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一直忙于问候齐叶莫维特公爵和公爵夫人、雅奴希公爵和公爵夫人,没有能去接近她。因此雅金卡利用了国王驾到时的一阵忙乱,自己走到他跟前来了。
“兹皮希科,”她又叫了一声,“愿天主和我们至上的圣母安慰您!”
“愿天主报答您的好心!”年轻的骑士回答,他感激地注视着她那双浸着泪水的蓝眼睛。接着两人都默默无语——对他来说,虽然雅金卡在他跟前,就像个和蔼可亲、面带忧愁的姊妹,然而看到她那王后似的姿态,一下子竟不敢跟她说话了,况且她穿上了那么辉煌的宫装,完全跟他以前在兹戈萃里崔和波格丹涅茨所认得的那个雅金卡成了两个人了;可雅金卡呢,还以为他除了这句回答之外,没有什么话可以和她攀谈了。
只消看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双方都有点窘。幸好这时庭院里突然马蚤动起来,国王坐下就宴了。安娜公爵夫人又走到兹皮希科身旁,要他像从前在克拉科夫时一样侍奉她。
因此这年轻的骑士不得不离开雅金卡,等到客人们都就座了,就站在公爵夫人的椅子后面,上菜换盆、拿水拿酒。他一面忙于侍候,一面还是不由自主地时时看雅金卡一眼。雅金卡作为普洛茨克公爵夫人的宫女,坐在夫人旁边,他禁不住赞赏这姑娘的美貌。最近几年来,雅金卡长大了不少。但是她的变化主要不在于身材的增高,而在于她端庄的仪态。这种仪态她过去是根本没有的。以前她总是穿着一件皮外衣,骑着马,在树林里奔驰;头发纠结凌乱,满是树叶,人们还会把她误认为一个村姑哩;可是现在,一眼看上去,她却像是一位出自名门贵胄的小姐。她的仪表沉着从容,一无瑕疵。兹皮希科也发觉她过去那种轻快的神态消失了,但他并不觉得奇怪,认为这是因为她父亲逝世了的缘故。最使他惊奇的是她那端庄的仪态。乍一看来,他觉得她之所以具有这种外表,是因为服饰华丽的缘故。因此不住地看,一会儿看看那扎在她雪白的额角和乌黑的辫子上的头带,垂在背后的两条辫子;一会儿看看那非常合身的天蓝色衣服,那紫色的镶边衬托出了她那优美的身段和chu女的胸脯;他心里说:“真是一个公主。”于是他断定这种变化不能单单归之于精美的服饰。她现在即使穿着一件普通的皮外衣,他也不敢像以前在兹戈萃里崔那样对她熟不拘礼了。
他也看到许多年轻和年老的骑士们都贪婪地瞟着雅金卡。有一次,他正在为公爵夫人换上一盆菜,突然看到德·劳许在看她,看得心醉神迷,简直像个圣徒模样。兹皮希科看见这情形,就生起气来。这个杰尔特里骑士的行为也逃不了雅奴希公爵夫人的眼睛;她看出这情形,就说:
“你看德·劳许!我相信他又爱上什么人了,因为他完全眼花缭乱了。”
她微微俯向桌上,一面向雅金卡那面看了一眼,说道:
“实在的!一切的小烛光在这样一支火炬面前,都黯然失色了!”
然而兹皮希科之所以被雅金卡吸引住了,是因为她像是他的亲人,像是一个钟爱的姊妹;他觉得他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伴侣来分担他的悲哀,找不到一颗像她那样满怀着同情的心;可是那天晚上,他无法和她说话,一则他在侍候公爵夫人,再则在宴会上,一会儿吟唱者唱歌,一会儿又是号手吹出喧闹的乐调,使人无法谈话。两位公爵夫人和宫女们都很早就离开了国王的筵席。只有两位公爵和骑士们总是一喝就喝到深夜,不肯退席。雅金卡拿着公爵夫人坐的垫子,犹豫了一会儿也走了,但是到了门口,她又笑了一下,并且向兹皮希科点点头。
直到天快要亮,这两位年轻的骑士,兹皮希科和德·劳许,才各自带着侍从,回到客店。
默默无言地走了一会儿,快到客店门口时,德·劳许向他的波玛查侍从[注]说了几句话,这个波玛查人很会讲波兰话,立即向兹皮希科说道:
“我的爵爷想要问您阁下一些事。”
“说吧!”兹皮希科回答。
于是这个波玛查侍从又掉过头去和他的主人谈了一阵,暗笑了一下,说道:
“我的爵爷想问您,刚才宴会开始前您同她交谈的那位小姐是个凡人,还是个天仙,还是个什么圣徒?”
“告诉你的主人,”兹皮希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告诉你的主人,他这话早已经问过我了,叫我听得有点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在斯比荷夫告诉过我,他更欢喜美丽的立陶宛姑娘,因此他当时准备上威托特公爵的朝廷去;后来为了同样的原因,他又希望到普洛茨克来;今天刚到普洛茨克,就想为德鲁戈拉斯的阿格尼斯卡向塔契夫的骑士挑战,可现在又看中另外一个人了。他的忠贞和骑士的信用在哪里呢?”
德·劳许通过波玛查人听到了兹皮希科的回答,深深叹了口气,向着发白的夜空看了一眼,就用下面的话回答兹皮希科的责备:
“您说得对。这既无忠贞,也没有骑士的信用。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不配戴骑士的踢马刺。说到德鲁戈拉斯的阿格尼斯卡小姐,我确实向她起过誓,愿天主允许我继续保持这誓约。但请注意,等我把她在崔尔斯克城堡多么残酷地对待我的经过告诉您,那准会使您愤慨的。”
他又叹息了一声,再一次望着天空,这时东方已在开始发白,他等到波玛查人译完了他的话,又继续说下去:
“她告诉我,她有一个魔术师敌人,住在森林深处的一个塔楼里,每年派一条龙来害她,那条龙每年春天就来到崔尔斯克的城墙外边,要伺机劫走她。我一听见这话,就决定同这条龙战斗。啊!请听我讲下去吧。我到了约定的地点,看到一个可怕的、一动也不动的怪物在等着我。我满心喜悦,因为我想,这一场决斗不是我送命,就是那位小姐从那怪物的脏嘴里被救出来,从而使我获得不朽的声名。可是等我走近,用矛向那怪物刺去,您想我看见了什么?原来是一只大草袋,用几只木轮架住,还装上了一条草尾巴,我不但没有赢得声名,反而成了人们的笑柄。结果是我向两个玛佐夫舍骑士挑战,要他们上比武场去比武,他们在决斗中狠狠地接了我一顿。我吃了这个亏,只为的是我崇拜我那个唯一的、超乎一切的心上人。而她就这样对待我。”
波玛查人在翻译这骑士的故事时,为了忍住不笑,便把舌头抵住腮帮,甚至咬着舌尖。换了别的时候,兹皮希科一定会大笑,但是痛苦和悲哀已经使他失却了快活的性格,因此他严肃地答道:
“也许那确实是个玩笑,但并非出于恶意!”
“因此我才宽恕了她,”德·劳许回答。“我已经宽恕了她的最好的证明,就是为了宣扬她的美丽和贞洁,想要向塔契夫的骑士挑战。”
“不应该向他挑战,”兹皮希科严肃地说。
“我知道挑战就等于死,但我宁可死,却不愿意始终生活在痛苦和哀伤中。”
“可是波瓦拉爵爷早把这事抛在脑后了。因此您最好明天一早同我一起去找他,跟他言归于好……”
“我非常愿意这样做,因为我喜欢他;他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只是明天他要同国王打猎去了。”
“那我们就早些去。国王喜欢狩猎,可他也不反对休息,况且他今天晚上宴会搞得很迟。”
他们第二天一早就去了,但是扑了个空。捷克人告诉他们说,波瓦拉是在王邸里过夜的。不过兹皮希科和德·劳许的失望倒得到了补偿,因为雅奴希公爵在路上遇见了他们,吩咐他们加入他的扈从队,一块儿去打猎。在进入森林的路上,兹皮希科又找到了一个机会同雅蒙脱公爵谈话,公爵告诉了他一些好消息。
“我趁着国王正要去就寝的时候,”他说,“向他提到了您和您在克拉科夫的遭遇。波瓦拉骑士也在场,他把您叔父被十字军骑士俘虏的事告诉了国王,恳求国王过问过问您叔父的事。国王本来对于他们劫走克列特科瓦的小雅锡克以及其他暴行非常愤怒,一听这话,更加暴跳如雷,毫不隐讳地说:‘跟他们好话已说尽了,只有动武!动武!’波瓦拉是有意在火上加油。今天早晨,骑士团的使者等在门口的时候,甚至当他们跪下来的时候,国王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啊!现在国王不会答应他们不帮助威托特公爵了,这可叫他们走投无路啦。您放心好了,关于您叔父的问题,国王不会放松对大团长本人施加压力的。”
兹皮希科听了这个消息大为高兴;陪同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到森林里去的雅金卡也同样高兴。后来打猎回来,她一路上竭力设法同兹皮希科并骑而行。大家趁打猎时的方便,成对成对地回来,这一对对的人都不想彼此靠得太近,以便自由自在地谈天。雅金卡早已从捷克人那里知道玛茨科被俘的事。她迫不及待地去恳求了公爵夫人,从她那里拿到了一封给大团长的信;此外,公爵夫人还要求托纶涅的“康姆透”封·温顿,在他向大团长报告普洛茨克会谈情况的信中写明这件事。“康姆透’响公爵夫人津津乐道地说,他已经在信中写下了这样的话:“如果我们要平复国王的怒气,在那件事情上留难是不明智的。”况且这是大团长目前应该尽最大努力来取悦国王的最重要时机,这样他才能万无一失地集中全部力量来对付威托特,对付那个骑士团迄今无法对付的人。
“为了不耽搁时间,我已经办好了一切我办得到的事,”雅金卡最后说道。“国王既然在重大的事情上不拒绝他的姊妹,在这样一件小事情上也一定会使她满足。因此我很有把握。”
“如果打交道的对方不是这种背信弃义的人,”兹皮希科回答,“那我只要去把他赎出来就是了。但是同他们打交道,可能会发生像托里玛那样的情形。不但抢去了你的钱,还要逮走你的人;非得有某种势力来保护他不可。”
“我懂得,”雅金卡回答。
“您现在什么事都懂得了,”兹皮希科说道。“只要我活着,我终生都感激您。”
雅金卡用她那双忧愁而美丽的眼睛望着他,问道:
“你为什么不把我当作一个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朋友看待,用‘你’字称呼我呢?”
“我不知道,”他坦白地回答。“这种称呼,我现在不大说得出口了。您也不是过去那个小姑娘了,而且……好像……有些完全……”
他找不出适当的比喻,还是雅金卡插进来帮了他的忙:
“因为我大了几岁,——而且日耳曼人还在西利西亚害死了我的父亲。”
“可不是!”兹皮希科答道。“愿天主赐给他天国的光荣。”
他们骑着马在一起走了一会儿,默默无语,仿佛在倾听黄昏时分的松涛;后来她又问:
“你赎出了玛茨科以后,还预备留在这里么?”
兹皮希科以明显的惊奇神情望着她,因为直到现在,他由于沮丧和悲伤,还没有想到过将来的事。他抬起眼睛思索了一会儿,答道:
“慈悲的耶稣,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到哪里,悲哀就跟我到哪里。天啊!我真命苦!……我去赎出我的叔父以后,大概要到威托特那里去打十字军骑士,去执行我许下的诺言;也许我会就此死亡!”
这位年轻小姐泪眼汪汪;接着身子微侧,向着兹皮希科低声细气地恳求道:
“别死;不,别死!”
他们又停止说话了,一直走到城墙跟前,兹皮希科才从惊惶不安的思虑中苏醒过来,说道:
“可您……可你——你会留在这里的朝廷里么?”
“不,”她回答,“离开了我的兄弟和兹戈萃里崔,我感到很寂寞。契当和维尔克一定已经结婚了;即使他们没有结婚,我也不怕他们了。”
“愿天主许可玛茨科叔叔会送你到兹戈萃里崔去。他是你的真正的朋友,你什么事都可以信任他。你也别忘了他……”
“我向天主起誓,我一定像他的亲生儿女一样对待他。”说着,禁不住泪水直流,伤心极了。
塔契夫的波瓦拉第二天到客店来找兹皮希科,告诉他说:“国王在基督圣体节之后要到拉仲扎去会见骑士团的大团长,您已经列入国王的骑士队和我们一起动身。”
兹皮希科听得这个好消息,喜出望外,这不仅是因为他参加了国王的骑士队,可以免受十字军骑士的阴谋诡计的陷害;还因为这件事给了他莫大的荣誉;也因为他现在已经加入这样一些声誉卓著、令人望而生畏的骑士行列了,其中有查维夏·却尔尼,有他的兄弟法鲁列伊,还有克鲁席克,有波瓦拉本人,有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有查皮莫维崔的斯泰赫,有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有泰戈维斯科的里斯等等。亚该老国王可并没有把这些骑士都带去,他还留了一些人在国内,另有一些则到海外遥远的国家里冒险去了;但他知道有了在场的这些骑士在一起,他即使到玛尔堡去,也不怕十字军骑士团的陷害了,必要时还可以用他们强壮的手臂粉碎那座城墙,从日耳曼人的重重包围中为他杀出一条血路来。兹皮希科一想到同这样的伙伴在一起,心里就充满了自豪感。因此在开头一阵子,兹皮希科甚至忘了悲哀,紧握着塔契夫的波瓦拉的双手,快活地喊道:
“我的一切都得感谢您,波瓦拉爵爷,感谢您!是的,感谢您!”
“一部分归功于我,”波瓦拉回答,“一部分归功于这里的公爵夫人,不过主要的还得感谢我们最仁慈的君主,您必须立即去见他,俯伏在他足下,这样他才不会以为您不识好歹。”
“我甘愿为他赴汤蹈火,我敢向天主发誓!”兹皮希科喊道。
第三十二章
国王在基督圣体节前夕到维斯杜拉河一个岛子上的拉仲扎去同大团长举行会谈,结果很不顺利,并没有取得像两年以后的会谈中所达成的协定。在两年后的那次会谈中,国王从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取回了杜勃尔涡省、杜勃尔涡镇和鲍勃罗夫尼克镇,这些地方都是从前被奥波尔希克公爵狡诈地抵押给了十字军骑士团的。亚该老到了那里,提起十字军骑士团在西方各朝廷、甚至在罗马对他所散布的诽谤,大为忿怒,尤其恨他们的狡诈。大团长表示不愿意谈判杜勃尔润的问题,这是他故意做作。他和骑士团的其他高级教士每天对波兰人反复说道:“我们不愿意同您、也不愿意同立陶宛作战,可时母德是我们的;是威托特亲自给了我们的。如果您答应不帮助他,那末对他的战争就可以很快结束;然后就有足够的时间来谈论杜勃尔润的问题,那时候我们一定会向您作许多让步。”但是国王的枢密院大臣们都是些目光敏锐、经验丰富、洞悉骑士团欺骗手段的人,不会上当的,“如果你们力量增加了,胆量也就会大起来,”大臣们回答大团长。“你们说你们根本不侵犯立陶宛,可是你们却又要扶植斯基尔盖罗登上维尔诺的王位;天主在上!要知道那是亚该老的王权,只有他才能决定谁接替威托特做立陶宛的大公。因此奉劝您自己检点一下,否则,我们的大国王就要惩罚你们了。”
大团长答道:“如果国王是立陶宛的真正的君主,那就请他命令威托特停止战争,把时母德归还给骑士团,否则,骑士团将不得不攻打威托特最薄弱的地方。”这一场纠缠不清的争论从早上一直继续到晚上,正像一个飘泊者游来荡去,结果仍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国王不愿意让自己受到任何约束,越来越焦躁,便告诉大团长说,如果时母德人民在十字军骑士团统治下过得很幸福的话,威托特甚至碰都不会碰骑士团一下,因为他怎么找得到借口或理由呢。大团长比较心平气和,也比其他修道骑士们能干,他跟这位实力雄厚的亚该老打交道是全力以赴的,想尽办法要讨他欢喜,毫不理会那些激怒而傲慢的“康姆透”所发出的怨言。他不惜极尽巴结的能事,有时甚至卑躬屈节。不过即使这样卑躬屈节,有时候仍然免不了含有威胁的语气。这种做法毫无收获。有关最重大的事件都谈判破裂了。第二天,他们忙于一些次要的事情。国王严厉攻击骑士团,说他们支持匪帮,越界袭击抢劫,劫走了尤仑德父女和克列特科瓦的小雅锡克,杀害农民和渔夫。大团长一味否认,百般抵赖,还赌咒发誓说那些事情都是瞒着他干的;又反过来指控说,不仅是威托特,连波兰的骑士也都帮助异教的时母德人来反对十字军骑士团。为了证明这点,并使他的控诉更加有力,他举出了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事件。幸而国王已从波瓦拉那里得知波格丹涅茨的两位骑士到时母德去的原由,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就驳回了那个控诉,特别是兹皮希科本人正好在场,封·培顿两兄弟也在那里等待机会向波兰骑士挑战比武。
但那也毫无结果。十字军骑士团本来打算,如果谈判成功,就要邀请这位伟大的国王到托纶涅去;为了对他表示尊敬,还要在那里大张筵席,安排公开的比武;但是看到谈判不成功了,双方都很不愉快,很是气愤,因此也就无心作乐了。何况十字军骑士们一大早就排队列阵,显示他们的气力和本领。但是正如快活的雅蒙脱公爵所说的,即使这样,波兰人也比日耳曼人强得多,因为塔契夫的波瓦拉比安诺德·封·培顿气力更大,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使矛的本领胜过任何人,而泰戈维斯科的里斯一跳就跳过马背。
兹皮希科找机会同安诺德·封·培顿谈判赎金问题。德·劳许由于是一个有势力的爵爷,身份又十分显要,瞧不起安诺德,和他作对,扬g要自己付赎身金。但是兹皮希科认为这件事有关骑士的荣誉,一定要按照原定协议,如数付给,因此即使安诺德想要减少这笔款子的数目·德’劳许也从中凋停,他都不同意。
安诺德·封·培顿是个普通人;他的优点只是双臂具有无限膂力;虽然很贪财,为人却诚实。他没有一般十字军骑士的那种狡猾,这就是他愿意减少赎金数目的原因。“我不是到这里来参加大团长同贵国王谈判的,”他说,“我是来交换俘虏的。既是这样,您就能领回您的叔父而不付出任何代价。我当然喜欢到手一点东西,因为我总是缺少现款。常常弄得连一天喝三壶麦酒的钱都不够。实际上我却要喝五六壶,否则就十分难受。”兹皮希科不喜欢他这些话。“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您,困为我曾以我骑士的身份作为担保。我不愿意还价,要让您知道我们的身价。”于是安诺德紧握着他的手,波兰骑士和十字军骑士两方面都赞扬了兹皮希科,说道:“这样一个年轻人果然不愧为一个束腰带、戴踢马刺的骑士,因为他完全知道有关荣誉和尊严方面的问题。”
这时候国王和大团长正在谈判交换俘虏的事,交换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后来王国的主教和大臣们都写信给教皇和外国君主提到过这些事。波兰人确实有许多俘虏,都是些茁壮而结实的汉子,是从边界上的战斗和遭遇战中俘来的。十字军骑士团手里的俘虏主要却是些妇女和孩童,都是在夜里被劫走的,为的是勒索赎金。罗马教皇本人就发表过他自己的见解,并且不顾十字军骑士团在罗马的代表约翰·封·费尔特的狡辩,公开表示了他的激怒和愤慨。
至于玛茨科的事却有一些困难。大团长虽非真正留难,表面上却故意留难,为了使自己的每一个步骤都能增加分量。他断言玛茨科以一个’天主教骑士的身份帮助时母德人反对骑士团,照理应该处死。尽管国王的枢密大臣们竭力把他们所知道的有关尤仑德父女的事,把骑士团加在他们父女身上以及波格丹涅茨的骑士身上的种种骇人听闻的折磨一一提出,作为答辩,还是徒然。骑士团的辩护人尽管承认了这点,但在口答的时候,大团长却引证了特殊的理由,正如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有一次向波格丹涅茨的老骑士说的话几乎完全一样:
“你们把自己说成是绵羊,把我们的人说成了饿狼;可是参与绑架尤仑德小姐的四头狼现在却一头也没有活下来,绵羊呢,还是安然无恙地在漫步。”
情形也许是这样。可是在辩论时,在场的塔契夫的爵爷回答道:“不错,可是所有那些被打死的狼临死时不都是手里握着剑么?”
大团长听了这句话,哑口无言了。后来他看到国王眉头紧锁,双眼炯炯发光,便马上让步了,因为他实在不愿意使国王怒火爆发。后来他们商妥了双方都派出使者去接收俘虏。波兰人方面指定的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他原来就很想去仔细观察一下十字军骑士团的实力的,此外还有骑士波瓦拉和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
兹皮希科很感谢雅蒙脱公爵帮他的忙,因为雅蒙脱公爵为他向国王进言,说兹皮希科年纪轻,如果作为国王的使者到那里,可以一下子就认出他的叔父,把他带回来。国王接受了这个年轻公爵的请求,因为公爵生性乐观随和,是国王和整个朝廷的宠儿。兹皮希科衷心感谢雅蒙脱,现在他完全相信可以从十字军骑士团手里把他的叔父弄回来了。
“谁也不会嫉妒您同国王的关系,”兹皮希科说。“因为您运用了您同国王的亲密关系,尽力为公众的利益出力;可以说,谁都没有像您这样心地善良。”
“我做了国王的随从,固然心满意足,可是我更愿意到战场上去同十字军骑士交锋。您已经同他们交过锋了,真叫我羡慕。”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托给涅的‘廉姆透’封·温顿,昨天来了;今天晚上你们就要同大团长以及他的扈从队上他那里去。”
“从那里到玛尔堡去么?”
“是的。”
这时雅蒙脱公爵笑了起来。
“路程不远,不过对他们来说,却很不好受;日耳曼人从国王这里什么也没有得到,从威托特那里也不会得到什么安慰的。也许他正在集中立陶宛的全部力量,向时母德进军呢。”
“要是国王帮助他,那就要有一场大战了。”
“我们所有的骑士都在这样祈求天主。虽然国王不愿意让天主教徒流血,他却会以粮食和金钱接济威托特,此外,他决不会阻止波兰骑士到那里去当志愿军的,”
“不错,千真万确,”兹皮希科回答。“但骑士团那边却会因此而向国王宣战的”
“哦,不!”公爵回答。“只要他们现在的大团长活着,就不会发生战争。”
他说得对,兹皮希科很早就认识大团长了,现在到玛尔堡去的路上,他同盛特拉姆和波瓦拉一起,经常在大团长身边,因此能够仔细观察他,对他有进一步的了解。一路上,他更加相信大团长康拉德·封·荣京根不是个坏人,心地也不坏。固然大团长往往也不得不胡作非为,那是因为骑士团的整个组织就是建筑在胡作非为的基础上的。他也常常横行霸道,那是因为骑士团整个组织就是建筑在横行霸道的基础上的。他不得不说谎,那是因为说谎是同大团长的徽章一起继承下来的,而他多年以来已经习惯于把说谎看作政治手腕了。但大团长并不是个残酷的人;他害怕天主的裁判,经常制止骑士团那些傲慢和贪婪的高级教士,因为这些人一心想要向亚该老宣战。可是大团长也是一个柔弱的人。骑士团早已习惯于伏击外国人,掠夺外国人,用武力去抢夺或者并吞邻近的地方,所以康拉德不但不能制止那种掠夺的野心,反而违背自己的意志,随波逐流,努力去迎合这种行为。
在温列赫·封·克尼普罗德的时代,十字军所奉行的那种铁的纪律,曾经惊动了全世界,如今早就成为过去了。在荣京根之前,即康拉德。华合罗德担任大团长的时代,骑士团就已经陶醉于它本身不断增加的权力而骄横不可一世了。骑士团一味陶醉于本身的繁荣和人民的流血,因此原来使它得以强盛和统一的种种纪律,都松弛了。大团长尽他力之所及来约束骑士团奉公守法,尽力减轻骑士团的铁腕压力,这种压力使得骑士团统治下的农民和市民苦不堪言,甚至教士和贵族也感到承受不了。在玛尔堡近郊,农民或市民不但夸称丰衣足食,而且夸称富裕。但在比较远的领地上,“康姆透”依然专横独断、残酷暴戾,践踏人民的权利,加紧压迫和掠夺,在人民身上极尽了苛捐杂税、敲诈剥削的能事,甚至不必有所借口就把人民搜刮精光。人们给压榨得泪干血尽,到处都听得到贫困与埋怨的呻吟。即使有时为了骑士团的利益(例如有时在时母德),大团长下令要统治得温和些,然而,这种命令也是等于白白的颁布,因为“康姆透”都不听命,天生就很残忍。因此康拉德·封·荣京根虽然身为领袖,也只得听其自然,不闻不问,听大由命。他常常给不样的预兆压得透不过气来,脑子里常常浮现起这样的预言:“我使他们繁荣,把他们安置在天主教国家的边界上,但他们却反对我。因为他们既不关心那些盲目皈依了天主教和我的人们的灵魂,也不关心他们的肉体,不宣扬天主的圣诫,不给人民施圣礼,反而把人民变为奴隶,使人民受永世的痛苦,比服膺异教时更为痛苦。他们作战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收入。总有一天他们的牙齿将被敲落,他们的右手将被斫掉,他们的右脚将被剁去,好让他们认识自己的罪孽。”
大团长知道,圣勃里杰特显灵时的神秘声音对十字军骑士团所作的控诉是真实的。他也知道,这一个欺压外国人、建立在外国土地上、完全依靠于虚伪、欺诈和残忍的手法来维持生存的机构,它的寿命是不长了。他唯恐这一个已经被人民血泪的洪流冲毁了墙基的机构,经不起波兰人合力同心的一击就会坍倒。他知道这辆由脱缰之马所拖的马车一定会落入深渊,跌得粉碎。因此他只得尽其所能,使得天怒和天罚迟些到来。为了这个原因,尽管他为人柔弱,他还是坚决反对那些力主与波兰作战的骄傲和专横的人。他们徒然责难他心地懦弱。那些驻在边界的“康姆透”徒然用尽全力发动战争。大团长总是在战火眼看就要爆发的千钧一发的关头,把战火扑灭。于是他在玛尔堡感谢天主防止了那一把架在十字军骑士脖子上的剑斫将下来。
不过,他知道灭亡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他认识到骑士团并不是站在天主的真理一边,而是站在不义和虚伪的一边;也体会到最后审判日不久就要到来,因此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如果他能扭转大局,使十字军骑士团走上正路,他是不惜流自己的血或者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改变现状的。可是他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走上正路就是等于放弃骑士团所获得的一切财富和肥沃的土地,而这些财富,天主才知道是在多久以前占有的;况且不仅要放弃这些土地,还要放弃许多像革但斯克这样富有的城市。不仅如此,还得放弃时母德,放弃在立陶宛的产业,插剑人鞘,最后完全从那些土地上撤退;其实那些地产的原来业主都不在了,十字军骑士也无从把它们归还原主了。也许到头来唯一的出路只有回到巴勒斯坦去,或者到希腊的某个岛上去定居下来,在那里保卫天主的十字架免受撒拉逊人的侵犯。但那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这等于消灭骑士团。谁会同意那种做法呢?哪一个大团长希望这样呢?康拉德·封·荣京根的灵魂和生命被投进了一片黑暗中。除非是发了疯、在黑暗里迷失了方向的人,才会主张这样做。因此只有不断前进,一直到天主指定的末日到来为止。
因此尽管他心里又急又愁,仍旧不断前进。他的须发已经灰白,原来是明亮的双眼已经笼罩在浓眉的阴影之下。兹皮希科甚至一次也没有看见他的笑容。他的脸色并不严峻,甚至毫无愁容。可是他却像是一个内心里受尽隐忧折磨的人一样。他倒是披上甲胄、胸前悬着十字架(十字架正中间的红方块上有一头黑鹰)、披着一件白色大斗篷(斗篷上也缀着一个十字架),显得威严、气派,而带着几分忧郁。康拉德原来就是一个生性愉快随和的人,喜欢作乐,即使现在也不放过大宴会、大场面和比武;不仅不放弃,甚至还要亲自安排这些事情,不过说到参加各种作乐场面,他可没有那种豪兴了,既不跟那些到玛尔堡来作客的显赫骑士在一起,也不跟那批喧嚣无度、只图行乐的人为伍,无论是闹热的喇叭声,兵器的撞击声,无论是贵宾或酒徒,都动不了他的心。当他周围的人自觉权力庞大,声势显赫,财富无穷和权力无边的时候;当罗马皇帝和其他西方国王的使者们大声宣称单是一个骑士团就能够抵挡所有王国和全世界威力的时候,——只有他不受迷惑,只有他记得圣勃里杰特显灵时的那些不祥的话:“总有一天他们的牙齿要给敲落,他们的右手将被斫掉,他们的右脚将被剁去,好让他们认识自己的罪孽。”
第三十三章
大团长带着他的侍从们和波兰骑士们经过赫尔漠,沿着坚硬的道路,向格鲁佳兹走去。他们在格鲁佳兹待了一天一夜,因为大团长在这里要处理十字军骑士、城堡执政官和靠近维斯杜拉河一带的当地贵族地主之间有关捕鱼的事件。他们从这里搭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平底船直向玛尔堡驶去。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塔契夫的波瓦拉和兹皮希科一直都在大团长身边,大团长很想知道盛特拉姆看到十字军骑士团的实力后会有什么印象。大团长之所以特别关心这件事,是因为他知道盛特拉姆不仅在决斗中是一个非常强悍和可怕的骑士,也是一个经验异常丰富的战士。在整个王国之中,像他那样知道如何率领一支大军,列成阵势,建造和毁灭城堡,在大河上搭桥的,实在可说绝无仅有,因为这人深悉各国的军备情形,熟悉各种作战方法。大团长知道这人不同凡响,对国王的作用很大,很多事情要取决于他。因此认为,如果能把骑士团的财富和军力向他显示一番,给他来个下马威,那么战争还可以拖延一个很长的时期。任何波兰人一看见玛尔堡,就会寒心。因为那个要塞,包括上中下三座城堡,可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骑士们在诺格特河上行驶,老远就看到耸立在天空中的那些坚固的塔楼的轮廓。这天天气晴朗,他们可以看得十分清楚;过了一会儿,船靠近了,他们看到了上城堡中的教堂那种闪闪发亮的屋顶和一垛高出一垛的大城墙。这些高墙只有一部分墙上的砖头没有涂色,但大都是涂了一层淡灰色,这种出名的淡灰色只有十字军骑士团的泥水匠才知道怎样调制。那种宏伟的气概实在是波兰骑士见所未见的。看上去房屋好像是一座叠一座,仿佛堆成了一座大山,它的顶峰就是老城堡,斜坡上是中城堡和四处分散的防御工事。一看到那些武装教士的那个巨大而非常巩固的巢|岤,连大团长那张本来郁郁不欢的面孔也顿时开朗起来了。
“玛尔堡是泥做的。”大团长说,一面转向盛特拉姆,“可是那种泥不是人间力量所毁得了的。”
盛特拉姆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浏览着所有的塔楼和宏伟的城墙,城墙都筑有巨大的城垛。
沉默了一会儿,康拉德·封·荣京根又说:
“骑士,您在要塞方面经验丰富,请问您对这座要塞有何观感?”
“我觉得这是一座不可攻克的要塞,”这个波兰骑士仿佛沉思似地答道,“不过……”
“不过怎么?您发现它有什么缺点么?”
“不过,每座要塞都可以换君易主的。”
大团长听了,眉头一皱。
“您为什么会这样想呢,请问?”
“天主的裁判和决定是人眼所看不到的。”
于是他又沉思地望着城墙。这时候波瓦拉把盛特拉姆得体的回答翻译给兹皮希科听了,兹皮希科惊奇而感激地望着他。
这时候兹皮希科忽然想到盛特拉姆和时母德人的领袖斯寇伏罗两人的相似之处;两个人的头都很大,仿佛是硬插在宽阔的双肩之间的;两个人都有强壮的胸脯,都有又短又粗的腿。
大团长因为不愿意波兰骑士占上风,又说:
“据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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