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客气,自己一家人,”一个老人的声音,“明天一早来吧……多来坐坐不妨的……”
“打扰得太多了……”年青人的声音。
华生霍然站起来了。他立刻辨别了是谁的声音:一个是菊香的父亲,那一个是阿珊。
“鬼东西!”华生咬着牙齿,想。
“我常常不在家,”朱金章又说了,“菊香会陪你的……她很喜欢你哩……”
“哈哈哈……”阿珊笑着往西走了来,摇摇摆摆地仿佛喝醉了酒。
“走好呀!”朱金章说着关上了门。
“哈哈哈哈……”阿珊一路笑着。
华生气得发抖了。
“哈哈哈哈……”这声音仿佛是锋利的螺钉从他的脑壳上旋转着旋转着,钻了进来。
阿珊渐渐向他走近来了,踉跄地。
华生突然握紧了拳头,高高地举了起来,霍的跳到了街道的中心,拦住了去路。
阿珊惊骇地发着抖,痉挛地蹲下了。
“不,不……”他吃吃地说,“不是我,华生……饶恕我呀……”
华生没做声,也没动,只是睁着愤怒的眼睛望着他。
“我:……我敢发誓,我没有做过……我到这里来是看人的,他们把我灌醉了……”阿珊说着跪在地上哭起来。
华生笑了。
“滚你的!”他厌恶地望了他一眼,走了开去。
阿珊立刻抱着头跑走了。
“这样东西,居然会有许多女人上他的当!”华生喃喃自语着。“多么卑劣,无耻!……”
“哈哈哈哈……”笑声又响了,仿佛是从桥西发出来的。
华生愤怒地转过身去,看不见什么,笑声也沉寂了。
“可恶的东西!”他说着往东走去,特别留心菊香的店铺。
但里边没有一线灯光透露出来,也没有一点声音,显然都已安静地睡了。华生忽然记起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到这里来,不觉叹了一口气,很有点舍不得立刻离开这里。这店门外的石板、门限、窗口,他是太熟识了,他以前几乎每天在这里的。
菊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子,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含情脉脉的,带着忧郁的神情,使人生情也使人生怜,那小小嘴,白嫩的两额,纤细的手,他多少次数对着它们按捺不下自己的火一般热情……
这时倘若是白天,门开着,菊香坐在拒台边,见到他站在门外,菊香将怎样呢?无疑的,她又会立刻微笑起来,柔和而甜蜜的说:
“华生,进来呀……”
他于是便不由自主的,如醉如痴的走进了店堂,面对面坐下了。他不说别的话,他只是望着她……黑的柔软的头发,白嫩的面颊,红的嘴唇,细长的眼睛……他的心突突地跳着……
但现在,他的心一样地突突地跳着,门却是关着,菊香安静地睡熟了,不晓得他到了这里,甚至在梦里还和另一个情人谈笑着……。
华生苦痛地走了。他不忍再想下去,走完街,他无意地转向北边的小路。
前面矗立着一簇树林,显得比上次更茂密,更清楚了。只是虫声已经比较低微,没有上次那样的热闹,还带着凄凉的情调。走进去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华生摇了摇头,又想到了上次在这里的事情……
树叶沙沙地响了……&31416;&31416;&31395;&31395;的轻声的脚步……嘻嘻,女孩子的微笑声……脂粉的馥郁的气息……一根树枝打到了他的肩上……
“哈哈!毛丫头!……”华生叫着。
一阵吃吃的笑声,随后低低地说:
“蟋蟀呀蟋蟀!……”歌唱似的。
华生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只蟋蟀,被菊香捉到了,而现在又给她丢弃了。
为的什么呢?
因为别一个人有钱,是大地主的儿子。
“哈哈哈哈……”那笑声又像螺钉似的旋转着旋转着,从华生的脑壳上钻了进去……
华生几乎透不过气来。
一○
傅家桥又渐渐热闹了。尤其是街上,人来人往的显得格外的忙碌:定货的,募捐的,搬东西的,分配工作的,传达命令的……
大家一面禁屠吃素,一面已经决定迎神求雨。
但华生却反而消沉了。
这在往年,华生是非常喜欢的,每年春季的迎神赛会,他从十四五岁起没有一次不参加。他最先只会背着灯笼跟着人家走,随后年纪大了一些,就敲锣或放爆竹起来,今年春季他却背着罂口庙的大旗在前走了。这真是非常快乐的事情,吃得好,看得饱,人山人海,震天撼地的热闹。
然而这次他却拒绝了邀请,装起病来,他从那一夜在街上碰到阿珊以后,他的心就突然冷了下来,对什么事情都感觉不到趣味,不想去做,只是沉着脸,低着头,躲在屋子里呆坐着,或在树林里徘徊着。
谁使他们兄弟两人,整年辛辛苦苦的,却还是穷,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种起的谷子一大半都归了人家的谷仓,这是很明白的。但因为历来就是这样的,他也忍下来了。
谁在他的井里丢下一条死狗,这是很明白的,要报复也容易,只要他一举手,自有许多人会拥了出来。但他却对他原谅了。
谁在夺他的情人,谁在送他的情人,这也是明白的。要报复也一样地容易,他当不起他一根指头。但他对他也原谅了。
因为他们原来就是那种吃白食的卑鄙无耻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