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
先是文帝夜得一梦,梦见自己身在空中,距离灵霄宝殿,不过数丈,正想腾身再上,不料力量不够,几乎掉下地来。那时忽见一个头戴黄帽之人,也在空中,见他无力上升,赶忙飞身近前急用双手,托着文帝双足,向上尽力一推,文帝方得升到天上。当时心感其人,俯视下面,仅见此人的一个背影,衣服下盖,似有一个极大的窟窿。正想唤他,耳边已是鸡声报晓,一惊而醒,文帝回忆梦境,历历在目,又暗忖道:“这梦非常奇突,此人既来助朕,必是江山柱石之臣。但是他的面貌姓名,一无所知,叫朕何处寻觅他呢?”文帝想到这里,没有办法,只得暂且丢过一边。这天视朝之后,便在各处游玩,希望能够遇见夜梦贤臣,也未可知。游了一番,各处并无其人,后来行过渐台的当口,遥见有百十名黄头郎方在那儿打扫御船,文帝一见那班人所戴之帽,正与梦中所见的相符,不禁心中大喜。
即吩咐内监道:“朕今天要点御船水手的花名,速去传旨。”
内监虽然不知其意,只得诺诺连声答应。
顷刻之间,那班水手,都已齐集一起。文帝又命未曾应点的,统统站在左边,点过的站在右边。文帝坐了临时御案,点一名,就向他们身上,由上而下地察看一名。及至全数点毕,只见帽子,虽然同是黄|色,下面衣盖,都是完全无缺,并未见衣有窟窿的水手,忙问左右道:“御船水手,都齐全了么?”
左右因问大众,大众答道:“还有一个,现请病假,因此未到。”文帝道:“速将此人召来。”等得此人扶病而至,文帝见了,命他背转身去。那人听了,大大一吓,一时没有法子,只得扑的跪下,老实奏道:“臣有重病,卧在离中,匆匆应召,未曾更换衣服。”文帝不待此人辞毕,仍命起来背立。谁知不看犹可,一看他的下面衣盖,真的一个大洞,正与梦中所见,一丝不差。文帝既已觉到此人,也不多言,问过姓名,即擢为御船船监之职。这个船监,便是首领。邓通忽逢奇遇,自然喜出望外。究竟怎么有此奇遇,可怜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幸而他虽没有本事,却有拍马功夫,不到两年,已升到大中大夫之职。
朝中各臣对于邓通,倒还罢了,独有丞相申屠嘉,大不为然。一天,可巧邓通因事失仪,申屠嘉捉着把柄,立请文帝把他正法。文帝心有成见,哪里肯听。当下便向申屠嘉微微冷笑一声道:“相国未免太多事了,朕知盈廷诸臣,失仪的也很多,相国单单只注意邓通一个,莫非因为朕太宠任他么?”申屠嘉听了,慌恐免冠叩首谢罪。回家之后,只得另想别法,收拾邓通。文帝背后也叮嘱邓通,以后须要遇事谨慎,不可被丞相拿着短处。邓通原是拍马人材,往后对于申屠嘉,非但不敢唐突,且去巴结。申屠嘉见他既已服软,便即罢休。
又过几时,文帝复握邓通为上大夫。那时朝中一班公卿,正在大谈相术,许负以外,尚有吴曼珠、洪承娇、广元仙、文官桓诸人,都是精于相人之术,颇有奇验。
文帝既宠邓通,也将吴曼珠召入内廷,命她替邓通看相。曼珠为霸上人,夫死守节,已有二十多年,平时以相术营生,言必有中,因而致富。
某日,建造住宅,她所用的泥木两匠,都拣面有福相的才用。
她说:“有福相的匠人,宅成之后,家可大富。”后来果然营业鼎盛,每日有十斤黄金的进益。她既富有,趋之者更是若骛,连中郎将袁盎那般正直的人,也会十二分信她。她那天入宫之后,见过文帝。文帝指邓通语之道:“此是新任上大夫,对朕很为尽忠,汝可将他仔细一看。”曼珠奉了圣谕,便将邓通脸上端详一番,当下摇着头奏道:“邓大夫之相,实在不佳。”
文帝道:“怎么不佳呢?”曼珠听了,迟疑半晌道:“面有穷相,恐怕饿死。”
文帝听了,大为不悦,叱退曼珠,愤然谓邓通道:“朕欲富汝,有何繁难。就是天要饿死汝身,朕也要与天争一争呢!”说完,即下一诏,竟把蜀郡的严道铜山,赐与邓通,并准他私自铸钱,等于国币。原来汉高帝开国,因嫌秦钱太重,每文约有半两,即命改铸荚钱,每文仅重一铢半,径五分,形如榆筴之式。当时民间因为钱质太轻,物价陡然奇涨,白米竟售到每石万钱。文帝乃改铸四铢钱,并除去私铸之令。
贾谊、贾山,次第上书谏阻,文帝不纳。因此吴王刘濞,觅得故鄣铜山,自由设局大铸,因而富已敌国。后来邓通也有铜山铸钱,与吴王东西对峙。当时东南多用吴钱,西北多用邓钱,吴王尚有国用开支。邓通乃是私人,入而不出,其富不言可知。
邓通既已暴富,当然感激文帝。
一天,文帝忽然病痔,溃烂不堪,脓血污秽,令人掩鼻。
每日号叫痛楚,声不绝口,医药无效,巫卜无灵。上自太后,下至妃嫔,无法可想。乃悬重赏,若能医愈文帝之痔者,富贵自择。为日既久,一无应命之人。邓通见此情形,自然双眉深锁,叹气不已。他的爱妾麻姑问他道:“君已富贵至是,尚有何愁?”邓通始将文帝患痔,无法止痛之事告之。麻姑听了道:“妾有一法,对于此症,平日屡试屡验,惟恐君不肯做,若是肯做,必有九分把握。”邓通听了,乐得不可开交,拉着麻姑的手问她什么法子,只要能够立时止痛,我必定替你大置钗饰。麻姑听了,笑答道:“君从前为黄头郎的时候,不是应许过我百粒明珠的么?
至今尚未如约,现在又来骗我。”邓通道:“我现有铜山铸钱,人称活财神,你还愁甚么?你快将法子教我要紧。”麻姑听了,尚未开言,忽双颊泛红云,羞涩之态,不可言语形容。邓通见了大奇道:“你与我夫妇三年,恩爱已达极点,还有何事怕羞呢?你快快说吧。”麻姑至是,始含羞说道:“妾前夫也患此症,应时痛得无法可治,妾偶然替他吮去痔上脓血。谁知真有奇效,吮的当口,非但立刻止痛,大约三四十次之后,其病霍然而愈。不过吮的时候既腥且臭,其味难闻,势必至于恶心,若恶心就不能够吮了。”邓通听了道:“他是皇帝,又是我的恩人,这点事情,哪好再嫌肮脏。”说完,连夜出府入宫。当下就有内监阻止他道:“邓大夫不得进入寝宫。皇后皇妃吩咐过的。”邓通发急道:“我是前来医主上病的,不比别样事情,你们哪好阻我?”内监听,慌忙报了进去。慎夫人忙站至窗口问邓通道:“皇上已经痛得昏间数次,邓大夫若是寻常之药,仍恐无益。”邓通隔窗奏道:“娘娘且让臣进房,再当面奏。”慎夫人知道邓通素为文帝宠任之人,便让他进去。
邓通进房,看见文帝躺在御榻,真的痛得已是奄奄一息,那时也顾不得再去与后妃行礼,赶忙走至榻边,向伺候的宫女道:“诸位请将万岁的被服揭开,帮同褪去下衣,我要用口吮痔。”邓通尚未说完,薄太后、窦皇后、慎夫人三个,在旁听得,连忙岔嘴道:“这个法子尚未用过,或者有效,也未可知。
不过亵渎大夫,于心未免有些不安。“邓通一面客气几句,一面便去用嘴替文帝吮痔。说也奇怪,他只吮了几口,文帝已经可以熬痛。先时是闭着眼睛,侧身朝里睡的,此时知道有人用嘴吮他痔上的脓血,复用舌头舐了又舐,随吮随时止痛,不便动弹,单问慎夫人道:”吮痔的是谁!按耸钡送ㄗ焐弦蛴泄ぷ鳎比徊荒茏喽浴i鞣蛉饲髦灵角埃蛭牡鬯档溃骸碧姹菹滤迸a氖巧洗蠓虻送ā1菹麓丝涛阈攵辔剩胰盟蓖暝偎怠!拔牡厶耍悴谎杂铩v贝送ㄋ北希牡弁醇戎棺。砩先缡椭馗海蓟刈防矗蛲舛缘送ㄑ缘溃骸蹦闳绱酥倚模芩悴桓弘薜奶岚巍?
你就在此专心办理此事,所有后妃,毋庸回避。“邓通当夜连吮数次,文帝自然欢喜,复问邓通道:”你说,何人对朕最为亲爱?“邓通道:”父子天性,臣想最亲爱陛下的人,自然是皇太子了。“文帝听了,尚未答言。可巧太子启进来问疾,文帝便命太子候在榻前。过了一阵,痔上的脓血,又长出来了,文帝就命太子替他吮痔。太子起初嫌憎肮脏,不肯应命,后见窦后暗暗示以眼色,只得跪在榻前,嘴对文帝肛门,去吮痔上脓血。只吮了一口,马上一个恶心,呕吐起来。
文帝见了,面上已现怒色。慎夫人知趣,忙借故使太子退出。
太子出去,悄悄立派内监探听吮痔之事,是由何人作源。内监探明回报,太子记在心上。后来即位,首先就把邓通革职,并且追夺铜山。邓通不知景帝怪他吮痔献媚,把他革职,反疑申屠嘉与他作对。平常每向朋从吹牛,他说只要丞相一走,他就有复职希望。故而一见申屠嘉逝世,马上上书辩冤,还想做官。
景帝本来恨他,不去问他死罪,还是看在先帝面上,及见他不知悔过,竟敢上书渎奏,于是把他拘入狱中。审讯时候,邓通始知有人告他私铸铜钱。邓通虽是极口呼冤,问官仰承上意,将他的家产,统统充公,仅剩了妻妾三个光身。一位面团团的富翁,一旦竟和乞丐一样。还是馆陶公主,记着文帝遗言,不使邓通饿死,略为周济。谁知又为内监尽入私囊,邓通分文不能到手,后来真的饿死街上,应了曼珠之言。
那时朝中最有权力的,自然就是晁错。一天暗暗上了一本密奏,请削诸王封地,并以吴王刘濞为先。景帝平日念念不忘的就是此事,今见晁错此奏,正中下怀,即命延臣议削吴地。
吴王刘濞闻知其事,乃谓群臣道:“皇帝当年打死寡人之子,寡人正想报仇,他既前来寻事,寡人只好先发制人了。”于是联络胶西王刘卬刘卬又纠合齐、菑川、胶东、济南诸国,刘濞又自去纠合楚、赵、闽越、东越诸国,一共起事。当时诸侯共有二十二国,与刘濞共图发难的不过七国,哪里是地广兵多天子的对手?景帝便命周亚夫为将。亚夫原是将才,昔日已为文帝所许,率兵出伐。不到三月,果然吴王刘濞兵粮不足,一战死之。其余六国,也是景帝另派之将所平。景帝既平乱事,理应重赏晁错才是,谁知景帝怪他存心太毒,清王之反,说是他激变的,一道密旨,竟将晁错腰斩。晁错自命博学多才,死得这般可惨,一半是他聪明误用,一半是景帝残忍不仁,两有不是,不必说它。
是年,景帝立其子刘荣为皇太子。刘荣本是景帝爱妃粟氏所出,年虽幼稚,因母得宠,遂为储君,当时的人,都称他为栗太子。其母栗氏,一见其子已作东宫,遂暗中设法,想将皇后薄氏挤去,使得自己正位中宫。薄皇后既是无出,又为景帝所不喜,不过看太皇太后薄氏面上,权立为后,原是一个傀儡。
一经栗氏倾轧,怎能保住位置?挨到景帝六年,薄后果然被废。
当时宫中诸嫔,总以为继位正宫的人,必是栗氏。岂知事有不然,原来景帝的妃嫔,除了粟氏之外,最受宠的还有一对姊妹花,王氏姝儿、樱儿二人。二人之母,名叫臧儿,为故燕王臧茶的孙女,嫁与同乡王仲为妻,生下一子二女:子名王信,长女名娡。小字妹儿,次女名息姁,小字樱儿。不久,王仲病殁,臧儿不安于室,攀了子女,转燕长陵田家,复生二子:长名田蚡,幼名四胜。姝儿长成,嫁与金王孙为妇,亦生一女,名唤帐钩。臧儿平日最喜算命,每逢算命,无不说她生有贵女。
一天姝儿归宁,可巧有一位名相士,名叫姚翁的,为同邑某富翁聘至。臧儿因与富翁的仆妇为友,辗转设法,始将姚翁请到她的家里。姚翁一见姝儿,大惊失色道:“此地怎有这位贵人,将来必作皇后,且生帝子。”续相樱儿,亦是贵相,不过不及乃姊。当下臧儿听了,暗想:“姝儿已嫁平民,怎会去做皇后,难道金婿将来要做皇帝不成?本朝高祖,虽是亭长出身,后来竟有天下。可是金婿貌既不扬,才又不展,如何能够发迹。”
臧儿想了半天,明白转来,方才晓得姚翁无非为骗金钱,信口雌黄而已,于是便将这事丢开。姝儿在家住了几天,依然满心欢悦。回到夫家,忙对其夫金王孙笑说道:“我在娘家,有一位姚翁,乃是当今的名相士。他说我是皇后之命,异日还要生出帝子呢!”金王孙本是一介平民,人又忠厚,听了他妻之言,吓得慌忙双手掩了耳朵道:“我的脑袋,尚想留着吃饭,我劝你切莫乱说,造反的事情,不是玩的。”姝儿被她丈夫这般一说,一团高兴,也只得付诸流水。她虽然打断作后思想,可是她却生得貌可羞花,才堪咏絮。每日揽镜自照,未免懊悔所适非人。有一天,姝儿赤了双足,方在田间下秧,忽来一个无赖之子,调戏她道:“我听见人说,金嫂是位皇后之命,今天还在这里撩起雪白大腿,赤足种田,如何能够为后?不如嫁我为妻,定能达到目的。”姝儿明知此人调戏自己,故意问他道:“难道你会做皇帝不成?”无赖子听了,轻轻地答道:“我想前去作盗,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皇帝就是做不成,平头王总做定了的。”姝儿见他满口胡言,俯首工作,不去睬他。
无赖子没有意思,即在身边,摸出一只翡翠戒指,朝妹儿脸上一扬道:“你看此戒的翠色好么?你若中意,可以奉赠。”姝儿本是赤穷人家,妇女又以珠翠为性命的,一见此戒,翠色可爱,顿时换了一副笑容答道:“你肯见赠,我当以自织的细布相报。”
无赖子听了,便将姝儿诱至荒冢旁边,并坐谈天道:“此戒足值百金,本来非我所有,前日邑中某富翁做寿,我去磕头,无意之中拾得的。”姝儿一听此戒价值昂贵,心里更加艳羡道:“你说赠我,我怕你有些舍不得罢!”无赖子答道:“你不必用激将法,我是有心赠你的。”说着,真的把那只戒指递到姝儿手内。姝儿平生从未戴过这种贵重东西,一时接到手内,便情不自禁地向无赖子嫣然报以一笑。
无赖子就在此时,趁她一个不防,一把拥入怀中,强jian起来。姝儿力不能抗,叫喊出来,更是害臊,心中几个念头一转,早已失身与这个无赖子了。次日,邑中小儿,便起了一种歌谣道:“一只翠戒易匹布,荒冢之旁委屈赤足妇,皇后匆自误!”姝儿听了,羞得躲在家中,不敢再往田间工作。好在那只戎子,却也价值不贷,以之遮羞,还算值得。过了几时,事为金王孙所知,责她不知廉耻。本想将她休回娘家,后又爱她美貌,不能割爱,模糊了事。姝儿虽为其夫所容,却被邻人讪笑,正是无以自解的时候,邑中忽然到了几位过路的内监。姝儿探知其事,急急归宁,去与臧儿商酌。正是:生成虽有中官相,发迹还为内监恩。
不知姝儿与其母,究竟所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万劫仙姑宥赦左道再醮民妇正位中宫
三椽草屋,斜日沉沉;一带溪流,凉泉汨汨。满树蝉声,借薰风以入耳;半窗水影,摇翠竹而清心。鸡声犬吠,村里人家;鼎沸烟香,画中佛像。却说此时一位半老徐娘,方在喃喃念经,旁立一个标致少妇,正在与之耳语。这位徐娘,就是臧儿。她见姝儿忽又归宁,免不得看她总是一位后相,满心欢喜的,用手一指,叫她稍歇。因为自己口里正在念经,无暇说话。
谁知姝儿已等不及,急把嘴巴凑在她娘耳边,嘁嘁喳喳地说了一会。臧儿尚未听完,早已喜得心花怒放,也顾不得打断念经是罪过的,即拦断她女儿的话头道:“我儿这个法子,妙极无疆,倘能如愿,恐怕你真是皇后希望。只是我们娘儿两个,衣衫褴褛,穷相逼人,如何能够见得着那几位过路的公公呢?”
姝儿微笑道:“事在人为,即不成功,也没什么坏处。”臧儿听了,就命次女樱儿看守门户,自己同了姝儿一径来至邑中。
打听得那几位过路公公,住在邑宰衙内,于是大着胆子,走近门前。臧儿此刻只好暂屈身份,充作候补皇后的仆妇,向一个差役问道:“请问大师,我们王姝儿小姐,有话面禀此地住的公公,可否求为传达?”那班差役,话未听完,便鼓起一双牯牛般的眼珠,朝着臧儿大喝道:“你这老乞婆,还不替我快快滚开!你知道此地是什么所在?”臧儿吓得连连倒退几步,正想再去央求那班如狼似虎的差役,不防身后,忽又走来一个差役,不问三七二一的,从后面双手齐下,卟的卟的,左右开弓的,把臧儿打上几个耳光。可怜臧儿被打,还不敢喊痛,慌忙掩了双颊,逃至姝儿面前,方始呜咽着埋怨姝儿道:“都是你要做甚么断命黄猴不黄猴,为娘被他们打得已经变为青猴了。”姝儿听了,急把她娘掩面的双手,拿了下来一看,果是双颊青肿,眼泪鼻涕,挂满一脸。只得一面安慰她娘几句,叫她站着莫动。一面亲自出马,走近一位差役面前,万福了几万福道:“有劳大师,替我传报进去,说是民女王娡,小字姝儿的,要想求见监公公。”那个差役,一见姝儿长得宛如天仙化人一般,便嬉皮笑脸地答道:“你这个女子,要见公公作甚?这里的几位公公,乃是过路客官,前往洛阳一带,选取美貌民女去的。此地并不开选,我们怎敢进去冒昧?”姝儿一听此地并不开选,未免大失所望。一想这位差役,倒还和气,我何妨再拜托拜托他看。因又问那个差役道:“我明知此地不开选秀女,不过想见他们,另有说话面禀。”那个差役听了,也现出爱莫能助的样子道:“并非不肯帮姑娘的忙,委实不便进去传报。”
姝儿听了,正拟再恳,忽听铃声琅琅,外面奔来一匹高头大马,上面骑着一位内监。停下之后,一面正在下马,一面把眼睛盯了她的面庞在看。姝儿此时福至心灵,也不待差役传报,慌忙迎了上去,扑的跪在那位内监面前道:“民女王娡,想求公公带往都中,得为所选秀女们,烧茶煮饭,也是甘心。”那位内监,本已喜她美貌,至于姝儿并非chu女,内监原是门外汉,自然不知。当下便点点头道:“此地虽不开选,掩就破个例儿,将你收下便了。”说着,把手一挥,当下自有内监的卫士,将姝儿引进里面去了。
臧儿一个人遵她女命,站着不动。站了半天,未见她的女儿出来,想去探听呢,怕吃耳光,不敢前去。不去探听呢,究竟她的女儿何处去了,怎能放心。她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忽听得有几个闲人,聚在那儿私相议论道:“这件事情,真是稀奇,选取秀女,必须chu女,此是老例;今天所选的那个王姝,她明是嫁了姓金的了,且已生有女儿,一个破货怎的选作秀女,这不是一件破无荒的笑话么!”臧儿听毕这番议论,喜得心痒难搔,便自言自语道:“我佛有灵,也不枉我平时虔心供奉,现在果然保佑我女选作秀女,我想无论如何,总比嫁在金家好些。”她想完之后,连尊脸上的肿痛,也忘记了。回家之后,即把她的女婿叫来,老实告知,姝儿已经选为秀女。当下金王孙听了,自然不肯甘休。臧儿只给他一个阴乾。金王孙没法,只得去向县里告状。县官见他告的虽是岳母臧儿,其实告的是内监,甚至若是选中,被告便是皇帝,这个状子,如何准得?自然一批二驳,不准不准。金王孙既告状不准,气得不再娶妇,带了他的女儿金帐钩,仍旧做他的庄稼度日,往后再提。
单说姝儿那天进署之后,就有宫人接待。次日,跟着那班内监,径至洛阳。未到半月,已经选了四五百名,额既满足,出示停眩当下自有洛阳官吏,贡献秀女们的衣穿。那时正是夏末秋初的天气,单衣薄裳,容易置办,办齐之后,内监便率领这几百名秀女入都。一天行至栎阳城外,早有办差官吏,预备寓所。姝儿因为天气燥热,白天赶路的时候,数人一车,很是挤轧,满身香汗,湿透衣襟,所以一到寓所,想去洗澡。又因人众盆少,一时轮不到自己,偶然看见后面有个石池,水色清游,深不及膝,只要把腰门一关,甚是幽静,她便卸去上下衣裳,露出羊脂白玉的身体。
正在洗得适意的当口,忽听空际,有人唤她名字,疾忙抬头一看,见是一位妙龄仙女。她因身无寸缕,恐怕亵渎上仙,一时不及揩抹,急急穿好衣裤。那位仙女,已经踏云而下。姝儿伏地叩首,口称:“上仙呼唤凡女名字,有何仙谕吩咐?”
只听得那位仙女道:“我乃万劫仙姑是也。顷在仙洞打坐,一时心血来潮,知你有难,因此前来救护。”姝儿听了,连连磕着响头道:“上仙如此垂怜凡女,凡女异日稍有发迹,必定建造庙宇,装修金身,不敢言报。”万劫仙姑道:“这倒不必,你可回房,毋庸害怕,孽畜如来缠扰,叫它永不超生。”仙姑说完这活,忽又不见。姝儿望空复又拜了几拜,急回她的那间房内,燃灯静坐,不敢睡熟。直到三更,并无动静,她想天上仙姑,何至说谎,料定不久必有变异。因有仙姑保护,故不害怕。又过许久,觉得身子有些疲倦,正想和衣而卧的当口,忽见万劫仙姑,又站在她的面前道:“你且安睡,我在外床,略一打坐。”姝儿听了,不敢违命。自向里床睡下,留出外床,只见仙姑盘膝而坐,闭目无声。
谁知就在此时,姝儿陡觉一阵异香,钻入她的鼻中,她的心里,忽会滛荡起来。
正在不能自制的时候,不知怎的一来,那位仙姑已经化作一位美貌仙童,前来引诱姝儿。姝儿也不拒绝,正思接受那位仙童要求的事情,突然听得一个青天霹雳。
那个仙童,忽又变为一个虬髯道人,又见那个道人,顿时吓得缩做一团,跪在床前,高举双手,向空中不迭地乱拜,口里跟着连叫:“仙姑饶命!可怜小道修炼千年,也非容易,从此洗心涤虑,改邪归正便了!”姝儿此时弄得莫明其妙,还疑是梦中,急急抬头朝窗外一看,只见万劫仙姑,坐在檐际,一脸怒色,对着那个道人。姝儿一见仙姑已在发怒,想起方才自己大不应该,要去接受仙童的要求,不耻之状,定为仙姑所知,倘然责备起来,实在没有面子。谁知她的念头尚未转完,又见那个道人转来求她道:“小道不应妄想非分,致犯天谴,好在皇后未曾被污,务请替我求求仙姑,赦了我罪!”姝儿倒也心软,真的替那道人力向仙姑求情。仙姑居然未能免俗,看在候补皇后面上,竟将道人赦了。那个道人,一听仙姑说出一个赦字,慌忙大磕其头之后,倏的不见。姝儿正想去问仙姑,那个道人,究竟是妖是人的当口,忽见空中飞下一张似乎有字之纸。再看仙姑,亦失所在。急把那纸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该道修炼千年,虽是左道旁门,将受天职,只因良心不正,辄以坏人名节为事。今日原思犯尔,俾得异日要挟求封,尔亦不正,几被所诱。嗣后力宜向善,尚有大福,勉之!
姝儿阅毕,不禁愧感交并。忙又望空叩谢。一个人睡在床上,重将那纸看了又看,看到大福二字,芳心得意,不可言状。
直至鸡唱三次,方始沉沉睡去。没有多时,宫人已来唤她起身上路。姝儿察看宫人情形,夜间之事似乎未知,她也严守秘密,不敢招遥不日到了都中,那时文帝尚未升遐,景帝还是太子时代,妹儿却被拨入东宫服役。也是她的福运已至,一晚,她去替太子筛茶,筛罢之后,正拟退出,忽见太子极注意地朝她看了几眼。她一个不防,也会红云满靥,羞得香汗淋漓起来。少顷,她渐渐地定了神,就在肚内暗忖道:“我的丢了丈夫,离了女儿,自愿应选,来至深宫,无非想应那位姚翁之话;此刻太子既在痴痴地看我,未必没有意思,我何不献媚上去。这件事情,乃是我王姝儿的生死关头,错过几会,悔已迟了呢。”她这般地想罢之后,于是就把她的那一双勾人眼波,尽向太子的脸上,一瞄一瞄地递了过去。一则也是她的福命,二则也是她长得太美,三则刚刚碰见太子是位色中饿鬼,四则宫人虽多,那个敢去引诱太子,若被太后、皇后等查出,非但性命难保,还要族诛。姝儿初进宫来,不知就里,居然被她胆大妄为,如了心愿。
姚翁之言,真是有些道理。
当下太子忽见姝儿含情脉脉,送媚殷殷,心里一动,便还报了她一笑,跟着问她道:“汝是哪里人氏?何日进宫?怎的我从前没有见你?”姝儿听了,尚未答言,先把眼睛,向四处一望。太子已知其意,又对她说道:“我的宫中没有闲人,汝胆大些说就是了。”姝儿听了,站近一步,却又低着头,轻轻地说道:“奴婢槐里人氏,母亲王氏,早已寡居。因为家寒,自愿应选入宫服役,拨到此间,尚未旬日。
奴婢原是一个村姑,未知宫仪,进宫之后,心惊胆战,生怕贻误,尚求太子格外加恩!”太子听毕,见她言语玲珑,痴憨可爱,便将她一把抱到怀中,勾着她的粉项,与之调情起来。姝儿本是老吃老做,自然拿出全副本领,一阵鬼混,太子早入她的迷魂阵中。太子一看左右无人,就想以东宫作阳台,以楚襄自居了。姝儿一见太子入彀,反因不是chu女,害怕起来,不敢答应。太子从未遭人拒绝过的,此时弄得不懂,再三问她,姝儿只是低首含羞不语。
太子情急万分,没有法子,只好央求姝儿。姝儿至是,方始说出不是chu女。太子听了笑道:“这有何碍!”于是春风一度,已结珠胎,十月临盆,生下一女。姝儿既为太子宠爱,宫中的人,便改口称她为王美人。
姝儿又为希宠起见,说起家中还有一妹,也请太子加恩。
太子听了,急令官监,多带金珠,前往臧儿家中聘选次女樱儿。
臧儿自然满口答应。樱儿听见乃姊享受荣华富贵,念蒙姊姊不忘同胞,前来聘选,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欢喜。臧儿嘱咐数语,便命樱儿随了宫监入都。进宫之后,太子见樱儿之貌,虽逊乃姊,因是chu女,却也高兴。当夜设上盛筵,命这一对姊妹花,左右侍坐,陪她喝酒。酒酣兴至,情不自禁。姝儿知趣,私与太子咬上几句耳朵,戏乞谢礼。太子笑着推她出房道:“决不忘记冰人,快快自去安睡。”姝儿听了,方始含笑退出。是夜太子与樱儿颠鸾倒凤之事,毋须细叙。次年樱儿养下一男,取名为越,就是将来的广川王。姝儿一见其妹得子,哪肯甘休,不久腹中又已有孕,谁知生下地来,仍是弄瓦,不是弄璋,害得姝儿哭了几天。太子宽洪大量,连连自认办理不周,说道:“要使姝儿三次怀胎,定是男子。”姝儿倒也信以为真。岂知生了下来,又是女的。
直至景帝既位的那一年,一天晚上,景帝梦见一只赤彘,从天而降,云雾迷离,直人崇芳阁中。次晨醒来,尚见阁上青云环绕,俨然一条龙形,急召相士姚翁人问。
姚翁笑道:“此梦大吉,必有奇胎,异日当为汉朝盛世之主。”景帝大喜,索性问姚翁道:“朕宫中后妃甚多,应在何人身上,君能预知否?”姚翁道:“臣不敢悬揣,若出后妃一见,亦能知之。”景帝即将后妃统统召至。姚翁一见姝儿,慌忙跪下贺喜道:“王美人尚记得臣昔年的说话么?”姝儿听了,笑容可掬地答道:“君的相术,真是奇验。”一面以黄金百斤,赐与姚翁。一面将从前看相之事,一句不瞒的,奏知景帝。景帝听毕,甚为惊骇,也赐姚翁千金。姚翁道:“陛下皇子虽多,似皆不及王美人第四胎的男胎有福。”当夜景帝就梦见一位神女,手捧一轮红日,赠与王美人。景帝醒来,即将此梦告知王美人。谁知王美人同时也得一梦,正与景帝之梦相同。二人互相言罢,各自称奇不迭。王美人即于这夜,又与景帝交欢,一索而得。次年七夕佳朝,王美人果然生下一子,声音宏亮,确是英物。景帝是夜又梦见高祖吩咐他,王美人所生之子,应名为彘。景帝醒后,即取王美人新生之子为彘。嗣因彘字取名,究属难听,乃改名为彻。说也奇怪,王美人自从生彻以后,竟不再孕。妹子樱儿又连生三男,除长男越外,二三四三子,取名为寄、为乘、为舜,后皆封王。这且不提。
且说王美人生彻的时候,景帝早奉薄太皇太后之命,已娶薄氏的内侄孙女为后。
宫中妃嫔,虽然不知其数,都非王美人的情敌。独有栗妃,貌既美丽,生子又多,景帝一时为其所惑,私下答应,将来必立其子荣为皇太子。嗣因王美人之子彻,生时即有许多瑞兆相应,景帝又想毁约,立彻为皇太子。于是迁延了两三年之久,尚难决定。后来禁不住栗妃屡屡絮聒,又思立幼废长,到底非是,决计立荣,并封彻为胶东王,以安王美人之心。那时馆陶长公主嫖,为景帝胞妹,已嫁堂邑侯陈午为妻,生有一女,名叫阿娇。因见荣已立为太子,思将阿娇配与太子,异日即是皇后。
讵知栗妃当面拒绝,长公主这一气,非同小可。王美人闻知其事,忙去竭力劝慰长公主。长公主恨恨地道:“彼既不识抬举,我将阿娇配与彻儿,也是一样。”王美人听了,自然暗喜,但嘴上谦逊道:“犬子不是太子,怎敢有屈阿娇?”长公主道:“这倒不然,废立常事,且看我的手段如何。”王美人急将此事告知景帝,景帝因为阿娇长彻数岁,似乎不合。王美人又将长公主请至,想她去向景帝求亲。那时彻适立景帝之侧,长公主戏指宫娥问彻道:“此等人为汝作妇,可合意否?”彻皆摇头不愿。长公主又指阿娇问彻道:“她呢?”彻听了笑答道:“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此言一出,非但长公主、王美人听了笑不可抑,连景帝也笑骂道:“痴儿太老脸了!”当下就命王美人,以头上的金钗,赐与阿娇,算是定婚。王美人既已结了这位有力的亲母,没有几时,景帝竟将荣废去,改立彻为皇太子。栗妃一得这个消息,那还了得,便像母夜叉的一般,日与景帝拼命。景帝本是一位吃软不吃硬的君王,一怒之下,一面立把栗妃打落冷宫,一面既立王美人为后。可怜栗妃费了好几年的心血,方将薄后挤去,岂知后位不能到手,反将宠爱二字断送。
正是:宫帏更比民家险,党羽原须自己寻。
不知栗妃身居冷宫,是死是活,且听下回分解-
第36-40章
第三十六回能言树栗氏惨投环解语花芸姝怕著裤
却说栗妃初入冷宫的当口,她只知道景帝怪她过于泼辣,犹以为像这点点风流罪过,不久即能恢复旧情,心里虽然忧郁,并未十分失望。一夕,她一个人觉得深宫寂寂,长夜漫漫,很有一派鬼景,便问她那随身的宫娥金瓶道:“金瓶,此刻什么时候了?”金瓶答道:“现正子时,娘娘问它作什么?”栗妃听了,又长叹了一声道:“咳!我想我这个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从前万岁待我何等恩爱!不说别的,单是有一天,我因至御花园采花,被树桠枝裂碎皮肤,万岁见了,心痛得了不得。顿时把我宫里的宫人内监,杀的杀,办的办,怪他们太不小心,闹了许久,方才平静。我那时正在恃宠撒娇的当口,所以毫不觉著万岁的恩典。谁知现在为了太子的事情,竟至失宠如是。我既怨万岁薄情,又恨那个王婢,专与我来作对。此时不知怎的,只觉鬼气森森,极为可怖,莫非我还有不幸的事情加身么?”金瓶听了,自然赶着劝慰道:“娘娘不要多疑!娘娘本是万岁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热闹惯的,此时稍事寂寞,自然就觉得冷清非凡了。其实宫中妃嫔甚众,一年四季,从未见着万岁一面的,不知凡几,娘娘哪里晓得她们的痛若呢?以婢子愚见,最好是请娘娘亲自书一封悔过的书函,呈与万岁。
万岁见了,或者能够回心转意,也未可知。“栗妃听了,连连摇头道:”要我向老狗告饶去,这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情,死倒可以的。“金瓶听了,仍是劝她不可任意执拗。栗妃哪里肯听。
她们主仆二人,互相谈不多时,已是东方放白。金瓶一见天已亮了,忙请栗妃安歇。栗妃被金瓶提醒,也觉得有些疲倦,于是和衣侧在床上,随便躺着,一时沉沉入梦。梦见自己似乎仍是未曾失宠的光景,她正在与景帝并肩而坐,共同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