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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41部分阅读

    是一样。”

    “晚了……”孙夫人涩滞地说。

    刘备心里淌着酸苦的水,他轻轻拍拍孙夫人战栗的后背:“夜深,你早些睡吧。”他觉得很难过,也不知为什么难过,眼角很酸胀。他很怕自己没出息地在女人面前哭泣,索性躲出去,像头孤狼去黑暗的角落里长号。

    孙夫人突然转过身,她像抓住溺水浮木一般,蓦地抱住了他,她伏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到底是不舍得的宿命,刘备像哄小孩子似的安慰她:“不要哭,当我对不起你,成么?”

    “刘玄德,你听好了,两年之内,你若不接我走,我便休了你,我也让你尝尝被人抛弃的滋味!”她一面哭一面还在说狠话。

    刘备被她的孩子话逗笑了:“好,你休了我吧。”他笑着笑着,却抱紧了她。

    那跳跃的灯光像被谁一拳打晕,歪着头耷拉下去,哀伤地叹了最后一口气,便再也不能苏醒了。

    卷尾

    “呜——”牛角号声响彻云霄,招展的旌旗迎着烈烈寒风呼啦啦飘扬,一队又一队铠甲锃亮的士兵排列整齐,脚步一踏,便是地动山摇的震撼。

    送行的酒已喝残了,诸葛亮在马下拱手道:“主公,一路保重!”

    刘备也自拱手道:“保重!”他又对关张叮咛道,“好生襄助军师守住荆州,不许任性胡为!”

    “大哥放心!”关张异口同声道。

    “走!”刘备一扬马鞭,刘字大纛犹如一面砍切空气的钢刀,随着马踏黄尘,越卷越远。

    诸葛亮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几步,飞扬的尘土遮挡了那熟悉的身影,冷冽风尘刺目,眼睛顿时湿润起来。

    “军师,你说大哥此去益州,会去多久?”张飞问。

    诸葛亮微微停顿:“不会太久。”

    眼睛慢慢转移,落在身旁的关羽、张飞、赵云……他望着他们,目光从容而坚定,一抹淡定的微笑慢慢浮现,他用了很大的力量握紧了白羽扇。

    “我们走吧。”他说,白羽扇向着荆州的方向轻轻挥去。

    《诸葛亮传第三部》

    第一卷 强吞益州

    卷首

    荀彧喘着气从床上翻了个身,他伸了伸手,想要拿床头案上的那只铜卮。可他拿不动,手指很软,只“当”的一声撞响了器皿,他嘲笑了自己一声,而后放弃了。

    寿春的冬天很冷,到处雾蒙蒙的,空气里凝着冰冷的水汽,每一次风起,都像是吹低了温度,荀彧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一个寒冷的季节,而且是客死他乡。

    门外有呜呜之声叫魂似的不肯低弱,仿佛是风声,又仿佛是大军开拔的号角声,既激昂又凄厉,像染着血的一副铠甲重重地丢在锋利的兵仗上。曹操再次兵伐东吴,南下濡须。早在曹操征讨关中马超时,便在谯地制造战船、训练水军,已为今日之战做好了充分准备,如今西北安定,长江以南的孙权便成为曹操必须拔掉的钉子。这一次十万大军从邺城出发,水陆两路东下淮南,势必要饮马长江。

    第一次他没有随军出征,也没有留守大后方,反而被抛弃在寿春。这座城市曾埋葬了袁术的帝王幻梦,城市的每一寸土下皆湮灭着失败者的惨号,或者也会埋葬他荀彧。

    一个多月前他已被遣去了谯,明面上是说去劳军,其实是被赶出了邺城。他成了旁人厌弃的绊脚石,人家嫌他碍事,又不能当即撕破脸,只好远远打发走。这个厌弃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曹操。

    对于今日的际遇,他其实并不悲哀,很久以前,他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只要和曹操继续共事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分道扬镳。

    当年他义无反顾地弃袁绍投曹操,原是看准了曹操可有大作为,曹操能让糜烂的汉王朝重整基业,散乱的宗庙典章会因此重建制度。可当曹操的势力达到顶峰时,他那隐藏的野心便会将忠心一口口吞掉,他要做光耀后世的太阳,怎么能容忍头上还压着一轮太阳。

    只是,如果当日不选择曹操,又能选择谁呢?

    乱世的诸侯们要么贪图眼前之利,不思进取,要么明目张胆地觊觎神器,改朝换代之心昭然若揭,只有曹操心怀天下,他有弭平战乱的远大抱负卓越能力,愿意高举兴汉旗帜,愿意迎奉皇帝,愿意恢复宗庙社稷。尽管他没有耿耿忠君的赤心,却是荀彧在汉家社稷行将崩塌前唯一可以选择的复兴之主。

    荀彧在利用曹操的雄才大略,曹操也许知道荀彧的利用,他们互相在下赌,赌彼此的信念到底能支撑多久,会不会成为最后决裂的导火索。

    门开了,荀彧转过头去,是随他来寿春的家人荀况。

    “丞相赠食。”荀况抱着一个锦盒走进来。

    荀彧诧异了,他挣扎着坐起来,喃喃道:“丞相赠食……”那锦盒已放在手边,他抚了上去,却没有打开,像是触着一个难以猜测的谜团,因太费解,便犹豫了心思。

    荀况抹着脸:“令公,适才赠食的使者问了一声,令公的病要不要紧,若不要紧,丞相在合肥等着你。”

    话里有话!

    荀彧听出了玄机,只要他妥协,曹操仍奉他为心腹,可他能妥协么?他能么?

    他被曹操猜忌冷落,皆因董昭等人上言朝廷,称曹操有大功于汉,请朝廷进爵国公,九锡备物。瞎子都看得出来,这哪里是为求恩宠,分明是篡国谋政的第一步,王莽代汉前,也唱了一出九锡封王的闹剧,曹操无非是步王莽后尘。

    荀彧不言声了,他轻轻打开了锦盒,“咔”的一声,宛若撬开了沉甸甸的心胸,盒中正正方方地卧着一具漆槅。食具是新做的,还有淡淡的漆味儿,大小方格隔得很规整,槅中却空无一物,空得像挖得一干二净的胸膛。

    他呆呆地盯着那没有一毫膳食的漆槅,双手颤抖着,仿佛被抽了筋一般抬不起来,他用了很大力气,终于将盖子压了上去。

    “令公,丞相这是何意,莫不是原为送食盒,使者说错了?”荀况看得奇怪,百思不能解。

    荀彧镇定地说:“你先出去吧,我累了。”

    荀况满心困惑,却不敢违拗,只好轻轻退了出去。

    荀彧把一双手重重地按住锦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水掉在手背上,敲出深浅不一的漩涡,他觉得自己像个悲哀的傻子。

    他原来还存着那么可悲的幻想啊,以为曹操无非是从此弃他不顾,落得个郁郁寡欢的惨淡余生,结果他竟猜错了,而且错得一塌糊涂。

    曹操原来是要他死的。

    既是彼此的信念永远不可能契合,他们之间的赌局必须要一个输赢结果,那么,便让死亡来做最终裁判。

    死吧,死吧,死吧……

    他敲了敲锦盒,空空的撞击声像死亡催促的唇音,这是他永远也抗拒不了的强大,他只能把自己投入毁灭的火炉里,向赌局的另一方认输。

    他像斩断的木头般倒了下去,那锦盒当地摔下床,肚子敞开了,漆槅飞了出去,倒扣在地上,像一顶被人遗弃的帽子。

    荀彧死了,死在寒冷的寿春城,那一天,曹操的大军正在南下濡须的征程中,他收到荀彧的死讯,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而后,他仰起头。苍白的天幕像谁垂死的脸,天边有一抹淡烟飘了过去,像不经意的一行泪。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在兖州,他被吕布逼得困窘无出路,几次想要北奔袁绍,做个仰人鼻息的食客,是荀彧苦苦相劝,说得急了,荀彧甚至威胁他:“明公若北奔袁绍,彧当南奔交趾,与君决也!”

    “与君决也”,曹操回想起这句话,他笑了一声,却在一刹那,眼泪像故意和他作对一样,偏偏就流了出来。

    第一章 求援书巧解葭萌关死局

    汉献帝建安十七年,荆州。

    雨像细弱的泪,飘起来没完没了,那哀婉之情便始终不曾倾尽,伤人的寒气越发足了。天总是灰着脸,云在天边垒城堡,却不涂上鲜艳的颜料,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下雪。

    黄月英在门口摘下了遮雨的簦,掸了掸衣衫上的雨珠,这才推门而入,照面看一眼,竟笑了出来。

    诸葛亮正伏案疾书,神情沉凝得像一尊守陵的石像。诸葛果趴在他背上,一只手扯住他的头巾,一只手敲着他的肩膀,嘴里还在唱小曲儿。便是这般聒闹,诸葛亮竟能全神贯注批复公门文书,小女孩的吵嚷像是过耳的风,轻轻一掠,痕迹也没留下。

    黄月英又好气又好笑,训道:“果儿,别缠着你爹,真不懂事!”她走过去,便要抱走诸葛果。

    诸葛果耍起赖,她紧紧地攀住诸葛亮的肩膀:“不,不,我要爹爹背着!”

    “不听话!”黄月英沉了脸色,硬去掰开诸葛果的手,强行将她拖离了诸葛亮,“走,跟娘出去,爹爹做事呢,别吵他!”

    诸葛果不干,她犟着坐在地上,因黄月英硬要拖她走,她着了急,竟自哭了起来,喊道:“娘是坏人,娘不让我和爹爹在一块,娘坏死了,最坏的人是娘!”

    诸葛亮看得心软:“罢了,让果儿留下吧,也不吵。”

    黄月英瞪他一眼:“你就宠着她吧,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她丢开了手,用力戳了诸葛果一指头,“去去,我才懒得管你!”

    诸葛果飞一般扑进了诸葛亮怀里,还不忘记抱怨一句:“娘是坏人!”

    诸葛亮正色道:“不许说娘是坏人,知道么?”他将诸葛果抱在身边坐好,把白羽扇递给她,“玩着吧。”

    诸葛果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笑容却已等不及绽放出来,她大模大样地摇着羽毛扇,得意地对母亲晃晃脑袋。

    黄月英也不理她,却将一卷白帛放在案上:“草图我画好了,你看看。”

    诸葛亮惊喜,他搁了笔,将那白帛展开,四角压平,那上面原来绘着水车法式,他细细地观览一遍,叹道:“果然精妙,好好,可颁下荆州各乡里照此而制,如此一来,大大增进农力。”

    黄月英笑吟吟地说:“我为你做事,你怎么谢我?”

    “夫人欲亮如何感谢?”诸葛亮也笑道。

    黄月英偏着头想了想:“把那小东西交给我,我今天非收拾她不可!”她对诸葛亮孩子气地眨眨眼,忽地闪身而起,趁着诸葛果不防备,一把抱起她就往外走,任凭诸葛果如何叫喊踢打,也充耳不闻,生生将她带了出去。

    诸葛亮不禁展颜,抬头间修远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关羽、张飞。

    “军师!”关张招呼着,诸葛亮忙搁笔起身相迎,修远知道有要紧事要说,挪了锦簟给关张就座,自己再掩门出去。

    关羽从怀里取过一份战报,轻搁在诸葛亮的案头:“东吴送来急报,说曹操率军南下濡须,请我们出兵驰援。”

    诸葛亮翻开战报,是一片贴着羽翎的青竹简,已拆了封泥,果然是孙权发来的求援信,恳请盟友共御曹操。

    “要不要救?”张飞问道。

    诸葛亮沉吟:“一为盟友之谊,二为共御曹操南下,保住长江要塞,论理该救。”

    张飞道:“如此,即可遣艨艟战舰往东赴救,为掎角之援。”

    诸葛亮却不忙下决断,缓缓地提起了另一件事:“主公入蜀一年,一直屯守葭萌关,北不得出汉中,南不得下成都,三万余人困于关下,我们又相距遥远,也不知主公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形。”

    关羽也蹙起眉头:“大哥前日来信,说刘璋屡催他北上征伐张鲁,他以整兵为由,推了几次,可也不是长久之策。他毕竟在人家地盘上,又是打着为人除寇的旗帜,他日若是遭了猜疑,可如何收拾。”

    诸葛亮叹了口气:“主公是把葭萌当作又一新野了。”

    话虽没说透,关羽、张飞却是摸出了门路,刘备当年寄寓荆州时,被刘表遣往镇守新野,为北抗曹操的前沿烽堠。虽是为他人做保境卫疆的屏障,刘备却在新野潜心布恩,广慕仁义,收纳人才,荆襄士子慕名而从者不可胜数,以致刘表生出猜忌,也终于使得刘备牧民荆州后,昔日蒙恩的荆襄人才望风而从,为他坐稳荆州奠定了人才基础。如今他把这一手用去了益州,也想先树恩德,广收众心,逐渐蚕食益州根基,以为将来取而代之做准备。

    “当作新野?”张飞摇起头,“此一时彼一时,他日为客寄荆州,寓侨之人暂居方寸之地,自可徐徐而图之。今日是为主家遣征敌雠,战事贵在速决也,可急不可缓,他久居而不动,主家岂能容下?大哥若因循旧策,大谬也!”

    张飞虽粗莽,却经常能一针见血,诸葛亮看了张飞一眼,心里赞了一声,说道:“翼德所见正是!”

    张飞咬着钢牙:“依着我的意思,索性撕破脸,率兵打他个落花流水,把益州生生夺过来!”

    关羽也道:“若是当初让我和翼德随大哥入川,益州早已落入我们手中。如今这般拖拖拉拉,一年过去了,还在葭萌关整兵,人家会信你么?”

    诸葛亮叹道:“二位将军比亮更知主公,主公仁厚之主也,为道义所困,不忍横夺同宗基业。”

    张飞痛惜地说:“我听说大哥初入蜀时,与刘璋相会涪县,庞军师曾建议大哥于会中袭刘璋,因而夺取益州,大哥竟然一口回绝,大好机会白白浪费!”

    诸葛亮想起自己在刘备入蜀前,曾告诫他当断则断,不可因不忍之心而拖宕时机,偏偏刘备天性里有仁德之风,尽管心里知道不留情的决断于大业有助,行事时偏要网开一面。他虽也不赞同刘备刚入蜀便行鸠占鹊巢之举,却对刘备屡因仁义错失时机而感到沮丧,遇上这么个太有道义原则的主公,诸葛亮也无可奈何。

    诸葛亮声音低沉:“主公屯居葭萌关,他或许也莫可奈何,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时间拖长了,再想伺机而兴大事,难矣!”他将那份战报轻轻敲了敲,“我有个想法,不知二位将军可赞同否?”

    关张都望向诸葛亮,俯身倾听。

    诸葛亮拈起战报,目光在字里行间逡巡:“将东吴请援战报传给主公,告诉主公,长江战事吃紧,东吴急请增援,望主公定夺。”

    关羽错愕:“这是什么说法?”

    诸葛亮目光炯亮:“给主公一个离开葭萌关的理由!”

    关羽和张飞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是饱经战阵的老将,已明白了诸葛亮的用意,关羽当即道:“好,就依军师之议,我立即给大哥发信,八百里加急驿传!”

    他把战报收起来,和张飞匆匆地离开了。

    诸葛亮却似还没有摆脱那棘手的困境,久久地陷入了沉思中。他看见被诸葛果丢在地上的白羽扇,弯腰捡起来,两片羽毛脱落下来,他心念一动,将羽毛细细地拆了,在书案上默默地摆八卦,竟摆出一个“屯”卦。

    诸葛亮怔住,喃喃道:“风雨交加,雷电震动,九五处坎险之中,大困也。”

    一丝惊慌像一条冰凉的虫子,悄悄地从脚趾头爬上来,在胸口转了很久,终于钻进了心里。

    ※※※

    冬天的葭萌关苍黄遍野,山林染了很重的霜色,像长了厚厚的一层白蘋。寒风从遥远的山坳处吹来,一路呼啸着奔来关门下,便不肯离去了。

    葭萌关隶属梓潼郡,白水河和嘉陵江在这里会合,沿白水河上溯,可到要隘白水关,沿嘉陵江上溯,则可抵达巴蜀咽喉阳平关。进出巴蜀的陈仓道和金牛道也在这里会合,陈仓道迂回遥远,却因有嘉陵江水运之便,上可远至渭水,下可顺江入巴西阆中。位于嘉陵江中段的沮县是漕运要枢,进出益州的物资常常在这里中转,金牛道为秦时所开,上至汉中盆地,下抵剑阁,自秦以来,由汉中入蜀,一般取此道而行。

    葭萌关是连接汉中与巴中的关塞,距它西南二十里是为剑阁,故而用兵者常言,要守住益州门户剑阁,先得守住葭萌关。在巴蜀的崇山峻岭间,险隘之关有数处,但葭萌关为其中最关键之所,刘备北征张鲁的三万大军便在此驻扎。

    刘备入蜀后,在涪县与自成都远来迎候的刘璋相会,彼此会饮数日,结下兄弟情谊后,便北上葭萌,作出了北征张鲁的姿态。这一年以来,刘璋往葭萌关送来车甲、器械、资货无算,成山的辎重堆在关城内,是对荆州贵客的厚恩,也是在催迫着刘备为他解决北边忧患。

    可刘备却一直按兵不发,每当刘璋催他北上,他不是说初来乍到,将士水土不服,便是说张鲁势大,不易轻敌,当徐徐图之。他有自己的深谋,也有自己的矛盾,一面搅在道义负担里,一面又期望出现转机,若能既合情合理地接收益州又不背负道义骂名,对他是最完美的结局。其实,刘璋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虽赠予刘备资给甚丰,倚重之情昭昭可见,却在葭萌关北边的白水关布下重兵,由心腹大将杨怀、高沛统领,说是拨归刘备部勒,却有监视嫌疑。

    恰是刘璋设在白水关的守军,让刘备更不敢轻举妄动,他若为了让刘璋放心,当真北上汉中,便得越过白水关。可他这一出去,后退之路则为他人所断,一旦被关在益州门外,便是骑虎难下,打得赢张鲁还好,若是打不赢,他连荆州也回不去。

    这是明显的赔本买卖,他即便再有道义,也不肯把老本输光,可若是毫无行动,一天天在葭萌关待下去,刘璋的猜疑心会越来越重,一样会断了他的后路,把他锁在巴山蜀水的险境中。他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到底做不得主,却又不能立即撕破脸和刘璋刀兵相见,只有硬着头皮窝在险关里,拖一天算一天。

    此时,庞统正站在葭萌关城门上,周遭山峦叠嶂,重岩危壁。地势虽险要,可长困在此,却成了无能为力的困兽,斗也斗不起,却只会在长时间的无所事事中耗尽士气。

    在这险塞关隘驻足,庞统却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他入蜀以来,屡劝刘备以轻兵袭取成都,刘备都辞以不忍,也不知错过多少机会。急得他几番想自己带兵突袭刘璋,待得益州归于囊中,再面缚请罪。

    关城下飞来一骑,披着一身沉甸甸的露水,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他仰头对守关将士高呼:“荆州急报!”

    守关将领往下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士兵开城门,那信使拍着马冲进了葭萌关。

    庞统心知有大事,连忙跑下城楼,果有士兵领着信使过来,信使连汗也来不及抹,急道:“军师,荆州战报!”

    庞统拿过急报,见那信上粘着翎毛,显是加急战报,他握着信也不等待,在城关下跨马而奔,亲自带信送给刘备。

    他在刘备安在葭萌的临时住所门前下马,刚才跨进府门,却见中郎将霍峻领着十来个小兵走出来。霍峻个子极高,白白净净,像一截挺拔的白竹,明明是勇毅的武将,却让人错疑是文士。

    “军师!”霍峻笑呵呵地行了一礼。

    庞统见他一身精干的戎装,胳膊上还挂着弓:“仲邈这是要去哪里?”

    霍峻笑道:“主公晚间宴请群僚,去山里看看,能不能猎着没卧巢的野味。”

    庞统哦了一声,心底却在叹息。荆州军在葭萌关下无所事事,除了按时操演,不是去山间打猎,便是跟着刘备欢宴庆贺,却不知到底庆贺什么。霍峻这等战将没有战场立功的机会,只有去和野兽搏击以体会沙场激斗,真是大材小用。

    霍峻对庞统拱拱手,领着一干亲兵径直去了。

    庞统心里有事,也不耽搁,急匆匆地往里边走,还没走到内堂,却听见刘备的笑声。原来刘备并不在屋里,他坐在庭院的凉亭间,顶着风和黄忠下棋。

    黄忠的棋艺极烂,下至一半已是兵败如山倒,急得抓耳挠腮,又想悔棋又怕刘备斥他输不起,拈着一枚白子,迟迟地不肯落下。每每想到一着,刚要定子,又以为不妥,再拿起来掂掇不能决定。

    刘备催道:“快下快下,汝为万军之将,战场之上决机一瞬,落一子却左顾右盼,好不拖沓!”

    黄忠眉目不展:“主公,行军打仗与对弈不是一回事,前者在当机立断之勇耳,后者却得布局精密,举一而谋十,难煞人也。”

    刘备笑道:“你这烂手,若遇着孔明那般国手,也不知输掉多少家当,幸遇着我,我还道刘玄德棋艺已是最劣,没想到汉升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笑着将棋盒里的黑子哗啦啦乱抛,晃眼却看见庞统走来,笑道:“士元,你快来教教汉升,这老儿手太烂,一局棋下了两个多时辰,他便悔了七八遭!”

    庞统没有一丁点的雅兴,他将那信递过去:“主公,荆州战报。”

    刘备顿时不笑了,他拆了封泥,信有两份,一份为东吴发往荆州的求援信,一份却是关羽手书,两片竹简托在手里。他认真地看了一遍,信竟变得沉了,像被沉重的心事加了砝码,他把信转给了庞统和黄忠。

    “曹操大军南下,江东求援,云长请我定夺,”刘备啧了一声,“这老二,军情紧急,盟友求援,出兵襄助便是,竟也要问我。”

    庞统掂着信沉思,他反复地将关羽的手书看了几遍,在几个字眼上落了重重的目光,心中却渐渐拿住了一个清晰的轮廓,他喜道:“主公,这是荆州在为我们解困!”

    刘备一诧:“何解?”

    庞统道:“我们困于葭萌关,前不得入汉中,后不得下成都,北有白水关守将扼守监视,南有成都主家心思难料。主公也不可真的去讨伐张鲁,我们在葭萌关多待一日,便多惹主人的一分猜忌。值此进退维谷之际,便若围棋困局,欲解困,必得突出重围,寻一事机而另谋他路!”

    刘备渐渐懂了:“你是说,我们可以借着东吴求援一事,离开葭萌?”

    庞统微微点头:“正是。”

    “离开葭萌,”刘备犹豫了,“那是要与刘季玉争锋么,这,是否不妥?”

    非要把这个被道义折磨得失了大业心的主公逼上正途,庞统振声道:“主公不远千里,率精锐铁甲前往益州为何,莫非当真是为刘璋征讨张鲁?倘若是为同宗除寇消灾,为何主公屯于葭萌迟迟不动?若不是为同宗除患,又何必身投他乡,弃本州而投荒蛮?主公担忧与同宗争锋,主公受人厚资却按甲束兵,就不怕撕破脸么?”

    刘备被庞统的一番话激得一震,可那道义原则像长在心里的参天大树,哪里能轻易连根拔起。他紧紧地皱起眉头,烦闷地叹了口气。

    黄忠不由得也劝道:“主公,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再在葭萌屯守,士气日渐低落,倘或一朝战事陡起,恐怕难撄其锋。”

    刘备焦虑地握住双手,他也知道自己入益州最终目的是为了取而代之,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优柔寡断,咬着牙把那软弱的慈悯吞了干净:“那该怎么做?”

    庞统听出他有松动之意,正言道:“统为主公进上中下三策,请主公斟酌之!”

    “士元请讲。”刘备殷殷道。

    “上策,阴选精兵,昼夜兼道,径袭成都。刘璋不武,又素无预备,大军卒至,一举便定!”

    刘备从盒里拈出一枚棋子:“请闻中策!”

    “中策,杨怀、高沛仗强兵守关头,明受主公部勒,实为刘璋之谍也,闻其数有笺谏刘璋,使发遣主公还荆州。主公可遣与相闻,以荆州战报告之,说荆州有急,欲还救之,并使装束,外作归形。此二子既服主公英名,又喜主公之去,必乘轻骑来见,主公因此执之,进取其兵,乃向成都。”

    刘备紧紧地扣着棋子,一直没有放下,却问道:“下策呢?”

    “下策,退还白帝,连引荆州,徐还图之。”

    三策皆说完,刘备手中的棋子还没有松开,他凝着沉默的脸色,良久不曾开言,他并不着急作出判断,却去问黄忠:“汉升以为如何?”

    黄忠肯定地说:“我然其上策,出其不意,一战而定乾坤。中策步步为营,或会有数番鏖战,下策乃前功尽弃,最不足取!”

    刘备轻轻地摊开手,那枚棋子已被攥得汗湿,水漉漉的光泽像分明的盐粒:“给振威去信,便说荆州急难,恐不能北征汉中。”

    “主公这是……”庞统迷惑了,刘备似乎是赞同中策,但却并不是遣使白水关守将,反而是送信成都,竟是似是而非的抉择。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刘备一字一顿道,一松手,棋子当地落在棋盒里。

    庞统明白了,刘备需要出师之名,无论是出骑兵突袭成都,还是诱攻白水关守将,若没有一个合适的出兵理由,便与刘备惯常的道德之风相冲突,而这个理由只有往刘璋处找突破口。刘备这是冒着主动得罪刘璋的风险,把自己逼上与刘璋决裂的绝路,而后师出有名,道义之累便可轻而易举地卸下。

    庞统忽然发现自己错看了刘备,刘备虽然常被慈忍牵绊,可他心思缜密,骨子里有驾驭复杂局面的君王心机,而且有胆量博局。这等不怕失败的冒险精神让庞统肃然起敬,他不再与刘备争执,踏踏实实地应诺了一声。

    ※※※

    晚霞像酡红的醉颜从天际缓缓褪去,浸了霜色的夜幕正从晚霞的边缘偷跑出来,成都城繁华的街道逐渐地昏昏欲睡,张肃回头看了一眼天色,踏步进了弟弟张松的府邸。

    “你们主人呢?”他一面走一面问府中家老。

    “他去法正大人府上了。”

    张肃跨出去的步子顿了一下:“何时回来?”

    “不知,”家老迟疑,忙又补充道,“晚上一定回来,请大人暂在府中等候,小的去法大人府上问一声。”

    张肃听见张松不在家,本来想回去,却到底因那不可不解决的紧急事,只好捺住性子等待,因吩咐道:“罢了,我去他书房等候,你去寻他一寻,给他带句话,我有要紧事,请他赶快回来!”

    “唯!”

    当下里,张肃便去了张松的书房,府中侍从点了灯,又烧了一盆火,烘得屋子暖融融的,请张肃坐了加厚的绵缛,也不敢打扰他。

    张肃枯坐在书房,也不知做什么,只好翻书看,搜来一册《诗》,也看不进去,读了两行诗,又心事重重地放下,却没留神胳膊肘子撞翻了案上堆叠的一摞文书,哗啦啦全滚落下去。他没奈何,只好一片片竹简捡起来,有一部分是张松写错了的草稿,划得乱七八糟,有的字已全然不可认,一张简上的一行字吸引了他。

    “左将军见启……”

    后面涂了几个黑墨疤,看不清是什么,张肃莫名地心惊肉跳,额上竟渗出了冷汗,他抖着手,逼自己拿稳了,努力地辨认着字迹:“今大事垂可立……益州可得……奈何释此去乎……”

    张肃惊得一阵晕厥,一股森寒冷气在脏腑里横冲直撞。他来寻张松,原是为刘备忽然提出要回荆州,消息传来,成都僚属都说刘备无信,来益州后受了莫大恩惠,不发一兵,不交一战,带着三万人白吃白喝,耗了益州财力民力,末了竟要拍屁股走人。他以为张松与刘备走得近,怕弟弟鬼迷心窍,上了刘备的当,一为警诫兄弟好自为之,二也想在张松口中掏出刘备忽回荆州的真相,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骇人。张松竟已迈上了不归路,成了卖主邀利的无耻叛徒。

    张肃打了个寒战,他无意识地把那竹简塞进了袖子里,仿佛有千万芒刺扎背,浑身每片肌肉都在疼痛地收缩。

    怎么办,是隐瞒还是告密?

    他“呼”地站起来,神经质地转了一圈,犹如被人打了一鞭子,一下子弹射出门。

    门外的苍头道:“大人去哪里?”

    “我家里有事,不等,不等了。”他慌张地说,警惕地捂住袖子,仿佛偷了传国玉玺的大盗,惊恐得草木皆兵,一阵风过,也以为是索命的亡魂,他一路走一路踉跄,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府门。

    最后的晚照落在墙垣的枯藤间,府门关上了,把一个黑暗的世界锁在门里。

    第二章 密谋败露果断出手,刘备奇袭白水关

    张肃跪在冰凉凉的地板上,头压在手背上,背从腰弓成一道不平滑的弧,像一只去了壳的乌龟,软糯得轻轻一抬脚,便能踩得稀烂。

    “当啷!”锐器掷地的声音在头顶炸开了一个窟窿,难闻的腥风漏下来,顺着头发丝滑向后脖子,在触到皮肤的一刹,化作了冷丝丝的汗淌下来。张肃把头压得更死了,压不住的余光看见一块青瓷碎片在手边跳蹦,总也停不下来。

    耳际是鞋底急促摩擦地板发出的刺耳之声,伴随那脚步声的是喷着粗气的怒吼:“安敢,安敢……”

    刘璋便是发火,也是舌拙,气得鼻青脸肿,却只憋出几个字,脏字眼儿也不会说,反反复复只是神经质地念叨。

    “竟敢骗我!”他吼了一声,俄而像被伤了足的小孩,一个没站稳,跌坐下去,显得可怜巴巴。

    这一年以来,他为了催迫刘备北征张鲁,往葭萌送去的资货数不胜数,几乎掏走了半个成都府库。原想借着刘备的力量消灭益州隐患,可自刘备屯守葭萌关,除了无休止地要兵要物要粮,却不见丝毫举兵迹象,仿佛安心在益州做吃白食不做事的清客,这颇让刘璋起初的希望渐渐开始变成失望。更让他感到愤恨的是,前日刘备又来信说要回荆州救急,还问他要辎重兵甲,一口气怄得他几乎背过去。可他到底仁弱,不忍撕破脸皮,糊弄着打发了四千老弱残兵,只当自己倒霉,被一个骗子蹭吃蹭喝了一年。可令他想不到的是,更可怕的事情却在此时发生了,原来刘备当初慷慨允诺来益州,是想鸠占鹊巢,而且已和他内部僚属狼狈为j,只等时机成熟,便兵临成都。他被人愚弄于股掌之间,却还揣着仁心去讨好敌人,真真愚蠢!

    “刘备,张松……”他念着这两个名字,恨得一身的血都凉了。

    黄权见刘璋还沉浸在愤懑感情里不能自拔,提醒道:“主公,而今既已知晓刘备叵测贼心,趁其尚在葭萌未去,该早做决断。”

    刘璋打了个激灵,他弹了起来,瞠着眼睛说:“怎么办?”

    黄权道:“立刻敕令各关戍,锁关闭户,不得与刘备交通文书,则刘备不知张松行藏败露,我们则可密做安排,一举拿下刘备!”

    刘璋瞪着匍在地上发抖的张肃,狠狠地说:“张松……抓起来,满门诛杀!”

    黄权忙道:“不当立杀,先审问,供出同谋!”

    还有同伙!刘璋想一想便觉得汗毛倒立,他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先审问。”他又坐了下去,却看见门楣上倒悬着一抹鲜红的光,像一摊血。

    他竟想起了王累,那个总是很在意仪容风范的儒士,为了阻挡他迎候刘备入川,把自己像包袱似的倒挂在城楼上死谏,最后落了下来,血溅当场。头发散成一片厚重的红云,脑袋摔扁了,像用擀面杖碾平的一张面皮。

    他当时正坐在华贵轺车上,准备去涪县迎接刘备。悲哀的是王累那纵身一跳也没有唤醒他迷昏的意识,他像是中了蛊,被人牵着鼻子在一场骗局里浑浑噩噩地走了这么久,差一点便把身家性命一并交付。

    只差一点呢,他颤抖着,被欺骗的恼怒让他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传令杨怀、高沛,斩了刘备!”

    ※※※

    一枝梅花从墙外探进来,枝丫上结着半开不开的花苞,仿佛女儿含羞带睇的双眸,法正支着窗瞧那梅花迎风簌簌,本是极雅,因觉得冷,又缩了回来,扭头看见法华正在往炭炉里加炭。火烧得很旺,冷气却驱不走,许是屋子太陈旧,平时也没翻新,湿气藏在板壁间,像一具具坟茔里的尸骸,越发累积起死寂的寒。

    他急急地搓着手,来回走了走,双足像踩在钉板上,疼得不敢触地。

    “真冷。”他抱怨道,竟是想钻进被子里睡个天昏地暗,把寒冷摔在沉酣的美梦外边,可他在等张松的消息,心里搁着事,不敢贸贸然放松了自己。

    昨晚张松忽然到府,告诉他刘备要回荆州,两人都傻了。他们本已谋算好了,不过一二年定让益州易主,把这个懦弱优柔的刘璋拽下台,打开成都城门,风风光光地把刘备迎进来,从此尽心辅佐新主,也不负这平生抱负。孰料事情急转直下,刘备竟有返回荆州之意,他们和刘备搁着关山重水,消息传递不易,都猜不出刘备的心思,是别有深意呢,还是当真要放弃这绸缪经年的大阴谋?两个人一夜密话,又是急又是忧,虽是一筹莫展,却到底不肯前功尽弃,便约好了由张松去益州牧府打探消息。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