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明朝的那些事儿 > 明朝的那些事儿第115部分阅读

明朝的那些事儿第115部分阅读

    ,他曾经造过一种木制模型,有山有水有人,据说木人身后有机关控制,还能动起来,纯手工制作,比起今天的遥控玩具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检验自己的实力,天启还曾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市场上去卖,据称能卖近千两银子,合人民币几十万要换在今天,这兄弟就不干皇帝,也早发了

    可是,他偏偏就是皇帝

    大明有无数木匠,但只有一个皇帝,无论是皇帝跑去做木匠,还是木匠跑来做皇帝,都是彻底地抓瞎

    当然,许多书上说这位皇帝是低能儿,从来不管政务,不懂政治,那也是不对的,虽然他把权力交给了魏忠贤,也不看文件,不理朝廷,但他心里是很有数的

    比如魏公公,看准了皇帝不想管事,就爱干木匠,每次有重要事情奏报,他都专挑朱木匠干得最起劲的时候去,朱木匠自然不高兴,把手一挥:我要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句话在手,魏公公自然欢天喜地,任意妄为

    但在这句话后,朱木匠总会加上一句:好好干,莫欺我!

    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你不要骗我,但隐含意思是,我知道,你可能会骗我

    事实上,对魏忠贤的种种恶行,木匠多少还知道点,但在他看来,无论这人多好,只要对他坏,就是坏人;无论这人多坏,只要对他好,就是好人

    基于这一观点,他对魏忠贤有着极深的信任,就算不信任他,也没有必要干掉他

    叶向高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才认定,单凭这封奏疏,是无法解决魏忠贤的

    而东林党里的另一位明白人黄尊素,事发后也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清君侧者必有内援,杨公有乎?

    这意思是,你要搞定皇帝身边的人,必须要有内应,当然没内应也行,像当年猛人朱棣,带几万人跟皇帝死磕,一直打到京城,想杀谁杀谁

    杨涟没有,所以不行

    但他依然充满自信,因为奏疏在社会上引起的强烈反响和广大声势让他相信:真理和正义是站在他这边的

    但是实力,并不在他的一边

    奏疏送上后的第五天,事情开始脱离杨涟的轨道,走上了叶向高预言的道路

    底线

    焦头烂额的魏忠贤几乎绝望了,面对如潮水涌来的攻击,他束手无策,无奈之下,他只能跑去求内阁大臣,东林党人韩旷,希望他手下留情

    韩旷给他的答复是:没有答复

    [1497]

    这位东林党内除叶向高外的最高级别干部,对于魏公公的请求,毫无回应,别说赞成,连拒绝都没有

    如此的态度让魏忠贤深信,如果不久之后自己被拉出去干掉,往尸体上吐唾沫的人群行列中,此人应该排在头几名

    与韩旷不同,叶向高倒还比较温柔他曾表示,对魏忠贤无须赶尽杀绝,能让他消停下来,洗手不干,也就罢了

    这个观点后来被许多的史书引用,来说明叶向高那卑劣的投降主义和悲观主义思想,甚至还有些人把叶先生列入了阉党的行列

    凡持此种观点者,皆为站着说话不腰疼、啃着馒头看窝头之流

    因为就当时局势而言,叶向高说无须赶尽杀绝,那只是客气客气的,实际上,压根就无法赶尽杀绝

    事情的下一步发展完美地印证了这一点

    在被无情地拒绝后,魏忠贤丢掉了所有的幻想,他终于明白,对于自己的胡作非为,东林党人是无法容忍,也无法接纳的

    正邪不能共存,那么好吧,我将把所有的一切,都拉入黑暗之中

    魏忠贤立即找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能够改变一切的人

    在皇帝的面前,魏忠贤表现得相当悲痛,一进去就哭,一边哭一边说:

    现在外面有人要害我,而且还要害皇上,我无法承担重任,请皇上免去我的职务吧

    这种混淆是非,拉皇帝下水的伎俩,虽然并不高明,却比较实用,是魏公公的必备招数

    面对着痛哭流涕的魏忠贤,天启皇帝只说了一句话,就打乱了魏公公的所有部署:

    听说有人弹劾你,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句话时,魏忠贤知道,完蛋了他压住杨涟的奏疏,煞费苦心封锁消息,这木匠还是知道了

    对于朱木匠,魏忠贤还是比较了解的,虽不管事,绝不白痴,事到如今不说真话是不行了

    于是他承认了奏疏的存在,并顺道沉重地控诉了对方的污蔑

    但皇帝陛下似乎不太关心魏公公的痛苦,只说了一句话:

    奏疏在哪里,拿来给我!

    这句话再次把魏公公推入了深渊因为在那封奏疏上,杨涟列举了很多内容,比如迫害后宫嫔妃,甚至害死怀有身孕的妃子,以及私自操练兵马(内操),图谋不轨等等

    [1498]

    贪污受贿,皇帝可以不管,坑皇帝的老婆,抢皇帝的座位,皇帝就生气了

    更何况这些事,他确实也干过,只要皇帝知道,一查就一个准

    奏疏拿来了,就在魏忠贤的意志即将崩溃的时候,他听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

    读给我听

    魏忠贤笑了

    因为他刚刚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皇帝陛下,是不大识字的

    如果说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残酷,但却是事实,天启之所以成长为准文盲(认字不多),归根结底,还是万历惹的祸

    万历几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几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顾得上儿子,儿子都顾不上,哪顾得上儿子读书,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把天启折腾成了木匠

    所以现在,他并没有自己看,而是找了个人,读给他听

    魏忠贤看到了那个读奏疏的人,他确定,东林党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朗读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的死党,王体乾

    就这样,杨涟的二十四条大罪,在王太监的口里缩了水,为不让皇帝大人担心,有关他老婆和他个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过于恶心人的行为,出于善意,也不读了

    所以一篇文章读下来,皇帝大人相当疑惑,听起来魏公公为人还不错,为何群众如此愤怒?

    但这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大事,老子还要干木匠呢,就这么着吧

    于是他对魏忠贤说,你接着干吧,没啥大事

    魏忠贤彻底解脱了

    正如叶向高所说的那样,正义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贤的,能让这位无赖屈服的,只有实力而唯一拥有这种实力的人,只有皇帝

    现在皇帝表明了态度,事件的结局,已无悬念

    天启四年(1624)十月,看清虚实的魏忠贤,终于举起了屠刀

    同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皇帝下旨,训斥吏部尚书赵南星结党营私,此后皇帝又先后下文,批评杨涟、左光斗、高攀龙等人,最后索性给他们搞了个总结,一顿猛踩,矛头直指东林党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对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识字,且忙做木匠,考虑到情况比较特殊,为保证及时有力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级包办了所有圣旨

    大势已去,一切已然无可挽回

    [1499]

    同月,心灰意冷的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纷纷提出辞职,回了老家东林党就此土崩瓦解

    只剩下一个人——叶向高

    叶向高很冷静,由始至终,他都极其低调,魏忠贤倒霉时,他不去踩,魏忠贤得意时,他不辞职,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是东林党最后的希望

    必须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时机

    但是,他错误地估计了一点——魏忠贤的身份

    魏忠贤是一个无赖,无赖没有原则,他不是刘瑾,不会留着李东阳给自己刨坟

    几天之后,叶向高的住宅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太监,每天在叶向高门口大吵大嚷,不让睡觉,无奈之下,叶向高只得辞职回家

    两天后,内阁大学士韩旷辞职,魏忠贤的非亲生儿子顾秉谦接任首辅,至此,内阁彻底沦陷

    东林党失败了,败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惯例,被赶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选择是在家养老

    但这一次,魏公公给他们提供了第二个选择——赶尽杀绝

    因为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无赖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罢了,无赖流氓搞人,都是搞死为止

    杀死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品格

    但要办到这一点,是有难度的

    大明毕竟是法制社会,要干掉某些人,必须要罪名,至少要个借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杨涟等人的记录,作风问题、经济问题,都是统统的没有

    东林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样一点:他们或许狭隘、或许偏激,却不贪污,不受贿,不仗势欺民,他们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百姓的生计,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什么生计、未来,魏公公是不关心的,他关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东林党人整死:抓来打死不行,东林党人都有知名度,社会压力太大,抓来死打套取口供,估计也不行,这帮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攻坚难度太大

    于是,另一个人进入了魏忠贤的视线,他相信,从此人的身上,他将顺利地打开突破口

    虽然在牢里,但汪文言仍然清楚地感觉到,世界变了,刘侨走了,魏忠贤的忠实龟孙,五彪之一的许显纯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现在没吃没喝,审讯次数越来越多,态度越来越差

    但他并不知道,地狱之门才刚刚打开

    [1500]

    魏忠贤明白,东林党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没有的,但这位汪文言是个例外,这人自打进朝廷以来,有钱就拿,有利就贪,东林党熟,阉党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误,谈不上什么原则只要从他身上获取杨涟等人贪污的口供,就能彻底摧毁东林党

    面对左右逢源、投机取巧的汪文言,这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天启五年(1625),许显纯接受魏忠贤的指示,审讯汪文言

    史料反映,许显纯很可能是个心理比较变态的人,他不但喜欢割取犯人的喉骨,还想出了许多花样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铁钩扎穿琵琶骨,把人吊起来,或是用沾着盐水的铁刷去刷犯人,皮肤会随着惨叫声一同脱落所谓审讯,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第一次审讯后,汪文言已经是遍体鳞伤,半死不活

    但许显纯并不甘休,之后他又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审讯,十几次审下来,审到他都体力不支,依然乐此不疲

    因为无论他怎么殴打、侮辱、拷问汪文言,逼他交代东林党的罪行,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终重复一句话:

    不知道

    无论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穷凶极恶的质问,丧心病狂的酷刑,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当汪文言的侄子买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形的汪文言时,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镇定地语气对他说:

    不要哭,我必死,却并不怕死!

    许显纯急眼了,在众多的龟孙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实在是莫大的信任,为不让太监爷爷失望,他必须继续拷打

    终于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声音对许显纯说:

    你要我承认什么,说吧,我承认就是了

    许显纯欣喜万分,说道:

    只要你说杨涟收取贿赂,作口供为证,就放了你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这世上,没有贪赃的杨涟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东林党,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混饭吃

    混社会的游民,油滑的县吏,唯利是图,狡猾透顶的官僚汪文言,为了在这丑恶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虚伪、圆滑、欺骗中度过,他的每次选择,都是为了利益,都是妥协的产物

    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面对黑暗,绝不妥协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1501]

    许显纯无计可施,所以他决定,用一种更不要脸的方式解决问题——伪造口供

    在这个问题上,许显纯再次显示了他的变态心理,他一边拷打汪文言,一边在他的眼前伪造证词,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伪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么样呢?

    但当他洋洋得意地伪造供词的时候,对面阴暗的角落里,那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发出了声音

    无畏的东林党人汪文言,用尽他最后的力气,向这个黑暗的世界,迸发出愤怒的控诉:

    不要乱写,就算我死了,也要与你对质!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告诉我们,追逐权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条汪文言,经历几十年官场沉浮、尔虞我诈之后,拒绝了诱惑,选择了理想,并最终成为了一个正直无私的人

    血书

    许显纯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诅咒,于是,他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杀死汪文言

    死后对质还在其次,如果让他活着对质,下一步计划将无法进行

    天启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于狱中,他始终没有屈服

    同月,魏忠贤的第二步计划开始,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东林党人被逮捕,他们的罪名是受贿,而行贿者是已经处决的熊廷弼

    受贿的证据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谓口供,在这份无耻的文书中,杨涟被认定受贿两万两,左光斗等人也人人有份

    审讯开始了,作为最主要的对象,杨涟被首先提审

    许显纯拿出了那份伪造的证词,问:

    熊廷弼是如何行贿的?

    杨涟答:

    辽阳失陷前,我就曾上书弹劾此人,他战败后,我怎会帮他出狱?文书尚在可以对质

    许显纯无语

    很明显,许锦衣卫背地耍阴招有水平,当面胡扯还差点,既然无法在沉默中发言,只能在沉默中变态:

    用刑!

    下面是杨涟的反应:

    用什么刑?有死而已!

    许显纯想让他死,但他必须找到死的理由

    拷打如期进行,拷打规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为止,杨涟的下颌脱落,牙齿打掉,却依旧无一字供词

    于是许显纯用上了钢刷,几次下来,杨涟体无完肤,史料有云:皮肉碎裂如丝

    然骂不绝口,死不低头

    [1502]

    在一次严酷的拷打后,杨涟回到监房,写下了《告岳武穆疏》

    在这封文书中,杨涟没有无助的报怨,也没有愤怒的咒骂,他说:

    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

    他说:

    涟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国家大体大势所伤实多

    昏暗的牢房中,惨无人道的迫害,无法形容的痛苦,死亡边缘的挣扎,却没有仇恨,没有愤懑

    只有坦然,从容,以天下为己任

    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后,许显纯终于认识到,要让这个人低头认罪,是绝不可能的

    栽赃不管用的时候,暗杀就上场了

    魏忠贤很清楚,杨涟是极为可怕的对手,是绝对不能放走的无论如何,必须将他杀死,且不可走漏风声

    许显纯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杨涟将死在他的监狱里,悄无声息,他的冤屈和酷刑将永无人知晓

    事实确实如此,朝廷内外只知道杨涟有经济问题,被弄进去了,所谓拷打、折磨,闻所未闻

    对于这一点,杨涟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在暗无天日的监房中,杨涟用被打得几近残废的手,颤抖地写下了两千字的绝笔遗书在遗书中,他写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遗书写完了,却没用,因为送不出去

    为保证杨涟死得不清不楚,许显纯加派人手,经常检查杨涟的牢房,如无意外,这封绝笔最终会落入许显纯手中,成为灶台的燃料

    于是,杨涟将这封绝笔交给了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顾大章

    顾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没办法,因为他是东林重犯,如果杨涟被杀,他必难逃一死且此封绝笔太过重要,如若窝藏必是重犯,推来推去,谁都不敢收

    更麻烦的是,看守查狱的时候,发现了这封绝笔,顾大章已别无选择

    他面对监狱的看守,坦然告诉他所有的一切,然后从容等待结局

    短暂的沉寂后,他看见那位看守面无表情地收起绝笔,平静地告诉他:这封绝笔,绝不会落到魏忠贤的手中

    这封绝笔开始被藏在牢中关帝像的后面,此后被埋在牢房的的墙角下,杨涟被杀后,那位看守将其取出,并最终公告于天下

    无论何时何地,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1503-1512

    天启五年(1625)七月,许显纯开始了谋杀。

    不能留下证据,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剑刺,不能有明显的皮外伤。

    于是许显纯用铜锤砸杨涟的胸膛,几乎砸断了他的所有肋骨。

    然而杨涟没有死。

    他随即用上了监狱里最著名的杀人技巧——布袋压身。

    所谓布袋压身,是监狱里杀人的不二法门,专门用来处理那些不好杀,却又不能不杀的犯人。具体操作程序是:找到一只布袋,里面装满土,晚上趁犯人睡觉时压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学者方苞的说法(当年曾经蹲过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压住,天亮就死,品质有保障。

    然而杨涟还是没死,每晚在他身上压布袋,就当是盖被子,白天拍土又站起来。

    口供问不出来倒也罢了,居然连人都干不掉,许显纯快疯了。

    于是这个疯狂的人,使用了丧心病狂的手段。

    他派人把铁钉钉入了杨涟的耳朵。

    具体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铁钉入耳的杨涟依然没有死,但例外不会再发生了,毫无人性的折磨、耳内的铁钉已经重创了杨涟,他的神智开始模糊。

    杨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他咬破手指,对这个世界,写下了最后的血书。

    此时的杨涟已处于濒死状态,他没有力气将血书交给顾大章,在那个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他拖着伤残的身体,用颤抖的双手,将血书藏在了枕头里。

    结束吧,杨涟微笑着,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许显纯来了,用人间的言语来形容他的卑劣与无耻,已经力不从心了。

    看着眼前这个有着顽强信念,和坚韧生命力的人,许显纯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没有死,用土袋压,他没有死,用钉子钉进耳朵,也没有死。

    无比恐惧的许显纯决定,使用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招。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夜。

    许显纯把一根大铁钉,钉入了杨涟的头顶。

    这一次,奇迹没有再次出现,杨涟当场死亡,年五十四。

    伟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辉的一生!

    杨涟希望,他的血书能够在他死后清理遗物时,被亲属发现。

    然而这注定是个破灭的梦想,因为这一点,魏忠贤也想到了。

    [1504]

    为消灭证据,他下令对杨涟的所有遗物进行仔细检查,绝不能遗漏。

    很明显,杨涟藏得不好,在检查中,一位看守轻易地发现了这封血书。

    他十分高兴,打算把血书拿去请赏。

    但当他看完这封血迹斑斑的遗言后,便改变了主意。

    他藏起了血书,把它带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后,非常恐慌,让他交出去。

    牢头并不理会,只是紧握着那份血书,一边痛哭,一边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我要留着它,将来,它会赎清我的罪过。”

    三年后,当真相大白时,他拿出了这份血书,并昭示天下

    如下:

    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唯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后何人知晓,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这份血书能否被人看见。

    毫无指望,只有彻底的孤独和无助。

    这就是阴森恐怖的牢房里,肋骨尽碎的杨涟,在最为绝望的时刻,写下的文字,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希望和光芒。

    拷打、折磨,毫无人性的酷刑,制服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征服他的意志。无论何时,他都坚持着自己的信念,那个他写在绝笔中的信念,那个崇高、光辉、唯一的信念: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

    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

    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有人曾质问我,遍读史书如你,所见皆为帝王将相之家谱,有何意义?

    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财万贯,不求出将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国家、以百姓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视死如归?

    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钱财,不求富贵,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之志。

    杨涟,千年之下,终究不朽!

    老师

    左光斗只比杨涟多活了一天。

    身为都察院高级长官,左光斗也是许显纯拷打的重点对象,杨涟挨过的酷刑,左光斗一样都没少。

    而他的态度,也和杨涟一样,绝不退让,绝不屈服。

    虽然被打得随时可能断气,左光斗却毫不在乎,死不低头。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1505]

    先是左光斗家里的老乡们开始凑钱,打算把人弄出来,至少保住条命。无效不退款后,他的家属和学生就准备进去探监,至少再见个面。

    但这个要求也被拒绝了。

    最后,他的一位学生费尽浑身解数,才买通了一位看守,进入了监牢。

    他换上了破衣烂衫,化装成捡垃圾的,在黑不隆冬的诏狱里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

    左光斗是坐着的,因为他的腿已经被打没了(筋骨尽脱)。面对自己学生的到访,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脸已被烙铁烙坏,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的学生被惊呆了,于是他跪了下来,抱住老师,失声痛哭。

    左光斗听到了哭声,他醒了过来,没有惊喜,没有哀叹,只有愤怒,出离的愤怒:

    “蠢人!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来!(此何地也,而汝前来)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却如此轻率,万一出了事,将来国家的事情谁来管!?”

    学生呆住了,呆若木鸡。

    左光斗的愤怒似乎越发激烈,他摸索着地上的镣铐,做出投掷的动作,并说出了最后的话:

    “你还不走?!再不走,无需j人动手,我自己杀了你(扑杀汝)!”

    面对着世界上最温暖的威胁,学生眼含着热泪,快步退了出去。

    临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动,给这名学生上了最后一课:

    一个人应该坚持信念,至死也不动摇。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斗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后扬州

    南京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南明政权的头号重臣史可法,站在城头眺望城外的清军,时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却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几次劝他进屋躲雪,他的回复总是同一句话:

    “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愧于吾师)”

    史可法最终做到了,他的行为,足以让他的老师为之自豪。

    左光斗死后,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后被害。

    活着的人,只剩下顾大章。

    [1506]

    顾大章,时任礼部郎中,算是正厅级干部,在这六人里就官职而言并不算大,但他还是有来头的,他的老师就是叶向高,加上平时活动比较积极,所以这次也被当作要犯抓了进来。

    抓进来六个,其他五个都死了,他还活着,不是他地位高,只是因为他曾经担任过一个特殊的官职——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大致相当于司法部的一个处长,但凑巧的是,他这个部门恰好就是管监狱的,所谓刑部天牢、锦衣诏狱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现在老上级进去了,遇到了老下级,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来你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还一起罚过站,这就不好下手了。咬咬牙,哥们你过去吧,这单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点,别再到我的营业区域里转悠。

    外加顾主事平时为人厚道,对牢头看守们都很照顾,所以他刚进去的时候,看守都向他行礼,对他非常客气,点头哈腰,除了人渣许显纯例行拷打外,基本没吃什么亏。

    但其他人被杀后,他的处境就危险了,毕竟一共六个,五个都死了,留你一个似乎不太像话。更重要的是,这些惨无人道的严刑拷打,是不能让人知道的,要是让他出狱,笔杆子一挥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舆论压力比较大。

    事实上,许显纯和魏忠贤确实打算把顾大章干掉,且越快越好。顾大章去阎王那里伸冤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然而这个世界上,意外的事情总是经常发生的。

    一般说来,管牢房的人交际都比较广泛。特别是天牢、诏狱这种高档次监狱,进来的除了窦娥、忠良外,大都有点水平,或是特殊技能,江洋大盗之类的牛人也不少见。

    我们有理由相信,顾大章认识一些这样的人。

    因为就在九月初,处死他的决议刚刚通过,监狱看守就知道了。

    但是这位看守没有把消息告诉顾大章,却通知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的姓名不详,人称燕大侠,也在诏狱里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里面,据说还是主动混进来的,几个月了都没人管。

    他怎么进来的,不得而知,为什么没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进来,只是为了救顾大章。为什么要救顾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进来了。

    得知处决消息,他并不慌张,只是找到报信的看守,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给你钱,能缓几天吗?”

    [1507]

    看守问:

    “几天?”

    燕大侠答:

    “五天。”

    看守答:

    “可以。”

    五天之后,看守跑来找燕大侠:

    “我已尽力,五日已满,今晚无法再保证顾大章的安全,怎么办?”

    燕大侠并不紧张:

    “今晚定有转机。”

    看守认为,燕大侠在做梦,他笑着走了。

    几个时辰之后,他接到了命令,将顾大章押往刑部。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许显纯又来了。

    许显纯急匆匆跑来,把顾大章从牢里提出来,声色俱厉地说了句话:

    “你几天以后,还是要回来的!”

    然后,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顾大章很高兴。

    作为官场老手,他很理解许显纯这句话的隐含意义——自己即将脱离诏狱,而许显纯无能为力。

    因为所谓锦衣卫、东厂,都是特务机关,并非司法机构。这件案子被转交刑部,公开审判,就意味着许显纯们搞不定了。

    很明显,他们受到了压力。

    但为什么搞不定,又是什么压力,他不知道。

    这是个相当诡异的问题:魏公公权倾天下,连最能搞关系的汪文言都整死了,然而燕大侠横空出世,又把事情解决了,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顾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许显纯也未必知道。

    燕大侠知道,可是他没告诉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绍过许多此类幕后密谋,对于这种鬼才知道的玩意,我的态度是,不知道就说不知道,绝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为这种暗箱操作,还是能猜的。如当年太史公司马迁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后,李斯和赵高密谋干掉太子,他老人家并不在场,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话都能猜出来。过了几千年,也没人说他猜得不对,毕竟事情后来就是那么干的。

    可这件事实在太过复杂,许显纯没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们商量的时候也没叫我去,实在是不敢乱猜。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反正顾大章是出来了。在经历几十天痛苦的折磨后,他终于走出了地狱。

    按说到了刑部,就是顾大人的天下了,可实情并非如此。

    因为刑部尚书李养正也投了阉党,部长大人尚且如此,顾大人就没辙了。

    [1508]

    天启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会审。

    李养正果然不负其阉党之名,一上来就喝斥顾大章,让他老实交代。更为搞笑的是,他手里拿的罪状,就是许显纯交给他的,一字都没改,底下的顾大章都能背出来,李尚书读错了,顾大人时不时还提他两句。

    审讯的过程也很简单,李尚书要顾大章承认,顾大章不承认,并说出了不承认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们的诬陷。”

    李尚书沉默了,他知道这位曾经的下属是冤枉的,但他依然做出了判决:

    杨涟、左光斗、顾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贿赂,结交疆臣,处以斩刑。

    这是一份相当无聊的判决,因为判决书里的六个人,有五个已经挂了,实际上是把顾大章先生拉出来单练,先在诏狱里一顿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说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势急转直下,燕大侠也慌了手脚,一天夜里,他找到顾大章,告诉他情况不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顾大章并不惊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静的口吻,向燕大侠揭示了一个秘密——出狱的秘密。

    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顾大章公开了这个秘密。

    顾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内容,包括如下几点,杨涟的死因,左光斗的死因,许显纯的刑罚操作方法,绝笔、无人性的折磨,无耻的谋杀。

    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魏忠贤不明白,许显纯不明白,甚至燕大侠也不明白,顾大章之所以忍辱负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侥幸,不是投机取巧。

    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舍生取义的同志一起,光荣地死去,但他不能死。

    当杨涟把绝笔交给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义务活下去,有义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把邪恶的丑陋,正义的光辉,告诉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隐忍、等待,直至出狱,不为偷生,只为永存。

    正如那天夜里,他对燕大侠所说的话:

    “我要把凶手的姓名传播于天下(播之天下),等到来日世道清明,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断无遗种)!”

    “吾目暝矣。”

    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们,可得知当年之一切。

    一天之后,他用残废的手(三个指头已被打掉)写下了自己的遗书,并于当晚自缢而死。

    杨涟,当日你交付于我之重任,我已完成。

    “吾目暝矣。”

    [1509]

    至此,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称“六君子之狱”。

    就算是最恶俗的电视剧,演到这里,坏人也该休息了。

    但魏忠贤实在是个超一流的反派,他还列出了另一张杀人名单。

    在这份名单上,有七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高攀龙、李应升、黄遵素、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周顺昌。

    这七位仁兄地位说高不高,就是平时骂魏公公时狠了点,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们组团送到阎王那里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个七君子不成问题。

    春风得意、无往不胜的魏公公认为,他已经天下无敌了,可以把事情做绝做尽。

    魏忠贤错了。

    在一部相当胡扯的香港电影中,某大师曾反复说过句不太胡扯的话:凡事太尽,缘分必定早尽。

    刚开始的时候,事情是很顺利的,东林党的人势力没有,气节还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里等人来抓,李应升、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继被捕,上路的时候还特高兴。

    因为在他们看来,坚持信念,被魏忠贤抓走,是光辉的荣誉。

    高攀龙更厉害,抓他的东厂特务还没来,他就上路了——自尽。

    在被捕前的那个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后投水自杀。

    死前留有遗书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这七个人中,高攀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都是御史,缪昌期是翰林院谕德,周起元是应天巡抚,说起来,不太起眼的,就数周顺昌了。

    这位周先生曾吏部员外郎,论资历、权势,都是小字辈,但事态变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顺昌,字景文,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嫉恶如仇。

    说起周兄,还有个哭笑不得的故事,当初他在外地当官,有一次人家请他看戏,开始挺高兴,结果看到一半,突然怒发冲冠,众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员一顿暴打,打完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