在假山附近那一片繁丽的花丛中,凝视着落日一点一点地被宫殿山峦蚕食,我感到恼人的黄昏正在一点一点地向我袭来。轻松和舒适在慢慢消失,悲哀和空虚重新占据了我的心。我害怕寂寞的黄昏,黄昏使我更加思念我的孩子。但越是思念,越感到绝望,绝望更带来深深的、无可奈何的凄凉。
我一路越走越快,到最后猛一转身,跑进了那一片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山景中。一棵棵西府海棠,开得这样红艳,这样美丽,这样繁茂绚烂!我一头冲到树下,跌跪在花丛中,双手蒙面,失声恸哭!海棠花在风中瑟瑟,抖落下漫天的,洒落在我的肩头……
我的心疼得活不下去了。承祜惨死,我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大出血,我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没有了意义。后来,我想到了玄烨,才找到重新站起来的气力。为了他,我得活!不管怎么难,我也不能离开玄烨!为此,我必须在自己全身披上坚厚的甲,既不让内心的悲痛透出去,也不让外来的同情和哀伤透进来。我可以以恬然的神色去安慰老祖宗和皇上;我也可以以绝无戚容的表情去对付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我必须狠下心,表现出对承祜绝不萦念,才能最有效地帮助玄烨、保护自己。可是,夜深人静时,我无法面对这样支离破碎的自己。
郁积了这么久的哀痛,便象火山一样爆发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哭得浑身发抖,声断气噎。又一阵风过,满树摇颤,扑簌簌,片片红色落英撒了我一头一身……
我歪倒在地,掩面而泣,不料:太湖石后面,仿佛有回应似的,也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传来!
我浑身,猛地从悲痛中惊醒,记起了自己的身分和处境。我迅速地擦干了眼泪,整整鬓发和衣袍,庄重地走过去,平静地问了一声:“谁在那儿哭?”
太湖石后面转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正是茗惠身边的小丫头雪茜,她为什么哭?
雪茜走过来,跪下了,擦着眼泪叩头请罪:“求娘娘别生气。我见娘娘哭得那么伤心,奴婢心里也难受……奴婢知道娘娘你哭是想儿子,奴婢哭是想妈……”说着,那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又掉了下来。雪茜的妈正是承祜的||乳|母,孩子夭折后没两天,她就悬梁自尽了。
我沉默了好半天,终于说:“别哭了,雪茜。只要你听话,娘娘不会亏待你。今儿个娘娘在这儿哭,对谁也不要说。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可是,娘娘,想儿子掉眼泪,跟想妈掉眼泪似的,谁都一样啊,你怎么就不能呢?”
我鼻子一酸,忍了又忍,叹了口气,说:“宫里头的事儿,你不懂。别问了。走吧!”
正文 第75章 踏歌
万绿如海、芳草芊绵的五月天。
紫禁城德胜门外迎来了皇帝出行的浩大队伍。
龙旗猎猎,画角长鸣,仪仗森严、护从如云。
路边的芳草,河边的柳枝,随风摆动,好像是向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致意。
康熙穿着一身金黄|色的龙袍,骑着他心爱的雪璁马,英姿挺拔,神采焕发。年轻的天子坐在嵌东珠珊瑚的马鞍上,迎着爽劲的凉风,顶着碧蓝无际的天空,纵目四望,宽舒地长长吸气呼气,那满意的神情,竟如孩子一般带着几分恣意闲散。少顷,康熙的手一收,缰绳提至胸前,勒住了马。庞大的侍从队伍也跟着停下。
朝阳如玉盘,寥廓而斑斓,上下一色绯红的戎装窄袖,身后飘扬着玫瑰色的丝质披风,我纵马疾驰,飞奔到了玄烨身边,就要翻身下马向他请安,康熙连忙笑着作手势拦住:“不必了,不必了,上马下马太麻烦。你来得真快。两年没骑马,在宫里又闷了一年多,今儿个带你出来就是为了散散心!”
“皇上挂怀,芳儿不敢当啊!“我婉然一笑,玉手扬鞭,伶俐的催马上前,于是二人并骑,缓辔同行。身后的侍卫宫眷队伍按常规,迅速自动调整。
康熙眉眼开怀,忽然微倾上身,靠近了我,轻声笑道:“你过我马上来好吗?我带你。”
我飞红了脸,嗔怪地瞅了他一眼,低声说:“看你!……”
“哎,我是好心啊!”康熙孩子气地翘了翘唇角,认真地说,“你千万不要太劳累了,看你脸色多白,况且你体质大大不如从前了。你过来吗?我带你?”目光透亮,语气温柔。
面对玄烨的体贴关爱,我笑吟吟的摇晃脑袋,只觉心头仿佛灌满了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难;一股欢乐在胸间回荡,就要奔突出来。顿了顿,才神采飞扬地笑道:“皇上,你太小瞧我了。赫舍里芳儿是坚强的,是永不服输的人间奇女子!”我气定神闲的自卖自夸。
康熙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乌黑的眼底翻搅着欲罢不能的炽热光芒,遂即扬头大笑,灼灼的华光在他的脸上闪耀。他一勒缰绳,右手高举那柄镶金嵌玉的马鞭,朝御马后臀一抽,猛松缰绳,雪璁马欢快地一声嘶叫,咻的一声,飞箭一般向南猛冲,尥开四蹄,如一道白色流星,划过黄绿相间的平坦坦的大道。
我心里暗暗着急,连忙鞭马追赶,侍从宫女也紧紧跟上。但玄烨的那匹神骏蹄下就如生风一般,我们哪能追得上!眼看那白色的流星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向东边弯过去。我灵机一动,掉转马头向东,猛加三鞭,抄直线近路去拦截玄烨。身下的旋风马似乎懂得主人愉悦的心情,跑得又快又稳,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地上的杂草拉出了长线,果然在二里以外,我驾马跑到了玄烨马前数十丈的地方。雪璁马见到了同类,自然而然地追跟在后,当旋风马放慢步速时,它也无意超过可爱的伴侣,并和它一样改用碎步慢跑了。
康熙神情振奋,大笑道:“你真灵巧!竟然抢先一步。”
我得意地扬扬眉,笑着喘过几口气,说:“是侥幸取巧。”康熙审视了我一眼,忽然挨过来,抬起手指替我擦拭额上的汗珠,感叹道:“芳儿你秀外慧中,真令人爱煞!天地钟灵秀,我们满洲也能诞育仙女!”
“仙女?皇上快不要这样说,叫人羞愧死!”我低下脑袋,顽皮地笑笑:“天地无私,并不独爱一族。汉人中也有才貌双绝的女子啊!”
“是啊是啊!只可惜,朕是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咯!”话未落音,雪璁马踩着了一片湿漉漉的草丛,前蹄一滑,马身往前一闪,差点把康熙摔下去。我惊叫了一声,陡然伸手去拉他,却根本够不着,也几乎从马背上掉下来。好在康熙用力一勒缰绳,雪璁马猛地纵身跃起,又恢复了平衡。康熙得意地笑道:“如何?朕的骑术还说得过去吧?……你怎么啦?脸色雪白雪白的,吓坏了吧?”
我勉力定住神,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说:“皇上继承祖宗鸿业,讲武事、练骑射,自是安不忘危的意思。但马蹄怎能靠得住?以万民仰庇之身轻于驰骋,芳儿深为皇上忧心。”
“爱后这一番咬文嚼字,可以做得一起奏章了。”康熙目光深情,有些感动,嘴上却不在意地开着玩笑,“今天我不过是太畅快了。天高地阔,风爽马健,你我二人并辔同行,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哩!”
我感觉到了他温情脉脉的注视,竭力不去看他。但那钟情、爱恋的目光,还像我们最初相见时候一样炽热、一样真挚。我怎么能不感动?可我又不得不尽力避开,因为这会更加加重我内心的伤痛。承祜去世后不久,我开始觉得体内深处产生了衰弱,这衰弱在一点点地向外扩张着。我最近老是心慌气短,常常眼前发黑,昨天晚上咳嗽时还咳出了一缕殷红的血丝。我暗暗觉得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芳儿,好久没听你唱歌了,你现在唱给我听,好不好?”康熙双目炯炯,默默注视着我。
手指掠了掠被暖风拂到额前的柔发,我眼睛湿亮,猛提一口气,迅速恢复了常态,不再躲避玄烨那逼人的火热目光,自豪而爽朗地大声答道:“好啊——!”
“芳儿?!”康熙定定地笑,双眸熠熠生光,他手臂一伸,将我拦腰抱到了自己的马上。我羞得满面惊惶,挣扎了好几下,却听得他埋下头来贴着我的耳际说:“就像我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我将你抱上了马,你坐在我的怀里,晕头转向地乱喊,到后来竟然睡着了。”
我目光闪闪的安静下来,俏脸扬起,痴迷的看着他的眼睛。康熙唇角含笑,俊朗的面容里透出刻骨铭心的爱恋,他静静握住我的一只小手,我微笑着展开手指,和他指指相扣。
……………………
蓝蓝的白云天
悠悠水边流
玉手扬鞭马儿走
月上柳梢头
红红的美人脸
淡淡柳眉愁
飞针走线荷包绣
相思在心头
风儿清水长流
哥哥天边走
自古美女爱英雄
一诺千金到尽头
……………………
一路踏歌而行,雪白的骏马沐浴着烈烈的骄阳和熏染的清风,飞奔到了路口的田野边。
阳光下,视野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色庄稼。
康熙兴奋地跳下了马,拔腿往前跑。图德海扇动双襟跑过来,牵着欢嘶的旋风马,到路边恭候。我乐悠悠的骑在马上没动,双手挽缰,带笑的视线追随着小玄子的身影。
赤日。农田。木犁。牛蹄。农夫背上的盐霜。青禾。黄谷。水车。石碾。农妇头上的野花。
铺满金黄|色油菜花的田野浩瀚无际;铺满金黄|色谷穗的田野一望无际。一身金黄|色龙袍的年轻康熙奔走在这一片片灿烂的金黄|色之中。康熙的大手在海浪般的金黄谷穗上拂过,那谷穗充满着感恩的激动在手指下沙沙作响;康熙那由于兴奋而着的五根手指犹如在拂过天下苍生的颗颗头颅,指尖流溢着帝王的慈爱……
众人绽放笑颜,屏息凝神。我静静地吸气,胸口因为突如其来的触动而闷热起来。
好一个丰收年。
康熙对着金色田野展开双臂,转着身子,大声对着天地喊道:“都是朕的子民!
都是朕的子民!……”
一片耀眼的金黄|色……田野……太阳……
一身金黄|色的康熙目游四方,信步往前走,渐渐融入到这片博大广阔的金黄|色之中……
——
盛夏已过,秋高云淡。
转眼间已到了七夕。
七月初七七巧节,是民间所谓天上牛郎会织女的日子。喜鹊、乌鸦之类,一整天都应当不见踪影,因为它们都去天河为牛郎、织女搭桥了。偏偏有两只喜鹊,不知为什么缺少仁义心,不曾飞往遥远的银河,只在坤宁宫前黄澄澄的屋檐上跳来跳去,喳喳乱叫。
我慢悠悠的走出了暖阁,提着帕子站在玉阶前,望着富丽的宫檐定格在浩渺的蓝天下。
良辰美景率领着几个坤宁宫小宫女正在在阶前卜巧,听到喜鹊聒噪,美景抬头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横着眉毛打趣道:“你别叫了,你走吧,快去搭桥吧,人家夫妻一年就见这么一回面儿,这点儿忙你都不肯帮吗?……”
“唉呀!瞧我的这个多好!”良辰在旁拍手笑着喊:“你们都快来瞧瞧呀!”台阶上放了四五个盛满清水的瓷碗,晒在太阳下。宫女们各拿一枚小针,轮流往水碗里投。沉入水底,最拙,能浮在水面,就算有巧。再看水底针影的形状:散如花,动如云,中等;如果细如线,尖如锥,这投针的女孩儿便是最巧手了。这就是俗称丢针儿的小姑娘七夕之戏,也叫卜巧。到了晚上月出的时候,女孩子们还要往供桌上摆瓜果糕点和自己的女红绣品,向银河祝拜,祈求织女保佑她们拙的变巧,巧的更巧。
斑驳的阳光在水面上跳跃嬉戏,宫女们围成一个圈,忽而叹息,忽而欢笑。蝶衣是最后一个丢针的。小小银针像贴在水面的一根羽毛,极轻极稳,水面纹丝不动,碗底透出一道细细如丝的线。
“哈,蝶衣最巧了!”良辰和美景拍手鼓掌,笑着叫嚷起来。
“好了好了。娘娘病体初愈,你们不要大声说笑,好吗?”蝶衣左右扫一眼,笑容沉沉地提出要求。良辰美景恍然大悟,齐齐瞪眼,安静下来,做闭嘴状。
看着她们规规矩矩、想乐不能乐的样子,我心中有些疼忍,便笑着开口道:“你们玩你们的,我好着呢!晚上,我还要跟你们一起乞乞巧呢?”
“娘娘!!”三个丫头欢呼着,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围住我。我嫣然一笑,走到盛满清水的瓷碗跟前,拿起一枚小针,屏息凝神的投了进去。
银白色的小针宛若一叶孤帆,寂静无声的漂浮在平静的水面上。
午时已过,储秀宫院落里一派浓绿,高树矮丛挡住了阳光,空气荫凉又宁静,更衬得远远近近的石榴花象一团团鲜红的火焰。
茗惠斜靠在树荫下的软塌上,我坐在她的旁边,打着扇子,给她讲笑话:“从前有个邢进士,长得十分矮小,有一次在鄱阳湖遇到水盗,水盗把他的财物抢到手,便要杀他灭口。强盗刚刚举起鬼头大刀,邢进士赶忙凑趣说:人家已经叫我邢矮子了,假如你再砍了我的头,我不就更矮了?强盗听了不觉大笑,收起刀,放他走了。”
茗惠听了盈盈一笑,轻轻感叹道:“难得这位邢进士不怕死。”
“正是呢!万事只要想得开,死在眼前都有办法化解。”我笑着说,态度自然亲切。
头顶上,耀眼的阳光经过浓绿的筛选后已经变得十分柔和,仿佛带着淡淡的莹光。这样生动的色调斜射在茗惠的脸上,使她的面庞更显娇嫩,乌黑的大眼睛更加明媚如波。她定睛望着我,有些过意不去的说:“皇后姐姐,我的病已经全好了。你辛苦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好好歇歇了,我瞧着你气色不大好……”
望着茗惠美丽的大眼睛,我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暖纯真,一时间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茗惠长叹一声,轻柔的握住了我的一只手,含泪道:“姐姐你真是好人!心肠好!……一向都是好的……我以前只当你处处邀买人心,借以巩固中宫之位。这回我病倒了,其他宫的人不知有多高兴、不知怎么盼着我早死呢!……只有你不顾恩怨,一心一意这样待我……唉,我对不起你!”说着,两颗沉痛的泪珠,悔恨地流下了眼角。
我抿嘴一笑,把另一只手伸过去,轻轻覆盖上她纤弱的手背,诚挚地说:“皇上治国日理万机,劳心费神,我身为六宫之主,若能为皇上分担细务,分忧解愁,不但责无旁贷,也是一大快事,理当的啊!……”
茗惠扬起睫毛,深深吸了口气,喉咙哑哑的笑道:“我病已全好,明日要去慈宁宫向老祖宗请安,昨日,老祖宗遣人来问候看视,真叫我羞愧啊!……姐姐,我们明天一起去,好吗?”
我心里一热,眼睛湿润晶莹,连连点头称是。
当我起身向茗惠告辞时,实际上已经精疲力尽了。我怕自己起不来,便撑着椅子扶手,猛的一站,霎时,只听耳朵里“嗡”的一阵尖啸,顿时眼冒金花,意乱心慌,摇晃着就要摔倒,茗惠惊呼一声,宫女们连忙赶来扶住我。茗惠的嘴唇哆哆嗦嗦,忙问:“姐姐,你这是……嗳呀,快去传太医!……”
我拉住她的手臂,勉强站稳脚跟,定定地笑道:“我不要紧的,回去躺躺就好。你好好歇着吧!”
雪茜和一个储秀宫侍女左右扶着我,走出了几步,我沉静地回头对茗惠笑道:“说好了,明儿早起等着我,咱们一起去慈宁宫跪安。”
次日清晨,宫妃们按每日必修课,都往慈宁宫请安,前前后后络绎不绝。
马佳氏和钮祜禄氏正陪着老祖宗和孝惠皇太后说话,见我和茗惠一同来了,孝庄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一同跪下请安,站起来时,茗惠似乎是怕我体弱无力,温婉地斜过身子,伸过手去扶了我一把。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动作,我心里有些感动。
孝庄拉过我的手让我坐在她的身旁,茗惠走过去,坐在了马佳氏旁边的绣凳上。
孝庄感激地讲起了前一阵子我五昼夜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的辛苦侍奉。皇太后频频点头,十分感慨。孝庄说完,和皇太后一起望着我。我红了脸,很难为情地立起身,低声说:“皇阿奶夸奖,孙儿实在不敢当,这原是孙儿份内的事儿……”身姿瘦弱,神态羞赧。
孝庄怜爱地拉住我一只手,用商量的口吻,笑眯眯地说:“立秋已过,皇阿奶想到温泉去住几天。你也一同去吧!”我迟疑片刻,说:“孙儿近日气虚体弱,还是不去为好。”茗惠在旁急急插了一句进来:“老祖宗,昨儿个娘娘在储秀宫中昏厥过。这些日子她太劳累了。”
孝庄神情复杂地皱眉,顿了顿,轻轻道:“我知道你近来身心交瘁,亏虚太过,正需要好好静养。我特地着人命西鹤年堂配制了白凤丸、八宝丹、女金丹几种名药,专治气血不足……皇上也决定要去,时时扶持,好有个照应。”
听到这样体贴的、充满母爱的话语,我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儿,强自笑了笑,低低禀道:“老祖宗恩德,孙儿铭记在心。只是这些日芓宫内事务繁杂,许多事情都没有办完。孙儿想把内廷事务、宫规宫训都弄出个头绪,再……”孝庄叹道:“就是一块坚玉,也经不住日夜磨损,何况血肉之躯呢?皇后,你不要太过操劳了?!”
我抿了抿嘴儿,笑得一脸舒坦:“能为皇上和老祖宗分担,芳儿心里高兴。”
孝庄仔仔细细地瞧着我,叹息出声,眼底有赞赏的光芒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
掌灯时分,月色朦胧,烛影幢幢。
屏退了所有人的宫女太监。
我端坐在镜子前,偏下脑袋,一缕一缕,慢悠悠地梳着自己的长发。
康熙身形一错动,忽然出现在镜子中。我吓了一跳,惊惊慌慌地站起身来,施礼相迎。他不说话,双手硬邦邦的按着我坐下,然后拿过我手上的象骨梳,绕到我的身后。
我忐忑不安地咬住唇角,胸口憋得慌,如同塞了一块寒碜碜的石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康熙脸色冷定,默不作声的帮我梳头,他紧抿着嘴,动作很轻柔,一丝声响也没有。我肩膀微颤,视线里忽然一片模糊,袖管里的手指狠狠地掐入掌心。随后,他放下了梳子,双手扳过我的身子,静静地蹲在我的面前,一瞬不瞬地瞅着我。
“芳儿……?”他低低地喊,声音温存如梦呓,倍含疼惜。我别过脸去,无谓地低下眼睛。
康熙唇角紧抿一线,目不转睛,似乎想要攫住我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刹那的寂静后,温情一扫而空,“朕不需要你强颜欢笑,朕要你真真实实地活出自己,朕要你发自肺腑的笑,发自肺腑的哭,朕要你珍重自己过得开心……”康熙暗暗咬着牙根,鼻翼剧烈地翕动,面色凄楚苍白,说了一大堆我似懂非懂的话。我心痛地抬头,直呆呆的望着他,嘴唇雪白,良久无语。
康熙神色怆然,抓起我的双手蹭在嘴边,忘情地亲吻,他的声音急遽发颤,问:“你难受吗?”
“没有!”我扭过脸去,大声回答。
“望着朕说话。朕再问你一次,你难受吗?”
“我没有!”我的心一下子像是掉到了冰窟窿里,连呼吸都是冷的、疼的。
康熙的身子下来,黯淡的眼底迸出了冷漠的寒光。
我从来没有承受过玄烨这种怀疑的冷冰冰的目光,心里惊异黯然,神情上自然不安起来,猛吸了一口气,我举手无措地推开他,一股脑地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往外走。
康熙面容扭曲,一个急转身,气急败坏地拽住我,大吼:“朕要你好好的,可是你骗我,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骗我?”从怀里颤巍巍的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沾染着血迹的字帖,他的脸色倏然间变得十分狂暴可怕。
昨夜在养心殿里,这张不小心咳上血的帖子,我分明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揉成了团,丢掉了。怎么会?
我吓坏了,白着一张脸,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胸膛里,心跳得怦怦直响。
“苏轼的《赤壁赋》,你的字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康熙痛着一张脸,眼睛像火炭一样燃烧,胸口止不住地一起一伏,他百般纠葛地瞪着我。
胸口一阵阵,我慌忙低下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康熙眼睛一闭,忽然苍凉地笑了笑,他慢悠悠的松开了我,慢悠悠地转过身去,仰着脑袋对窗外看了许久。
“我该拿你怎么办?我真的没有办法了?芳儿,我爱你啊!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他狂乱地低喊一气。
望着他孤寂的背脊,我双腿哆嗦着,脑袋里嗡嗡作响,勉力咬着牙,才站稳脚跟不至于跌倒。
良久的冷滞后,康熙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他用稍稍平静一点的、差不多维持了他帝王尊严的声调,说:“中秋过了以后,我要陪皇祖母到遵化温泉住上一阵子,去不去由你?”说完,不等我有所反应,他闷着头,拔脚就离开了西暖阁。
康熙走了以后,我双手撑着椅子扶手,僵硬地站在原地。少顷,泪如泉涌,硬生生闭过气去,身子后倒。
“娘娘!!”李嬷嬷走进暖阁,惊呼一声,良辰美景连忙跑过来扶住我。我紧拧着眉,一面喘气流泪,一面虚弱的喊道:“不要惊动皇上和老祖宗……”说着,脑袋一仰,呼吸好疼,昏倒在搀扶的两名侍女胳膊上。
正文 第76章 病危
夜半时分,清凉的月光笼罩着那一缕傲然而落寞的身影。
一身明黄|色的衮服,康熙双臂轻甩,烦躁地在养心殿外的月台上走来走去。月台上,几盆秋海棠茂盛得如同矮树,一串串深红浅红的花开得象无尽的缨络。海棠花下有几个十分精巧的的粉彩花鸟小瓷罐,那里有小太监特地为皇上装来的蟋蟀,“啯啯啯啯”地叫得正欢。康熙幼年时爱斗蟋蟀,直到十四、五岁了,还和太监们斗蟋蟀赌输赢,当然,他是从不输什么的。其实那时,他是怕鳌拜要加害自己,故意装得像个不懂事的贪玩的孩子,即所谓的韬晦之计。小太监们哪知真情,只当皇上喜欢这东西;年年入秋都弄来孝敬他,康熙也乐得听听蟋蟀那悦耳的鸣叫。
可是今儿晚上,康熙身子一斜,垂下眼帘,瞪着那几个花鸟小瓷罐,满脑门直冒火。下一刻,他阔步走上前,腿一掠,就将几只装蟋蟀的瓷罐踢翻了,蟋蟀惊如溃兵,仓惶逃窜,“啯啯啯”叫得更欢了。康熙斜着目光,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一个赌气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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