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兵,拎起妇人的胳膊,丢抹布似的扔下台阶,恶狠狠地撩下一句话:“再敢滋扰府门,大罪不赦!”“砰”地重又关严了门。
妇人摔在台阶下,疼得她半晌也没力气站起,有围观的几个女人瞧她可怜,小心地扶了她起来,给她拍去身上的尘土。
“这位大姐,你有什么冤屈,为何频频撞有司大门告状?”有人好奇地问。
妇人抽泣道:“妾身丈夫是扬武将军府中治书,前日因一事不合,被扬武将军逼死。妾身为夫申冤,呈状有司,不料决曹却不受讼状,几番求告,就是不肯受理……”
有知事的人道:“扬武将军?便是那个法正么?”
身旁一个人慌忙道:“禁声,怎能直呼他的姓名,你就不怕么?”声音低了下去,“他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一个苍颜老者走过来,劝道:“闺女,我劝你一句,这状还是不要告了,回家去将你丈夫好生安葬,自己好好过日子吧。”
妇人不解,疑道:“为何不告?”
老者道:“你不知么,扬武将军是谁,益州新君的心腹,自荆州人占了咱们益州,新贵得势,权压益州,他们官官相护,你得罪不起!”
“难道天下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妇人不甘心地说。
老者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荆州人的天下,哪里有我们益州人说话的份!”
“是啊,这帮荆州人怎会管咱们益州人的死活!”有人附和着。
“这群荆州狗,占了咱们的地盘不说,还要咬人!”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了深深的愤懑。
辚辚的车轮撵着青石板路缓缓驶来,车棚上悬吊的铜铃当摇摆不定,发出丁丁的清音,马车在府门吱棱一声停住了。车夫收了鞭杆,跳下车摆上一根矮几,那车帘一掀下来,一个官服华丽的高大男人踩着矮几款步下车,他抬目瞧见门首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影响了官廨威仪,不由得眉头一皱,啧地哼一声。
有人睨见来人,悄问道:“他是谁?”
“呀!”那老者低呼道,“闺女,你不如去求他吧。”
妇人茫然地摇头:“我不认识他,他是谁?”
老者道:“他是彭羕大人,是咱们益州人!”
“对对,益州人该帮益州人,你去求他,他定能说上话!”人群纷纷怂恿着。
妇人被说动了,匆匆地走向彭羕,扑通跪了下去,哀凄地说:“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彭羕吓了一跳,噌地退后一步:“你是谁?要做什么?”
妇人嘤嘤悲泣道:“民妇是故治书郑丞的未亡人李氏,民妇丈夫本为扬武将军府中僚属,前日因一事不合,被扬武将军逼死。民妇求告无门,申冤无路,只得求于大人尊前,望大人能体察民妇丈夫的天大冤情,为民妇申冤!”
彭羕慢慢地明白过来了,妇人伤绝的哭泣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怜悯的情绪,反而又增添了几分厌烦。这一段日子以来,不知有多少人频繁在他面前抱怨法正的骄横跋扈,指望着他能在刘备面前进言。毕竟他得刘备赏识,若是他能稍有劝谏,或者刘备会饬诫法正,也不至弄得成都大小属僚人心惶惶。
对这些人的明求暗告,他都敷衍搪塞了过去,瞧着这些个惊弓之鸟,他不仅没有半分同情,反而颇为幸灾乐祸。这些人过去哪个不是刘璋手下志得意满的重臣,都曾明里暗里嘲笑排挤过自己,如今政权更迭,他们都失了势,而自己却平步青云,一步步将他们踩在脚下,一洗往日的耻辱。法正越是将这帮益州旧臣收拾得狼狈不堪,他越是感到痛快淋漓,就仿佛是自己动了手一般快慰。他怎会大度地为他们求情,岂不是把昔日满腔的怨恨都丢弃了?
他的面色微微冷了:“你说的事,我也有些耳闻,但此为刑案,你如何不去找有司,反来求我?”
妇人期期艾艾地说:“有司不肯受理,民妇不知归路,只好求于大人,望大人体恤!”
彭羕盯了一眼妇人,这女人不过二十来岁,姿容明秀,眼眸中秋波生晕,兼之梨花带雨,悲凄声声,却是个袅袅弱弱的病西子。他不禁惋惜,可是便宜了郑丞那个迂生。记得这迂阔的儒生还曾嘲笑过自己,前日听说他赌气撞死了,自己还暗自笑了很久,不料今日却遇上郑丞的妻子,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娶了一个明艳佳人。
他一面打量妇人姿色,一面正声道:“有司不受理自有其道理,你丈夫咆哮公廨,违逆上官府命,上官加以严词训斥,他倨傲不从,自绝于世,只能怨他自己!”
“可是,若无扬武将军强罪而责之,民妇丈夫怎会自绝!”妇人的语气激动起来。
“下属有差,上官自当申饬,是你丈夫自己想不通,扬武将军何罪之有?”
“扬武将军逼死人命,怎么不是罪?无论官职大小,人命攸关,岂能视若寻常!”妇人不依不饶,语气严厉得毫不留情。
彭羕一时惊异,郑丞是个刚烈脾气,娶个老婆也这么刚直,夫妻果然是绝配。他沉了脸色说:“你这妇人好不通情理,明明是你夫违令在先,上官加以斥责,他却赌气擅行自绝,倒有逼迫上官之嫌。有司未定你丈夫威逼上官之罪,你却恶人先告状,成何体统?我劝你及早归家,为你丈夫留存点体面!”他带着痛惜的表情叹了口气,抬腿便走上台阶。
妇人呆呆地跪在地上,一声连着一声的抽搐,彭羕的话彻底粉碎了她心中残存的最后希望,什么益州人帮益州人,到底是官官相护,权权相易。什么民心为本,什么官为父母,什么法无私欲,都是冠冕堂皇的欺哄,天底下哪有什么公正?再大的冤屈也只能深深地埋在土里,和死去的人,和许许多多蒙冤死去的人们一起,被纸醉金迷的官场恭维遗忘掉。
眼泪渐渐地风干了,她忽然变得异常地镇定,缓缓地立起身体,拂掉衣衫上的灰尘,庄重、严肃、美丽的脸上带着绝望而平静的微笑,她深情地对着空气里的虚幻影子说:“郑郎,等等我……”
突然,她从怀里擎出一柄匕首,刹那间,寒光闪闪,对准心窝狠狠地扎下,骨骼之间一片粉碎的清响,她直直地扑倒在地,身体猛地蜷曲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慢慢地没了声息。
围观的人群都惊得呆如木鸡,须臾,见那妇人卧倒不动,浓烈的血从身下缓缓流淌,汪在大块的青石板路上,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有人惊叫,有人叹惋,有人哭泣,更有人愤怒,有人怨恨。
“为什么不受她的讼状!”
“逼死两条人命了!”
人群了,悲愤的情绪在人群中传染,不知是谁呼喝了一声,所有人都呐喊起来,有人踢倒了门口的行马,数根木栅栏摔成了几截。
彭羕正站在大门前,一只脚才踏进门槛,妇人竟自杀身亡,本就唬得他神魂俱散,此刻见群情激愤,大有冲入官府闹事的架势,胆战心惊地说:“你们要做什么?”
人潮狼群似的涌了上来,他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地闪进门后。门里的狱兵拼命顶住了门,扛起粗大的门闩插紧,两扇门还是颤颤抖动,波浪似的力量压得那门往里弯。
人群挤在门首,无数的砖块木条砸了上去,“乒乓”的响声震得门楣晃动。碎木石在门上砸出了一条条纵横阡陌的印子,仿佛是刀砍斧凿般。
有人朝那獬豸石像吐了一口浓痰,大吼了一声:“荆州人,滚出益州!”
“荆州人,滚出益州!”更多的人咒骂起来,愤怒的声音在疯狂地膨胀,仿佛积蓄力量的山洪,不断地冲撞着脆弱的堤坝,在某个时刻将决堤而泻。
※※※
秋雨缠绵如透明的蚕丝,在凉悠悠的风里扭动着轻盈的身姿,雨声轻柔宛转,仿佛闺中女子的吟唱,隔着竹帘听着她的优美声音,却不知她的姿容。
一只手在竹简上轻轻划过,目光缓缓地落在一行行字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说得好!”百~万\小!说的人情不自禁地夸赞道,目光向后慢慢移去,一册末了,再从案上取来下一册。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口里喃喃念叨,唇边洋起了淡淡的微笑,轩窗外随风飘进来几缕雨丝,水滴润湿了竹简,手轻轻一抹,凉丝丝的。坐倚轩窗,听着雨声安静读书是一种逸乐的享受,凉风徐徐拂来,还能清醒头脑。
这套《老子》看了不知多少遍,几十年战乱奔逃、宦海沉浮,总是随身珍藏,闲来必要捧书品味,每次读都能生出新的感识,仿佛一座取之不竭的宝藏,年岁弥增,越能体会出这宝藏的价值。
“大哉斯言,无为至善!”他自言自语地说,蒙蒙细雨被风吹入,洗涤着他清癯苍老的脸。
外面有仆役在门口轻声喊道:“主家!”
他从书上抬起头:“什么事?”
“有客造访!”
“谁?”
仆役递上了一扎名刺,他握在手里,十来片薄竹简沉沉的压手,一片一片地去看上面的名字,似笑非笑地说:“全来了!”
他把名刺摞好放于案头,目光停留在书简上,那是一行字:“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露出了老到的笑容,慢腾腾地说,“让客人都去东苑,好生招待着,我马上就去!”
仆役答应着离开了,他将书简卷好,敲击着笑叹道:“老子啊老子,又得耽搁读书的时间了!”
他背起了手,缓慢地走出了房间,顺着长廊向东苑走去,轻而软的风雨声犹如悠扬的钧天雅乐,让他的脚步轻快起来。
才到东苑门口,便听得里间的嗡嗡人声,仿佛是聚集了一群蜜蜂,拍打着翅膀正在花丛中采蜜。
他在门外整了整衣冠,无声地跨过门槛,含了柔和的笑说道:“诸位见礼了!”
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一个个恭敬地参拜行礼,参差不齐的声音都礼貌地喊道:“许公!”
许靖对他们频频颔首,他年近七十,虽然华发霜白,但并不显得衰弱,言行间自有一种矍铄清爽的气魄。
他向西而坐,举手招呼道:“诸位不必客气,都坐!”听着窸窸窣窣的落座声,含笑的眸子逐一地打量着来客。来的全是益州豪门,有些是几代根植益州的当地望族,有些是刘氏父子经略益州时豪富的东州客,这两派人当年可都是誓不两立的仇敌,今日竟然愿意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真是值得玩味了。
许靖笑道:“老夫犬子染疴,心思浮乱,一向不曾出门探望朋友,却劳动诸位亲自探访,实在有愧得很!”
底下一片推谢声,脸上都挂了和煦的笑,虽然笑容里都藏着虚伪。
许靖瞅着这一张张伪善的笑脸,心底清楚得像镜子一样,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笑吟吟地看住一个人,神貌劲健,面容威仪,他笑问道:“子远也来了,你父亲一向可好?”
吴壹听许靖问他话,忙道:“托许公惦念,他老人家还算硬朗,上个月有些痰症,现在大好了!”
许靖关心地说:“痰症啊,无妨,我这里有二两阿胶,你带去给你父亲熬汤,最能清肺止咳的。”
“谢许公!”
“客气什么,你我两家世交之谊,何须言谢!”许靖笑吟吟地说,目光又一转,“伯和也来了,你前日从巴西回来,我因犬子抱疾,也不曾为你接风,见谅!”
庞羲半仰身体,参礼道:“不敢,许公事烦,区区小可怎敢劳动许公!”他秉性骄豪,但在许靖面前,不免也要收敛狂放。
这帮人听许靖一个劲地拉家常,扯闲话,大有把这在座诸人一一问候一遍之意,都不免着了急。可许靖毕竟是望族长者,名望不仅翘楚益州,甚至在曹魏都备受尊崇,他不罢话,没人敢擅起话头。
“许公!”一人呼道,声音亮得像春雷。
许靖睃了目光一瞧,原来是刘洵。他也是东州客,当年因与刘璋父子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从中原来到蜀地。不过数年,赏赐丰厚,田产财帛满盈,如今刘璋远走南郡,他因为家产在益州,只好留了下来。
虽被贸然打断了话,许靖却仍很温善:“孟美,可是有事?”
刘洵倾身一拜,蜡黄的脸上跳蹦着黄豆似的眼珠:“许公,我等今日不逊造访,有些许益州事务需向许公咨诹!”
厅内的访客都大松了一口气,亏得这个莽撞不知礼的刘洵,不然这个话题只怕很难打开。许靖从来是个慢性子,由得他一个个数人头话家常,说到明日也数不完。
许靖微微一笑:“什么益州事务,说得这样郑重?”
“许公可知昨日有司府门出了一桩大事!”刘洵故作声势地说。
许靖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么大事?”
“治书郑丞的妻子李氏在有司府门自杀身亡,围观的百姓激愤难当,纷纷掷木石撞门,险些冲入府中!”
许靖哦地惊呼了一声:“竟有这等事?”
“是!”刘洵语气沉重地说,“巡城校尉点兵来府门驱赶闹事者,不分好歹,把百姓一顿乱打,致使上百人受伤!”
许靖摇摇头:“可叹!”他的应对简单得让人失望,既不问事情原由,也不显露愤慨,倒让刘洵后面的话没法说了。
“许公,这都是法正肇事,他先逼死郑丞,郑妻去有司衙门讼状,决曹掾居然不肯受理,将郑妻打出府门。郑妻求告无门,激愤至极,这才以死相争!”一人大声地说,却是李异。
“是么?”许靖不咸不淡地问。
李异厉声正色地说:“几个月以来,法正不问青红皂白,属下稍有小错,轻则免官,重则下狱,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许靖摆了摆手:“言过了,若无真凭实据,不要妄下断言!”
李异说:“许公,那郑丞皆因当年和法正有过口角之争,法正一直嫉恨在心,他得势后,将郑丞调入他府中任事,寻衅找茬,这才逼死了郑丞。如今法正将素日与他有隙的人一一归入府内,其心狠毒啊!”
“如今益州群僚人心惶惶,不知何时便成为下一个郑丞!”刘洵附和着,还哀叹了一声。
庞羲跟着说:“自从荆州新贵入川,益州故老多受排解,不得重用倒也罢了,时时还有倾危之难,怎不叫人胆寒!”
“听说最近还要重新丈量各家田土,说是完备赋税,我瞧着是想夺望族田产,归为己有!”刘洵愤愤地一捶拳。
李异恨声道:“如今他们正在成都置宅呢,专找三进以上的大宅,那个什么张飞现在霸的宅子,不就是季玉公外甥的故宅么。人才走,宅子便强抢过来,才付了原宅市价一半不到的钱!听说城外苑囿桑田也要夺过来给他们修宅子,可真会享受!”
“宅院算什么,府库藏帑都被一抢而空,分封功臣动辄便是千万金银钱!”吴壹小声地说。
厅内议论四起,一张张口里飘出的话都充满了怨恨,话音里隐着刀剑的锋芒,说到气愤处,眼里几乎喷出了火。
许靖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议论,脸上的表情却淡淡的,还掖着不为人知的冷笑。
“许公!”刘洵正声道,“您是清望名士,是我益州旧臣,如今荆州新贵势焰,大家伙都想向您讨个办法,不能任由荆州人踩在我们头上!”
“对,请许公为大家领衔做主!”附和的声音很大,仿佛压不住的浪潮。
许靖慢慢地扬起手:“诸位,不要着急,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愧疚地叹息了一声,“我因家事,许久不曾外出,外间的事竟一概不知,惭愧啊!”他瞧着一张张巴巴盼望的脸,“这样吧,适才听你们一番议论,似乎事体繁琐,容我先将事情一一厘清,分得个主次疾徐,再与诸位商榷,可好?”
许靖的话虽是含混,却也拿不出话来拒绝,众人互递眼光,都不甚满意,也都揣着怀疑,思虑着许靖是不是在敷衍他们。
许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天要下雨,道路难行啊!”他起了身,很礼貌地说,“我今日就不留你们了,改日待事体详察,自当请诸位过府商议!”
送客的话都说出了口,众人也不好强留,只得拜礼出门,许靖热情地将他们送到门首,这才闭门进屋。
才一踏入内堂,他便凛了声色,对着满府的仆役丫头冷声道:“你们听好,从今日起,凡有访客,都给我挡回去,主家从此不见客!”
※※※
许府门外,访客们成群地还聚集在一起议论,仿佛粘上了鸡蛋的苍蝇,舍不得那臭烘烘的腥味。
“孟美兄,可得拿个主意出来,我瞧许靖大有敷衍之意!”李异扯着刘洵的衣袖,神色甚是忧虑。
刘洵哼了一声:“这老东西,老j巨猾,信不过!”
“他和法正有私交,法正在刘玄德面前好不称誉他,他怎会得罪法正,惹了新主人的不愉快!”李异恨恨地说。
刘洵烦闷地一叹:“一个法正已很头痛,如今又要重量田土,祸端接踵而至,好不让人心烦!”
李异恶声恶气地说:“量什么田土,凭什么重量,说什么大户隐瞒,小户重负,去他娘的!多少年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改!想增田赋,自己去荆州增,别来动我们益州!”
“可是丈田令已下到各郡县,马上又要收缴秋赋,说是今年秋赋必得按新丈的田土数缴纳,若是擅自隐瞒,则褫夺田产,系下牢狱!”
“反正我不丈也不交,随他怎样,敢夺我的地,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李异蛮横地说。
刘洵也赌了气:“好,我也不丈不交,我看哪个敢动我!”
李异挥着拳头:“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敢得罪我们益州望族,他们还想在这成都城里安坐,做梦!”
刘洵咬着牙森然道:“不丈田只是第一步,他们不是抢空了成都府库么?这么多金银可不能让他们白白拿走!”
“孟美兄的意思?”
“让那帮荆州穷鬼有了钱也用不出去!”刘洵恶狠狠地说。
李异顿时心领神会:“让荆州客滚出益州!”
周围的人都跟着义愤填膺地喊道:“滚出益州!”细密的雨水洗刷着愤怒的声音,无数膨胀的华贵锦服在雨中旋转,犹如黑夜里蛰伏的蝙蝠,连缀起成片的昏暗。
第十一章 为控局势荐良才,不惜触怒刘备
雨声大了,密密麻麻地撞在窗台上,响成了连片的呼喝声,阵风从房梁上摔下来,砸得屋檐下垂滴的雨水前赴后继地冲进了半开的门里。
诸葛亮听着满耳的风雨声,无力地放下手中的簿册,抬头望了一眼决曹掾:“有多少人受伤,着人抚慰了没有?”
决曹掾小心地说:“这些都是暴民,寻衅滋事,念在皆系初犯,法外开恩,没有收监,尽数放回去了,交于里坊长严管。”
“我没有问你这些,我问的是多少人受伤,你们有没有抚慰?”诸葛亮的声音变冷了。
决曹掾抖了一下:“闹事的有一百三十来人,受伤的……下官没有清点……他们都是暴民,交于里坊严管,抚慰……”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吞吞吐吐地卡住了。
诸葛亮抓起簿册一摔:“暴民!”
决曹掾吓得把头低了下去,听得诸葛亮苛责严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什么是暴民?百姓为何聚在司法府门闹事,无因无由,谁会甘冒牢狱之祸而撞犯官府?分明是有司执法不公,官吏行权不当,激起民怨,百姓才会扞格府门,如何竟成了肇生事端的暴民?”
他停了一下,狠狠拍着那簿册:“巡城校尉赶去驱散百姓,本该招抚怀柔,以平息事端,为何要动刀兵加无辜?俟后,尔等不抚慰民心,反而交于里坊严管,尔等便是这样秉公执法、为民行权的么?”
决曹掾的头埋得更低了,双腿发抖,诸葛亮一向温和雅量,可一旦发起火来,却让人心生恐惧。
诸葛亮瞪了他一眼:“官吏处事不当,反诬赖百姓暴乱,尔等果真是公忠体国,不负这身官服!”
犀利的指责仿佛冰冷的利剑捅入了脏腑,直扎了个透心凉。决曹掾惶恐之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也不敢说话,只是瑟瑟发抖。
诸葛亮缓了缓怒火:“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即刻前去察点清楚,问候伤情,招抚安民。明日之内,必要重报案情卷宗,不得有误!”
“是!”决曹掾战战兢兢地应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诸葛亮瞧他去了,转头又望着旁边的仓曹掾:“你什么事?”
仓曹掾正在害怕,听诸葛亮叫他,背心里冒了激灵,结结巴巴地说:“下官,下官……”他实在说不出话来,便将手中的簿册交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展开一看,数行之后已凝起了眉毛,看到末尾却是连连摇头:“秋赋如何才收到这许多,连往年的三成都不到!”
仓曹掾哭丧着脸说:“自丈田令下发后,各豪门望族既不肯丈田,也不肯交纳田赋,派去丈田收赋的粮官都被赶了出来!”
“丈田官皆为成都遣派,可持令而便宜行事,豪门望族如何这样大胆?丈田令明训,各郡县长官有辅助之责,他们如何也置若罔闻?”
仓曹掾叹了口悲气:“军师有所不知,这些豪门望族在益州盘根错节,再加他们与地方官吏本就存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为亲戚,或为连襟,或同利益,甚至本就身居一方要职。如今丈田令有损其利,这帮人哪里肯屈从,他们个个有权有势,下官实在无能为力!”他说得难过,眼泪便要掉了下来。
诸葛亮将簿册放下,轻拿起案上的羽扇,声音柔了下去:“这事不怪你,”他长长叹息一声,“是他们有心作对,故意而为之。”
仓曹掾听得一愣,诸葛亮对他平和地说:“你先下去,传令丈田官不要忙着回成都,先在各郡县乡里等上些许日子,能丈的先丈,不能丈的暂且搁置!”
仓曹掾来谒见之前,本来已经做好了被诸葛亮重责的准备,没想到诸葛亮居然如此通情达理,他又感动又愧疚,呜咽着拜了又拜,才慢慢地出了门。
诸葛亮慢慢地垂下目光,望着案上的两份簿册,心情霎时沉重起来。帘外雨声急切,打得院落里的树木噼啪响亮,听着也如此刺耳。
“军师!”潺潺雨声里透出一个清朗的声音。
诸葛亮抬头,唇边流出一抹笑意:“子龙!”
赵云在门外拍掉身上的雨水,将斗笠放在门后,褪了鞋子,轻轻踏了进来。
“坐!”诸葛亮伸手召唤。
赵云在他对面稳稳坐下:“军师,云有些疑难不能自解,想向军师咨询一二。”
“你说吧!”诸葛亮放下水杯,也自缓缓坐下。
赵云道:“第一件,冬季将到,该派发三军冬服,但今年军资匮乏,士兵饷钱尚拖欠了半月,如何有余财添置新衣?因而踌躇不知所措,不知军师可有良策?”
诸葛亮微一叹:“国库空虚,养民尚且乏力,何况养兵!子龙该知道,府库存钱皆被三军横夺一空!”
“云知道,士兵手里有钱,但不能从他们手里夺钱来做军需。士兵们现在都寄钱回荆州故里置办田产,手中余钱所剩不多,都等着饷钱派发。若不是有府库分财在先,他们不好再强要饷钱,只怕早已哗变了!”赵云忧愁地摇摇头。
诸葛亮无奈地叹息:“这事急不得,理财非一二日可成,你先设法稳住士兵,我会想办法的,第二件是什么?”
“第二件,主公自进益州,大肆封赏功臣,前次赐金银钱帛,这次又赐田土宅院,财力本就匮乏,而今却再行磬尽。且功臣虽得赏恩,然故旧却生仇怨,益州旧耆都心怀不满。云前日向主公进言劝谏,主公似有心动,然今日仍遣人去丈城外桑田,欲置宅院赏人,我们刚得益州,立足未稳,本当谨小慎微,恭行俭素,以收服民心,如今却奢靡无度,岂非伤了益州百姓的心!”
诸葛亮慨然道:“子龙能有这番见地,果然是明识之将!”他轻垂下羽扇,微涩地说,“说起来,这里藏着主公的一段心思,他数年困窘,无财力资斧可赠僚属,一直心有愧疚,一朝手握藏帑,便要补偿心愿!”
赵云叹道:“云也知主公仁厚,然基业创建艰难,赏罚不可无度,如此滥赏,甚毁法度,以后若再行赏功,却又拿什么做圭臬!云思量着,想将主公赠给云的赏赐尽数献出,一为诸将做一表率,二也可充任军需,虽是杯水车薪,权也解一二燃眉之急!”
诸葛亮不由得喟叹:“子龙深明大义,若上下臣僚都能似子龙般一心奉公,又何必有此疑难!”他话锋一转,“然,请子龙听亮一句,切不可献出赏赐!”
“为何?”
诸葛亮缓缓道:“子龙熟读典籍,当知道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鲁国定有一法,凡鲁人被卖为他国奴隶,国人若能赎之归国,可取金于国库。子贡一次赎买奴隶于诸侯,却不肯受国库赏金,孔子却对他的做法并不赞赏,称道,‘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赵云一怔,却并不着急追问,心里慢慢地细思着这个熟悉的故事,低声道:“军师是说……”
诸葛亮轻挥羽扇,缓缓道:“子龙献赏,留其赏者无损于行,不留其赏者则损赏者也!”
赵云透彻明白:“谢谢军师,我明白了!”
诸葛亮道:“子龙之心,亮深为感佩,若子龙当真想为主公尽忠,这赏赐请暂留住,日后或者可有大用途!”
赵云本想问有什么大用途,但他是沉凝内敛的人,不喜欢刨根问底,既然诸葛亮意有所指,想是时机未到,且静待候之。
“子龙,第三件呢?”诸葛亮问。
“第三件,或者是赵云僭职擅问,如今市坊间在传一句话,‘西方土,东来客。据田土,侵房舍。得过春,还望冬。贪心犬,不善终!’云听见这话心中很是忐忑,又听说荆州新贵专权擅杀,致使民怨,更为惶恐。”赵云说得很谨慎。
诸葛亮知道,赵云说的荆州新贵正是法正,他也不想隐瞒了,直接说道:“子龙所陈,亮也知晓。昨日司法府门百姓聚众闹事,皆因法孝直逼死僚属,眷属申诉有司,有司执法不公,再逼死一命,才激起了民怨!”
赵云见诸葛亮如此坦白,他也直言道:“法孝直睚眦必报,虽有良才,然到底干碍法典。军师何不上启主公,抑其威福!”
诸葛亮怅然一叹:“换作旁人,亮定当进言主公,然法孝直不可抑!”
“这却是为何?”赵云迷惘地摇头。
“有三不可!”诸葛亮道,“法孝直虽睚眦必报,气量不广,然其威势能遏制益州旧耆,此为一;法孝直才干卓绝,能辅主公成业,此为二;主公与法孝直,明为君臣,实为朋友,主公离不开法孝直,此为三。”
赵云错愕地听着诸葛亮列出的第三点,他忍不住疑问道:“主公离不开法孝直?”
诸葛亮幽幽地叹息:“君主者,处高位而居众上,手掌大权,俯视群雄,却孤孤单单,不能效寻常人之乐。若能得一知心知腑的臣子,公可襄赞大业,私可成至交之情,一举而两得,一人而双用,此等之人,是为君主心膂,怎能废之?”
赵云明白了,他正待要说话,背后忽有人喊了一声:“先生!”来的是修远,他在门口掸着满身的雨水,因见赵云在,忙行了一礼。
诸葛亮点着头,因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修远唉了一声:“我本来想去集市买条鱼,晚来给先生炖鱼汤呢。可就去逛了一趟,把我给唬回来了,先生你猜多少钱一条鱼?”
“多少?”
修远忍不住叫了起来:“一千钱!”
不止诸葛亮,赵云也吓了一跳:“这么贵!”
“这还算便宜的,现在一石谷市值炒到万钱,还没处买,到处都在抢货,满街尽是强贼!”修远连声叹息,“是谁说成都乃天府之国,民生富庶,这就是个花架子!”
赵云听得心里焦虑不堪,求救式地看住诸葛亮。诸葛亮却不言声,眉目锁得很紧,手上紧紧扣住白羽扇,似乎在盘桓某个决定。
半晌,诸葛亮说道:“子龙,随我去一趟集市可好?”
赵云也并不推辞:“甚好!”
三人轻装简行,也不带卤簿,悄悄行到成都最繁华的南市。才进入市场,已听见里边吵成了一片,整个市场人头攒动,成群的人影儿从东西南北跳出来,仿佛逮兔子的野豹子,可兔子只有一只,饥饿的猎食者却有很多。
这边贩鱼的已售磬,最后一条鱼炒到了三千钱,也有人挥手一掷;那边贩豉的卖家被抢购的买家挤出了人群,几个粗壮汉子为抢不到一瓮豉还大打出手;卖布的小哥摔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一位买家交易给付的一只羊,口里杀猪似的嚎叫:“少了不卖!少了不卖!”
越来越多的人背着一袋又一袋交易货币涌入市场,有五铢钱,有金银,更有各种物品,前一个时辰一只羊能换到一小瓮酒,后一个时辰一只羊只能换到一面缺了口的镜子。成片的呼喊此起彼伏:“快回家取钱,又涨价了!”
修远看得直冒冷汗:“这是强盗巢岤么?”
这里哄闹得不成体统,那壁厢的喧嚣如浪潮般压了过来,却见一群人围着南市市长令攘臂挥拳,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市长令每说一句话,都被人潮的愤怒湮灭了,有激愤不能忍的几乎要动手把市长令揍一顿。
诸葛亮便要前去一探究竟,修远生怕他被挤出什么好歹,慌忙道:“先生,你和赵将军在这儿稍候,我去看!”
修远使了吃奶的力气挤进人群,后脑勺被哪个鲁莽汉子的胳膊撞个正着,也只得忍住。
这伙人正聚在一家卖谷米的店面前,那店门挂了一面长幡,幡上书写了四个墨隶大字:“谷罄不售”,原来是贩谷的不售货,人们买不到粮食,便把怒火都撒在市长令身上。
“为什么不卖?!”人群怒吼道。
市长令费力地解释道:“他家谷米售罄了,这上边不是明明白白写着么?”
“呸!哄鬼呢,当我们不知道,这是刘家的谷店,他家可是益州大户,仓粮堆如山,会没有货了?分明是囤积居奇!”
“要我们饿死么,你看看而今物价腾贵,市无余货,百姓穷匮,你们这帮当官的都眼瞎了!”
市长令被人群推来搡去,无论他说什么,都被恶狠狠的反驳斩断了。豪强囤积居奇,依仗着权势罔顾民生,他一个小小市长令能奈若何?
修远觉得那市长令挺可怜,悄声嘀咕道:“就是有货,也没钱买嘛,手里的钱哪儿赶得上物价。”
“要金银不?”旁边一个声音低低道。
修远以为撞着了鬼,心里抖了一下,悄悄打量过去,原来是个三十来岁的黄脸男子。
他有些好奇了:“你有?”
那人压着喉咙笑:“要多少有多少。”
修远心念一动,便和那人挤出人群,两个行到僻静处,身后的嘈杂渐行渐远,修远问道:“你从哪里来的金银?来路正不?”
那人嘎嘎笑,活似一只得意洋洋的鸭子:“看你这小哥就是外地人,成都府库掏出来的金银,你说来路正不?”
成都府库?
修远那一颗心腾地跳到了嗓子眼,一双手不自主地颤抖着,他掐住那快要爆发的紧张:“成都府库的金银不是被抢光了么?”
那人哼道:“我说你这小哥真真愚拙,抢光了的金银就不能拿来交易么?”
修远猛地懂了,这是抢夺府库藏帑的荆州士兵在做金银黑市交易!
“你要不要?”那人用怀疑的目光看住修远。
修远暗暗吞了一口唾沫,做出急不可耐的样子:“我要,我要!”他催道,“你是什么价?”
那人伸出一只手,翻了一翻:“这个数。”
“太贵了。”修远摇头。
那人阴森森地一笑:“呵呵,小哥你还别嫌昂贵,不看看而今什么行情,手里有了金银,比拿着一石谷可管用多了!只要你一转手,保你赚得杯满钵满!”
修远踟蹰了一会儿:“那,好吧。”
那人低声道:“这里不是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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