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位赵吹鸾妃子,真是不愧为秦宫人物,已知其意,便朝他嫣然一笑道:“陛下,还是让奴来引路罢。”说着,便把沛公导入一座寝宫里面。先请沛公坐在一张金镶玉嵌的卧椅之上,她始花枝招展,深深地拜了下去。沛公忙将她扶起,赵吹鸾一边起来,一边奏道:“陛下且请宽坐一刻,容奴出去召集全宫的妃嫔,前来朝见陛下。”沛公刚要止住,只见赵吹鸾早已轻移莲步,嬝嬝婷婷地走出去了。沛公俟她走后,方把这座寝宫打量一番,甫经抬头便累他大大地称奇起来。你道为何?原来这座寝宫,正是秦二世生时行乐之所。二世荒滛无道,更甚其父。行乐之时,必设种种的玩具,以助兴致。单是四面的宫墙之上,都绘着春风蝴蝶图。
图中形容毕肖,栩栩如生,娇情荡态不可逼视。沛公本是一位贫寒起家的人物,从前虽也惹草拈花,可是都是那些民间的俗物。一旦身入万分奢丽的秦宫,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的初间,见了这般非常奇突的装饰,也怪二世无道,不应如此。
谁知一经触目,早把怪二世的心理,束诸高阁,忙一个人望着四壁,细细地领略起来。
正在赏鉴未已的时候,忽听得一群莺声燕语,早由那个赵吹鸾为首,率领无数的美人儿进来朝见,于是粉白黛绿的塞满了一屋子。他从前不是曾经因公来过咸阳,偶见始皇在九霄楼上饮酒取乐?那一种旖旎风光的盛举,他当时十分痨馋,不是说过:“大丈夫应当如是”那句话么?有志者事竟成,真个也是他的福分。当下他一面吩咐免礼,一面将诸妃轮眼一看。只见:有的是蛾眉半蹙,平添西子之愁;有的是蝤领低垂,不掩神女之美;有的是粉靥微红,容光夺目;有的是云鬟亸翠,香气撩人;有的是带雨梨花,盈盈堕多情之泪;有的是迎风杨柳,袅袅舞有意之腰。真是各有各的神情,各有各的态度。此时的这位沛公,也会学他的那个末代子孙,乐不思蜀起来。他正在暗想,此时有了名花,必须美酒前来助兴。他的念头尚未转完,早见一班宫娥彩女,顿时摆上一桌盛筵。他这一喜,便心花怒放,走去自向上首一坐,那班妃嫔,就蜂拥着前来轮流把盏,挤不上来的呢,争来围着他的身后,宛如一座肉屏风一般,绕得水泄不通。他也知道此刻尚难马上就做皇帝,自然不好提那正事。只得拣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说,先问那位赵吹鸾道:“你们在一闻城破的当口,究是什么心理?何妨一一照直说与我听。”当下赵吹鸾首先答道:“那时奴辈的思想,尚未知陛下是何等样人,若是照直说了出来,恐撄圣怒,其罪非轻。”沛公道:“我不见罪你们,放心大胆地说出就是。”赵吹鸾听了,方才微笑奏道:“奴当城破之时,尚卧在床,心里默念,亡帝荒滛无道,又有那个姓赵的j臣,只知助纣为虐,逢君之恶,对于天下诸侯,自然十分苛待,因此惹起干戈。一旦亡国,那班杀人不眨眼的将士,走入宫来,奴等必死乱刀之下。如此惨苦,岂不可怕!当时心理,未免怪着亡帝,早能行些仁政,便可长保江山。那时我们也好长在宫中伴驾,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方不辜负天生丽质,得享富贵荣华。那料陛下如此仁厚,如此多情。在此刻是只望陛下大事定后,奴等得以长侍宫帏,便无他望的了。”
沛公听了,便以手中之箸,击着桌子微笑道:“妇人心理,大都如是。恨二世不能长保江山,恨得有理。此是老实说话,我却相信。”说完,便把面前酒杯,递到她的口内道:“赐君一杯,奖君直道。”赵吹鸾此时以为这位皇帝,既已垂怜,将来妃子一席,必定有分,心中一喜,忙将那杯酒接着,跪在地下,向她口中,啯啯啯地咽了下去。喝完之后,又站身起来,忙用翠袖把那杯子揩试干净,新斟上满满的一杯,走至沛公面前,重又跪下,高高地擎在手内,对沛公说道:“陛下请饮一杯,万年基业,已兆于此矣。”沛公就在她的手内,俯身一饮而尽,命她起来,坐在身旁。再去问一个著绛色宫装的美人道:“你呢?何妨也说说看。”只见那位美人,慌忙起立,话未开口,见将她的粉颊,微微地红了一红。沛公一见这般媚态,真是平生未曾经过。不禁乐得手舞足蹈,忙自己干了一杯,复把他的眼睛望着那位美人的一张媚脸,静听她的言语。又见她却与赵吹鸾不同,换了一副态度,朗声说道:“陛下乃是有道明君,不然,哪会攻破咸阳,身入此宫来的呢?奴当时一闻城破,必以为定受亡帝的带累。陛下一进宫来,一定把奴辈杀的杀,剐的剐,可怜奴尚在青年,虽然身居此宫,享了几年的艳福。大凡一个人,在享福的当口,只嫌日子过得太短,在受苦的当口,只嫌日子过得太长,这是普通心理。奴蒙亡帝不弃,倒也十分宠幸。当日何尝防到秦室的天下,亡得这般快法。天下本无主,有德者居之,此事毋庸说它。不过古代的天子,亡国的时候,都把一切坏事,尽去推在她们一班后妃身上,以为这班女子,个个都是妖精鬼怪,将帝皇迷惑得不顾国事,因此亡国杀身。其实国家大事,却与女流何干?女流就算最是不好,也不过在深宫承欢一桩事情罢了。那班圣帝明君,宫中何尝没有女眷?大舜皇帝而且一娶便是两个,娥皇、女英,究竟有何德能,附助大舜,以安天下。那班妲己、妹喜之流,无非在于后宫,奢华一点,浪费半些而已。奴的意思,最是不服女色能够亡国的那句言语。
所以一闻城破国亡,真是又急又惧,怨恨必是仁君,惑能赦宥我们这班无知女流,打发出宫。不图圣上一派慈祥盛德,不嫌奴等是败柳残花,准其承恩在侧。奴辈有生之年,皆陛下所赐。”说着,靥上忽然红喷喷起来,眼中忽然水汪汪起来,一派含情脉脉的春意,早向沛公面上递送过来。
此刻沛公,听她的一番议论,并非强词夺理的说话,已经喜她腹有经纶,非但是个美人,而且是个才女。又见她尽把万种风流的态度,直向自己送来,他本是一个马上将军,何曾享过这般艳福!于是也不问是青天白日,便命诸人暂且回避,只将这个绛衣妃子,暨赵吹鸾二人留下,又对她们二人微微示意。他们三人,不久便学壁间所绘的春风蝴蝶一样,联翩地飞入那张御榻之中去了。直至日斜,方始一同出帏,仍命诸妃入内,略谈一会,一时灯烛辉煌起来,耀同白日。那班宫娥,只知道他是新主,自然也来拼命奉承。顷刻之间,酒筵又复摆上。沛公边喝边听她们继续再说各人的心理。听了之后,无非一派献媚之辞,便已有些生厌,忙命诸人停祝这一席,直吃到月上花梢,方才罢宴。沛公虽恶文人,对于才女倒也喜欢,这夜便令绛衣妃子一人侍寝。上床之后,这位绛衣妃子,要卖弄她的才学,想固异日之宠,尽把她的腹中所有,随便讲与这位新主去听。复又吟诗一首道:宫门黯黯月初斜,枕畔慈云覆落霞。
自问残枝无雨露,不图春色到梅花。
沛公本不知诗是何物,随便夸赞几句,就顾其他,一进入梦。忽见始皇与二世二人,恶狠狠地各仗一剑,奔至榻前,对他喝道:“这厮无礼,竟敢眠我御床,污我妃子。公仇可赦,私恨难饶。”边骂边把手上的宝剑,向他头上砍来。他此时手无寸铁,自知不能抵敌,深悔不应大事未定,就进宫来作此非礼之事。正在拼死的当口,忽见天上一轮红日,不偏不斜地却向他的头上压来。他这一急,不禁大喊道:“我命休矣!”那时那位绛衣妃子,只想巴结这位新主,不敢睡熟。一听这位新主,在梦中大喊,赶忙去叫醒他道:“陛下勿惊!莫非梦魔了么?”沛公被她唤醒,方知是梦,及至醒转还吓出一身冷汗。
但也怕这个绛衣妃子笑他胆小,便对她说道:“我平生胆子最大,独有梦寐之中,常要惊醒。这是我的惯常,无关紧要。”
这位绛衣妃子,防他腹饿,早已备了食物。此刻见他醒来,慌忙一样一样地递到他的口内。或遇生冷东西,还用她那张樱桃小口,把东西含热之后,方从她的嘴内哺了过去。沛公边在吃,边又暗忖道:“我妻娥姁,对于我的饮食起居不甚留意。
那个曹女,她伺候我的地方,已是胜过我妻。我往常因她能够尽心服伺,因此更加怜爱。岂知在芒砀山中,无端地遇着袁氏姣姵,她的年龄虽小,对于我的身上,可谓无微不至。我原想大事一定,总要使她享受几年福气,也不枉她随我一常谁料她不别而行,临走的时候,又不给我片纸只字。现在我已发迹,虽然尚有怀王、项羽活在世上,是我对头,也不过再动几场干戈,便可如我之愿。即以现时地位而论,怀王本说先入关者,当王关中,就是皇帝不做成,我的王位总到手的了。姣姵此时若在我的身边,王妃位置,舍她其谁?如此说来,一个人的福分是生成的,若没福气,断难勉强。现在这人,伺候我更是体贴入微。像这样举世难求,又温柔,又美丽的姬妾,哪好不弄几个在我身边。我若能就此不用出宫,那就不必说她。若是因有别种关系,必须出宫,这几个妃嫔,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他一边在吃东西,一边肚内这般在想。及至吃毕,又见这位绛衣妃子,忙将她那只雪白如藉的玉臂送将过来,代作枕头。沛公乐得享受,便把他的脑袋,枕在她的臂上,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她赶忙答道:“奴姓冷,小字梅枝。既蒙陛下垂问,要求陛下将奴名字记于胸中。因为这宫中人多,陛下将来哪里记得清楚。”
沛公听了道:“你放心,就算他人会忘记,你总不致于忘记的了。”梅枝听了此言,真是喜得心花怒放。
便对沛公笑道:“陛下左股有这许多黑痣,究竟几粒,陛下可曾知道其数?”
沛公道:“七十二粒。”梅枝道:“七十二的数目,适成地煞之数。陛下生有异相,难怪要得天下,未知陛下何日即位?皇后、妃子、太子等人,是否随同前来?奴今夕即蒙幸过,明日当去叩见娘娘。”沛公道:“你既问及此事,我也本来想对你讲了。我此次奉了楚怀王的号令,前来灭秦。
同时又有一位将官,名叫项羽的,他也要同来。怀王便说先入关者为王,我虽是已得为王,尚非皇帝,能否长住宫中,还没一定。至于眷属,自然还在家中。
“梅枝道:”陛下此言,奴不甚解。陛下既是先入关中,自然为王。既是为王,自然便可长住此宫。“沛公不待她说毕,又对她道:”项羽这人,颇有威名。怀王本是他叔项梁所立,哪里在他眼中。怀王的号令他既不服,当然要与我见过高下,亦未可知。“梅枝忙答道:”陛下既已入宫,万万不能再让那个姓项的。依奴愚见,等他来时,陛下可以酒席筵前不动声色取他首级,易如反掌。这般一来,连那位怀王,也不必睬他。因为怀王,乃是项氏私人所立,陛下本可毋须承认。那时陛下一面即天子位,一面晓谕天下,真是得来全不费力。若不采择奴之计策,将来或致后悔,伏望陛下三思。“沛公听了,虽然见她有才,因是女流之言,并不放在心上。
其实此计,正与鸿门宴的一计,暗相符合。沛公那时若听她言,倒也省去几许战争。
幸而项羽也不在鸿门宴上害了沛公,否则了不听梅枝之计,反去自投罗网,岂不冤枉。
第二天,日已过午,沛公还拥抱着梅枝尚在做他的好梦。
累得其余的一班妃嫔,只在帘外候着。赵吹鸾一时等得不耐烦起来,因为自恃业已亲承雨露,此时又无后妃之分,早上候至此刻,倒是仰体沛公连日疲劳,不敢早来惊动他的意思。此刻时已过午,唤醒他们二人,也不算早了。她便悄悄地走至他们床前,揭起帐幕一看,只见沛公的脑袋,枕在梅枝的那只玉臂之上,他的一条大腿,也压在梅枝的腰间,正在那儿好睡。再看梅枝呢,虽然有条罗衾覆在她的身上,一只玉臂,已为沛公做了枕头,还有一只玉臂正勾住沛公的项颈。两只衣袖,不知怎的,都已褪到肩胛之上,胸前衣钮也未扣齐,头上青丝全散在枕上。这些样儿,倒还罢了,最羞人答答的事情,是她的那条绣裳裤腰已露出脚下的被外。想起这夜风雨,落花自然满地地散乱了。吹鸾看罢,也羞得一脸绯红起来。于是先将沛公唤醒,然后再叫梅枝。二人下床梳洗,自有宫娥服伺。一时午饭摆上,沛公只命冷、赵二人同食。梅枝又将夜间的一首诗,背给吹鸾听了,吹鸾也绝口称赞,又说她颂扬得体。饭罢,沛公便令她们轮流歌舞。他在上面,且饮且听。听到出色的地方,亲赐三杯,作为奖赏。内中还有一位王美人,擅长舞剑。舞到妙极的时候,人与宝剑,已合为一,除了剑影钗光之处,宛似一个白球。及至舞毕,沛公将她细细一看,面不改色,声不喘气,他也不免叫声惭愧道:“我刘邦哪有这个剑法。”歌舞了一会儿,沛公又问道:“此地到九霄楼,如何走法?”诸妃嫔道:“由御花园的腰门进去,也不甚远,陛下可要前去游玩?”
沛公便点点头。大家于是簇拥着他,向那座御花园而去。正是:深宵已作皇宫梦,白日犹思御苑游。
不知沛公带同那班妃嫔,进得园去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6-10章
第六回约法三章愚民入彀谀辞一席上将开颜
斜阳淡淡,红分上苑之花,流水潺潺,绿映御园之柳。风光明媚,鸟弄清音,天气晴和,人添逸兴。那座九霄楼中,静悄悄的毫无声息。湘帘寂寂,锦慕沉沉。
一派金碧辉煌之色,不愧高楼,十分繁华雄健之形,允称上眩沛公率了诸妃,上得楼来,便向那张宝座一坐,问诸妃道:“现在那班乐工,已逃散否?”诸妃答道:“他们颇为胆小,吓得纷纷躲避。陛下若需娱乐,何妨召集来此呢?”沛公道:“如此,速去召来!”
当下自有宫娥,奉命前去召集。顷刻之间,酒筵又已陈上。没有多时,那班乐工,已在楼边奏了起来。一时仙乐飘飘,非常悦耳。沛公回想当时,一望而不可得。
今日是凡秦宫所有的,已经亲自享受。我刘邦究竟不是凡侣,得有此日。他一个人愈想愈乐。那班美人,一见新主这般喜悦,谁不上来争妍献媚。
沛公正在乐不可支的时候,忽然听得楼梯上,有很急促的脚步声响,便吩咐宫娥前去看来。话尚未完,只见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将士,趋至他的席前,厉声道:“沛公欲有天下呢?
还是做个富家翁,便算满志了?“沛公一见是樊哙,默然不答,但呆呆地坐着。
樊哙又进说道:”沛公一入秦宫,难道就受了迷惑不成?我想秦宫既是如此奢丽,秦帝何以不在此地享受,又往哪儿去了呢?沛公当知此物,不是祥兆,请速还军霸上,毋留宫中!芭婀耍匀徊欢恍煨齑鸬溃骸蔽伊站9峭矗芫跤行├П梗庠诖舜u偎奘!胺嗵耍缫雅3骞谄鹄础5挚殖鲅蕴仆唬顾招叱膳彩遣幻睢?
只得拔脚下楼,去寻帮手。你道他的帮手,又是何人?乃是那位智多星张良。
可巧,张良也来寻找沛公。樊哙一见了他,只气得讲不上话来。张良微笑道:“将军勿急,你找沛公,我已知道其事,你同我去见他去。”说着,便同樊哙两个,来至九霄楼上。张良对沛公说道:“秦为无道,我公故得至此,公为天下除残去暴而来,首宜反秦敝政。今甫入秦都,便想居此为乐,恐昨日秦亡,明日公亡。何苦为了贪一时安逸,自半功败垂成。古人有‘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的教训,果能长此安居此中,倒也未为不可。只怕虎视眈眈者,已蹑公后,不可不防。
若不幡然自悟,悔之不及。愿公快听我们樊将军之言,勿自取祸。他日事成,公要如何,便如何可耳。目下乃是生死关头,尚祈明察。”沛公听了张良之言,知道他是一位智士,必有远见。居然一时醒悟,硬着心肠,跟了张良,就此下楼。可怜那班妃嫔,弄得丈八金身,摸不着头脑。赵、冷二妃,白白陪了他一宵尤其怨命。然又无可如何,只索一场高兴,坟诸流水罢了。沛公趋出之后,当下就有一班将士,来把府库严封,宫室全闭。又将那一班粉白黛绿的妖精,统统驱散。
不去j污她们,不去杀害她们,已经算是一件幸事。
沛公来至霸上,召集父老豪杰,殷勤语之道:“父老苦秦苛法,不为不久,偶语须弃市,诽谤受族诛,使诸父老饮痛至今,如何可居民上?今我奉怀王命令,伐暴救民。怀王曾有约语,先入秦关,便为秦王。今我已入关中,自然应为秦王。现与诸父老约法三章,杀人处死,伤人及盗抵罪外,凡有亡秦苛法,一概废除。一班官民,均可安枕,不必惊慌。我还军霸上,无非等候别军到来,共定约束,余无别意。”那班父老豪杰听毕,自然悦服,拜谢而去。沛公又听张良之言,下令三军,不准马蚤扰民间,违令立斩。复派亲信之人,会同秦吏,安抚郡县。
于是秦民感戴沛公,纷纷私议,惟恐他不为秦王。沛公因见已得民心,便安心驻军霸上,静候项羽消息。项羽自从沛公出发之后,便把章邯收服。由东入西,行至新安,忽闻降兵有内变的消息,又惹起了他的一片杀机。
原来秦朝盛时,各处吏卒,征调入都,往往为秦兵所虐待,因此联络项羽。战胜得志,那班秦兵,反做降虏,难免不受凌辱。秦兵遂私相告语道:“章将军无端投楚,叫我们一同归降。
我等受他哄骗,自入罗网,充作异军的奴隶。如楚军乘胜入关,我等犹得一见骨肉,死也甘心。楚军若败,各处吏卒将我等掳掠东归,秦帝那面,必命杀戮我等父母妻子,以泄其愤。如此一来,怎么得了!大家有无安身之计,快快想来。“这种议论,渐渐传到各军耳中,各军将领便去告知项羽。项羽为人,最不细心,就向各军将领狞笑一声道:”我自有计,诸君静候可也。“项羽说罢,即召英布、蒲将军入帐,秘密吩咐道:”降兵人数极众,闻他们已在私相议论,甚不可靠。倘我军到了秦关,降兵一时不能号令起来,猝然生变,作为内应,我军那时业已深入重地,经此一变,尚想生还么?只有先行下手为强,夤夜围击,把他们一并送命,只留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一同入秦方保无虞。“英布、蒲将军受了命令,自去准备。
待至夜半,已是月色无光的时候,引兵出营,去袭降兵。降兵那时都在新安城南,靠山立寨,沉沉夜睡,好梦正浓。英布指挥部众,将他们三面围祝单留后面山路,故意纵他们逃走。又分兵与蒲将军,令他上山埋仗,一待降兵入山,即用矢石齐下,不准生留一人。蒲将军分头自去。英布与兵士等,休息片时,大约计算蒲将军之兵,已经上山,乃驱动他的兵士,一声吆喝,破营直入。此时那班降兵,冷不防地陡听一片杀声,只疑敌兵骤至,一时慌乱,哪里还能抵敌。可怜连那位司马欣等,也不知这条秘计,只得大家迷糊着各人的睡眼,一齐奔出营来,兜头遇见英布。英布急对他们说道:”君等为全军统将,所司何事?君营业已哗变,亏得我军侦破他们诡谋,前来剿杀。君等快快可到项上将营中,自去请罪,免得连坐。“司马欣等,中了英布之计,当下各跃上一马,飞鞭径去。英布放走司马欣等之后,顿时将营门堵住,降兵逃出一个杀一个,逃出一双杀一双。那时其余的降兵,知道前面有人截杀,纷纷的都向后面逃生。后面都是山谷,七高八低。就是日间行走,也防失足。夜间天色又黑,心中又急,哪里还顾别的,只向后山逃命。说时迟,那时快,蒲将军之兵,候在山上,一见乱兵蜂拥着向山下逃过,立时矢石齐下,不到半刻,那二十万降卒,早已一个不存地都赴鬼门关去了。
英布、蒲将军坑尽降兵,来报项羽。其时项羽早已接见司马欣等,好言安慰,留置本营,及见二将复命,心中暗暗欢喜道:“此计虽毒,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可以高枕无忧了。”岂知他自以为高枕无忧,何尝可以高枕呢?因此反而便宜了那位沛公。两相一比,就显出沛公来得仁厚。无论军民人等,谁不愿仁厚的人物,做他们的主人?此是刘项得失的一个大大关键。项羽既坑降卒,拔营西指,中途已没秦垒,真是入了无人之境,一口气便跑至函谷关前。一见关门紧闭,关上守卒,皆是楚军,一片随风荡漾的旗帜,上面都写着一个极大的刘字。
项羽在路上,似已闻沛公入了秦关的消息,至此见着刘字旗帜,心里不禁着忙。
忙仰呼关上守卒道:“尔等是替何人守关?”
守卒答道:“是奉沛公命令,在此守关。”项羽又问道:“沛公已入咸阳否?”
守卒又答道:“沛公早破咸阳,现在驻军霸上。”项羽急说道:“我奉怀王命令,统率大兵来此。尔等快快开关,让我去与沛公相会。”守卒道:“沛公有令,无论何军,不准放入。我等不见沛公命令,未敢开关。”项羽听了大怒道:“刘季无礼,竟敢拒我,是何用意?”便令英布上前攻关,自回后面监军,退者立斩。英布本是一员猛将,关上守卒不过数千,一时不能抵御,没有半日,已被英布首先跃登关上,杀散守卒,开门迎下项羽,一直进至戏地。时已天暮,就在戏地西首,鸿门地方札下营盘。项羽此时很露骄气,便在营中设宴,大飨士卒,且与将佐商议对付沛公之策。当下也有主张马上决裂,下手为强的;也有主张暂且从缓,以观风色的。众口纷纭,莫衷一是,弄得项羽没有主意。正在狐疑莫决的时候,忽由小卒报进,营门外面来了一位使者,说是奉沛公帐下左司马曹无伤命,有机密事前来面陈,项羽便命传入。使者跪在帐前禀道:“沛公已入咸阳,欲王关中,用秦子婴为相,秦宫所有的妃嫔珍宝,一概据为己有了。”项羽听了,不禁跃起,拍案大骂道:“刘季如此可恶,目无他人,我不杀他,便非好汉!”范增在旁进言道:“沛公昔在丰乡,贪财好色,本是一个无赖小人。今闻他听了张良之计,封库闭宫,假行仁义,必有大志,不可小觑。且增夜来遥观彼营,上有龙虎形,叠成五彩之色,将他们全营罩住,这个便是天子气。此刻若不从速除他,后患莫及!”项羽悍然道:“我破一刘季,如摧枯朽,有何难处!今夜大家正在畅叙,且让他再活一宵,明晨进击便了。”
说罢便令使者还报曹无伤,明日我军来攻,请作内应,忽误。
来使叩头自去。项羽如此夸口,原来他有兵四十万,号称百万。
沛公仅有兵十万,比较项羽的兵力,四成之中,要少三成,自然被他薄视。并且鸿门、霸上相距程途不过四十里。沿路又没什么险要可守,项兵一发即至,眼见得一强一弱,一众一寡,沛公的危险就在弹指之间了。
谁知人有千算,天只一算。沛公既是龙种,天意属刘,自然就有救星出现。你道这个救星是谁?却是项羽的叔父。既是叔侄关系,何以反而要去帮助他人呢?就事而论,只好归之于天的了。他的叔父,单名一个伯字,现为楚左尹。他从前在秦朝时候,误杀一人,逃至下邳,幸遇张良收留,方得藉此避祸。
后虽分别,每念前恩,常欲图报。此时他正在项营,一闻范增助羽攻刘,不免替张良害怕起来。他想沛公与我无涉,惟有张良,现下也在沛公身旁,池鱼之殃,我怎好不去相救?他想罢,便悄悄地溜出项营,骑了一匹快马,奔至刘寨,求见张良。张良一听项伯深夜而来,慌忙将他请入。此时项伯也来不及再道契阔,即与张良耳语道:“快走快走!明天便要来不及了!”
张良惊问原委,项伯将项营之事,尽情告知。张良听了,沉吟道:“我不能立走!”项伯道:“你与姓刘的同死,有何益处呢?不如跟我去罢。”张良道:“沛公遇我厚,他有大难,我背了他私逃,就是不义。君且少坐,容我报知沛公,再定行止。”说完,抽身急向里面而去。项伯拉他不住,既已来此,又不便擅归,只好候着。张良进去,一见沛公独坐,执杯自饮。张良忙附耳对他说道:“大事不好,明日项羽即来攻营。”沛公愕然道:“我与项羽并无仇隙,如何就来攻营?”张良道:“何人劝公守函谷关的?”沛公道:“鲰生前来语我,谓当派兵守关,毋纳诸侯,始能据秦称王。我一时不及告你,便依其议。
你今问此,难道错了不成?“张良且不即答错与不错之言,反先问他道:”公自料兵力能敌项羽否?“沛公迟疑一会儿道:”恐怕未必。“张良又接口道:”我军不过十万,羽军虽称百万,确实也有四十万,我军如何敌得过他?今幸故人项伯到此,邀我同去,我怎肯背公,不敢不报。“沛公听了,吓得变色道:”今且奈何?
“张良道:”只有请恳项伯,请他转告项羽,说公未尝拒彼。不过守关防盗,万勿误会。项伯乃是羽叔,或可解了此围。“沛公道:”你与项伯甚等交情?“张良便将往事,简单地告知沛公。沛公听毕,急忙起立道:”你快将项伯请来,我愿以兄礼事之。“张良忙出来将项伯邀入,沛公整衣出迎。纳项伯上坐,始将己意告知,甚至愿与项伯结为儿女亲家。项伯情不可却,只得就诺。张良在旁插嘴道:”事不宜迟,伯兄赶快请回。“项伯又坚嘱沛公道:”公明晨宜来谒羽,以实我言。“沛公称是。
项伯出了刘寨,奔回己营。幸而项羽尚未安寝,因即进见。
项羽问道:“叔父深夜进帐,有何见教?”项伯道:“我有一位故人张良,前曾救我性命,现投刘季麾下,我恐明日我们攻刘,他亦难保,特地奔去邀他来降。”
项羽生情最急,一听项伯之言,便张目问道:“张良已来了么?”项伯道:“张良甚是佩服将军,非不欲来降,只因沛公入关,未尝有负将军。今将军反欲相攻,似乎未合情理,所以不敢轻投。”项羽听了愤然道:“刘季守关拒我,怎得说是不负?”
项伯道:“沛公若不先破关中,将军亦未必便能骤入。今人有大功,反欲加击,似乎不义。况且沛公守关,全为防御盗贼。他对于财物不敢取,妇女不敢幸,府库宫室,一律封锁,专待将军入关,商同处置。
就是降王子婴,也未敢擅自发落。如此厚意,还要加击,未免有些说不过去罢!
“项羽迟了半晌,方答道:”听叔父口气,莫非不击为是?“项伯道:”明日沛公必来谢罪。不如好为看待,藉结人心。“项羽点头称是。
项伯退出,略睡片刻,已经天晓。营中将士,都已起来,专候项羽发令,往攻刘营。不料项羽尚未下令,沛公却带了张良、樊哙等人,乘车前来,已在营门报名求见。项羽闻报,即令请来相见。沛公等走入营门,见两旁甲士环列,戈戟森严,显出一团杀气,不由心中忐忑不安。独有张良,神色自若,引着沛公,徐步进去。
直至已近帐前,始令沛公独自前行,留樊哙候于帐外,自随沛公趋入。此时项羽高坐帐中,左立项伯,右立范增。直待沛公走近座前,项羽始将他的身子微动一动,算是近客礼仪。沛公已入虎口,不敢不格外谦恭,竟向项羽下拜道:“邦未知将军虎驾已经入关,致失远迎,今特来请罪。”
项羽忽然冷笑一声道:“沛公也自知有罪么?”沛公道:“邦与将军同约攻秦,将军战河北,邦战河南,虽是兵分两地,邦幸遥仗将军虎威,得先入关破秦。因念秦法苛酷,民不聊生,不得不立除敝政。但与民间约法三章,此外毫无更改,静待将军主持。将军不先示明入关行期,邦如何得知?只好派兵守关,严防盗贼。今日幸见将军,使邦得明心迹,于心稍安。不图有小人进谗便将军与邦有隙,真是出邦意外,尚乞将军明察!”
项羽本是一位直性人,此刻一听沛公语语有理,反觉自己薄情。
忽地一脚跳下座来,捏着沛公的手,直告道:“这些事情,都是沛公帐下的左司马曹无伤,遣人前来密告。不然,籍亦何至如此?”沛公反而怡然答道:“这是邦的德薄,以致部下起了异心,那能及得将军驭下有法,上下一气,和睦万分,以后尚求将军指教,方不至被人藐视呢!”说罢大笑。项羽此时被沛公恭维得不禁大乐,胸中早将前事释然。欢昵如旧,便请沛公坐了客位。张良也谒过项羽,侍立沛公身旁。项羽复顾侍从,命具盛筵相待,顷刻水陆毕陈,当下由项羽邀沛公入席。
沛公北向,项羽、项伯东向,范增南向,张良西向侍坐。帐外奏起军乐,大吹大打,侑觞助兴。沛公平素酷爱杯中之物,不亚色字,那时却也心惊胆战,不敢多饮。项羽胸无成府,倒是盛情相劝,屡与沛公赌酒,你一杯,我一杯的,宾方正在兴致勃勃的时候,谁烊有人又在暗中要害沛公。正是:明计未行暗计续,前波方静后波催。
不知欲害沛公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宴鸿门张良保驾毁龙窟项羽焚宫
却说要害沛公的那人,不是别个,正是老而不死的那个范增。他自从投入项羽帐下以来,从龙心切,不顾自己春秋已高,屡献诡计,博得项羽心欢,大有姜子牙八十遇文王的气概。他因项羽不纳他发兵打刘营的计策,心中已是万分不乐。又见项羽被沛公恭维得忘其所以,不禁又妒又恨。赶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那么究竟是个什么妙计呢?也不过等于妇人之见。学着秦宫里那位冷梅枝妃子,劝沛公在席上害死项羽的那条计策,要请项羽在席间杀了沛公。又因宾主正在尽欢的时候,不便明言,便屡举他身上所佩的玉玦,目视项羽。一连三次,项羽只是不去睬他,尽管与沛公狂饮。他一时忍耐不住起来,只得托词出席,召过项羽的从弟项庄,私下与语道:“我主外似刚强,内实柔懦。如此大事,却被沛公几句巴结,便复当他好人。沛公心怀不良,早具大志,此刻自来送死,正是釜内之鱼,瓮中之鳖。取他狗命,真是天赐机会,奈何我主存了妇人之仁,不忍害他。我已三举作佩玦,不见我主理会,此机一失,后悔无穷。汝可入内敬酒,借着舞剑为名,立刻刺死沛公,天下大事,方始安枕。”项庄听了,也想建此奇功。遂撩衣大步闯至筵前,先与沛公斟酒一巡,然后进说道:“军乐何足助兴,庄愿舞剑一回,聊增雅趣。”项羽此时早已醉眼矇眬,既不许可,也不阻止,只顾与沛公请呀请呀地喝酒。项庄便将腰间佩剑拔在手中,运动腕力往来盘旋,愈舞愈紧。
张良忽见项庄所执剑锋,尽向沛公面前飞来,着急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目视项伯。项伯已知张良之意,也起座出席道:“舞剑须有对手。”说着,即拔剑出鞘,便与项庄并舞起来。
此时是一个要害死沛公,一个要保护沛公。一个顺手刺来,一个随意挡祝项庄纵有坏意,因为未奉项羽命令,也只好有意无意地刺来。加以有项伯边舞边拦,所以沛公尚得保全性命。
张良在旁看得清楚,一想彼等既起杀意,尽管对舞,如何了局,就托故趋出。
劈面遇见樊哙在帐外探望,忙将席间舞剑之险,告知了他。樊哙听毕发急道:“如此说来,事已万分危急了,待我入救,虽死不辞。”张良点首。樊哙左手持盾,右手执剑,盛气地闯将进去。帐前卫士见了樊哙这般俨如天神下降的样儿,自然上前阻止。此时樊哙已拼性命,加之本来力大如牛,不管如何拦阻,乱撞直前,早已格倒数人,蹿至席上,怒发冲冠,瞋目欲裂。项庄、项伯陡见一位壮士闯至,不由得不把手中之剑,暂行停祝项羽看见樊哙那般凶状,也吃一惊,急问道:“汝是何人?”
樊哙正待答言,张良已抢步上前,代答道:“这是沛公参乘樊哙。”项羽也不禁赞了一声道:“好一位壮士!”说罢,又顾左右道:“可赐他巵酒彘肩。”左右闻命,忙取过好酒一斗,生猪蹄一只,递与樊哙。樊哙也不行礼,横盾接酒,?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