柄搂金嵌玉的长剑。
看到小玄子的眼底释放出了久违罕见的快乐光芒,我心里觉得好温暖好激动。
“芳儿,你过来!”康熙唇边带笑,意气风发的朝我招手。
我笑了笑,放下手上的笔墨,欢欣鼓舞的快步走了过去。
康熙端详着手中的宝剑,目光威凛,沉沉地说:“此乃太祖身佩之剑,如今,朝中内有权臣,外有藩镇竭力阻挠,朕的皇位都坐不稳,性命也无保障。这是上天在考验朕这个天子的能耐。好,既然如此,朕就要跟老天爷搏上一搏,朕要用两年的时间让自己真正强大起来。”
瞧,这就是小玄子,聪明机智的小玄子,沉稳大气的小玄子,永不服输的小玄子。
我惊呆了。紧张、兴奋、仰慕、激动、喜悦各种情绪在心中搅动,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方才在大殿外和他一起淋了一场大雨,康熙进了大殿后,更了冠服,只穿了一件酱色江绸丝锦袍,腰上悬着金色腰带,显得潇洒俊逸。如今,他手持长剑,更显得英武逼人。
“小玄子这个样子看起来像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侠客呢!”我歪了歪脑袋,欢欢喜喜地调侃。
康熙笑意朦胧地瞅了我一眼,将剑抽了出来,剑风刚一出鞘便觉寒气逼面,晃一晃,照得满大殿亮堂堂的。
“风云会龙泉,有剑何灿然。断得天河水,甘霖洒人间。”他沉吟着念出一首诗。
我从来只在小说里,电视剧里见识过这等场面,不觉心神荡漾开来,笑得晕乎乎的。
康熙抬起手指弹了弹金光萦绕的剑刃,嘴角微扬,炯炯双目中流露出精锐果断的光芒。
这一刻,他仿佛彻底长大了,成熟了,是一位胸怀万民龙驭天下的一国之主!
外面雷雨交加,就寝以后,我依偎在他的怀间,很小声地嘀咕着:“鳌拜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人吗?又没有三头六臂,小玄子想要制住他也并非难事,只要趁其不备,将他擒住,关进大牢,再夺回他手上的兵权就是!”
康熙双目阖闭,唇角含笑不说话,似乎是睡着了。
我单手托起脑袋,笑眯眯地欣赏着他熟睡中的表情,用发梢挠了挠他的鼻梁,一派气定神闲。
康熙忽然睁开了眼睛,四目霎那间相对,尴尬惊慌中,我的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想要捉住鳌拜是不难,难就难在老贼的党羽已经遍布朝廷内外,朕的行动稍有不慎,必将打草惊蛇,酿成大变。”他不露声色的笑着,语气是激厉过后沉淀下来的冷静。
“还是小玄子英明。”我抿了抿嘴唇,刮了刮他的鼻子,一本正经地赞叹出声。
康熙笑了笑,抬起手将我纳入怀中,虽然这句话我已经说了千百遍了,他还是听得不腻,照单全收。
将头埋在他的臂弯内,我笑得很开心,渐渐的,心里泛酸,我深吸口气,笑得不再轻松,笑得若有所思。
玛父已经去世,苏克萨哈又被杀,四大辅臣只剩下一个无足轻重的遏必隆,议政王中,安亲王岳乐明哲保身、不问政事,康亲王杰书又是个软肋骨,二阿哥福全年纪尚小,其余的都是鳌拜的亲信。如今,小玄子身边真的连一个顶梁的大臣都没有了。
抬起眼睛,看看身边熟睡的小玄子,他的脸色虽然平静,只怕心里比任何人都难受。
我心里又酸又痛,怔怔地抱紧了他,心疼万分地抱紧了他。
站在历史的角度上,我心里非常清楚,在鳌拜和少年康熙的较量中,最终赢的是康熙,输的是鳌拜,可是当我真正身处这个时空,和这个时空里的人一起欢笑,一起痛苦,一起大起大落,一起风风雨雨,我感受到的是真真切切的力不从心和宿命的悲哀无奈。
——
第二天。
午牌刚过。
康熙正在御花园里练剑,图德海跑来禀告,是索额图大人觐见,被老佛爷叫去了。
康熙也不多问,换了一件青罗截衫,也不戴帽子,直接往慈宁宫奔去。
慈宁宫里,一派肃穆庄严。
索额图长跪在地上,面色诚惶诚恐。
孝庄端坐在炕桌旁,手里捻动佛珠,闭目养神。
我抱着黑匣子,快步走过去,双手呈给小玄子。
康熙接了,转身递给曹子清。
曹子清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份素黄折子和一份白折子。他抬眼看了一下万岁爷,说道:“主子,这里有一份遗折,一份遗嘱。”
康熙走到座椅前转身,正襟危坐,果断地说:“你念给索额图听。”
因为是代奏,曹子清赶忙跪下,索额图也俯伏在地恭听。
曹子清先取出黄折子,展开来,压着嗓音读道:“臣以老悖之年,忝在辅政之列,不能匡圣君臻于隆汉,死且有愧!今大限将至,无常迫命,衔恨无涯,有不得不言于上者,请密陈之:辅臣鳌拜,臣久察其心,颇有狼顾之意,惟罪未昭彰,难以剪除。臣恐于犬年之后,彼有异志,岂非臣养病于前而遗害于后哉?大学士熊赐履、范承谟皆忠良之臣,上宜命其速筹善策,翦此凶顽;臣子索额图,虽愚鲁无文,但其忠心可鉴。知其子莫如其父,吾已至嘱再三,务其竟尽身命报效于圣上,庶可乎赎臣罪于一二。呜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祈黄羊之心,臣知之矣!
曹子清读的声音虽低,却是极为清晰。
索额图早已泪光满面,只是在君前不能失声,只得伏地泣血。
曹子清读完遗折,又打开白折子,只见上面蝇头小楷数行,他瞪大了眼睛,方才看清楚,读道:
吾儿索额图:吾平素之训诲,谅已铭记。今将长行,再留数语示之:“吾死之后,汝当代吾尽忠,善保冲主;不得惜身营私,坏吾素志。至嘱至嘱!若背吾此训,阴府之下,不得与吾相见!
索额图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康熙也满怀凄楚,却强作笑容,朗声对索额图道:“索尼老爱卿的一片赤诚之心,朕已知晓,你起来说话吧!”
索额图喳一声,叩了叩首,踉踉跄跄地起身,退到一边站着,兀自垂泪。
康熙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背对着艳阳,负手而立,将自己想聘请伍次友先生为老师的想法说了一番。
太皇太后沉默不语,捻动佛珠的手指却忽然停住。
索额图心神不安地聆听着。
少顷,康熙转头,阳光洒在他舒展的眉宇间,他笑着说道:“这件差事,朕交给你去办!”
索额图疑虑重重,心里七上八下,顿了顿,才急急上前,拱手说道:“自古帝君深居九得,垂拱而治,从来没有听说过要请一个布衣秀才做老师的事儿?”
孝庄弹开了眼睛,冷峻地笑着,态度坚决:“皇上不大不小的了,不能就这么耽搁下去。鳌拜请的那个什么济世万万使不得。上书房的熊赐履、范承谟虽然好,教的多半是孔孟圣贤之道,不够受用,皇上想多学习一些雄韬武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索额图面色凄白,不吭声了。
孝庄抬了抬眼睛,冷言笑道:“你是怕这事走了风,被鳌拜知道了,会拿你开刀,对么?你放心,天塌下来了,哀家顶着呢!砸不到你头上!”
索额图想东想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迟疑片刻,吞吞吐吐地道:“老祖宗明鉴,这件事确实棘手,既是师生,就要行拜师之礼,皇上是九五之尊,怎么能软得下膝盖来呢?”
再说了,这事办好了,也未必就能名垂后世,不过落个值过儿,办砸了就可能身败名裂!
站在旁边的康熙早猜出他的心事,微微一笑,眉目一定,道:“朕虽是君他可是师!师道尊严,你当朕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索额图一急,忙躬身答道:“老祖宗和皇上放心,奴才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
索额图的办事效率倒是挺高的。
没过了三天,曹子清就兴高采烈地跑来,启奏圣上,说事已办成,就等着皇上去了。
康熙自然是又惊又喜,更了衣,打扮成平常贵公子的模样,雇了一辆小马车,就要出宫去。
我也想去,我真的想去,整天呆在宫里,也会闷坏的。
在他跨出殿门前,我拦住他,哀求连连。
康熙欠身,捏了捏我的脸蛋,笑着道:“我去了,和索额图以兄弟相称,你是什么身份?”
我瞪圆眼珠子,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温婉地屈下双膝,双手叠膝,福了一福,娇笑道:“我是龙儿少爷的婢女婉儿。”
康熙一怔,喜不自胜,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既然娘娘这么想去,皇上就带上她吧!少爷身边跟着一个丫鬟,也说得过去。”曹子清挤了挤眼睛,笑嘻嘻的替我说话。
“就是嘛!就是嘛!!”我蹦蹦跳跳着,一个劲地附和。
康熙被我折腾了没辙,摇头晃脑着,连连说着,好好好。
——
马车一路飞奔出了紫禁城宏伟的宫门。
街道两边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耳语。
我掀开窗帘,欢欢喜喜地探出脑袋观望,康熙一把拉住我,将我拽进怀里。
“一国之母,不宜抛头露面。”他凶巴巴的教训我。
“龙儿少爷,您错了,婉儿现在是你的奴婢,不是什么一国之母。”
康熙被我逗笑了,表情古古怪怪的。
嘴里哼着小曲,我肆无忌惮地探出脑袋观望,心里别提有多爽呢!
耳畔是商贩的叫卖声。
来来往往的行人商旅中,有一对清灵出尘的身影蓦地闯入了我的眼帘中。
我定睛望去,瞅了半休,才看清楚。
是纳兰容若,好些天没见他了。不过这次,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还走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两个人一路有说有笑,甚是亲密。
马车从街道上碾过。
渐渐的,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融入了熙熙攘攘的闹市中,消失了。
“看什么呢?这么专注?”有平漠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扭头大望,脑袋撞进小玄子的怀里。那家伙不知何时,已经依过身来,手指拨挑帘子,跟我一起望着外面。
“没…没什么。”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小声嘀咕着。
康熙身体不动,翘着嘴角明明是在笑,脸上却写着高深莫测的表情。
正文 第48章 拜师
到了索府的大门口。
索额图出来迎接。
跳下了马车,我跟回家似的,蹦蹦跳跳的往里面跑去。
康熙和索额图相视一笑,跟在后面。
穿过了花园,我一面神清气爽的走着,一面拾捡着飘落一地的枫叶。
红彤彤的枫叶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着迷离耀眼的色彩,甚是好看。
康熙忽然开口问:“书房设在哪里?”
索额图忙躬身答道:“回万岁爷话,就设在后边花园里,僻静得很。原是顺治皇爷赐给家父的。”
康熙见他总改不掉奏对格局,不禁眉心若蹙,失笑道:“我现在就是“龙儿”了,别那么拘束,拜佛似的,瞧着像什么呢?”
“就是就是!”脚下转圈,我挥舞枫叶,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叔叔,待会儿你也不能自称奴才,小心在伍先生面前露了馅。”
索额图局促地点点头。
后花园的书斋里,静悄悄的,一派典雅庄重的书香之气。
一桌丰盛的筵席。
我跑过去,端起一杯热茶,咕噜噜一饮而尽,然后转身,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在后面。
“真没想到,你索额图还附庸风雅,典藏了这么多好书!”康熙长身玉立,停在一排书架前,仰着头,由衷地赞叹。
索额图讪讪地笑着,却不说话。
这时。
一童子进来禀道:“主子,索大人,曹军门带着伍先生来了。”
康熙骤然转身,笑得眼睛闪着亮芒,急急道:“我去迎接!”索额图捏着一把汗紧跟在后。
曹子清和伍次友联袂而入。
珠帘刚刚撩起。
康熙和索额图两人笑容满面的迎了出来。
曹子清悄悄放慢了脚步,侧立在伍次友身后,伍次友忙抢前一步长揖到地,口里说道:“晚生何幸,得遇索大人青睐!久闻大人之名,如清风洗耳,今日得见,实慰中怀!”
索额图见伍次友神气清朗,体态潇洒,没半点俗气,忙上前挽着伍次友手,笑道:“学生从龙入关之前,即久仰先生一门高贤宏才,幸有曹军门引荐,今日得见,实三生之幸也!”
两个人一见面就客套来客套去。
我现在是丫鬟,待遇就是杵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远远地望着,不能打招呼,也不能乱动。
索额图一边心平气和地笑着,一边拉过康熙的一只手笑道:“这便是舍弟龙儿。龙儿,快来见过老师!”
此时事到临头,索额图倒觉得轻松了,假戏做得真真的。
康熙敛目微笑,如同换了一个人,满面稚气而童真,欢声向索额图笑道:“阿兄,这位伍先生我们是老相识了。”
索额图唉一声,假嗔道:“哪能这么没规矩!先生现在是你的老师,要放尊重些才是,还不过来行礼!”
康熙答应一声“是”便要倒身下拜。伍次友见状,急急上前,一把扶起了他,慎言道:“我与曹贤弟有约在前,世兄与我只以兄弟相称,大礼不敢当。岂不闻孙后《尔汝歌》乎?‘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此言一出,我紧闭着嘴巴嬉笑,心中惊诧:真是真命天子,鬼使神差使伍先生想起这首诗来!
索额图、康熙和曹子清同时一怔,回过神来,不由会心地呵呵大笑。
大家入席叙座,康熙走过去,坐了末座。登基以来,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他从来不曾和别人叙过什么座次,今日如此,反而觉得人生有趣,笑得合不拢嘴。
伍次友收起扇子,一抬头,看见曹子清毕恭毕敬侍立在龙儿身后,便说:“曹贤弟,为何不坐下来呢?”
索额图微笑着正欲答话,龙儿却说:“伍先生既叫你坐,坐下就是了,我们都是朋友,如果天天如此拘礼,岂不生分了?”
曹子清无奈,只好说道:“今日权坐,下不为例罢了。”
其实,曹子清作为皇帝贴身侍卫,虽然品级悬殊,平日与索额图相处,只是上下座之分,并没有”立规矩”。只碍得万岁爷在上,实在无法长期平起平坐,因此只好称”伴读”,那伍次友乃布衣书生,哪里懂得这些奥秘,还以为本该如此。
寒暄数语,伍次友归了本题,瞧着对面的少年公子,坦言道:“索大人,令弟豁达超俗,神清气秀,毫无寒吝之色,本是杰人之材,必能自致青云之上,何劳小弟拙力训导。”
索额图轻轻一笑,道:“舍弟自有祖荫功名,并无为官之意。太夫人的意思,只是让他随先生读经阅史,再学一些诗词曲赋,陶冶性情。八股文什么的,竟可一概免去。”
伍次友听到竟有聘师而明言不习八股时艺的,不禁大感惊奇,忙道:“祖荫是一件事,自立功名又是一件事,大人不可不慎。”
康熙也在这时开口了:“我就不爱八股。一篇文章,颠来倒去就那么几条筋,一讲就是几百年,没一毫用处,还说什么‘代圣贤立言’!”
伍次友迟疑了一下,表情有些复杂,似是没想到这锦衣玉食的公子能说出这番话来。
“龙儿所言何尝不是,不过───天子不与世人心同,这八股虽于世无用,于天子却大有用处呢。所以虽然无用,还是废不掉的。”
康熙听了这番话,忙问:“为什么呢?”
伍次友呷了一口热茶,笑道:“哪一代英明天子不想笼络天下之士呢?”
真是闻所未闻!上书房里的师傅是断然不敢这样讲书的。
随便一句话,在康熙心中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他霎时脸上微微变色。
索额图虽然暗暗吃惊,但脸上却半点不露,平静地笑道:“咱们不说那些了,笼络不笼络,那是天子的事───”
康熙也笑道:“对,咱们偏偏不学这劳什子八股!”
说话间,索额图高声唤道:“上茶!”
我激灵灵地打了颤,忙轻移莲步,端着茶盏走过去。
奉上了新茶,一一献毕,方欲回身退下,索额图却叫住了我:“婉儿,太夫人有话,你从今儿起也陪着龙儿读书。快来见过伍先生。”
我眨了眨眼睛,稀里糊涂地低下头,应了一声“是”,大大方方走过去深深福了一福。
“不必多礼了!”伍先生是个爽快人,抬起眼睛打量着我,目光像看待一个小妹妹。
我嫣然一笑,轻轻道:“早就听我们老爷和公子说过,伍先生才高八斗,名满大江南北──奴婢倒是听人家说了几个对子,想请教先生该怎么对。”
嘿,这可是我入宫这两年来积攒下来的元宵节灯谜,今日且考一考他。
伍次友万万不曾料到我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愕然地笑着,他将筷箸放在桌上,道:“不敢廖承姑娘夸奖,请赐上联。”
我歪了歪脑袋,脱口而出:“是五位古代女子,请对以男子姓名。”
伍次友微笑着点头。
“小青!”
“太勾。”伍次友不假思索,应口而答。
“莫愁!”
“无咎!”
“漂母!”
“灌夫!”
“文君!”
“武子!”
“西施!”
“好!───东野!”
众人不及思量,伍次友已信口对出。众人无不叹服他的才思敏捷。
我发了发愣,口风一转,笑道:“王瓜!”
伍次友不禁怔住了,忙问:“这是哪位女子?”
我模棱两可地挑了挑眉:“五位女子已对完,现说王瓜,先生要对什么好?”不信难不倒你。
书斋的大堂外树荫斑驳,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
“这个确实有点难。”伍次友低头寻思片刻,迟疑道:“对是有的,只怕不恭了───-用‘后稷’可好?”
众人惊呼,拍手喝彩。
“先生高才!”康熙拱手一揖,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兀自不肯罢休,又道:“先生学富五车,名不虚传!敢问您最喜爱古圣贤的哪一句话?”
伍次友想了想,笑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一句话惹得哄堂大笑。我吭哧吭哧地吐两口气,涨红了脸,说声:“佩服。”恹恹地转身,退了回去。
索额图捶着桌子,一边咳嗽一边笑。康熙俯下身捂着肚子几乎笑岔了气。曹子清手扶椅背弓着腰蹲在地下笑。
我没有笑,重心长地叹息一口,突发奇想:我要好好读书!!争取做一个才女!
索额图原本有些拘谨,被这突如其来的喜剧一冲,觉得心思开阔了许多,忙向伍次友解释道:“此婢女略通文墨,太夫人十分钟爱,宠得她没一点规矩,倒叫先生见笑了。”
伍次友笑着摇摇头:“家学渊深,学生佩服得很,哪里敢有见笑之意。”
正文 第49章 君臣
——
正午时分,我们才驱车回到了紫禁城。
图德海正在神武门焦灼不安地等着。
见我们回来,急步上前,来不及请安,便顿足道:“小祖宗唉!还在这儿悠哉游哉,急煞奴才了!”
康熙见他满头大汗,脸都黄了,忙问:“出什么事了?”
图德海左右瞧瞧,见没外人,赶紧凑上去说:“鳌中堂方才递了牌子。坐在文华殿,说有要紧事,定要请见呢!没法子,奴才只好说,主子正歇午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吩咐,天大的事也得等主子起来再说!喏,再迟一会子,不就露陷儿了?”
我暗暗吁出一口气,心想着好险。
康熙心里咯噔一下,轻言问:“从没有午间请见的,莫非他嗅出什么味儿了?”顿了顿,又吩咐道:“就说朕刚起床,在御花园舒散筋骨,叫他到御园里来。”
在御花园接见鳌拜是康熙的临时决定。与其自己失急慌忙赶到上书房召见他,不如让鳌拜多跑几步,这算是“反客为主”。
当鳌拜带着穆里玛、讷谟赶来时,康熙已经举了几趟石锁,正在练习射箭。
鳌拜走进园子,且不觐见,微笑着站在旁边观望,哪料康熙练着练着,倏地转身,一支响箭呼啸着直朝鳌拜面门射来。
穆里玛大惊失色,猛地抢前一步欲要阻拦,哪里还来得及!
千钧一发之际。
鳌拜却像没事人一样立着不动,眼看着青铜翎箭飞至眼前,他伸手一绰,一把抓在手中。
一枝箭头包着沙囊的鸣镝……
康熙将弓箭抛在地上。
君臣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曹子清、穆里玛、讷谟三人虚惊之下也陪着干笑。
鳌拜咯咯大笑,朗声称赞道:“主子好箭法,险些吓煞老臣!”
康熙拍了拍身上灰土,迎上前来,也笑道:“真不愧大将出身,好手法!朕不过玩玩而已。请这边坐罢。”说着便让鳌拜一同坐在御亭前树荫下的石鼓上,抬头问道:“什么事啊,这么急?”
鳌拜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子,拱手送上道:“平西王吴三桂请调芜湖二百万石粮以资军需,请主上谕旨。”
“朕要学明神宗,舒舒服服地做个太平天子,不用瞧了。”康熙笑着摇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比这大的事你都办好了,何用朕来操这个心。”
鳌拜道:“二百万石军粮,这数目太大了,需要钦差一干练大臣至芜湖方可。
康熙慢慢地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问:“你瞧着谁去好呢?”
鳌拜脸色肃静,不假思索地答道:“老臣以为索额图为宜。”
康熙笑了笑,低着头静谧片刻,剔着牙迟疑道:“前几日奉天将军六百里加急,奏说罗刹国在外兴安岭大肆侵扰,其势不可轻觑。朕想委任索额图办这个差。等一段瞧瞧,如罗刹不退的话,他就必须率兵前去。他对那一带的形势还算熟悉……”
鳌拜暗自揣摩,“索额图要是真到了外兴安岭,说不定会冻死战死,打了败仗更回不来,倒比去芜湖下场好。”来不及细想又问道:“圣上以为,芜湖这差使谁去的好?”
“你看班布尔善这个人怎样?”康熙眉目轻松,带笑的眼睛盯着鳌拜。
鳌拜压根没想到万岁爷会提到自己的死党,连连摇着头,急急道:“不成。奴才那里忙得很,户部上的事只有他还通晓,他一走便不可开交。”
康熙懒洋洋地伸了个长腰,想了想,无奈地道:“那也只好偏劳一下遏必隆了。他身子不好,已有半年多没上朝了。你去告诉他,好在有半年时间就可以办好差使,还可就近到苏杭养一养病,算是一举两得。”
鳌拜道:“圣上既然如此说,今日下午,奴才便明发了。”
大事议过,鳌拜便起身告辞。
康熙跟着起身,手指一探,笑着挽留道:“久闻爱卿武功不凡,今儿得了空了,就请演示一番,给朕看看如何?”
鳌拜忙摆摆手,笑道:“奴才那一点微未本事,怎好在皇上面前露丑?”
康熙满面好奇,笑着道:“爱卿不必过谦,请吧!”
鳌拜拱手一揖,说声:“老臣献丑了”。
康熙退后了几步,站在一旁看着。
鳌拜雄赳赳气昂昂地摘掉了带有珊瑚顶的大缨帽,连朝珠一并递给穆里玛,又脱去仙鹤补服和九蟒五爪的袍子,只穿一件实地纱府绸衣,也不盘辫子,就地变了一个“把火烧天”的架势、提了气双脚猛地一蹬,“吭”的一声抱起一快三百多斤的湖石单手举起,在地下转了两圈,手中的石头像定在半空中一般,动也不动。
康熙呼吸紧滞,看得眼花缭乱。
鳌拜猝然将石头扔起,离头顶五尺有余,将身子一偏,手掌平放在地下。那石头疾速落下又“吭”的一声砸在了他手背上,直入土中二寸有余!
康熙和众人一声惊呼。
鳌拜将手猛地一扯,闪电般向石头猛劈一掌,那巨型湖石顿时裂为两块。
曹子清额头冒冷汗,瞧得真切,暗自骇然。他早就听人说鳌拜武功卓绝,今日一见,果然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穆里玛、讷谟站在旁边,虽不便喝彩,却是一脸得意之色。
再看看万岁爷。
康熙仿佛毫不在意,拿着把檀香木扇,兴致勃勃地观看。
鳌拜练得性起,随手从地下抓起两块拳头大的鹅卵石,“嘿”地用劲一握,石头竞应力而碎。
众人惊呼不止。
鳌拜笑着拍拍手上的灰土,慢慢穿衣,笑道:“圣上见笑了。”
“呼啦——”康熙将扇子一合,塞进袖子,赞叹道:“朝廷有像爱卿这等勇武的大将,朕可以高枕无忧了。”又转身对曹子清道:“你去找几个少年,一律都是十四五岁的,陪朕练一练功夫。”
曹子清忙应道:“喳——”偷眼瞧瞧鳌拜,见他并不介意。又道,“奴才明个儿就给圣上找来。”
鳌拜听了摇摇头,笑道:“奴才七岁时,就投拜名师习武了,万岁爷这会子才赶着练,怕是迟了点。”
康熙笑得顽皮,一脸无所谓:“打仗自然还得你去。朕不过舒散筋骨而已,哪里来得真的!”
正文 第50章 宫闱
——
落日的脉脉余晖透过窗户上的花格照了进来。
坤宁宫里传来“飕飕”的舞剑声。
太监,宫女等一干人等纷纷退避三尺。
跳跃的身体姿势,剑风忽上忽下,曹子清的舞剑场面很是精彩。
康熙唇角含笑,目光深如远山,手里把玩着一只羊脂玉扳指,正襟危坐,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一边斟茶,一边近距离的观察他,发现小玄子越来越沉稳含蓄,让人看不清也琢磨不透。
近日来,闲暇的时候,我读了读《帝王心鉴》,晓得帝王的尊严,不仅要靠天意神意,要靠仁义礼智信,还要靠让臣子永远摸不透他的庙谟之深,躬虑之远,越是猜不透的东西便越神秘,越神秘的东西便越是尊贵,这可以说是千古不移的章法。
如今,除了上天赋予他的贵气和雅致外,小玄子的一颦一笑,一抬手,一投足间都隐隐散发出了刚柔并济、沉稳睿智的帝王之气。
可是为什么。
这样优秀英伦的小玄子,却让我心里又爱又怕,感到越来越遥不可及了呢!
心底柔肠百转,耳畔有零落的掌声传来,我强行将思绪拽了回来。
曹子清收住剑势,双指气抿,在怀前一比划,来个鲤鱼打挺,躬身退下了。
建宁公主斜斜的坐在圈椅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笑着得不亦乐乎,夸赞他剑术不错。
曹子清翘了翘唇角,眯着眼睛,笑得一脸得意。
我上前两步,用眼神示意一下。
佩玉轻步上前,恭恭敬敬的给曹子清奉上了一盏热茶。曹子清客气地接了,仰起头一饮而尽,甚是豪爽。
康熙的眼眸清润有神,他站起身来,兴致盎然地说:“甚好,子清,你的剑舞得很不错!朕要跟你比,还有得练呢?!”
曹子清被万岁爷一夸,登时激动得面色发红,他上前两步,准备俯身谢诿,康熙一把拉起了他,笑道:“朕差遣你去办的那件事,可不是说着玩的。”眼神冷定而温文。
曹子清一怔,表情随即肃然下来,拱手一揖慎言道:“皇上放心,奴才已经记在心里了,定当竭尽驾钝之力,不辱圣命。”
康熙抿了抿嘴,笑着点了点头:“遇到难处,可到索额图府中计议,宫中不是什么好地方。”
“喳——!”
曹子清领旨跪安后,建宁公主陪我闲聊了一会儿,也起身请辞了。
他们一走,坤宁宫里顿时安静下来。
窗外暮色笼罩,飘着淡淡的寒烟。
分坐炕桌两旁,摆开了棋局,一边浅饮慢酌,一边对弈。
康熙沉吟许久,落下一子。
我笑了笑,也落下一子。
康熙抬起眼睛,忽然心不在焉地道:“吴三桂又跟朕要军粮了,芜湖这趟差事,确实不好办?”
“那皇上打算派谁去呢!”
“遏必隆。”
“遏必隆大人不是一直抱病在家吗?皇上忽然派他出京办事,只怕他又要心怀不安了……”
康熙不以为然地皱起额头,目光里有寒浅的笑谑,观棋不语。
瞧着他一幅若有所思的沉默表情。
我淡淡地挑眉,暗暗忖度两下,顿时恍然大悟。
这半年来,遏必隆在“病中”冷眼观看,他害怕得罪鳌拜,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力挺鳌拜专权,力持中立。朝中每一件大事发生,他夹在中间,提心吊胆,整个人掰开来、合起来,揉碎了、再捏起来。再这样“病”下去,恐怕他真地要病倒了。现在,接到了办粮务的差使,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出京了,离开这个是非地儿,他怎能不欢喜呢?
良久的压抑,良久的静谧。
我克制住心头的闷痛,抬起眼睛,望着对面的人。
康熙冲我笑了笑,眼中明芒闪烁,静静地落下一子。
——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
第二天一大早,遏必隆头顶红色簪缨帽,身着朝珠和补服,喜出望外的到乾清宫辞驾请训。
康熙传出话来,要在养心殿见他。
看着跪在面前这个形容憔悴的人,见他花白了须发,瘦骨伶丁,仿佛又老了许多,康熙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种怜悯同情之感:是啊,若是硬要这遏必隆与鳌拜公然两军相对,恐怕他也会落得个苏克萨哈的下场。目前他肯执中,还是有良心的。怔了半晌,突然发现遏必隆还跪着不动,轻叹了一声说道:“起来坐着吧!”
“喳——!”遏必隆叩了个头。待坐在软脚矮榻上抬眼看时,曹子清好似一尊护法神挨在康熙身后。毓庆宫调来的孙殿臣等几个新进侍卫也都一个个横眉冷目,十分威武。
康熙身着明黄|色的衮服,神态自若地坐在御案前,显得十分潇洒。
遏必隆将视线收回,大力咽下一口凉气。
这时,就听康熙问道:“朕曾打发人去探视你几次,身子可好些了?”
遏必隆脸一红,忙躬身回奏:“奴才犬马之疾,多劳圣躬挂念!托主子洪福,近日已大好了。”
康熙面无表情地笑了笑,端起茶盏,浅呷了一口热茶,一抬头,问:“去芜湖办粮的事,你觉得如何?”
遏必隆忙答:“此事关系重大,奴才此去一定办理妥当。”
“不!”康熙脸色冷变,站起身,从案前走出来,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一石粮食也不能给吴三桂!”
遏必隆被万岁爷这句话震得肩膀一颤,惶恐至极地向前跪倒在地,他哆嗦着嘴角,方欲启问。
康熙揉搓着双手,一仰头,眉眼沉郁地波动,接着道:“他吴三桂缺甚么粮,他自己铸钱,自己煮盐,自己造兵器,云贵川黔四省粮秣喂不饱他十几万人?”
见遏必隆听得发呆,康熙渐渐加重了语气,“缺粮的是北京!京、直、山东驻防八旗绿营五十余万,北京连年天灾人祸,饥民遍地,难道反而不缺粮!”
他将“人祸”二字说得响彻入耳。
遏必隆心尖噗噗乱跳:听朝中大臣说,万岁爷近来整天只知打猎、玩布库游戏,并不大理会朝政,谁料他竟如此熟悉情况,如此明断果决!偷眼看时,康熙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遏必隆心里害怕,忙答道:“圣上所言极是!”
“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康熙嘴角紧抿,抬起一根手指,在空气中重重地点了点,道:“你这一趟去芜湖。一年之内务要办六百万石粮,由运河秘密调到北方听朕调度。如果运河塞滞,还要就地筹银募工疏通。”
遏必隆起身伏地启奏:“倘若朝中辅政及有司催问,平西王派人索粮,当如何办理,请圣上明示。”
“这要你自己想法子。”康熙歪了歪脑袋,沉沉地笑道,“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遏必隆默然不答。
康熙心知其意,双臂轻甩,走到了书案前:“有朕为你作主,不必忧虑。也罢,朕索性再帮你一把。可是朕也要告诉你,要是办砸了,朕诛你易如反掌!”说着拿起朱笔,奋笔疾书,写了一道御旨。
“遏必隆筹粮事宜,系奉朕特旨钦差,内外臣工不得干预,钦此!”写完了,半转身子,甩给遏必隆,“这尽够你应付了。你是聪明人,好自为之!”
见万岁爷不再说话,遏必隆思索再三,终于沉沉地叩首,道:“圣上所谕,奴才铭记在心。目下政局虽然?br />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