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改一改道,也算是给华夏先人留一寸安息之地。’于是姚江便前移五十丈。这些事老丈该不会忘记吧?”
老者吃了一惊,瞪大眼睛在他面上看来看去,只觉得难以置信,叫道:“县君竟然从井中出来了?”
山伯苦笑道:“出来的仅是魂魄,肉体仍留在墓内,还求老丈指点,助我二人取出肉身。”
老者听说出来的是魂魄,禁不住面色骤变,后退三步道:“不,不……小老儿无能为力,只知看护此陵,却不知如何进去。还请县君见谅。”
山伯向他招手:“老丈莫怕,在下生性懦弱,纵成鬼魅也不会害人。只想向您请教几句话,还请不吝赐告。”
老者回想起梁知县当年面色苍白的样子,还真于面前此人所说的生性懦弱有些吻合,于是面色稍微好看了一点,小心翼翼地走近前来,问道:“县君有什么话就请问吧,只怕小老儿所知有限,帮不上什么忙。”
山伯沉吟道:“请问老丈看守此陵多少年了?”
老者并没有当即作答,而是双目紧盯着他,想知道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山伯见他如此慎重,不得不仔细说明自己的来意,同时低声恳求:“老丈请放心,我二人只想取出自己的肉身,并不想损害禹陵的一草一木。求您多帮忙。”
老者见他面色坦诚,神情可悯,旁边的英台也是楚楚可怜,当下心中不忍,坦然答道:“本家承先祖之命看护此陵,代代相传已有三十代了。”
山伯点点头:“那么久了,你们也很辛苦。”旋即觉得奇怪:“禹帝已去,不下三千年矣!若是从他死的那一天开始算,该有百代才是,怎会只看了三十代?”
老者踌躇片刻,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来。很快的,他想起山伯率领全县百姓灭蝗、修堤的功绩,想起山伯精神恍惚踟蹰在九龙墟,心中便不再犹豫,说道:“禹帝虽去,可是并没有死。帝乃神仙中人,每隔百年即会来此巡视一次。每来一次,都会重新选定一户人家帮其看守陵墓。旧人则会跟他移居天界。当他选到我们时,年代已经比较近了。”
英台听了欣喜不已:“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禹帝还真的活着?要是这样,我们可以一直等在这里,说不定不用百年便能遇到他老人家,然后求他帮我们取出肉身。”
老者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道:“按该理当如此,不过……此事近年来有些变故……”
“究竟怎么了?”英台变得焦急起来。
老者望她一眼,神态显得很不自然,低声道:“当初我家与帝君有约,最多帮他看陵五百年。可是不知何故,他竟然爽约了!千年已过他都没有来!到今年已有一千零五十年!”
山伯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高声道:“帝君乃千古传颂、万世景仰的圣人,自然是一诺千金的人物,绝不会无故爽约的。既不能来,只怕他有了意外的变故!”
闻听此言,老者也变得焦躁起来:“会有什么变故呢?我听祖上传言,禹君乃神仙榜百名之内的人物,还有谁能耐他何?”
“神仙榜百名之内?神仙还有排行榜吗?”英台只觉得闻所未闻,禁不住脱口问了出来。
老者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禹帝功力极高,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若说他也会发生变故,实难令人相信。哎呀,这可怎么办?我还要帮他看护多久呢?”老者六神无主,好半天才定下心神,叹口气道:“不论如何,总要接着看下去的……”
山伯只觉得又一条通道被堵得死死的,眼前感觉不到一丝光明。
英台却不肯认命。她想得很远:“实在不行,我们飞到天界去找禹帝!既然他是天下闻名的神仙,想来该不难找。”
山伯却觉得前途渺茫,因为要想飞到天界,单有蝶衣还不够,尚需将自身的功力提高到仙界以上。可是对于他这样阳魂残缺,化蝶一时折损十日阳寿的人来说,还有那样的机会吗?
第61节 怪病
寒冬时节,北风呼啸,天气阴沉沉的。
山伯心情沉重,蹒跚着脚步离开了清道原九龙墟,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天气又湿又冷,并非蝴蝶翩翩、花开遍地的时候。如果此时强要化蝶,未免显得太突兀了。因而英台将身形缩得极小,化成一支玉蝶立在山伯的衣领上。
一路踟蹰,不知不觉进入鄞县县城。
定睛看去,只见城内大街上行人极少,四周空荡荡的。绝大多数店铺都已经关了门,只有极少数几家半开半闭,却也没有什么顾客。
“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多想也没有用。”山伯尽力收摄心神,驻足在一家开着门的饭馆前,敲起木鱼开始化斋。
他自己虽然不需要饮食,无奈老僧的肉体却不能饿着,至少也要每隔几日补充点水米。
敲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走出来,倒给他半碗剩饭,口中嘟囔着:“方圆百里的和尚道士都去了!怎么还有人化缘?真是见鬼了!”随即上下打量着山伯,提高了声音道:“喂,我说大和尚,你这样化斋能化到真金白银吗?想要银子我给你指个地方:距此五十里有个会稽郡,那里有个姓马的太守,儿子稀里糊涂得了怪病,水米不进,医药无效,正在央求和尚、道士做法呢!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念一天经有二两银子的酬劳!连我都想剃了光头赶着去呢!”
山伯道了声谢,转身缓缓离去,心中却在疑惑:“马太守的儿子?却不知是哪一个?难道是马文才不成?马家锦衣玉食,连五谷杂粮都不怎么吃,还能生什么病?”
才走几步,却听英台的声音颤抖着响在耳边:“梁兄莫要去……莫要去,我怕……怕那双眼睛……那双阴恻恻的眼睛……跟黑衣人一样,一想起来就让我做噩梦……”
山伯安慰她道:“或许是英妹过虑了,你因为心中痛恨马文才,所以连感觉也变得不准了。”
英台急切地分辨:“不是的!肯定不是!梁兄你想想,早先的马文才识字不多,文理不通,整天求着想要抄你的手稿,可是后来他怎能忽然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你再想想他的性格,开始时虽然贪玩,却也有几分憨厚,怎会像后来那样心机深沉、行事古怪?还有,梁兄你不知道,那一日,他和一个胖墩墩的女人来到我家,表现的样子……绝对是另外一个人!”
山伯闻言不觉一震,低声道:“英妹是说,马文才的魂魄被别人控制了?”
英台浑身颤栗,连带着山伯的头发都跟着抖动起来:“不错,姓马的被恶鬼附了身!那还不是一般的恶鬼,而是像黑衣人一样的大恶魔!大恶魔是冲着我们来的!他先把你推入井中,又想将我娶过门去,最后却因为九龙墟的缘故,什么也没有得到。”
山伯仔细想了想,说道:“这么说来,马文才只是个幌子,妖人因为找不到我们,便将他这个幌子抛弃了!这个推断颇有几分道理。你我既然有借尸还魂的能力,难保别人不能摄人魂魄操控人的生死。说不定黑衣人跟乔三娘那些人是一路的,都是些修炼多年的山精木灵!”
英台想起先前在密林深处险些被那些可怕的妖魔捉住,就觉得心中生寒:“梁兄,我们还是回去吧。回到梅花谷,安安静静地修炼,等到练功有成再出来也不迟。”
山伯却道:“英妹且慢,我们先去太守府看看,趁此良机,说不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顺便解开其中的谜团。要不然,我心里总觉得不安。”说到这里他伸出手去抚摩着发间的玉蝶,柔声道:“别怕,你只管静静地瞧着,我以老僧之身前去探视,想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听他这么说,英台的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轻声笑道:“梁兄会诵经吗?当着那么多的僧侣,你可莫要露馅啊!”
山伯一面往前走,一面抽出法显赠送的那本厚厚的《大般涅磐经》,准备临阵磨枪赶紧背下一段来,也好应付即将到来的诵经场面。
他却不知,完整的《大般涅磐经》足有四五十卷,不下二三十万字。他手中的这一本只有十几卷,大该是法显所作的摘要。纵然如此,也有七八万字,足够他背好几天的。
时间很紧,山伯一面赶路一面诵经:“大般涅槃经,盖是法身之玄堂,正觉之实称,众经之渊镜,万流之宗极。其为体也,妙存有物之表,周流无穷之内,任运而动,见机而赴……弥盖群圣而不高,功济万化而不恃,明踰万日而不居。浑然与太虚同量,泯然与法性为一……”
经是好经,法显翻译得更好,文采飞扬,读起来朗朗上口,所以山伯很喜欢读。
可是一想起老和尚所说的话:“诵经百万遍,方可初窥佛经”,他又禁不住摇头:“百万遍?等到颂完百万遍,我的阳寿早就尽了!难不成到阴曹地府接着颂经?”
想到这里,他忽然停下脚步,自言自语道:“修仙之路不止一途,佛门之路虽然被法显一句话堵死了,却还有仙道之路可以尝试。只是不知道仙路是难还是易?是否适合我山伯走下去?”
英台从旁劝慰道:“乌云遮不住太阳,是金子总会发光,凭着梁兄这样的才智,无论是科考,还是修仙,历尽磨难总会成功的。”
山伯迎着萧瑟的寒风站立不动,说道:“我在想,如果修仙,我该拜到何人门下呢?”
英台想了想道:“前几日,我听竹林七贤曾经提及,当世神仙最著名的当数黄大仙和葛仙翁。黄大仙闭关数十年,生死不明;葛仙翁却如闲云野鹤,不时在人间留下痕迹,甚至在葛岭建了个抱朴道院,虽然露面的次数少,但也算有个根,相对好找一些。而且葛仙翁自己博通经史百家学说,一生著述甚丰,他招弟子很看重对方学问,放言非秀才不招,这些都刚好适合梁兄。”
山伯点点头:“英妹说得不错。过些天,等我将肉身还给聂承远,希望有机会化成普通人,再去抱朴道院碰碰运气。”
第62节 道场
黄昏时分,山伯赶到了会稽城。
守城的官兵见来了一位宝相庄严的老僧,当即将他领至太守府。
山伯从偏门入了府,几乎跟上次来时一样,用了些素面之后,便被安排到同一个小院休息,言明次日将有一场很大的法会,设法为马家三公子招魂。
山伯一听果真是马文才病倒了,不觉叹了口气,看来事情真有可能像英台猜测的一样。
夜深人静,孤灯不眠。
英台静静地坐在桌前,一手支起臻首,面带微笑望着身旁正在诵经的山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万松书院,回到当年同窗伴读的日子。
窗外寒风呼啸,室内一片温馨。
“如果能这样相依相伴,直到地老天荒,该有多好!”她的心里不住地憧憬,“真希望有一天,我与山伯都修成神仙,那时再没有生老病死的烦恼,再不受世俗礼法的束缚,自由自在地沐浴着暖暖的阳光,无拘无束地面对清风明月……”
此时的山伯正在用心背诵《大般涅磐经》。他背得很快,一个时辰不到便记下一卷的内容。偶一抬头,忽然看到英台温情脉脉的目光,他的心中不觉一颤,情不自禁伸处手臂,搂在英台纤若无骨的腰间。
这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和谐美丽。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凭借蝶衣化成|人形的英台毕竟不是血肉之躯,既没有常人温暖柔和的肌肤,也没有普通人富有弹性的筋肉,山伯感到入手滑腻阴凉,仿佛光洁的玉石一般。
不过,英台的感觉却又截然不同。她能清楚地感知山伯的手掌透过的热力,摸在身上有种痒痒的感觉,令她禁不住将身体往旁边一侧,低声娇笑道:“梁兄请坐好!若然被人瞧见,一准说你这和尚不守清规戒律。”
山伯微微一笑道:“老衲与女施主同居一室本已不该,此番笑语相向更属犯戒。说不得,我要伴着青灯古佛独坐到天明了。”
英台微微叹气,道:“梁兄不独坐又能怎样?你当年便是如此,身为书生尚且不解风情,如今化为和尚难道忽然开窍了?”
山伯淡淡地道:“莲心昧苦,菊英馨淡,经霜一叶自飘零,片言谁解诉秋心?”
英台闻言呆住了:“听他言下之意竟似被我误解了!难道说他早就钟情于我?他早就有了难言的‘秋心’?”
“我身着男装百般遮掩,最后究竟掩住了谁的耳目?莫不成掩不住山伯,掩不住马文才,却成了掩耳盗铃,捂住的是自己的耳朵?山伯啊!你知道内情尚且与我相敬如宾,你是真傻还是真的高尚?”这一刻,英台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静夜难眠,她只能陪着山伯背诵佛经,体味那一分温馨的感觉。
一夕之间,山伯竟然背下来四卷经书,感觉颇有收获。
次日早上,他一出门就吃了一惊,因为太守府的外宅竟然聚集了数不清的和尚、道士,而且设了内外两个法坛。内坛挂了数十幅水陆画,由上百位道士打解冤洗业醮。外坛有两百多位僧人诵经,分为华严坛、法华坛、净土坛、药师坛、楞严坛、诸经坛,据说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路道场,驱逐恶鬼,同时为马文才招魂。
山伯浑水摸鱼走到众多的和尚中间,装模做样地念经,眼睛则一瞬不瞬地望着内坛的方桌。
寒风吹过,掀起绣满了廿四席诸天圣众及六道众生的水陆画,可以看见身材矮胖的马文才静静地躺在方桌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腹部动也不动,似乎连呼吸也完全断绝了。
法磬声声,梵唱阵阵,魂蟠飘飘。
山伯仔细倾听,发现在场的僧人都在唱诵《度人经》,《玉皇经》,《三官经》,可是这些经他一个都不会。
没有办法,他只得有样学样,一句一句跟着别人唱。
旁边的僧人以为他是假冒的和尚,只是狠狠地瞪他一眼,却也没有声张。
诵经一个时辰,接下来是燃灯,也就是“啖光荧煌,请光破幽”。因为“死魂一旦堕入阴间,如同漫漫长夜,非有阳光照烛方能超出良难。‘;染灯时必须“法天象地,燃灯告符”。就是说灯坛铺设要上法日月星辰之悬象,下布八卦九宫之方隅,以交接阳光,开明幽暗,才能使魂魄乘光得度。
山伯只是静静地看着,也不知道这法子究竟有没有用。
燃灯之后则是由上百个道士联手举行的拜忏。据说能“九幽脱厄”,即使招不回马文才的魂魄,也可以使其免受磨难。
拜忏又折腾大半天,山伯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心头却在想:“我自己身为冤魂,适逢这场水路道场,是不是所有的罪孽都可以洗脱了?”年纪轻轻徇情而死,按理是有罪的。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罪孽。
拜忏完了再接下来还有焰口施食,就是向饿鬼施食。佛经中说,在六道轮回中有个“饿鬼道”,那些饿鬼口中常吐猛焰,腹大如山,咽如针孔,虽遇饮食而不能受。只有施以法力,使火焰熄灭,开大咽喉,才可解脱。
等到焰口施食结束,天色已经晚了。
山伯眼见马文才依旧动也不动,周围也一切如常,感觉这样下去根本破不了谜团,于是决定连夜离开,明天就不来了。
正在神疲乏力人心思散的时候,忽见一个头戴碧纱方巾,身着白色苎麻长袍的中年人悄然现身于水陆画掩映之中的方桌旁。
负责秩序的侍者不知这人是谁,连忙上前欲赶他出去。
尚未接近五尺之内,那人忽然转过头来,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不经意地在众人面上扫过。
山伯被他眼中的神光扫中,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心中一阵恍惚。
尚未醒过神来,忽听耳边传来阵阵高叫:“伏波将军!关内侯!抱朴子,葛仙翁!”“天呐,葛仙翁现身了!”
山伯定了定心神,睁大双目望着眼前年约五旬的老者,见其方方正正的脸上留着一绺黑须,带有一种威武而又仁厚的神色,禁不住暗暗点头,景仰不已。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昨日刚提及拜师,今天就在这里见到了葛洪!
葛洪向着众人摆摆手,淡淡一笑道:“诸位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葛洪也是个普通人,并没长三头六臂。大家辛苦了,请先下去休息吧。让我清净一刻,看看马三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群情激昂,谁也不肯退下。
葛洪向主事之人招了招手,先附耳交谈了几句,然后手捧一只大红葫芦高声道:“诸位!我这里有些虎骨龙涎酒,乃是祛病延年的圣品,请大家跟张管事去,兑成米酒每人喝一杯。”说着将葫芦交在主事之人手中。
众人一步一回头地跟着主事人去了。
山伯正待离去,忽听葛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维摩大师,您请留步。”
闻听此言,众人无不回过头来望着山伯,低声议论道:“这位就是维摩大师?听说他在北方很有名的,怎么有空跑这里来了?而且还跟我们一起诵了半天的经!”
还有人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哼,浪得虚名,我看他连经都不会念!”
第63节 七魅
不一会儿,众多的和尚道士都走了。现场只剩下山伯、葛洪和一名执事,再有就是躺在桌上昏迷不醒的马文才以及驻足在山伯衣领上的英台了。
山伯走近前去见礼:“仙师一向可好?”
葛洪上下打量着他,十分关切地问道:“我很好。倒是大师你面色泛青,佛光暗淡,不知近来可曾发生什么事?”
山伯心中犹豫,回头望了那名执事一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里说实话,口中支吾道:“一言难尽啊。此事等下再说,治病要紧,请仙师先看看这位施主怎么了。”
葛洪低下头去查看病人。他精通医术,先将马文才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三部九叩,辨查脉象,又翻起眼睑瞧了瞧,然后一指点在下关|岤,板开嘴巴看了看,最后运起功力催经过|岤,探查十二正经、三百六十五络的气血状况。待到全部检查完毕之后,他才沉吟片刻道:“魂魄已经离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欲动用天人交通、扶乩招魂之法,看看能否将魂魄请回来。”
山伯很想看其大展神通,闻言赞道:“我只听说‘扶乩问卜’,‘扶乩招魂’却是闻所未闻。但请仙师施法,让在下一开眼界。”
葛洪手捋颌下一绺黑须,说道:“大师身出佛门,恐怕不明白仙家的雕虫小技。实不相瞒,扶乩之法用途甚广,非止于占卜问疑。既可以救人,假乩笔而开方调治;也可以度人,假乩笔而劝善惩恶。”说着令站在旁边的执事准备法坛,将乩笔悬挂于柳木架上,下设乩盘,铺满铁砂。
山伯见葛洪神态轻松,束手而立,于是道:“这么说,您是要以扶乩的方式治病救人了?我听说‘扶乩’就是请笔仙,葛老本属神仙,自不需再求他人。”
葛洪先挥手让那名执事下去,告诉他:“大神将至,凡人不得窥视”。待其躬身喏喏而去,方才望着山伯说道:“神仙早已跳出五行之外,虽天地犹不能约束,阴阳犹不能陶铸,即使你去请他,他也不一定来,又怎会受符法催逼呢?所以我这不是‘请仙’,而是‘请鬼’!”
山伯吃了一惊:“请鬼?葛老想要捉鬼降妖?”
葛洪弯腰在昏迷不醒的马文才身上画了几道灵符,然后面色凝重地道:“有些鬼比较厉害,请来容易送走难。大师佛法精深,万一在下支撑不住,就请颂以‘伏魔封印大神咒经’,帮我一臂之力。”
山伯面露难色,心道:“我可不会那玩意!我只会几卷大般涅磐经,还保不准会背错几句。”
葛洪正在低头察看乩盘,并未留神他面色的变化,接着道:“我对佛经了解并不太多,只是曾经听三大神僧之一的释道安提及,《药师经》第七卷有个‘伏魔封印大神咒经’,对于降妖伏魔有着莫大的好处。”
山伯苦着脸说道:“葛老功力通神,哪里用得着在下出手?”
葛洪听他说话口吻有些怪异,却也没放在心上,当下登坛做法,擎出宝剑遥指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时候不大,院子里忽然刮起了大风,吹得法坛四周的魂蟠高高飘扬,乩笔更是在空中乱晃,重重地点击在乩盘上,形成一个又一个深深的短划,根本不成字形。
葛洪手挥宝剑高声喝道:“五岳在地,五雷经天,五鬼现形,尊吾法号。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院内忽然云黑风号,冰雹如星殒石墬,哗啦暴落,打得人肌肤生疼。
山伯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浑身发抖,差一点就要躲到桌子下面去了。
英台更是将身形缩得极小,直似一根细针,躲在山伯衣领内。
再看那乩笔,一直在空中乱晃,干脆就不下来了,乩盘上的铁砂也被狂风吹成平地!
葛洪神色愈发凝重,以手击剑谈铉而歌:“干角威风,独角虬龙,眼入六丁,鼻入烟蒙,驱邪千里,万鬼自溃!”
话音未落,狂风忽然歇了,乩盘之侧现出一个身材高瘦的黑衣人,面色阴冷地望着台上,口中叫着:“什么人招唤老夫?是都活得不耐烦了,叫我来收尸的吗?”
山伯一见此人就紧张得浑身僵硬,心中又恨又怒,偏又无法动弹。
英台干脆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身躯只是一个劲地颤抖。
就连葛洪的声音也有些变了,双目圆睁说道:“在下扶乩招魂,没成想却招来宁幽宫的二宫主,这可是一大奇闻!宁幽宫崛起江湖这么多年,从未有人知道其中的秘密,如今却给我知道了!”
黑衣人直到此时才看清台上之人竟是葛洪!禁不住惊得退后两步,勉强稳住身形道:“葛仙翁,你究竟知道什么了?”
葛洪面上一片肃然,朗声说道:“怪不得你叫做宁七魅,原来修成了‘凝魂成魅、魅影幻形’的功夫!不用说,你能幻出七个形魄!贵宫宫主宁九幽能够化出九个魔影了!宁幽一派,竟是由鬼魅修成的魔身!这不是当今天下最大的秘密吗?”
宁七魅面色变了两变,冷哼一声道:“葛仙翁,本宫与贵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苦与我为敌?不怕‘抱朴道院’从今尔后再无宁日?”
葛洪双瞳骤缩,朗声道:“还说井水不犯河水!贵派明知葛某坐镇杭城,自当维护周遭三百里百姓安宁,竟然还屡屡犯我辖区,不但掳去少女多名,更将太守之子魂魄摄去,究竟意欲何为?”
宁七魅话语被阻,口中强辩道:“不知谁给你周遭三百里的辖区?如此一来,你将金华黄大仙置于何地?更何况,玄阴教近在咫尺,也未见你有何举动,又何必跟我宁幽宫过不去?”
葛洪沉声道:“我与黄大仙互辖互治,不分彼此,对于这种事,谁见了都不会放过!玄阴教困于山林,甚少外出行恶,所以才容它生存繁衍!贵宫却不同,四处惹事,搅得鸡犬不宁,百姓抱怨,倒叫葛某如何处之?”
宁七魅自觉辨不过他,说道:“葛仙翁,你将我唤来,自信就能擒住我吗?要知道,本宫七魅幻形,并不惧你!”
葛洪放声长笑:“要是宁九幽来了,或许可以与我一拼!至于阁下,似乎功力稍有不足。再说,纵然我一人擒不住你,尚有维摩大师聂承远在此!二人联手之下,你能逃到哪里去?”
宁七魅吃了一惊,转头望向山伯,没想到还有个劲敌在此!
山伯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畏的信念,口诵佛号道:“宁七魅,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他虽然只会一套般若神掌,还有聂承远留下的一成功力,却想拼死一战。
宁七魅连退数步,口中求饶道:“仙师,神僧,请不要与在下为难。三教盛会不久便至,有什么事何不会后再说?”
葛洪望了山伯一眼,似乎觉察出他与往日有些不同,禁不住心中一惊,踌躇着要不要动手:“杀贼不死,不如不杀。眼见天色已晚,夜幕降临,凭我一人之力只怕难以擒住这人的幻形七魅。若是最终给他逃了,只怕抱朴道院真的再无宁日,我也不能出门远行了……”想到这里,他口气缓了一缓,望着宁七魅说道:“只要你交出太守之子的魂魄,保证贵宫不再侵入三百里内,我便暂时放你一马又如何?”
山伯只觉得气馁,没想到闻名于世的葛仙翁竟然就这样算了!连跑到面前的妖孽都不捉,他准备捉谁去?
宁七魅简直大喜过望,说道:“仙师之请,本宫无不答应!”说着从腰间取出一只大红的葫芦,先自摇了两摇,然后打开塞子,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只见一道白烟轻轻飘出,悬在空中摇摇欲散。
葛洪大喝一声:“咄,本体近在咫尺,此时还不进入,尚待何往!”
不知何故,白烟犹自在空中摇晃,东飘西荡,就是不肯下去!
葛洪怒道:“镢天金箭,射魔无形,北斗燃膏,四冥破髓!想我动用玄天刑罚不成!”
闻听此言,白烟忽然一分为二!一者颜色略青,飘向宁七魅;一者颜色惨淡,进入马文才体内!
宁七魅探手掬住那道青烟,急如闪电,抽身便逃,口中犹自“嘿嘿”笑道:“仙师好眼力,竟然看出有在下的一魅隐身其中!佩服!”
葛洪勃然大怒:“竟敢当着老夫的面耍此伎俩!妖孽休走!看我神剑沥血,天猷灭类!”
山伯心中焦急,只想化身为蝶从后追赶。
可是,如果葛洪不动,他赶上对方又能怎么样?
片刻之间,宁七魅已经去得远了。
葛洪似乎早知如此,所以并没有追,而是目光如电注视着山伯,问道:“尊驾何人?为何占了维摩大师的肉身?”
山伯呆了一呆,目注睫毛瞬动行将苏醒的马文才,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起。
第64节 仙翁
葛洪伸出手去,在马文才头顶轻拂一记,口气淡淡地道:“一时三刻,这小子还醒不过来,你且说说,聂承远是死了还是活着?”
梁山伯坦然道:“聂大师受人攻击,已然化作佛影,飘然而去。不过,再有两个月,他就会回来了。我是受其所托帮其照顾肉身。”随即将千槐卧底、幻神殿伏击以及两大神僧联手抢回袈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葛洪面色大见和缓,可是心中仍有些疑惑,问道:“聂承远爱惜羽毛,怎会容你混形于众僧之中,杂陈于水路道场?”
要想解释这个问题,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完成的。山伯不得不从头讲述自己的经历,说自己本就认识马文才,只是为了查究其中的原因,才来到这里。为了使对方相信,他还唤出英台,令其参见葛洪。
英台飘然现身,容貌清丽,栩栩如生,说道:“仙师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葛洪吃了一惊,目光落在两人身上,面上渐渐显出敬重之色,说道:“两位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梁知县为官清正,深受百姓爱戴;祝姑娘坚贞相守,已成当世传奇。如此化身为蝶,比翼双飞,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闻听此言,英台忽然觉得心酸,双膝一软跪倒地上,对着葛洪大礼参拜,口中呜咽道:“化蝶双飞自然美妙,无奈梁兄阳魂残缺,不能久存于人世,恳求仙翁指点一条明路,让梁兄修真有成,灵魂不灭,小女子定然感激不尽。”
“阳魂残缺?怎会有这种事?是不是化蝶之时不小心丢失了?”葛洪并未在意,一手将英台扶起,同时朗声笑道:“此间万事俱备,待我扶乩一番,看看小兄弟丢失的阳魂到了何处。如能顺利召回,岂不是万事大吉?”
英台听了心花怒放,当即破涕为笑,说道:“请仙翁快些施法!如能成功,我愿年年烧香,称颂您的大恩大德。”
山伯却有些犹豫,心道:“化蝶之前,我的阳魂就已经残缺了,天知道丢到哪里?只怕难以召回。”
英台伸出手去推了他一把,催促道:“机会难得,梁兄但请一试。”
此时只见葛洪双手虚托,将已经恢复了呼吸、仍然昏睡不醒的马文才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招呼山伯躺上去:“宁心定志,无论有何感觉,切莫起身。否则惊了唤来的阳魂,只怕难以附身。”
山伯不得不趟在桌上,心中也在期盼,希望能顺利召回阳魂。
英台双手合掌,对着诸天神佛一番祷告,心中充满了希望:“葛仙翁何等功力,连马文才全部失去的魂魄都能召回来,梁兄只是失去了部分阳魂,自然是一招即来!”
葛洪再度登坛作法,宝剑遥指九天,口中念念有词。
这一次,周遭却风平浪静,跟刚才的狂风冰雹纷纷而至截然不同。乩笔更是动也不动。
葛洪连番运功,将数道灵符打在招魂蟠上,魂蟠无风自摇,发出“丝丝”之声。
良久之后,乩笔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葛洪心中不甘,牙关一咬,不惜动用“上清石景之符‘;十八枚、“太帝招魂符”三十二枚,将四周的魂蟠逼得根根竖立,“丝丝”之声化作“呼呼”狂吼。
这一次,悬挂在柳木架上的乩笔终于动了动,左右摇摆,在乩盘上留下了字迹!
字刚写完,葛洪只感到腹中剧痛,接着喉中一甜,张口吐出大口的鲜血!那血狂喷而出,继而飘飘洒洒,几乎染红了半个神坛!
英台大惊失色,站在台下手足无措。
却见葛洪面色苍白地定了定神,遥遥晃晃勉强走下神坛,靠近乩盘凝神去看。
英台也跟了过去,心中忐忑不安,暗暗想到:“葛仙翁拼着耗损功力倾力作法,不知能否召回梁兄的阳魂。即使不能召回,只要知道它到了何处,以后再要搜寻也就有了方向。”
谁知近前一看,却见乩盘上歪歪扭扭留了两行字:“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笑话!初犯本尊,饶你不死,如敢再犯,唯死而已!”
葛洪神色暗淡,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老夫功力不足,倒教两位见笑了!”
英台虽感失望,却也感激不尽,心中为葛洪受伤而不安。
山伯也已经走下神坛,瞧过乩盘中的字迹之后,对着葛洪纳头便拜:“谢过仙师,晚辈自知己身,已经认命了。”
葛洪面现怒色:“‘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妖孽虽强,岂能以手遮天长盛不衰乎?你身为儒生,当知威武不屈的道理,岂可就此认命?”
山伯面现羞惭之色,低头道:“弟子受教了!只是拖累仙师,心中不安。”
葛洪怒色不减,沉声道:“老夫由儒入道,儒道双修,以六经訓俗士,以方术授知音,欲少留则且止而佐时,欲升腾则凌霄轻举,久经磨难,方至今日,岂惧一时之挫乎?”
山伯心中渐觉坦然,抬起头来望着葛洪,说道:“仙师,请问如何方能修道成仙?弟子阳魂残缺,还能修道吗?”
葛洪断然道:“欲求仙者,当以忠孝和順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说到这里他的面色大见和缓,望着山伯叹了口气:“你的德行甚佳,理当长寿。只是修道却不是好的选择。因为除去德行之外,对于修道来说,精、气、神也很重要。阳魂与神、气是相通的,魂不足则难‘炼气化神’。就是说,如果阳魂残缺,修道将变得极其困难。”
山伯诚心求恳道:“请仙师指点迷津,弟子虽无勇武之气,却有坚韧之心,哪怕修炼千年,也在所不惜。”
葛洪沉吟片刻道:“你的德行这么高,何不投身佛门?要是找不到名师,待我帮你推荐到神僧释道安门下!”
山伯面色黯然,轻叹一声道:“佛门之路不适合弟子。”随后将法显为自己摩顶的事说了出来。
葛洪想来想想不明白:“法显何出此言?这么好的弟子不要,还要什么?你别急,待我见他之时,为你问个究竟!”说到这里,他眉峰微蹙在周围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佛道不通,难道要修魔不成?魔门身残不馁,的确拥有一些奇怪的修炼方法,说不定真能修成!只是由正入魔易,由魔返道难,不行,你可不能修魔!”
山伯也跟着断然否决:“弟子宁死决不修魔!”
英台的目光一会儿落在葛洪身上,一会儿落在山伯面上,心中七上八下,生怕两人长叹一声,就此罢休。
葛洪考虑了很久,最后忽然停住脚步,双目放出光芒,说道:“小兄弟何不试着‘修儒’呢?”
山伯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