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满脸荧荧水波,竟分不出那是酒水还是泪水。
诸葛亮也揭开封盖,瓮口对下,猛地尽数饮下。他平日里少见豪饮,此刻竟也把那一切持重都撕剥开了。
两只空酒瓮同时脱手。
“走吧!”诸葛亮推了他一把。
徐庶慢慢向后退却,满脸的泪水被江风吹得凌乱缤纷,他一字字道:“孔明,我会等着看你实现管乐之志,无论我在哪里,我总看着你……”
诸葛亮缓缓地笑起来,那熟悉的微笑和记忆中不差分毫,仿佛往事返潮,仿佛时光倒流,连绵的江涛是记忆走过的声音,在每个哀伤和欢乐的瞬间,都有那微笑犹如永不凋谢的鲜花,长长久久地盛开在心底。
徐庶想起来了,那一年在襄阳学舍,当他第一眼看见这微笑,他便告诉自己,他要让他们成为朋友,彼此肝胆相照,分甘共苦,不离不弃。
后来,他们做了朋友,还是一生最好的朋友。
一生最好的……
“走吧,别回头……”诸葛亮吞咽着泪水,他猛地转过背,再不看徐庶一眼。
徐庶也扭过了头,他迎着江风,像永不回头的一支箭,射向再没有归途的未来。
他踏上小舟,忽然朗声吟哦道:“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这是什么诗?”有人悄声问。
“是李陵送别苏武的诗。”也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声。
吟哦声阔长弥远,缀着每一朵浪花的心尖,有依依惜别的悲伤,有壮士扼腕的遗恨,有终生不复的追悔,更有刻骨铭心的怀念。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念诵之声被泪水打湿了,豪迈而悲壮的力度被咬去了一个角,软弱的哀伤便漏了进去,侵蚀了念诗人的胸怀,徐庶戛然止住,汹涌的泪水吞噬了他的脸。
本倚着船的秀娘听着徐庶的念诵,已是泪如雨下,她原为能跟徐庶同行,本是万分欣喜,此刻却被那离别之情伤动了心怀。她并不懂得徐庶诗里的意思,可她在那诗里听出了惹人落泪的难过。
船桨用力一荡,小舟缓缓离岸,徐庶静静地立在船头,泪水抛入风里。
江风飒飒,扁舟飞行,渐渐地,成了遥远而不可见的一个小黑点,浪潮涌向前方,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朋友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诸葛亮背对着江岸,挺直的背没有动,甚至也没有发出一声哭泣,他像是建在长江边的水文础石,在亿万年的沧海桑田中铭刻着天地翻转和人事变迁。
他捏紧了羽扇,大步地往前走去,身后是奔流到海的万里长江,以及那永远也看不见的孤帆远影。
第十四章 临危受命,诸葛亮渡江说孙权
徐庶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听见江陵城上空孤雁飞过的悲鸣,恍惚以为自己身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人脸,陌生的城墙,陌生的天空,连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
他此刻规规矩矩地跪得如同一株匍匐的草,小心翼翼地等着一个人的接见,他恍惚以为这个卑躬屈膝的人不是自己,他该仗剑奔走,热血奋争,去那烈火沙场搏击生死。他这一生只为两种人下跪,父母和师长,可今天,他却逼着自己向敌人下跪,也许,将来会一直跪下去,直到他死于荒丘,埋于黄土。
一个笑声从门里飘出来,明晃晃的阳光勾出一个人火红的影子,仿佛一条跳出龙门的红鲤鱼。
“颍川徐元直,孤闻汝名久矣!”曹操跨过了门,用一双手搀起了他。
徐庶勾着头,他像个初见老师的学生,脸上显出窘迫的不自然,下意识地挣脱了曹操挽住他的手。
曹操错愕,忽而一笑:“元直尚以我为敌乎?”
“不敢。”徐庶诚惶诚恐。
曹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富有意味地说:“元直今日叩拜门下,是择主乎,访友乎,抑或寻亲乎?”
徐庶一整衣襟,再次跪拜而下,恳求道:“请丞相归庶老母,庶终生铭记曹公恩德,不敢须臾忘怀!”
曹操这次没扶他了,似笑非笑地盯了徐庶一刹:“若无老母为我所请,元直终生不登曹孟德之门乎?”
徐庶心中一颤:“丞相仁德宽厚,慈悯苍生,庶恳请丞相念及我这一片无可奈何之心,归吾老母,徐庶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能报答丞相于一。”
曹操无声地一笑:“元直果真是纯孝之士,你这番话说出,赢得可昭日月孝子之名,却让世人以为曹操挟持孝子之母,绝人亲祀!”
徐庶惶惑地磕下头去:“不敢,庶知丞相宅心仁厚,并非残忍之人。老母当日失陷,幸得丞相备加照拂,庶今日方能造访丞相,求得老母奉养,庶若能与老母同享天伦,皆为丞相秉孝悌之恩所赐!”
曹操朗声大笑:“不愧是闻名荆州的大才,马屁拍得果真有学问,我听着舒坦!”他弯下腰,一只手拍了拍徐庶,“元直,若我让你们母子相见,同享天伦,汝欲如何答谢我?”
徐庶咬着牙,吞下一口苦涩的唾沫,艰难地说:“愿、愿终生为丞相效牛马之劳。”
曹操一把扯起了他,笑道:“牛马之劳过了,我只求能用元直之才,望元直勿要推辞!”
徐庶惴惴地说:“元直愚拙之人,斗筲之才,怎敢累丞相所托!”
曹操呵呵笑道:“元直过谦了,你无需顾虑,但有所求,一并告知,我尽量满足你!”
徐庶得了首肯,小心地说:“庶尚有一不情之请,望丞相恩准!”
“什么?”
“听闻丞相尚获刘将军女儿,其女尚幼,孤弱失怙,丞相能否送她归其父,以彰显丞相仁德之风。”
曹操沉默,蓦然诡谲地笑了一声:“莫非元直尚惦念旧主不成?值此之际,尚为旧主女儿求恩。”
徐庶背心一阵发凉,他稳了稳情绪,诚恳地说:“庶与刘将军识于患难,为刘将军厚遇,其恩重若泰山。今日庶投于丞相门下,若一朝侍奉新君,便即背恩忘义,以旧为仇,如此反复小人何能生于天地间,丞相也不会赞赏徐庶为人!且庶以为丞相送还刘将军女儿,有利而无弊,一则可收远人之心,绥不服,抚不平;二则丞相听徐庶一言而行善举,感激天下微末,纷纷驱走丞相门下。”
曹操一阵大笑:“元直好一张巧口,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么?”
“不敢,庶只为丞相谋。”徐庶谦恭地说。
曹操缓缓地捋着须:“待我想想,有句实话要告诉元直,我便是把刘备女儿送回去,刘备也不会承我的情,我们不共戴天,元直莫非不知?”
徐庶方要再辩解一句,曹操却对他摆摆手,若有所思地问道:“元直有一挚友唤作诸葛亮?”
没料到曹操会提诸葛亮,徐庶错然,轻轻答道:“是。”
“闻说此人有经纶大才,可惜又被刘备叼走了,元直可否书信一封,请他北上?”曹操期颐地说,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爱才之心。
徐庶说不得是该喜还是该愁,他诚实地说:“丞相爱才之心令庶感动,只是孔明既已择主而侍,必不肯改迁,恕徐庶不能写此书信。”
曹操扼腕叹息:“可惜了,刘备这织席小儿却颇能收人心!”他乍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到了便一定要说出口,不顾忌地道,“若是诸葛亮的家人为我所请,他也会如元直一般,北上叩拜门下么?”
徐庶一点儿不犹豫:“他不会。”
“为何?”
徐庶实实在在地说:“因为徐庶之心是为百斛米、一丈绶、三寸印,孔明之心,”他停了停,目光灼热如火,“是为天下。”
“天下?”曹操愕然,他竟自放声大笑,“好,我便要看看胸怀天下的诸葛亮如何与王师对决,我们便在这浩浩长江之上一决高下!”他扬起手,用力地劈下去。
※※※
冬天要到了,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团团雾气总是浮在长江上,凛冽的劲风从江面卷起,带着铺天盖地的冰冷潮湿笼罩在夏口上空。
也许是要下雨了,诸葛亮边走边想,冷风吹得庭院里的树木瑟瑟发抖,光秃秃的枝干摇摇晃晃,似乎不胜其寒。
诸葛亮进门的时候,刘备正歪在棉褥上百~万\小!说,抬头看见诸葛亮进来,他把书轻轻一合,笑道:“孔明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欲与你商量。”
“亮也有事与主公相商。”
两人彼此笑了一声,刘备握着书想了想:“莫若你我同写一字,看看想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诸葛亮笑着点点头,刘备吩咐人取来笔墨,两人背过身去,各自在宽竹简上落下一字,写毕,各自把竹简拿来一瞧,刘备写的是“孙”,诸葛亮写的是“使”。
刘备又欣慰又遗憾:“唉,事想到一处,字却不一样。”
诸葛亮摇头一笑:“事恐怕也未必想得一样。”
刘备愕然:“我写孙,你写使,皆为联盟江东之意,何谓所想不一样?”
诸葛亮取过两片竹简,用羽扇轻轻托起,点了点“孙”字道:“主公写孙,为绸缪联盟江东,共抗曹操,奈何我方刚在当阳败了一仗,士气颇有低落,而曹操势大,其锋锐不可当。风闻江东孙权驻军柴桑,或有观望之心,联盟之心不明,敌人之力太强,故而徘徊,可是这样?”
刘备点首:“正是!”
诸葛亮又指指“使”字:“亮书‘使’,虽也暗指联盟,然亮却在思虑该派谁去结盟东吴。如今曹操大军南压,形势危急不可迟延,此去江东乃为联盟抗曹,而抗曹并非易事,我们虽有鲁子敬荐盟,而东吴庙堂情态不明。因之,若遣人不当,不能说服东吴,则形势大变,我们虽暂处夏口,如何能抵挡曹操的虎狼之师?”
刘备恍然:“孔明以为该遣谁为使?”
诸葛亮把竹简放下,躬身道:“亮愿请缨赴东吴结盟!”
刘备惊住,他摆手道:“不成不成,江东路远,形势微妙,万一仓促起变,孔明该如何脱身,我又如何救得了你!”
万难之时,刘备却依然体恤,诸葛亮不由得感动:“主公毋忧,江东虽疏离,然非荆棘之地,况有鲁肃斡旋,亮定能无事!”
他见刘备仍在犹豫,又劝道:“此去东吴,一为结成两方之盟,共御强曹,二为坚定东吴战心,使其不于中道改诺,若遣使不当,则联盟不成,怎可轻忽!”
刘备长久地没有说话,直到窗外急躁的风声撞响了窗格,檐下响起一片铜铃声,他才像从睡梦中惊醒般回过神来。他望着诸葛亮,很慢地说:“罢了,烦孔明往东吴走一遭,只是百事小心!”
诸葛亮道:“亮此一去,望主公敕令云长苦练水军,旬月之间,大战将起,不可疏忽。”他略一顿,压着举重若轻的声音说,“亮以为长江一战是为扭转全局的关键,我们或可趁此夺取荆州!”
刘备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动,嗓子冒着干柴烟,吐了吐,只是发烫的气息。他忽然明白了险中求胜的道理,也许和曹操这一仗真的是他命运的转捩点,他可以抛开让他烦恼却丢不开的道义包袱,以讨逆的名义拉起争夺天下膏腴土地的辉煌旗帜,从此拥有自己的领地,迈出隆中对的第一步。
哦,隆中对,那么光灿灿的一个目标,是他这一生不舍追求的梦想,便是被死亡扯住了脚步,他仍然奋力向前奔跑。
他的心里滚烫得像烧着一盆大火,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他把所有的狂热念头都摁下了。
门外有人叫门。
“什么事?”刘备漫不经心地问。
“江北来信!”门下回答。
“江北来信?”刘备诧异,“传进来!”
门下推门而入,捧着一封函了口的信进来,恭敬地交到刘备手里。
刘备抠了封泥,揭开盖信的检,捧着信简从头一个字往下看,慢慢地,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笑里含着愁,愁里含着悲。
“怎么了?”诸葛亮问道。
“曹操,把我女儿送回来了。”刘备错愕地说,仍然如坠梦里。
曹操果然将刘备的女儿送来夏口,用一叶扁舟,随从,从沔水登船,顺流东下,驶入连通沔水与长江的夏水,在夏水中一荡百里,东向行到夏水的入江口——夏口。
如辰,当这个刘备的小女儿见到父亲时,却是一副痴傻呆愣的模样。她看着刘备仿佛看着一个从未见面的陌生人,看见持刀的士兵便浑身发抖,几度慌不择路地要跳入江里,成了半个傻子,给饭吃则吃,给水喝便喝,平时抱着枕头哼曲儿,也不认得人,只念念叨叨说要去找阿姐。
刘备落泪了,他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失败后弃妻儿,可他觉得,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
诸葛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苍冷的风掠过肩头,在房间里打着漩涡,将垂地幔帐高高地掀起,他看见那少年长跪在书案前,正在一册一册地理书,每一册都细细卷好,还用干手巾擦干净,整整齐齐地摞在案头。
他微微一叹,轻轻走了进去:“你不用做这些事。”
少年一惊,他慌忙放下手中的活,深深地拜下:“先生!”
这个礼太大,诸葛亮扶起了他,对面一照,却见那少年手上缠着白绷带,额上还敷着药膏,他体贴道:“好好养伤,待伤好了,我托人送你回家。”
少年着力地擤了一下鼻息:“我没有家了,爹娘,姐姐,弟弟……都死了,都死了……”他使劲地眨着眼睛,泪水不肯相让地泛出来。
诸葛亮油然生出恻然之情,他温声道:“别的亲友呢?”
少年摇摇头,用力把眼泪吞下去:“没有了……”
诸葛亮为难了,他出于怜悯之心救下这个孤弱少年,而今人命得救,险境已脱,却不知如何安置他,瞧这少年清秀如女子的模样,也不合让他去从军。
少年蓦地抬起泪眼,戚戚地求道:“先生,你能收留我么?”他似乎害怕诸葛亮嫌弃,慌忙解释道,“我能为你做事,收拾屋子,做饭洗衣……我不会惹你生气,我听你的话……”他着急得语无伦次,一张脸涨得通红。
诸葛亮轻轻地笑了一声,他轻轻掸去少年肩上的浮尘:“不用你收拾屋子,做饭洗衣,这些事有人做,真是傻孩子。”他略为思索,问道,“今年多大?”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结巴道:“十……十三。”
“念过书 ?[3uww]”
“念、念过一点儿。”
诸葛亮俄而失笑:“险些忘了,你唤作什么名字?”
“我姓、姓徐、徐……”
这个姓在诸葛亮心里荡开了涟漪,像蔷薇花的刺,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暗暗地划开了伤口。他平静地问:“徐什么?”
少年的脸红如熟透了的蟠桃:“名不好,不好,徐、徐阿牛……我爹我娘不识字,瞎取的……说是牛能干,想着我像牛一般能干……”
诸葛亮莞尔:“阿牛,不难听,很有趣的名字。”
少年巴巴地说:“先生是有学问的人……你能给我另取一个名么?”
诸葛亮默然凝思,目光慢慢转向案上摊开的那一册书,却瞧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一句话,忽地心里亮堂起来,他笑道:“你还不到行冠礼的年纪,不合取表字,我本来连你的字也一并想好了,先送你一个名吧,徐路。”
他伸出手在那“路”字上轻轻一敲,少年盯着那个字看了半晌,痴痴地问道:“字是什么?”
诸葛亮笑着用羽扇拍了拍他的肩:“真是个急性子!”他用扇柄在书册上一划,“认识这两个字么?”
少年辨认了好一会儿,扭捏地说:“什么远?”
诸葛亮慢慢地念道:“修远。”
“修远。”少年跟着念了一遍,他像是怕忘记,又念了四五遍,还攥了攥手心,想要将这个名字捏紧。
“谢先生赠名!”他高兴地说,忽而又担心地说,“先生愿意收留我么?”
诸葛亮笑得极优雅:“我连名字也送你了,你说呢?”
少年懵然,他看着诸葛亮温暖如阳光的笑容,忽然明白了,又欢喜得要拜下,诸葛亮一把扯住他,“不要行大礼。”他温存地叮咛道,“你若真要跟着我,恐怕会受无穷累。”
少年坚决地说:“我不怕累……”他似觉得自己说错话,慌忙改口道,“不、不会累。”
诸葛亮笑起来:“你歇着吧,我要出一趟远门,回来再说。”他起身便要往外走。
“先生去哪里?”
诸葛亮回头:“江东。”
少年倏地跳起来:“先生,等等,我也去,我也去!”他从案头抓起一册书,稀里哗啦拢作一卷,当先冲到了门口。
诸葛亮倒不知如何是好:“你还是留着养伤吧,不用跟着我。”
“不,我要跟着先生,先生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少年紧紧地捏着书,目光坚毅。
诸葛亮竟觉得有些震撼,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被他唤作修远的少年,会在他身边守护近三十年。直到五丈原流星陨落,当年的少年霜白染发,他仍然是先生背后沉默而温情的目光,不扎眼,不争先,是那样纯真的守候,在时间的陶铸中永远保持了珍贵的干净。
他说,他从不后悔。
※※※
一只漆卮从门里摔出来,“当啷啷”在门口跳起老高,卮裂开了缝,在空中分崩离析,再次坠地时已炸成了无数片。
徐庶又惊又怕地跪下去:“娘!”
里边是又怒又悲的骂声:“愚孝!谁让你来救我,汝以身享贼,空背纯孝之名,却致母于不义,致己为不忠,为迂腐之孝而背忠义,天下皆耻之,恶之!”
“娘,我……”徐庶想要解释。
门里的声音不容他辩解:“我本已怀了必死之志,只愿汝追随明主,振辅王纲,休得以我为念。可恨我不早绝,我若早些自绝,又何必陷子于不忠不义之地!”说着话,已是呜咽不成声。
徐庶又疼又悲地磕下头:“娘,儿子千错万错,娘尽管责骂,只求娘切勿有轻脱之念,这叫儿子如何思量!”
屋里的哭声放大了,一声声只是撕心裂肺,徐庶只顾垂泪,却也不敢进屋去宽慰。
哭声渐渐弱了,似乎是母亲哭得疲累了,很久便没了动静,悄然地唯有风声吟哦。徐庶心里直打鼓,却听得屋里乒乓响了一声,也不知是什么物件踢翻了,他微微一紧,怯然地呼道:“娘!”
无人回答,那呼喊仿佛是投入了一座湮灭多年的坟墓里,连一丝儿恍惚的回应也没有。
徐庶又跪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慌乱,那种大祸临头的恐怖像暴雨般将他浇得透心凉,他顾不得了,索性顶着被母亲斥责的惶惑,站起来一把推开了门。
脚下却是一绊,原来是翻在地上的胡床,他还来不及扶正胡床,只是那么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便是那一眼,他这一生便如倚危栏观残山剩水,看得天地在枯萎,自己也在枯萎,他的世界只剩下悲无断绝的一片冷峭萧瑟。
从此,那个在隆中山水间仗剑高歌的奇伟男子死去了,当年与至交好友醉里挑灯、落拓放浪,畅快时自以为胸怀间装得下天下的徐元直,只落得孑然孤惨,幽恨满膛。
他眼睁睁地看见母亲吊在房梁上,像是死神的衣角从天空拖下的一笔,触目惊心得让他失了魂魄,仿佛是命运讽刺的唇角。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仿佛垂死孤魂的绝望号叫,而后,归于一片死寂。
第十五章 奇迹般促成孙刘联盟
从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孙权感到刻骨铭心地厌烦。
柴桑的议事堂内,东吴臣僚已吵成了一片,吵扰的话语像成百只蚊蚋,一骨碌钻入耳朵中,甩也甩不走。孙权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血液正在加速流动,每根血管都在疯狂跳跃,仿佛无数杆狂躁的长枪,将他来来回回地挑得血肉模糊,整颗头颅几乎要炸开了。
这一切只因为一封信。
信来自北岸,写信人是曹操,信不长,一方竹简便落满了,孙权收到信后,召集群僚举会,把信当众念了一遍:“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信念完时,底下一片可怕的寂静,但只是一瞬。马蚤动像烧开的水,突突突地冒起了头,几乎所有人都在念叨“八十万众”这个数字,那数目像铺天盖地的刀枪剑戟,从北方的天空滚滚南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碾过长江,碾过江东,过路之处是数不清的血肉尸骸,无有噍类。
曹操刚刚统一北方,又兵不血刃拿下荆州,以新锐八十万众,水陆两路饮马长江,气势如虹如雷如虎如狼,区区江东二州之地何能阻挡,这不是以卵击石么?曹操这封信里是满满的自信,表面上文绉绉极有礼,字里行间却是唯我独尊的霸道,一句“会猎”隐语,谁能听不出这当中的威胁和睥睨。
这让江东群僚心胆俱裂。
孙策当年以独力横扫江东,立马东吴,敢与天下强敌一战生死,江东文武在他的统率下所向披靡,力量虽小,却有与百万雄兵争锋高低的豪气。孙策死后,江东的势力虽渐渐扩张,但再也没有那种雄视天下的英雄,江南水乡的烟雨颐养了他们的诗情画意,也卸掉了他们身上的霸气,这是一块滋润斐然文采的土地,却不能争霸天下。
所以,他们想到的第一个对策竟然是投降。
首先建议孙权投降曹操的是张昭,他的理由很充分,他以为:“曹操为豺虎也,挟天子以征四方,动以朝廷为辞;今日拒之,事更不顺。且我江东足以拒曹操者,长江也,今曹操已得荆州,奄有其地,刘表治水军,艨艟斗舰,乃以千数,今俱归曹操。曹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陆俱下,此为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而较之势力众寡,江东居于下位,故以为不如迎之。”
张昭是东吴老臣,当年孙策身遭不测,临终托孤于他,幸得有他燮理政务,左右平衡,扶新主而定方策,佑社稷而纳贤才,方才保住江东基业。孙权对他一向心存感激,私下里称他为江东仲父,可如今江东最坚实的脊梁骨竟也要弯向曹操,可知曹操之势足可压倒一切铁血忠心。
张昭刚说完,另一位重臣秦松也说道:“曹操身拥八十万众,又新得荆州,控扼长江之险,我江东兵不过曹操十之一,地不足曹操五之一,莫若归顺,效法荆州刘琮,也不失封侯之爵。何必自陷危垒,涂炭无辜!”
不似张昭、秦松那般坦白裸露,张紘说得含蓄:“兵者凶器,今曹操拥军甚夥,一朝兵锋相交,江东数年太平即成齑粉,令人痛惜!”
二张一秦是孙策时期的谋臣,当年与孙策纵马过江,辛苦竭蹶,打下了今日基业,三位元老皆有望风靡倒的意思,臣僚们顿时一片附和之声。有说曹操太强,凡与其作对者皆没有好下场,袁绍、袁术便是前车之鉴;有说投降曹操也不是坏事,尚能保住爵禄,他说江东弱小,徒然以弱小对强犦,无异于螳臂当车。
满耳皆是投降之音,孙权觉得自己快变成刘琮了,他原先还以为能听到一二言不惧死的豪言壮语,可没想到竟是众口一词,皆是一派软绵绵的窝囊话。
把江东基业白白拱手送给曹操,他其实很不甘,可僚属们无一人有战心,听闻曹操南下已变色寒战,他又如何振臂奋争,难道让他孙权一人持刀横江对抗曹操么?
他心里烦透了,恨透了,也伤透了。
“诸君皆以为当降曹操么?”孙权捏着那封信,指头已捏得发青了。
张昭当先回话,语气沉重得如丧考妣:“曹操势大,此为无可奈何之举。”
孙权很想把手里的信丢下去,摔在张昭那张悲痛欲绝的脸上。他这次来柴桑本是为曹操与刘备交战,打着以观成败的主意,看能不能趁着人家两败俱伤,在混乱中捞着些好处,没想到却为自己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主公!”门外铃下急报,“鲁肃复返江东,说是从江北请来左将军刘备使者!”
孙权攥着信半立而起,他已听惯了扫兴的投降言论,正需要一个人来洗耳朵,鲁肃便是这个足够扫除晦气的合适人选。他对那帮仍在喋喋不休嚷嚷曹操有多可怕的僚属挥挥手:“散了吧,容孤想想。”
半个时辰后,议事堂内已散得一空,那令人憋闷的嘈杂在一点点稀释。孙权深深地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看见鲁肃领着一个白衣羽扇的年轻人款款而来。
“主公!”鲁肃拜下,“这是左将军所遣使者诸葛亮,诸葛孔明,”他又补了一句,“他是子瑜之弟。”
诸葛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抬头间,他和孙权彼此对望了一眼。
诸葛亮眼里的孙权,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主公,长相很不同于中原人,眼睛淬了海的颜色,泛着深幽的碧蓝,五官轮廓很深,似用刻刀在白松木板上着了力气勾勒,下颚有淡如一缕烟的黄须,每当他低头,便被他合适地藏起来,仿佛是他藏住的锋芒。他虽竭力拿捏出一方诸侯的威严,眼窝深处却有憔悴的阴影漫出来,看得出他颇有些日子不曾安眠,嘴角微向下塌,却被他时不时有意地扬起来。他的身上聚合着少年人的玩世不恭,以及一方诸侯的严正,还有超乎年龄的深藏不露。
孙权看见诸葛亮的第一眼,脑子里闪出“翩翩浊世佳公子”这句话,毋庸置疑,江东第一美男周瑜堪称姿容绝代,但诸葛亮与他相较,也不会输掉气度,真正是各有千秋。
这么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却不知腹中是否有经纶,莫不是徒有其表,草包枕头一个?孙权一面在心里胡思乱想,一面热情地招呼诸葛亮上坐。
“诸葛先生,”孙权称呼得很有礼貌,“先生不辞辛苦,来我江东共议大事,先生风尘劳碌,也不曾休整养息,便即奔来见吾,我当真感动。”
开头的话都是场面话,客套得很。其实孙权满肚子疑问,可他不会一见面便露底盘,帝王心术研究得透,他在没有看清情形前,绝不会说得太多。
诸葛亮看得出孙权腹中城府,面上光溜溜的,里边全是不好惹的尖利爪牙。这个主公和刘备截然不同——对刘备,诸葛亮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备很沉得住气,需要他喜怒不形于色时他一定做得到,可他在心腹面前甚少隐瞒,常常爽快得像个没心机的孩子。孙权也能沉得住气,但他是能忍人之不能忍,心机深沉如望不到底的古井,刘备尚有几分快意恩仇的豪侠气质,他却可吞着血水咽下自己的肉。
“孙将军言重,亮此番东来,承蒙鲁子敬危难赴义,邀我主与将军同盟大事,故而亮才奔赴江东,愿以区区之身,与将军进一二鄙陋之言。”诸葛亮得体地说。
话转到鲁肃那里,鲁肃不得不说话了:“主公,孔明为左将军心腹,左将军临行前吩咐,孔明之言便是他之言,主公但有疑问尽可咨诹,左将军现已屯兵樊口,静待主公之音。”
借着鲁肃打开话匣子,自己不开言,也不催促对方坦露心胸,孙权不由得对诸葛亮刮目相看,怪不得风闻刘备三顾茅庐,方才请得他出山,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他微微正了声色,第一个问题便极骇人:“曹操今举八十万众,不知先生作何思量?”
“八十万众?”诸葛亮愕然,他问道,“不知孙将军从何得知曹操拥军八十万众?”
孙权微微一叹,把那封信传下去:“此为曹操前日传来书信,请先生过目。”
诸葛亮接过信读了一遍,因见孙权示意,便又转给鲁肃,他慢慢地抚着羽扇,隐隐体会出这一封信犹如一击不期然的惊雷,将孙权震慑住了,或许还威吓住了江东群僚。曹操施的攻心之策显然已奏了效,故而他此刻不仅要促成两家联盟,还要消除孙权的忌惮心。然对付孙权这等城府深沉的主公,用寻常的劝服或许并不能起到效果,不得已必须用非常手段。
思虑片刻,诸葛亮说道:“亮有几句肺腑之言,望将军不辞听之,妥与不妥,将军聪察明睿,自能决断。”
“先生但言无妨!”孙权作出洗耳恭听的礼貌姿态。
诸葛亮稳稳地说:“海内大乱,天下分崩,诸侯纷争扰攘,曹操于数年之间败张绣、平吕布、定袁术、荡袁绍,挟天子以令诸侯,克定北方,其势横霸天下,无人能撄其锋,可谓雄张一时也!”
开头一席话便在张曹操旗帜,孙权听得困惑,却不合打断话问个透亮,不得已摁住性子听下去。
“将军起兵江东,我主收众汉南,与曹操共争天下也。然今曹操芟夷大难,略已平矣,兼之破袭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用武之地,故我主败退当阳,遁逃夏口。”诸葛亮感慨地叹了口气。
话越听越糊涂,孙权几乎以为诸葛亮要劝自己投降了,他保持着干冷的笑,内心里却在敲锣鼓。
诸葛亮微微抬起眼睛,眸中隐着莫测的笑:“故而亮以为,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何不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
话方落音,鲁肃慌忙给诸葛亮使了个眼色,他千思万虑也料不到诸葛亮会劝孙权北面应从曹操。在来柴桑的路上,两人曾经恳谈过数次,鲁肃听得出诸葛亮有和曹操决一死战的勇气,他很是佩服这个年轻人的雄略和豪气,可待得见到自家主人,竟然说出这一番荒诞不经的泄气话,倒叫他这个原本想成全两家盟好的媒人左右不是人。
孙权盯着诸葛亮看了半晌,咬着牙笑了一声:“苟如先生之言,刘将军何不事从曹操?”
诸葛亮从容道:“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我主乃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他微微仰起了脸,目光刹那亮灼如星,“若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安能复为之下!”他几乎是铿锵有力地说出这一番话,脸上的神情融着挑战、坚毅和质疑。
鲁肃的脸唰地白了,他频繁地给诸葛亮使眼色,可诸葛亮压根儿就没看他,硬是落落大方地把这话说得一清二楚。
孙权冷着脸,瞪着诸葛亮许久不动,鲁肃生怕他要发火,心里辗转了许多念头,该怎么打圆场救诸葛亮。忽然听得“砰”的一声,孙权拍案而起,狠狠地说:“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吾何以生于天地!”
鲁肃大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明白了,诸葛亮这是在用激将法,生生把孙权的好胜心撩拨出来,他一面佩服诸葛亮的智略,一面欣慰孙权的决断。
诸葛亮要的便是孙权的好胜心,他顿时收敛了那份挑衅,恭敬地赞道:“孙将军果为英武之主,有此不屈雄心,曹操何足惧!”
孙权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落入了诸葛亮挖的陷阱里,可他既不愿承认,也不肯反悔,他此刻想的是如何把这决心落到实处,说道:“吾心虽决,欲与刘将军同盟抗曹,然刘将军新遭当阳之败,安能抗此难乎?”
决战之心萌生,顾虑却是层叠的沙土,蒙得那颗心不能干脆利落地快刀斩麻,诸葛亮徐徐道:“我主虽败于长坂,然今战士还者及关羽水军尚有精甲万人,江夏亦有公子刘琦部勒战士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敝,为追我主,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所谓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也。此为兵法所忌,乃必蹶上将军也。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又荆州之民新附曹操者,逼于兵势耳,非心服也。”
诸葛亮侃侃地分析了一通,轻轻一搭羽扇,拱手请道:“今将军诚能命猛将统兵数万,与我主协规同力,破曹操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如此,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成败之机,在于今日!”
鼎足,鼎足,鼎足……孙权默念了一遍又一遍,他下意识地看了鲁肃一眼,想起当日与鲁肃第一次见面,鲁肃便献上了鼎足之策,劝他坐拥江东,观天下之衅,尽长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