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联系前后关系,这句话的隐含意思是,各自干好各自的事就行了,别动歪心思,没事少烦我。
魏忠贤就不明白了,王安你们都能合作,为什么不肯跟我合作呢?
其实东林党之所以不肯和魏忠贤合作,不是因为魏忠贤是文盲,不是因为他是无赖,只是因为,他不是王安。
没有办法,书生都是认死理的。虽然从本质和生理结构上讲,王安和魏忠贤实在没啥区别,都是太监,都是司礼监,都管公文,但东林党一向是做熟不如做生,对人不对事,像魏忠贤这种无赖出身,行为卑劣的社会垃圾,他们是极其鄙视的。
[1482]
应该说,这种思想是值得尊重的,值得敬佩的,却是绝对错误的。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政治的最高技巧,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协。
魏忠贤愤怒了,他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不仅是因为东林党拒绝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被鄙视了。
这个世上的人分很多类,魏忠贤属于江湖类,这种人从小混社会,狐朋狗友一大串,老婆可以不要,女儿可以不要,只有面子,是不能不要的。东林党的蔑视,给他那污浊不堪的心灵以极大的震撼,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毅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不给脸,那就撕破脸吧!
但魏公公很快就发现,要想撕破脸,一点也不容易。
因为他是文盲。
解决魏朝、王安,只要手够狠,心够黑就行,但东林党不同,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至少也是个进士,擅长朝廷斗争,这恰好是魏公公的弱项。
在朝廷里干仗,动刀动枪是不行的,一般都是骂人打笔仗,技术含量相当之高,多用典故成语,保证把你祖宗骂绝也没一脏字,对于字都不识的魏公公而言,要他干这活,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为了适应新形势下的斗争,不至于被人骂死还哈哈笑,魏公公决定找几个助手,俗称走狗。
最早加入,也最重要的两个走狗,分别是顾秉谦与魏广微。
顾秉谦,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坏人。
此人翰林出身,学识过人,无耻也过人,无耻到魏忠贤没找他,他就自己上门去了。
当时他的职务是礼部尚书,都七十一了,按说干几年就该退休,但这孙子偏偏人老心不老,想更进一步,大臣又瞧不上他,索性投了太监。
改变门庭倒也无所谓,这人最无耻的地方在于,他干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为了升官,顾秉谦先生不顾自己七十高龄,带着儿子登门拜访魏忠贤,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希望认您做父亲,但又怕您觉得我年纪大,不愿意,索性让我的儿子给您做孙子吧!”
顾秉谦,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魏忠贤,隆庆二年(1568)出生。顾秉谦比魏忠贤大十八岁。
无耻,无语。
[1483]
魏广微,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可好可坏的人。
魏广微的父亲,叫做魏允贞,魏允贞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做赵南星。
万历年间,魏允贞曾当过侍郎。他和赵南星的关系很好,两人曾有八拜之交,用今天话说,是拜过把子的把兄弟。
魏广微的仕途比较顺利,考中翰林,然后步步高升,天启年间,就当上了礼部侍郎。
按说这个速度不算慢,可魏先生是个十分有上进心的人,为了实现跨越性发展,他找到了魏忠贤。
魏公公自然求之不得,仅过两年,就给他提级别,从副部长升到部长,并让他进入内阁,当上了大学士。
值得表扬的是,魏广微同志有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去拜会父亲当年的老战友赵南星。
但赵南星没有见他,让他滚蛋的同时,送给了他四个字:
“见泉无子!”
魏广微之父魏允贞,字见泉。
这是一句相当狠毒的话,你说我爹没有儿子,那我算啥?
魏广微十分气愤。
气愤归气愤,他还是第二次上门,要求见赵南星。
赵南星还是没见他。
接下来,魏广微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又去了。
魏先生不愧为名门之后,涵养很好,当年刘备请诸葛亮出山卖命,也就三次,魏广微不要赵大人卖命,吃顿饭聊聊天就好。
但赵南星还是拒而不见。
面对着紧闭的大门,魏广微怒不可遏,立誓,与赵南星势不两立。
魏广微之所以愤怒,见不见面倒是其次,关键在于赵南星坏了规矩。
当时的赵南星,是吏部尚书,人事部部长,魏广微却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虽说两人都是部长,但魏广微是内阁成员,相当于副总理,按规矩,赵部长还得叫他领导。
但魏大学士不计较,亲自登门,还三次,您都不见,实在有点太不像话。
就这样,这个可好可坏的人,在赵南星的无私帮助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坏人。
除了这两人外,魏忠贤的党羽还有很多,如冯铨、施凤来、崔呈秀、许显纯等等,后人统称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光这四拨人加起来,就已有三十个。
[1484]
这还是小儿科,魏公公的手下,还有二十孩儿、四十猴孙、五百义孙,作为一个太监,如此多子多孙,实在是有福气。
我曾打算帮这帮太监子孙亮亮相,搞个简介,起码列个名,但看到“五百义孙”之类的字眼时,顿时失去了勇气。
其实东林党在拉山头、搞团体等方面,也很有水平。可和魏公公比起来,那就差得多了。
因为东林党的入伙标准较高,且渠道有限:要么是同乡(乡党),同事(同科进士),要么是座主(师生关系),除个别有特长者外(如汪文言),必须是高级知识分子(进士或翰林),还要身家清白,没有案底(贪污受贿)。
而魏公公就开放得多了,他本来就是无赖、文盲,还兼职人贩子(卖掉女儿),要找个比他素质还低的人,那是比较难的。
所以他收人的时候,非常注意团结。所谓英雄莫问出处,富贵不思来由,阿猫阿狗无所谓,能干活就行,他手下这帮人也还相当知趣,纷纷用“虎”、“彪”、“狗”、“猴”自居,甭管是何禽兽,反正不是人类。
这帮妖魔鬼怪构成很复杂,有太监、特务、六部官员、地方官、武将,涉及各个阶层,各个行业,百花齐放。
虽然他们来自不同领域,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纯度极高的人渣。
比如前面提到的四位仁兄,即很有代表性:
崔呈秀,原本是一贪污犯,收了人家的钱,被检举丢了官,才投奔魏公公。
施凤来,混迹朝廷十余年,毫无工作能力,唯一的长处是替人写碑文。
许显纯,武进士出身,锦衣卫首领,残忍至极,喜欢刑讯逼供,并有独特习惯:杀死犯人后,将其喉骨挑出,作为凭证,或作纪念。
但相对而言,以上三位还不够份,要论王八蛋程度,还是冯铨先生技高一筹。
这位仁兄全靠贪污起家,并主动承担陷害杨涟、左光斗等人的任务,唯恐坏事干得不够多,更让人称奇的是,后来这人还主动投降了清朝,成为了不知名的汉j。
短短一生之中,竟能集贪官、阉党、汉j于一体,如此无廉耻,如此无人格,说他是禽兽,那真是侮辱了禽兽。
综上所述,魏忠贤手下这帮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着这样一个特点:
什么都干,就是不干好事,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1485-1494
其实阉党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曾是三党的成员,在彻底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躯体,加入这个温馨的集体,成为毫无廉耻的禽兽之前,他们曾经也是人
多年以前,当他们刚踏入朝廷的时候,都曾品行端正满怀理想,立志以身许国,匡扶天下,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谨言慎行,并最终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伟人
但他们终究倒下了,在残酷的斗争、仕途的磨砺、党争的失败面前,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勇气和尊严,并最终屈服,屈服于触手可及的钱财、权位和利益
魏忠贤明白,坚持理想的东林党,是绝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继续好吃好喝混下去,就必须解决这些人,现在,他准备摊牌了
但想挑事,总得有个由头,东林党这帮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么收黑钱,想找茬整顿他们,是有相当难度的
考虑再三之后,魏忠贤找到了一个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
作为东林党的智囊,汪文言起着极其关键的作用,左推右挡来回忽悠,拥立了皇帝,搞垮了三党,人送外号天下第一布衣
但在魏忠贤看来,这位布衣有个弱点:他没有功名,不能做官,只能算是地下党对这个人下手,即不会太显眼,又能打垮东林党的支柱,实在是一举两得
所以在王安死后,魏忠贤当即指使顺天府府丞绍辅忠,弹劾汪文言
要整汪文言,是比较容易的这人本就是个老油条,除东林党外,跟三党也很熟后来三党垮了,他跟阉党中的许多人关系也很铁,经常来回倒腾事儿,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底子实在太不干净
更重要的是,他的老东家王安倒了,靠山没了,自然好收拾
事实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弹就倒,监生的头衔没收,还被命令马上收拾包裹滚蛋
汪文言相当听话,也不闹,乖乖地走人了,可他还没走多远,京城里又来了人,从半道上把他请了回去——坐牢
赶走汪文言,是不够的,魏忠贤希望,能把这个神通广大又神秘莫测的人一棍子打死,于是他指使御史弹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弹进了牢房里
魏忠贤终于满意了,行动进行极其顺利,汪文言已成为阶下囚,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下面……
下面没有了
[1486]
因为不久之后,汪文言就出狱了
此时的魏忠贤是东厂提督太监、掌控司礼监、党羽遍布天下,而汪先生是个没有功名,没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并且魏公公很不喜欢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毕竟连汪文言的后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贤的手中
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不可能出狱
然而他就是出狱了
他到底是怎么出狱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来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无反应,王安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
而且这位仁兄出狱之后,名声更大,赵南星、左光斗、杨涟都亲自前来拜会慰问,上门的人络绎不绝,用以往革命电影里的一句话:坐牢还坐出好来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后,朝廷首辅叶向高主动找到了他,并任命他为内阁中书
所谓内阁中书,大致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主任,是个极为重要的职务汪文言先生连举人都没考过,竟然捞到这个位置,实在耸人听闻
而对这个严重违背常规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么话都不说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战胜这个神通广大的人
于是,魏忠贤停止了行动,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须继续等待
此后的三年里,悄无声息之中,他不断排挤东林党,安插自己的亲信,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党羽越来越庞大,实力越来越强,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
因为他已看清,这个看似强大的东林党,实际上非常脆弱,吏部尚书赵南星不可怕,佥都御史左光斗不可怕,甚至首辅叶向高,也只是一个软弱的盟友
真正强大的,只有这个连举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却机智过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决东林党,必须除掉这个人,没有任何捷径
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魏忠贤不喜欢冒险,所以他选择等待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魏忠贤在内
天启四年(1624)吏科给事中阮大铖上书,弹劾汪文言、左光斗互相勾结,祸乱朝政
热闹就此开始,阉党纷纷加入,趁机攻击东林党,左光斗也不甘示弱,参与论战,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职,连首辅叶向高也申请辞职,乱得不可开交
但讽刺的是,对于这件事,魏忠贤事先可能并不知道
[1487]
这事之所以闹起来,无非是因为吏科都给事中退了,位置空出来,阮大铖想要进步,就开始四处活动,拉关系
偏偏东林党不吃这套,人事部长赵南星听说这事后,索性直接让他滚出朝廷,连给事中都不给干阮大铖知道后,十分愤怒,决定告左光斗的黑状
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赵南星让他滚,关左光斗何事?
原因在于,左光斗是阮大铖的老乡,当年阮大铖进京,就是左光斗抬举的所以现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斗的麻烦
看起来,这个说法仍然比较乱,不过跟因为生在荆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之类的逻辑相比,这种想法还算正常
这位逻辑还算正常的阮大铖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说几句后来他加入了阉党,跟着魏忠贤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着南明混,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满清,在满清军营里,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无耻的一幕
作为投降的汉j,他毫无羞耻之心,还经常和满清将领说话白天说完,晚上接着说,说得人家受不了,对他说:您口才真好,可我们明天早起还要打仗,早点洗了睡吧
此后不久,他因急于抢功跑得太快,猝死于军中
但在当时,阮大铖先生这个以德报怨的黑状,只是导火索真正让魏公公极为愤怒,痛下杀手的,是另一件事准确地说,是另一笔钱
其实一直以来,魏公公虽和东林党势不两立,却只有公愤,并无私仇但几乎就在阮大铖上书的同一时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笔生意黄了,就黄在东林党的手上
这笔生意值四万两银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
希望大家还记得这兄弟,自从回京后,他已经被关了两年多了,由于情节严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倾向性意见相当一致——杀
事到如今,只能开展自救了,熊廷弼开始积极活动,找人疏通关系,希望能送点钱,救回这条命
七转八转,他终于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据说此人神通广大,手到擒来
汪文言答应了,开始活动,他七转八转,找到了一个能办事的人——魏忠贤
当然,鉴于魏忠贤同志对他极度痛恨,干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露面,而是找人代理
[1488]
魏忠贤接到消息,欣然同意,并开出了价码——四万两,熊廷弼不死
汪文言非常高兴,立刻回复了熊廷弼,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以及所需银子的数量(很可能不是四万两,毕竟中间人也要收费)
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费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这次,他一文钱也没拿到因为熊廷弼拿不出四万两
拿不出钱来,事情没法办,也就没了下文
但魏忠贤不知是手头紧,还是办事认真负责,发现这事没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转八转,终于发现那个托他办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
过分了,实在过分了,魏忠贤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和我作对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托我办事,吃我的中介费!
拿不到钱,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贤国仇家恨顿时涌上心头,当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来
汪文言入狱了,但这只是开始,魏忠贤的最终目标,是通过他,把东林党人拉下水
但事实再一次证明,冲动是魔鬼一时冲动的魏公公惊奇地发现,他又撞见鬼了,汪文言入狱后,审来审去毫无进展,别说杨涟、左光斗,就连汪先生自己也在牢里过得相当滋润
之所以出现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别能战斗外,另一个人的加入,也起了极大的作用
这个人名叫黄尊素,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较多,但他还有个更有名的儿子——黄宗羲如果连黄宗羲都不知道,应该回家多读点书
在以书生为主的东林党里,黄尊素是个异类此人深谋远虑,凡事三思而行,擅长权谋,与汪文言并称为东林党两大智囊
得知汪文言被抓后,许多东林党人都很愤怒,但也就是发发牢马蚤,真正做出反应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黄尊素
他敏锐地感觉到,魏忠贤要动手了
抓汪文言只是个开头,很快,这场战火就将延伸到东林党的身上到时一切都迟了
于是,他连夜找到了锦衣卫刘侨
刘侨,时任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管理诏狱,汪文言就在他地盘坐牢
这人品格还算正派,所以黄尊素专程找到他,疏通关系
黄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关,但万万不能牵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斗、杨涟等等
刘侨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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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侨是个聪明人,他明白黄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审讯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里满口胡话,也没人找他麻烦
而另一个察觉魏忠贤企图的人,是叶向高
叶向高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几十年朝廷混下来,一看就明白即刻上书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问题,就是自己责任,与他人无关,特请退休回家养老
叶首辅不愧为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会让自己走的,却偏要以退为进,给魏忠贤施加压力,让他无法轻举妄动
看到对方摆出如此架势,魏忠贤退缩了
太冲动了,时候还没到
在这个回合里,东林党获得了暂时的胜利,却将迎来永远的失败
抓汪文言时,魏忠贤并没有获胜的把握,但到了天启四年(1624)五月,连东林党都不再怀疑自己注定失败的命运
因为魏公公实在太能拉人了
几年之间,所谓众正盈朝已然变成了众兽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飞禽走兽已经遍布朝廷,王体乾掌控了司礼监,顾秉谦、魏广微进入内阁,许显纯、田尔耕控制锦衣卫六部里,只有吏部部长赵南星还苦苦支撑,其余各部到处都是阉党,甚至管纪检监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为了阉党的天下
对于这一转变,大多数书上的解释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品质败坏等等等等
其实原因很简单,就一句话:实在
魏忠贤能拉人,因为他实在
你要人家给你卖命,拿碗白饭对他说,此去路远,多吃一点,那是没有效果的毕竟千里迢迢,不要脸面,没有廉耻来投个太监,不见点干货,心理很难平衡
在这一点上,魏公公表现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钱给钱,要官给官,真金实银,不打白条
相比而言,东林党的竞争力实在太差,什么都不给还难进,实在有点难度过高
如果有人让你选择如下两个选项:坚持操守,坚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无闻,家徒四壁,为国为民,辛劳一生
或是放弃原则,泯灭良心,少奋斗几十年,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好吃好喝,享乐一生
嗟乎!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五人墓碑记》
不用回答,我们都知道答案
[1490]
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训话,他说,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这个世界上没有黑社会了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变成了黑社会
这句话在魏忠贤那里,已不再是梦想
他不问出身,不问品格,将朝廷大权赋予所有和他一样卑劣无耻的人
而这些靠跪地磕头、自认孙子才掌握大权的人,自然没有什么造福人民的想法,受尽屈辱才得到的荣华富贵,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么对得起自己呢?
在这种良好愿望的驱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开始陆续发生比如某县有位富翁,闲来无事杀了个人,知县秉公执法,判了死刑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阉党官员,希望能够拿钱买条命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复:一万两
这位财主同意了,此外他还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杀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县,因为这位县太爷太过公正,实在让他不爽
要说还是阉党的同志们实在,收钱之后立马放人,并当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县干掉了
无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县,司法、正义,全加在一起,也就一万两
事实上,这个价码还偏高
搞到后来,除封官许愿外,魏忠贤还开发了新业务:卖官!有些史料还告诉我们,当时的官职都是明码标价,买个知县,大致是两三千两,要买知府,五六千两也就够了
如此看来,那位草菅人命的财主,还真是不会算帐索性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钱买个知府,直接当那知县的上级,找个由头把他干掉,还能省五千两,亏了,真亏了
自开朝以来,大明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为了获取权力和财富,所付出的尊严和代价,要从那些更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夺蹂躏、欺凌、劫掠,不用顾忌,不用考虑,我们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阻止我们,没有人敢阻止我们!
道统
几年来,杨涟一直在看
他看见那个无恶不作的太监,抢走了朋友的情人,杀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却掌握了天下的大权,无需偿命,没有报应
那个叫天理的东西,似乎并不存在
[1491]
他看见,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在明代历史上,从来不缺重量级的坏人,比如刘瑾,比如严嵩,但刘瑾多少还读点书,知道做事要守规矩,至少有个底线,所以他明知李东阳和他作对,也没动手杀人严嵩虽说杀了夏言,至少还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贤,是一个文盲,逼走老婆,卖掉女儿,他没原则,没底线,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已达到了无耻无极限的境界他绝了后,也空了前
当杨涟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那些当年的敌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抛弃良知,投入了这个人的怀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实在太过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依然坚持着一样东西——道统
所谓道统,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是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历经苦难挫折依旧前行的动力
杨涟和道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小时候,道统告诉他,你要努力读书,研习圣人之道,将来报效国家
当知县时,道统告诉他,你要为官清廉,不能贪污,不能拿不该拿的钱,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动,道统告诉他,国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没有义务,没有帮手
一直以来,杨涟对道统的话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并获得了成功:
是你让我相信,一个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坚持不懈,成就一番事业,成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让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容加身,也不应滥用自己的权力,去欺凌那些依旧弱小的人
你让我相信,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只是为了自己他应该清正廉洁,严于律己,坚守那条无数先贤走过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但是现在,我有一个疑问:
魏忠贤是一个不信道统的人,他无恶不作,肆无忌惮,没有任何原则,但他依然成为了胜利者,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道统,投奔了他,只是因为他封官给钱,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在这条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统说:是的,这条道路很艰苦,门槛高,规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还要立志为民请命,一生报效国家,实在太难
那我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呢?
[1492]
因为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几千年来,一直有人走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无论经过多少折磨,他们始终相信规则,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尊严和价值,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公理与正义,相信千年之下,正气必定长存
是的,我明白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会坚守我的信念,我将对抗那个强大的敌人,战斗至最后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杨涟,现在我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为了你的道统,牺牲你的一切,可以吗?
可以
杨涟
天启四年(1624)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写就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二十四大罪
在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杨涟历数了魏忠贤的种种罪恶,从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图谋不轨、杀害无辜,可谓世间万象,无所不包,且真实可信,字字见血
由此看来,魏忠贤确实是人才,短短几年里,跨行业、跨品种,坏事干得面面俱到,着实不易
这是杨涟的最后反击,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是愤怒因为连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时的朝廷,从内阁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贤的爪牙按照常理,这封奏疏只要送上去,必定会落入阉党之手,到时只能是废纸一张
杨涟虽然正直,却并非没有心眼,为了应对不利局面,他想出了两个办法
他写完这封奏疏后,并没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内阁,而是随身携带,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因为在这一天,皇帝大人将上朝议事,那时,杨涟将拿出这封奏疏,亲口揭露魏忠贤的罪恶
在清晨的薄雾中,杨涟怀揣着奏疏,前去上朝,此时除极个别人外,无人知道他的计划,和他即将要做的事
然而当他来到大殿前的时候,却得到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下令,今天不办公(免朝)
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杨涟明白,这场生死决战又延迟了一天
只能明天再来了
但就在他准备打道回府之际,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他改变了主意
杨涟走到了会极门,按照惯例,将这封奏疏交给了负责递文书的官员
在交出文书的那一刻,杨涟已然确定,不久之后,这份奏疏就会放在魏忠贤的文案上
之所以做此选择,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1493]
杨涟是一个做事认真谨慎的人,他知道,虽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难保不出个把叛徒,万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个把东厂特务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贤何时看到,会不会在上面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
第一个办法失败了,杨涟没能绕开魏忠贤,直接上书事实上,这封奏疏确实落到了魏忠贤的手中
魏忠贤知道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么告的,因为他不识字
所以,他找人读给他听
但当这位无恶不作、肆无忌惮的大太监听到一半时,便打断了朗读,不是歇斯底里的愤怒,而是面无人色的恐惧
魏忠贤害怕了,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权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
据史料的记载,此时的魏公公面无人色,两手不由自主颤抖,并且半天沉默不语
他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站在杨涟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哆哆嗦嗦的老太监了
现在他掌握了内阁,掌握了六部,甚至还掌握了特务,他一度以为,天下再无敌手
但当杨涟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明白,纵使这个人孤立无援、身无长物,他却依然畏惧这个人,深入骨髓的畏惧
极度的恐慌彻底搅乱了魏忠贤的神经,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这封奏疏传到皇帝的手中!
奏疏倒还好说,魏公公一句话,说压就压了,反正皇帝也不管但问题是,杨涟是左副都御史,朝廷高级官员,只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够见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
怎么办呢?魏忠贤冥思苦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没办法的办法:不让皇帝上朝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皇帝都没有上朝
但这个办法实在有点蠢,因为天启皇帝到底是年轻人,到第四天,就不干了,偏要去上朝
魏忠贤头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说要上朝,不让他去又不行,迫于无奈,竟然找了上百个太监,把皇帝大人围了起来,到大殿转了一圈,权当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此外,他还特意派人事先说明,不允许任何人发言
总之,他的对策是,先避风头,把这件事压下去,以后再跟杨涟算帐
[1494]
得知皇帝三天没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场滑稽游行的杨涟并不吃惊,事情的发展,早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当他的第一步计划失败,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时候,他就想好了第二个对策
虽然魏忠贤压住了杨涟的奏疏,但让他惊奇的是,这封文书竟然长了翅膀,没过几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没看过,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还有个把缺心眼的,把词编成了歌,四处去唱,搞得魏公公没脸出门
杨涟充分发挥了东林党的优良传统,不坐地等待上级批复,就以讲学传道为主要途径,把魏忠贤的恶劣事迹广泛传播,并在短短几天之内,达到了妇孺皆知的效果
比如当时国子监里的几百号人,看到这封奏疏后,欢呼雀跃,连书都不读了,每天就抄这份二十四大罪,抄到手软,并广泛散发
吃过魏公公苦头的人民大众自不用说,大家一拥而上,反复传抄,当众朗诵,成为最流行的手抄本据说最风光的时候,连抄书的纸都缺了货
左光斗是少数几个事先的知情者之一,此时自然不甘人后,联同朝廷里剩余的东林党官员共同上书,斥责魏忠贤甚至某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也来凑了把热闹于是几天之内,全国各地弹劾魏忠贤的公文纸纷至沓来,堆积如山,足够把魏忠贤埋了再立个碑
眼看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许多原先是阉党的同志也坐不住了,唯恐局势变化自己垫背,一些人纷纷倒戈,掉头就骂魏公公,搞得魏忠贤极其狼狈
事实证明,广大人民群众对魏忠贤的愤怒之情,就如同那滔滔江水,延绵不绝搞得连深宫之中的皇帝,都听说了这件事,专门找魏忠贤来问话,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已经瞒不住了
杨涟没有想到,自己的义愤之举,竟然会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在他看来,照此形势发展,大事必成,忠贤必死
然而有一个人,不同意杨涟的看法
在写奏疏之前,为保证一击必中,杨涟曾跟东林党的几位重要人物,如赵南星、左光斗通过气,但有一个人,他没有通知,这个人是叶向高
由始至终,叶向高都是东林党的盟友,且身居首辅,是压制魏忠贤的最后力量,但杨先生就是不告诉他,偏不买他的帐
因为叶向高曾不只一次对杨涟表达过如下观点:
对付魏忠贤,是不能硬来的
1495-1502
叶向高认为,魏忠贤根基深厚,身居高位,且内有奶妈(客氏),外有特务(东厂),以东林党目前的力量,是无法扳倒的
杨涟认为,叶向高的言论,是典型的投降主义精神
魏忠贤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太监他手下的那帮人,无非是乌合之众,只要能够集中力量,击倒魏忠贤,就能将阉党这帮人渣一网打尽,维持社会秩序、世界和平
更何况,自古以来,邪不胜正
邪恶是必定失败的!基于这一基本判断,杨涟相信,自己是正确的,魏忠贤终究会被摧毁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邪不胜正是靠谱的,但杨涟不明白,这个命题有个前提条件——时间
其实在大多数时间里,除去超人、蝙蝠侠等不可抗力出来维护正义外,邪是经常胜正的所谓好人、善人、老实人常常被整得凄惨无比,比如于谦、岳飞等等,都是死后多少年才翻身平反
只有岁月的沧桑,才能淘尽一切污浊,扫清人们眼帘上的遮盖与灰尘,看到那些殉道者无比璀璨的光芒,历千年而不灭
杨涟,下一个殉道者
很不幸,叶向高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对的以东林党目前的实力,要干掉魏忠贤,是毫无胜算的
但决定他们必定失败宿命的,不是奶妈,也不是特务,而是皇帝
杨涟并不傻,他知道大臣靠不住,太监靠不住,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希望皇帝陛下雷霆大怒,最好把魏公公五马分尸再拉出去喂狗
可惜,杨涟同志寄予厚望的天启皇帝,是靠不住的
自有皇帝以来,牛皇帝有之,熊皇帝有之,不牛不熊的皇帝也有之,而天启皇帝比较特别:他是木匠
身为一名优秀的木匠,明熹宗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他经常摆弄宫里建筑具体表现为在他当政的几年里,宫里经常搞工程,工程的设计单位、施工、监理、检验,全部由皇帝大人自己承担
更为奇特的是,工程的目的也很简单,修好了,就拆,拆完了,再修,以达到拆拆修修无穷尽之目的总之,搞来搞去,只为图个乐
[1496]
这是大工程,小玩意天启同志也搞过据史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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