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我就在去年大雪封山之前离开寨子去找他。我走了两个多月,才找到他,他却不要我和他在一起,非要赶我来这里找你,我不肯走,他竟然还派人押着我过来。”芸萝越说越是委屈。
一个女孩子,独自走了两个多月……这是什么样的决心和勇气?
林小容心中一动,连忙安慰道:“承添他在领兵嘛,前线那么危险,他也是怕保护不了你,才叫你到我这里来,他哪里是不要你?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为什么我要他保护?我们纳塔女孩子从来都是和丈夫同进退的,我也能骑马、也会射箭!我才不要被撇的远远的!”
“这……”林小容眼珠一转,拍手道,“我知道了,芸萝,不是你不好,不过在我们离国啊,男女有别,承添他一定是不愿意你和那些臭烘烘的男人呆在一起,你这么漂亮,他是怕你被别人抢走啦!”
“是吗?”芸萝怀疑的看着林小容。
“你还不相信你容姐姐吗?我问你,你这次去找承添,他看到你有没有很高兴?有没有对你很好?”
“有啊,承添哥哥抱着我,高兴得都哭了。”
“这就对了,所以他是很紧张你的嘛。你啊,就安心呆着我这里,等到战事平息了,承添一定会来接你的。我这里也有许多事情可做啊,你想帮助承添,不一定要上战场嘛。你看我不也是呆在家里,让你楚大哥在外头忙碌?我们离国人啊,都是这样的。”林小容说着,笑着拍了拍芸萝的头,这一对实在太可爱……
芸萝终于破涕为笑,“原来是这样啊,只要承添哥哥没有不要我就好啦。”
“他当然不会不要你,好了好了,你就乖乖的在容姐姐这里住下,我这里也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可做呢。”
“我可以做什么事呀?”芸萝眨巴着大眼睛,期待的望着林小容。
“嗯……”林小容沉吟了一下。当下能安排给芸萝的事情不多,不过……
“今年新年的时候,因为战事着紧,都没有好好庆祝,近日战局渐稳,眼看春雨节就要到了,我们打算在平凉城里办一个庆典,芸萝,你要不要来帮忙?”
“会很热闹吗?”
林小容点了一下芸萝的鼻尖,笑道:“只要你肯帮忙,一定会很热闹。”
她才送了芸萝下去休息,就见凌迟迟从长廊拐角里绕了出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这春雨节的庆典是什么时候定下的?”
“刚才。”林小容摊手,一脸的无辜。
“我就知道。”凌迟迟淡淡地递了个玩味的眼神给林小容,“没想到,想容哄孩子倒是很有一手。那么,真的要办?”
“既然说出口了,就办吧。这平凉城里,我和楚律还做得了半个主,殿下想必也不会反对的。嫂子要不要一起?义兄到时想必也可以暂时由前线回来休整一两日。”一面说,林小容还俏皮的眨了眨眼。
凌迟迟瞪了她一眼,跟着就轻轻笑了出来。
正所谓“春雨贵如油”,西北气候干燥,以祈雨为目的的春雨节也算是一大盛事。几年的战乱之下,西北土地都已荒废不少,总是靠江南粮食接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如今终于把秦人赶到了戈壁滩上,为了安抚百姓、鼓励耕种,孟寒朝当即准了林小容操办春雨节庆典的计划。
得知孟寒朝答应得如此痛快,凌迟迟深深地看了林小容一眼。彼时林小容正和芸萝、七喜一起,为了庆典的活动集思广益、吵得不亦乐乎。
……她是在安慰芸萝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思虑好了利害关系,知道这样的活动,殿下一定乐见其成吗?那她还真是……非常惊人。
※※※
二月初二,春雨节。
若是太平时节,春雨节的庆典活动,多是舞龙舞狮、划旱船、扭秧歌,届时四面八方的百姓都会涌到平凉城里,集市庙会都一定是热闹非凡。
然而如今,由于连年战乱,平凉也不似旧时繁华,春雨节的庆典,也必须费一番心思,才能让老百姓切实感到世道已经渐渐安稳,能够放下心来种田。
针对这一点,林小容就花了许多心思,不但祭出了大批货物,更把林家庄的人手都派了出去充门面。而凌迟迟也由江南调了不少人手和物资来帮忙。
西北如今货物流通不足,集市上便充盈着许多由江南运来的鲜货,倒也半点看不出萧条景象。庙会上的歌舞节目,也因为芸萝和七喜,而增添了许多充满异族风味的表演。
这个时代的百姓大多不出远门,上了街,看到集市上许多见所未见的新鲜货品,见到闻所未闻的有趣歌舞,纷纷口耳相传,呼朋引伴,结果春雨节的庆典甚至比往年还要热闹许多,林家庄和凌岳山庄薄利多销、同分大饼,也赚了个盆钵满满。
庆典持续了三天。第二日的傍晚还真痛快淋漓的下了一场大雨,这是一个好兆头,百姓们纷纷额手称庆丰年在望。
有了刻意的操办,最后一天的夜里,平凉烟花漫天。被雨水洗刷过后,景物分外清新,林小容便在庄里的后花园设了宴席,发了请柬出去。孟寒朝、楚律、梁月桥、王朗,还有刚刚由前线临时赶回的岳梦影、玄尘和顾铭欢都在被邀请之列。
众人到达时,就看见一张圆桌,酒菜早已备好,却半天不见其他人上来。
孟寒朝挑了挑眉,略有些意外。
岳梦影微微一笑,率先开口:“大将军,想容她们一定要我们回来,现下这又是在卖什么关子?”
楚律还没有说话,玄尘就接口道:“是,本座才刚回,她们就把琵琶借了过去,是在弄什么玄虚?”
楚律摇了摇头,“她们的安排故意避着我,我也是一头雾水。”
梁月桥摊手道:“不要看我,这次我也被排除在外了。”
顾铭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管它是什么,见招拆招便是。”
王朗看了孟寒朝一眼,孟寒朝淡淡勾了勾嘴角。
初春的夜里仍是微冷,但这几人大多有内力护身,也并不觉得如何寒凉。即便如此,圆桌四周还是放着几只火盆,在黑暗里晕出温暖的光辉。抬头便能看见平凉城里未歇的焰火,时不时有灿烂的花火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啪”的绽放开来,再洒下无数火树银花,如点点流霞。
一串璀璨的焰火过后。四周格外静寂下来。
就在这时。
风中传来“叮——”的一声。
隐隐约约的,并不确切,空远,又留有清明的余韵。
人们的视线都往那个角落看去时,却在另一个方向,忽然,传来一丝空灵的笛声。
笛声忽远忽近,像是一缕月光,透过层层竹影松波,千折百转着,慢慢晕开,终于渐渐明亮起来。
还没回过神,又是一串流畅的琴音,如清凉的泉水淌过干涸的冻土。
笛声与琴声缠绕着向上,越来越满,越来越满。
澎湃到了极点的一刻,每个人的心都像被捏住,一种莫名的期待卡在了喉咙。
就在此时,笛声与琴声都嘎然而止。
就像身体正在高崖边上攀爬,脚步却忽然踏空。失重的一般心跳,逼得人无处可逃。
耳朵热切的期待。
接着,一个轻灵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不急不徐的,吟咏出声。
“春来早清梦扰楼台小聚诵今朝
又何妨布衣青山坳
月如腰琴指蹈醉时狂歌醒时笑
莫辜负青春正年少”
四句过后,又是一片静寂。没有光、没有声音。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捕捉着任何可能的声响。
却只能听到风吹过树枝的沙沙声。蹭的心里微微的痒。
猛地。笛声与琴声一起响了起来,紧跟着又夹进了如万斛珍珠泻入玉盘般清脆的琵琶声,极静的夜,忽然变得极闹。隐约感觉到黑暗中有人极快的移动身形。
一只烟花划破了夜空,火花落下的同时,院中四角的风灯忽然亮了。
盏盏灯光,由远及近,就如同被烟花的余韵点了起来,院中突然灯火通明。
这时,他们才看见,花园的一角,有四个女子,一人静坐操琴、一人怀抱琵琶、一人敲着小小的角铁;这三人都是极美的。
最角落里,林小容横着一杆白玉笛轻轻吹响,虽然貌不出众,但她一双明眸,面含浅笑站在那里,却也一点不会稍显暗淡。
而花园里,正中的假山下,有一个女子正翩翩起舞,月光洒了满身。
羽衣霓裳,水袖轻纱。无法言喻的美。火光映在她的衣裙上,反照出蓝的金的翠绿的华彩,更点亮了那眉心的一点朱砂。她的整个人,如同蝶飞凤舞一样灵动,仿佛云霞流岚一样绚烂。
美妙的舞姿还在让人目不暇接,她忽而唱起歌来,声音明亮而高亢:
“千金不换伊人回眸金步摇
眉间朱砂点绛秋水蒿
浆声灯影流连处青杏尚小
羞闻夜深海棠花娇”
随着乐曲,她舞姿翩跹,身段婀娜,眼睛里荡漾着万点波光。
清泉一般的乐曲之中,她继续唱着:
“……
拄杖南山为把柴扉轻轻敲
白发新见黄口旧知交
对饮东篱三两盏何妨轻佻
把酒问月姮娥可好
金缕一曲羡煞尘嚣”
唱到最后,漫天烟花仿佛流泻的瀑布,由黑黝黝的天际不断的、不断的滑下,越来越明亮、明亮。
天上的流芒、地上的美人,相映成双。
忽然,美人的舞姿停在了一个美丽的瞬间,她含羞一笑,如花绽放。
烟花骤消。
院子里的风灯一盏一盏的熄灭。
歌声和乐曲声也随之暗淡下去,只留一缕笛声。
终于,笛声也消失。一切,渐渐归于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风灯重新点亮,院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月光满地。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
席上的男人们面面相觑。楚律先反应过来,鼓掌道:“小容,快出来吧。”
躲在暗处的几个女子们相视一笑,一个个走了出来,琵琶和芸萝手拉手在后面嘻嘻哈哈的笑闹着,林小容和凌迟迟簇拥着盛装打扮却犹自害羞不已的七喜坐到了顾铭欢身边的座位上,才各自落座。
男人们的神色都还有些不明显的怔忪,岳梦影在桌下握住了凌迟迟的手,琵琶自顾自的依偎在玄尘身边。林小容向楚律抛了个得意的媚眼,芸萝欣赏着此起彼伏的烟花,思念之色溢于言表。
“主上,我们的表演怎么样?”琵琶拉着玄尘的袖子摇晃着,就像一只邀宠的猫。
玄尘睨了她一眼,殷红的嘴唇抿了一口杯中美酒,才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不错。”
岳梦影望着凌迟迟,眼中是经久未变的缱绻。“这样的一场歌舞怕是令人毕生难忘,今日我们真是大饱眼福。”
凌迟迟倒显得落落大方,“这都是想容的主意。”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林小容身上。她干脆的耸了耸肩,咧嘴一笑:“我就这一点包袱,全抖出来了,不要再看我,再看也没有更多。”
楚律望着她,眼神中流露中暖意。孟寒朝则摸着下巴道:“这可麻烦了,看了这次的表演,以后再没有歌舞可入眼了,想容啊,你可得负责。”
林小容学着他的样子也挑了挑眉,然后便转过了视线去看顾铭欢和七喜。
顾铭欢倒是老神自在,依然是那风流不羁的模样,七喜脸似有些红,却也暗含喜悦。
今日这般安排,有几分是为了玩闹,但主要还是为了七喜。
七喜的心意,林小容看得清楚;而顾铭欢那边,也并不是对七喜无意;但他俩之间似乎总是有一层捅不过的窗户纸。这一次,也是借这机会,推他们一把,她就不信看了七喜这样绝美的歌舞,顾铭欢还能无动于衷。
王朗端起酒杯,道:“如此良辰美景,殿下何不赋诗一首?”
“赋诗啊。”孟寒朝看了梁月桥一眼,这位少爷一听赋诗已经蹙起了眉头。楚律也微微皱眉。孟寒朝在心里偷笑。“有岳庄主和府主阁下两位饱学之士在此,本王还是不要卖弄风马蚤,无端惹得人笑话。倒不如——想容,今日这宴席,你是主人,你来作诗一首,聊表纪念?”
林小容闻言也跟着皱起眉头,她什么时候会作诗?难道最近她又得罪孟寒朝了?他这是故意要看她笑话?
玄尘端着酒杯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楚律自己也并不擅长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岳梦影身形微动,正要给林小容解围。却忽见林小容眼中一亮。
“哦?想容得了?”孟寒朝笑道。
林小容得意的瞥了他一眼,转身招手叫不远处候着的刃玉。
刃玉很快铺好了纸笔。林小容回头看了看坐的笔直的楚律,微微一笑,挥笔一蹴而就。
等林小容搁了笔,众人围上前要看,她却飞快的把宣纸一掩,笑道:“我肚里文墨有限,这东西见不得人,不能给你们看。而且这是我送给我家楚律的独家礼品,只此一份,不得分享。”
众人一齐“切”了一声。
林小容不理他们,直直的走道楚律面前,笑着道:“去年你生辰的时候还在东边打仗,我也没有送礼,如今算是补上了。呐,给你。”
楚律有些意外,一向波澜不兴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喜悦神情。他接过那张纸,正要打开,梁月桥却趁他不备,扑上去抢,楚律反应极快,身形微微一晃,转身就飘上了屋顶,气得梁月桥在下面跳脚。众人见他这滑稽的样子都笑了起来。
漫天烟花下,楚律站在屋顶上,打开了那张纸,看了一眼,像是很震惊。
盯了好一会儿,他深邃的眼神变了几变,才终于看向站在地上,正朝他微笑挥手的林小容。
良久,他终于露出一个极深的笑容。
焰火的流光映在纸上,上面是清清楚楚、精心勾勒的二十四个字——
“回波迩时悠悠,淡看天下风流。陌路红尘无累,与君共待白头。”
那一夜的歌舞、那一夜的烟花、那一夜的宴席、那一夜的回波辞。
那一场欢宴完美如斯,令人不由得便恍惚生出奢望,奢望时光,能就此停驻。
作者有话要说:借用的歌词是董贞的《金缕衣》,歌很好听~但这里我自己编了完全不同的编曲,所以就不放原曲做背景吓人了,想听的可以随便搜。
歌词里我尤其喜欢“白发新见黄口旧知交”那段,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用意的~
至于那个回波辞,身为理科生我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写的贻笑大方,请多包涵 ><
好,人齐了,欢乐到了顶点,于是接下来……乃们知道的╮(╯_╰)╭
相信回头这一定是很令人唏嘘的一章╮(╯_╰)╭
最后,全国哀悼日,祝福所有死难同胞。
花谢
春雨节里,岳梦影等人在平凉逗留了两日,但前线只有祁虎一人终不能令人放心,他们即刻又要返回。临行前,少不得与楚律和孟寒朝细细密议了一番。
等到送别时,琵琶依然跟着玄尘回去,也不必多说什么,凌迟迟则与岳梦影相视而立,然后便塞了一件厚厚的银色狐裘给岳梦影。
“这是娘一针一线缝的,她叮嘱你务必小心身体,十三卫这次都跟着你,切莫让他们离身。”即使是离别的叮嘱,她也说的淡淡然,“我过些日子便要回山庄,可还有什么话要捎带?”
岳梦影依然是温文一笑,“再没什么,家里就托付给你了。忙完了此间事,我定会尽快回去。”
两人一个冷艳,一个清雅,都是一等一的相貌,站在那里,便自成一个世界。
林小容左右环顾,正对上孟寒朝略有些调侃的眼光。她回他一个白眼。孟寒朝反而笑了起来。
楚律悄悄握住林小容的手。她反手在楚律的掌心微微一捏,就感觉手被握得更紧了些。
“怎么不见顾大哥?”林小容悄声问。
楚律答道:“他此次要带些兵马返回,另走一路,明日才启程,此时多半是在营中做准备。”
林小容点了点头。也好,相聚的时光,多一日也好。回头她倒要去问问七喜,这几日有什么进展没有。
林家庄与凌岳山庄一直有些合作的生意,凌迟迟难得过来一趟,便索性再逗留几天。
却有一日,正在用膳,凌迟迟忽然对着红焖羊肉呕吐起来,吓得林小容连忙叫大夫,一诊脉才知道,凌迟迟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两人一听,一齐呆住了。
凌迟迟嫁给岳梦影也有两年时光,两人几乎日日在一起,她却一直没有怀孕,原想着也许是岳梦影的身子不好难有子嗣了,这一下可真是喜从天降。
林小容从来也没照顾过孕妇,更是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要给凌迟迟张罗些老妈子来,她却推辞,说要回山庄养胎。
林小容从前对凌迟迟颇有成见,如今去了那有色眼镜,也知凌迟迟人虽有些冷,但无论能力和人品都是不错,实在配得上岳梦影,所以这时也是真心关心她,听她说要走,林小容自是坚决反对:“我听说三个月之前正是胎位不稳的时段,还是不要长途跋涉,嫂子,你便留在这里,等孩子生下来再回去吧。”
凌迟迟却摇头道:“多谢想容关照,只是山庄的事情实在不少,梦影与我都不在,娘一个人操劳未免太过辛苦,我需得及早回去。趁现在身子还算灵便就走吧。”
林小容坚持不让,“不行,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义兄和师傅交代。”
“这又关你什么事了?”凌迟迟轻轻一笑,“是我自己要来,自己要走。你只管放心,我的护卫也是很牢靠。何况回山庄的路上又没有战乱,很是安全。”
林小容总是觉得不妥,于是凌迟迟道:“好了,最多你让大将军派些兵马,再派些有经验的妇人护送我,这总万无一失了吧?”
见凌迟迟如此坚决,林小容只好点了点头。
凌迟迟走的那一天,天色有些阴沉。明明已是二月中旬,竟又零星飘起了雪花。林小容看了看天,又劝道:“嫂子,天气如此寒冷,你还是过些日子再走吧。”
凌迟迟坐在铺着厚厚的褥子的马车里,对她言说:“为了我一个人,你也折腾了不少人了,难道要改日再折腾一回?我看这雪不会下得太大,我这就走了。想容,你多保重。”
林小容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沉默了一瞬,还是把这归于自己的错觉,于是便故作轻快的笑了笑,““嗯,嫂子也保重。路上千万小心,等这边都太平了,我还要去山庄看师傅和我的小侄子。”
“好,我等你来。”凌迟迟回给林小容淡淡一笑,像春风吹皱了水面那样淡淡的涟漪。然后便挥了挥手,让马车调头。
林小容却忽然攀上了窗棂。“嫂子!”
“还有什么事?”凌迟迟有些意外。
林小容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说:“不,没什么。你……千万小心。”
她要怎么说,说她刚才看到凌迟迟的侧脸,猛然间想起了在山庄第一次见面时,脑中浮现的那八个字?
——艳绝易凋,连城易脆。
“真少见你这么挂心我,放心罢。”凌迟迟最后微笑道。
※※※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林小容反反复复的噩梦连连。
梦里一时是凌迟迟显得透明而绝美的微笑,一时是浑身是血的婴儿爬啊爬,咯咯的笑着,向她挥手。一时又是岳梦影面色惨白,喷出的鲜血染红了青丝、染艳了狐裘,以她从未见过的疯狂模样,单薄的身躯死死的跪在雪地里,抱着掘地三尺才找到的早已没有了温度的身躯,一动不动。
岳梦影那时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吓得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她哭、她喊、她嘶叫,他都似没有听见。
睁开眼,总是恍惚的分不清是梦是真。就像这时,窗外的斜阳透过窗棱照进来,只让她觉得世界分外的虚无。
“我大概是还没睡醒。”自言自语着,她又躺了回去。
“你醒着。”一个声音道。八分冷静却压不住两分急切。
“不,我没醒,我肯定还在做梦。”林小容喃喃的道。
身边的人终于忍不住,把林小容揪起来一把抱在怀里,“小容,你醒醒,面对现实罢。这不是你的错!”
“现实?”
“对!凌迟迟已经死了,我那时打晕了岳梦影,令他的护卫送他会山庄去了,你还让刃玉也跟着去照顾,你都忘了吗?”
林小容没有焦距的双眼,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人,“楚律?”
“是我!”楚律的声音竟有些激动,“你总算醒过来了!”
“凌迟迟……真的死了?孩子……也没有了?岳梦影……”
林小容问一句,楚律就跟着坚定的点头,但他的一只手却自始至终牢牢的撑着她的身子。
林小容愣了一会儿,忽然拼命捶自己的脑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搞的!那天我明明觉得很不对劲,为什么要让她走!”
“别打!这不是你的错,”楚律另一只手连忙捉住她的,“这的确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是神仙。”
“不,这下……这下我要拿什么脸去见义兄、见师傅?从我来到这里,就是他们一直一直照顾我,我却,要不是我……”林小容简直说不出连贯的句子。
“别急,小容。你若是觉得对他们不起,待战事平息了,我陪你去请罪。现在你千万要振作,平凉可还少不了你!”
林小容一双手捂着脸,不动不闹,沉默了很久很久。周身浮躁的气息也像沉入了黑夜般,渐渐安稳下来。
“是什么人干的?”
“大雪掩去了痕迹,看起来隐约像是马贼。”
“马贼怎么可能打得过训练有素的军队?我不相信!”
“你说的对。这次的事情,必有蹊跷。我们定要找出那个真相。”
“是!”林小容由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句,“我、定、要、找、到、那、个、真、凶!”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楚律极干脆地答应。
林小容抬头看了楚律一眼,才发现他的下巴上都冒出了胡渣子。她咧嘴苦笑了一下,“你也要上前线了?”
楚律点了点头,“岳梦影这种状态,必须修养,不能再帮我们,留玄尘一人在前线对抗秦人阵法,我终究是有些担心。只是,你……”
“你放心吧。”林小容直起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振作道,“我只是……只是从没见过与我有关系的人死去,一时有些受刺激。我很快就会没事。……你什么时候走?”
楚律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越快越好。我只怕这件事是西秦早有预谋,那么玄尘那边必定……所以你若是没事,我明日就走。我走之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你还是……去找殿下吧。”
“你和玄尘那么要好,你是应该多担心他。”林小容这时候也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情,只尽量冷静的道,“我这里不会有什么问题。有孟寒朝在他会罩着我的,倒是你自己要多小心。”
“我知道。”楚律应着,又将林小容拉入怀中。
夕阳透过窗子照进来,气氛十分宁谧。林小容闭着眼在楚律怀抱里靠了一会儿,终于直起身子道:“既然明日就走,想必有许多安排要做。你这就去忙吧。”
楚律犹豫了一刻,望着林小容显得有些疲惫的脸,迈不开步子。
林小容见状轻轻的勾起嘴角:“去吧。你的准备多做一分,就多安全一分。我没事,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
楚律闻言,轻轻紧了紧林小容的手,像是某种无言的承诺,然后他终于站了起来,在林小容一派轻松的笑容里转过身。
楚律很晚才回来,两人紧紧相拥着过了一夜,林小容攀着楚律,就像攀着一块浮木。第二天清晨,楚律穿戴整齐,玄甲着身,对林小容笑了笑,大步走向门外。
林小容由床上坐起来,目送他的背影,心里仍是难言的忐忑。虽然从前也送过他几次,却从没有过如此刻这般的担忧。凌迟迟的突然死亡,就像一个按钮,打开了她所有的恐惧和不安。
原来生命的逝去是如此的简单。而那些重要的人,一旦毫无防备的离去,被剩下的那个,该要怎样过活?岳梦影一身鲜血的模样还犹在眼前。她不敢想,如果是她被留下……该怎样面对那可怕的世界?
像是感应到什么,楚律走到门边,忽然回过头来,微笑道:“小容。”
“什么?”
“那天你作了回波辞,说要与我共白头。我——很开心。”
林小容虽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到此事,仍是微笑着点头说知道。
楚律继续道:“今日我也送你一个承诺。”
他站在门口,任由晨光给他的轮廓镶了一层坚光圈,斯文俊秀的脸上,映着浅浅的微笑。
“绝不比你先去。你活一日,我便活一日。”
“所以,我绝不会令你伤心。”
也许是此时屋内昏暗,而外面的阳光耀眼。
林小容只觉得心重重一动。然后,她笑了起来。是,楚律从来言出必践,她,要相信他。
※※※
承元二十一年二月,凌迟迟的死带来的阴霾还未散去,楚律就率领着大队人马前进西线戈壁战场。
此时东线谢承添战况甚好,京城已几成半包围之势,杨蔚云已退入京城固守,只余小股力量抵抗,并不需要费太多心思。楚律一走,便转由孟寒朝总揽大局,遥控东线战场。
本来孟寒朝已经答应的与靖南王结亲一事,也因为凌岳山庄发生的巨变而延宕下来,婚约虽在,但两方约定,过些日子,再议亲事。
就在这样阴沉的氛围中,楚律与玄尘终于将在战场相聚。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是本文最关键的、很有纪念价值的转折点。本章开始,要下黑手鸟。从小岳开始,谁也跑不了~~~
阴影
楚律的猜测完全没有错。
蒙阔当日率四十万秦兵入侵,如今损兵折将,只余残兵十五万,人数正与祁虎等人所率的离军旗鼓相当。然而秦人骁勇,并不因先前败绩而胆怯,自有了阵法相助之后,秦军更占据了优势,此时正分兵多路,对离军主力左右夹击。
玄尘和岳梦影两人在时,还足以兼顾以保己方无失,但自岳梦影得闻噩耗,疯了一般不管不顾的离开,离军便抵不住秦军的殊死猛攻,夹击包围之势越来越明显。
要说这穆子遗阵诸多阵法的巧妙之处,就在于你有时候明明知道那是陷阱、是死路,却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作困兽之斗。玄尘、祁虎两人现在的境况就是如此。
明知道秦军意图何在,却仍被打散了大部队,困在了一个山头上。祁虎此时已亲自率精锐小队突围而出,去向包围圈外的顾铭欢求援,而玄尘独自领三万人留守。
蒙阔手中人马只剩不足一半,所以更分外爱惜羽毛,此时便采取了围而不攻的策略,因为他知道,玄尘撑不了多久。
玄尘这边的境况的确堪忧。
由于一直行军辗转,军中此时已无大批粮草,不得已所有将士口粮都已减半。幸而离军一直纪律严明,倒也并未因此军心动摇、造成哗变。
至二月二十九日,玄尘已被围困了整整十四天。
琵琶走上山头时,就看见天高云淡,野风吹拂着山头摇曳的几株灌木,放眼望去,余晖满山,四野苍茫。
橘色日光中,只见玄尘着一身锦缎白袍,侧卧在一丛野草之上。他的面前摆着一小碟黄豆,一小坛酒,而他闭着双眼,一脸的惬意,往日的妖冶之气尽收,倒显得眉目如画。
这个男人,无论何时,无论何种面目,都自有一派风流。
有一刻,琵琶几乎不愿打扰这美妙的构图。
倒是玄尘先睁开了眼,看见琵琶,他微微一笑,眼中又是说不出的潋滟,殷红的唇勾起一抹旖旎之色。
虽是见惯了的样貌,琵琶的脸上仍是一红。她忽的想起林想容那个笨丫头常常说,她的主子就是个爱装腔作势的妖孽。
装腔作势她可从来不觉得。但“妖孽”两个字用来形容外貌的话,她的主上确实担得起。
见琵琶不知怎么的就魂飞天外,玄尘微微皱了皱眉。这丫头什么时候沾染了林想容那个奇怪女人爱走神的毛病。
于是他一手支着头,懒懒问道:“何事?”
琵琶猛然回神,然后便有些吞吞吐吐:“……主上,军中的存粮……已撑不了几日,若是过些天救兵还不来,您打算如何?”
玄尘闻言一笑,两只干净修长的手指夹起一粒黄豆,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就好像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美味。然后他笑道:“琵琶来问本座,莫非有何建议?”
琵琶看了看眼前一脸无所谓的男子,心中暗暗着急。“主上,以您的武功,要独自突围十分容易,若是真的不可为,那您不如……”
玄尘眼睛稍稍一眯,琵琶便不敢再说不下去。然后便见着玄尘抬眼望向远方,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半晌之后,他淡淡说道:“若是真的不可为,琵琶你便独自离去罢,府中的财宝你都知道在何处,到时均分给府中的丫头们就是。想来本座也是托大了,当日离开府中,便应将你们遣散。”
“不!琵琶绝不与主上分开!”琵琶急急说道。
玄尘回过头笑了笑,看着她道:“本座当年买下你,乃是活契,十年契约早过,你是自由之身,不必困在本座身边了。”
琵琶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接着便恢复了往日俏皮神色,“好!琵琶既是自由之身,自然是何处都可去得,那琵琶要去要留,主上也管不住我!”
玄尘闻言只是似笑非笑的望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琵琶脸色又是一暗。
主上对她总是似有情若无情,既不阻她靠近,又无明确表示,她有时真是不懂主上都在想些什么。
然而,她的主上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行事总是莫名的诡谲,她一个小小丫环,又能有什么奈何。
就好像,明明府中众多姐妹都是被收留的遭人遗弃无处可去的可怜女子,他却偏偏乐意担一个好色之名,还故意“请”来许多美人,天知道那些人都是吃茶下棋之后便被放走,主上从来不曾碰过她们。
就好像主上明明对唯一的弟弟楚律无比关心,时时留意他的动向,甚至爱屋及乌愿意帮助他的妻子,却从来不肯叫楚律一声,也从来不与之主动联系。
就好像主上明明对林想容那丫头颇为欣赏,却又以嘲笑作弄她为乐,让林想容始终以为自己是被讨厌着。但她在一旁,却明明看见他们研究讨论时,主上眼中闪过的兴奋火花。
就好像……明明他比谁都更渴望父亲的认同,拚了命的去研究那些行军布阵之法,却又直到父亲死去,都再未与父亲见上一面。
她跟在主上身边十多年,主上对父亲矛盾的感情,她看得再明白不过。主上一面恨着父亲当年抛下了他和母亲,一面却又暗地里崇敬着他为国为民镇守边关的大义凛然。
若是从前还有些疑问,此刻她也已经知道,即使主上表现得再不以为然,仿佛这一切都是可有可无的游戏,但其实,他绝对不会在秦人面前退让。让他抛下士兵独自离开,那更是绝无可能。
此时此地,她倒是十分羡慕林想容。
如果是林想容在这里,一定又会有层出不穷的主意,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空有一身武艺,却除了陪伴,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对天祈祷奇迹。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去。山下是一片明晃晃的火光。那是秦军营地中的照明。看起来倒像是十足温暖的万家灯火,可却潜藏了万点杀机。
一阵风吹来,琵琶微微抖了一下,正想劝玄尘回营休息,却忽然望见下面秦军营地里的一角,火光不正常的闪了闪。
那样子似是被人极快速的打灭后却又瞬间点上,营地里的人必定一无所觉,但她居高临下却看得清楚。琵琶心中一动。
琵琶呼吸稍微一变,玄尘便有所觉,顺着她的目光,他往下看去。
这是……有人趁夜在秦军里偷袭!
来人显然数量不多,行进的速度却是极快。那一路的火把灭了又明,蜿蜒着正向着山下而来!
玄尘一跃而起,转身便走。琵琶还未反应过来,问道:“主上,你去哪里?”
玄尘嘴角轻挑,细长的凤眼里有光芒闪过。
“他来接应了。点兵,准备下山!”
※※※
平凉城远郊。
“轰——”的一声惊天巨响,所有围观之人即使早有?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