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自得的微笑,全不见丝毫虚诈,他心下暗暗寻思,莫非这人当真了解实情,若是如此,那这场刺杀竟成了人家掌控中的一场儿戏。转念又一想,事涉机密,何能泄漏,怕是徐庶诈自己,还是不说为好。
徐庶又道:“他因害怕刘将军夺了他的私利,心生嫉恨,必除之而后快,可是如此?”
那人又是一惊,瞧着徐庶神色自若,字音沉稳,不显欺妄,或者真是知情者?
“他令尔等必得取了刘将军首级,不然,他便取了尔等首级,是也不是?”徐庶的语气加快了。
那杀手更惊惶了,脸上一阵抽搐,张了口只是没出声。
“他现正在荆州牧府第等着尔等消息,是也不是?”徐庶提高了声音,目光突地一凛。
杀手浑身一抖,几乎要被徐庶的目光伤了眼睛。
“还要让我说出他的名字吗?”徐庶厉声大吼,“他是……”
杀手的意志几乎崩溃了,在徐庶还没说出那个名字时,他却像是回声似的,磕磕巴巴地说:“你、你怎么知道是蔡、蔡将军……”
徐庶“哦”了一声,霎时笑了:“我起初不知,现下知了!”
“你!”杀手终于知道自己上当了,徐庶连番逼问,环环相扣,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笃定气势,压得他不得不低头,脱口就说出了真相。
“是蔡瑁!”刘备大骇。
“蔡瑁为何要害哥哥!这个贼畜生!”张飞大吼起来。
赵云思量道:“莫非主公有得罪他处,或者真如这位朋友所言,他是为牟私利,而主公阻他不能遂意,他才下此毒手!”
刘备垂头想了好一晌,猛地一个激灵,背脊一股刺骨寒气攀爬上头顶:“想是我进言景升兄立长公子为嗣,被他所知,他为保自家侄女婿,必要杀我!”
“一定是了!”关羽捶拳道,“他一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居然做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张飞重重吐了口唾沫:“我们这就折回襄阳,刀劈荆州府,削了蔡瑁的狗头!”他性子急躁,竟真的要飞身上马,驰入襄阳杀人泄愤。
“不可鲁莽!”刘备拽住了他,“你纵是折回襄阳,他若是抵死不认,我们如何拿他?两相龃龉,局面一旦不可收拾,蔡瑁现掌荆州兵权,凭我们区区数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张飞恨恨地一跺脚:“那却如何,难道就白白受了这口窝囊气?”
刘备看了一眼那些杀手尸体:“先把这些尸首掩埋,以免被人察觉,惹出事端。明日我们再去襄阳,一则静观其变,二则可向蔡瑁暗自施威!”
众人动手,把十来具尸骸拖向近旁的一丛树林,在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将尸体尽数掩埋,再来回踩了数遍,直到不显痕迹,回头看见那哆嗦在雪地里的杀手。
“他怎么办?”张飞问,手朝腰间佩刀上一攥,眼里放出了杀戮的凶光。
“放了!”刘备一挥手。
“放了?”张飞不相信地睁大眼睛。
刘备走到那杀手面前:“我即刻放了你,蔡瑁若能饶了你,你自回去复命,他若不饶你,你自去逃命。你这些同伴都丢了性命,蔡瑁必也以为你死了,他断不会对你灭口!”
他一提长剑,剑光来回闪动,绳索截截飞起,霎时,杀手身上捆束的麻绳被他割断。
那杀手瞠目结舌,他原以为必死无疑,未想刘备居然会饶了他性命,扑通跪下,狠命磕了几个头,口里念道:“刘将军大恩大德,小的罪该万死,竟起贼心陷害,百身莫能赎罪!”他抬头起来,极是诚心地说,“刘将军当心,指使我们刺杀将军的除了蔡瑁还有夫人!”
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快步离开,很快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风雪中。
刘备瞧着茫茫浑浊的风雪,想到荆州府内帷幕重重,而他竟不经意掉入了这帷幕内,成为人家嫉恨残杀的敌人,不由得心头愁起,长长叹了口气。
“主公,风雪不止,先返新野再作计议吧!”赵云提议。
刘备点头,扭头间看见徐庶,大步走去,深深拜将下去:“壮士慷慨,侠肝义胆,舍身而救危难,请受刘备一拜!”
徐庶慌忙扶起他:“将军言重,扶危救难而已,无非以尽绵薄,将军礼过了!”
刘备见他雄阔豪气,有心要深纳,又见他颇有谋略,大具才干,心念霎动,小心地问道:“敢问壮士,你可是‘卧龙’‘凤雏’?”
徐庶一呆:“将军为何提起这两个名字?”
刘备坦诚道:“因有高士曾向我推荐此二人,说是当世奇才,我有心结识,奈何无缘相遇,也不知他二人现居何处,因见壮士器宇不凡,大有国士风度,故而一问!”
徐庶忽然想要放声大笑,脑子里闪出一个词:“良媒”,他此刻很是惋惜,为什么诸葛亮去了江东过年,不然,他定会拖了刘备立刻冲去草庐,踢开柴扉,大喊一声:“良媒来也!”
他稳住那激动的情绪,正声道:“我不是,在下颍川徐庶徐元直!”
刘备也不失望,依旧面色霁合地说:“原来是徐先生,幸会!”
徐庶微动了心思,脑子里反复辗转着“良媒”一词,仿佛浪潮刹那涌上,又刹那扑下,一种让人昏晕的激动让他真想乘帆渡江,去告诉他的朋友,告诉他,属于他们的战场到来了!
“徐先生可否随我同去新野,我备薄酒,愿与先生共相深谈!”刘备真诚地说。
徐庶沉默一会儿,铿然道:“善!”
刘备大喜,一迭声叫好,连忙招呼关张和赵云过来见新朋友。
徐庶与他们一一见过礼,侧头望见秀娘,他慢慢走过去,轻声道:“秀娘,我要走了,你暂不要卖酒了,去隔壁杨阿婆家过年吧,若是有难处,便来新野寻我。”
秀娘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紧紧地握着那柄匕首,轻轻地点了点头。
雪洋洋洒洒没有尽头,仿佛最深长的想念,在时间流逝中不停留地坠落。
※※※
一束晨光从云雾背后穿透,暖风徐徐而起,吹醒了冰封一冬的花树。树梢上结出了嫩绿的新芽,藏在冰雪覆盖下的花抖干身上的雪水,冒出了一个又一个花蕾。
又一个隆中的春天到来了!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涉彼南亩,执我耒耜。开我田畴,同我妇子。有雨霏霏,去尘荡涤。延我嘉宾,同贺农喜。”
婉转歌声洒满山坡,仿佛暖暖春雨滴滴落下,起了早的农夫赶了耕牛下田,听见遍野放歌,也忍不住伫足一听。
吟歌之人且行且唱,手中挥舞着一根春草,草叶飘飞,随着节拍上下起伏,身后两人逶迤相随,听着歌曲动听,不免也相视而笑。
三人行到一段虹桥上,桥下冰澌溶泄,水流一路欢畅,树影倒映水中,随水流转,犹如善舞长袖。
“这一个诸葛亮是真诸葛亮,还是影子诸葛亮?我与他,哪一个才是真的?”诸葛亮瞧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若有所思地道。
黄月英一笑:“庄周梦蝶,梦邪,非邪?君也欲做庄子否?”
诸葛亮对妻子破颜一笑,唏嘘道:“能似庄子般逍遥无为,天不拘,地不管,背负青天,莫可御摄,乃人生至乐。只可惜,诸葛亮这一生怕是做不了庄子了!”
“终于到家了!”诸葛均兴奋地喊了一声,急急扑向门口。
草庐柴扉上的积雪已化,残余的水珠在阳光中熠熠闪光,诸葛均掏出钥匙,插入挂在柴扉上的铜锁眼里,“咔”的一声推开门。
“咦?这是什么?”诸葛钧忽地疑问,那柴扉旁的木栅栏上吊着一管竹筒,竹筒系了一根红绳,似挂的时间有些长,红绳曾被雪水浸湿,硬邦邦的败了颜色。
“什么?”诸葛亮快步走来,取下竹筒,竹筒封了口,盖子上沾满了雪水,拧得很紧,显是从没打开过。乡间民风淳朴,路不拾遗,见着人家门口有了新物,若不得允许,不会有人随意翻动。
诸葛亮满心疑惑,一边慢慢踱进草庐,一边用力拧开竹筒,从筒中取出一方叠得齐整的手巾,他展开手巾,那巾上写了墨字,因有水自缝隙渗透,让字有些漫漶。
“是谁写的?”诸葛均好奇地问。
诸葛亮轻轻道:“是元直。”
“徐大哥干吗挂封信在门口?”诸葛均挠挠脑袋。
诸葛亮不知该怎么跟弟弟解释,只好说道:“他找哥哥有事,我们去了江东,只好留书一封!”
诸葛均“哦”了一声,他知道二哥和徐庶是挚交好友,这个徐大哥秉性豪迈直爽,满肚子坏主意,最爱拖着二哥去恶作剧,至于门边留信一类的事太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了,诸葛均于是不问了,因两个多月没有回隆中,心中备加念家,急跑着冲进了屋。
诸葛亮步子放缓,眉目微微一蹙,待走入屋里,还陷入沉沉思索中。
“孔明!”黄月英呼他,“一路风尘,褪去外衣吧!”
他哑然失笑:“想事出神了!”
黄月英为他换了衣服,见他兀自捏着那手巾发呆:“有什么难解之事么?”
诸葛亮缓缓坐于窗前,手巾轻放案上:“元直去做良媒了!”
“良媒?”黄月英莫名。
“阿丑啊。”诸葛亮轻轻呼唤妻子的|乳|名,他转头凝视着她,目光中陡地含了许多深溺的情绪。
黄月英行至他身边,在他面前坐下,问:“你有什么心事吗?”
诸葛亮对她柔软地一笑,举目眺望虹桥下那缠绵溪流,叹声道:“或许,我们要离开隆中了!”
黄月英甚是讶异,但她没有慌张地追问,慢慢地,她像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低声道:“你已经决定出山了么?”
诸葛亮抚上她的肩:“你到底是了解我!”
黄月英悠然一叹:“隆中偏小,怎能困住诸葛亮。‘卧龙’只是酣睡,负龙之名而不得龙威,你要做真龙,必得游入大海!”
诸葛亮微笑道:“只怕龙游入海,其间之路坎坷艰辛,艰难重重,再不得今日半分闲暇,任重道远,苦楚万端!”
“我知你越遇险难越是强毅果敢,若因艰辛而萌生退意,那还是诸葛亮么?”黄月英双眸清亮明丽,话语里满是肯定。
刹那感动,诸葛亮握住妻子的手,笑着在她额上一吻。
“过几日我要出趟远门,你好生在家,替我照顾均儿!”
“你去哪里?”黄月英一怔。
诸葛亮含笑道:“元直做了一半良媒,我去寻另一半!”
他长声笑了起来,窗外春风习习,新生的花树在风里婆娑起舞,金色的阳光碎片落入他的眼睛里,犹如落入了深邃广阔的海洋里。
第二章 暗访民情,诸葛亮潜伏益州
春光正娇媚,光芒是透明的,阳光照耀下,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清澈起来,仿佛浸在清水里,把所有尘垢都涤荡干净了。
徐庶一步迈进门槛,干净的阳光让他感觉身体变得轻了,仿佛长了翅膀,随时可能腾空而起。
“什么鸟人,走就走吧,谁稀罕,我这就去打爆他的头!”张飞的雷鸣嗓子震得徐庶脑袋嗡嗡直响。
“张将军息怒!”孙乾的声音听来像迟滞的水,他是个忠厚长者,多年跟随刘备身边,从不离弃,很得关张赏识。因此关张火气暴躁,素爱惹事,他总能居中斡旋打圆场,这两人偶尔也能听上一听。
徐庶摇摇头,想是又有谁不知好歹惹火了张三爷。
他走得近了,张飞的狂怒声音更大了,关羽竟也插嘴进来怒骂:“欺人太甚!眼皮安在天上呢,狗屁不懂的穷儒!”
徐庶举头一望,面前一座飞檐凉亭,两株柳树一左一右,树荫刚好落在亭中,关张正跳着脚大骂不迭,孙乾陀螺似的劝了这个劝那个,刘备倚亭而坐,脸色甚是难看。
“主公!”徐庶清声道。
刘备抬头,脸上稍稍有了笑容:“元直!”
徐庶踏上凉亭,瞧见关张气得满脸通红:“出什么事了?”
孙乾抹了一头一脸的汗:“是元直来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便是两个月前来新野投于主公门下的武先生,如今定要离去,我苦劝不留,没奈何便来禀明主公,不想让二位将军生气!”
徐庶一蹙:“为何要走?主公待他不薄啊!”
“他说主公穷困,偏踞新野,不成气候,每月给的薪俸还不够他沽酒……”后面的话不能说了,孙乾住了口。
张飞一口唾沫吐出去:“鸟人!什么东西,当初又不是我们求他来,是他自己巴结来投靠,如今又嫌我们穷困,不成气候,反复小人!”
“这口气怎么憋屈得下!”关羽一拳打在凉亭的柱子上,“嘭”地震得梁上的灰尘坠落。
刘备惆怅地一叹:“怨不得人家,只怪我们无能,偏于逼仄穷巷,无兵无地无财,怎不让才干外流,人心离散。”
张飞叫道:“大哥,你就是好心,像这等贪财薄礼的小人,不要也罢,让他滚吧!”
刘备默然良久,苦笑一声,对孙乾道:“公佑,烦你备一份厚礼赠于武先生,转告他,刘备困窘,无能养才,武先生才俊英杰,自当高就,从此别过,愿他珍重!”
“备厚礼!”张飞暴跳如雷,“像这等小人,一顿拳脚打走便是,还要备礼,大哥,你疯了不成?”
刘备肃了颜色:“人家来新野投奔我们,也是瞧得起我刘备,如今要走,应具礼相送,贤才择主而侍,何必强求,岂不寒了天下贤才的心!”
“大哥!”张飞不能信服,嚷嚷着仍要去打爆那人的头。
“好,好,好!”徐庶放声大赞。
张飞一呆,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徐庶:“好什么?”
徐庶慢悠悠地说:“昔日燕昭王为求贤理国而求教于郭隗,郭隗告诉燕昭王:古代有个国君欲买千里马,便使涓人购之,哪知涓人花五百金买回来一堆马骨头。国君很是生气,要重重处罚涓人,涓人却说,既然国君肯花五百金买千里马的骨头,天下皆知国君真心求马,那么,真的千里马一定会有卖主送来,果然不到一年,就有人送来三匹千里马。郭隗说完这个故事,谏议燕昭王重用自己,天下士子见燕王对区区郭隗如此善待,一定是真心求贤,必定争相而至。于是燕王为郭隗筑宫而师事之,不久,天下贤才争相入燕,其中便有乐毅!”
徐庶略一停,目光炯炯:“古国君求千里马而买马骨,燕王求贤才而拜郭隗师,主公有心求才,士子离弃而以礼待之,不迁怒,不生嫌,何愁天下真才不至!”
刘备听得豁然开朗,粲然笑容乍现眉目,他用力一挥手:“元直所言极是!”他一转头,忽见徐庶躬身下拜。
“元直?”
“主公真心纳贤,不虚名,不伪饰,令庶感动,因此,”徐庶朗声道,“庶有大才举荐!”
“大才?是谁?”刘备问。
徐庶仰头,声音犹如金刚掷地,铿锵有力:“‘卧龙’!”
“卧龙”!刘备一震,这是他第二次从别人口里听到这个雅号,片刻的躁动后,他认真地问:“元直认得‘卧龙’么,其人才干如何?”
徐庶道:“此人住在隆中,结庐躬耕,复姓诸葛,单名亮,字孔明,其才……”他微一顿,声音也响亮了,“犹如浩瀚星河,壮阔汪洋,深不可测,广不可度!”
刘备一阵兴奋:“果真如此,便是天下奇才,如此,烦元直延请之!”
徐庶笑着摇摇头:“此人不可屈就,必要主公亲访,明以诚意!”
“架子好大!”张飞哼道,“还要让哥哥亲自去请,区区隆中村夫,不过种得两亩好地,扛不得兵器,上不了战场,空言无补的废物!”他还在气头上,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徐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他若是空言无补,天下人皆是百无一用之徒!”
“有这般能干?”关羽听徐庶满口称赞,半信半疑。
徐庶爽声笑道:“我多说无益,诸位将来见了自然知道,此人足可让诸位过目不忘!”
周围的议论声喧嚣如乱风,刘备静静地站立在斑驳树荫中,目光沉入微冷的阴影,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仿佛在做一场与其他人无关的梦。
“主公,可愿亲往?”徐庶的声音在他身后犹如尘埃漂浮。
“燕昭王筑台延师而得乐毅,”刘备轻轻地说,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里有种沉淀的力量,“刘玄德为得‘卧龙’,亲往又何妨!”
他轻拽了一下拳头,一种兴奋羼杂着忐忑的情绪在血液里流淌,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改变了,仿佛是他颠沛无根的命运,抑或是他从来不曾有过,而将来又必将永远具有的某种坚持。
春风吹得满院扬花飞舞,天空清朗如干净的脸,有歌微醉,和了欢喜的泪水。
※※※
季节轮回犹如眨眼,须臾又到晚秋,霜风满地,衰草连天。
秋意深邃的成都平原上庄稼熟了,农人成群聚在田里,锄镰飞舞,割下的稻秆甩出去。自有人接手一把接一把地捋谷子,捋下的谷子装入麻袋,一捆捆扎好扔上牛车,余下的谷茬一段段累在田间,堆得老高,一簇簇像是小山丘。
鞭杆甩了出去,黄牛哞哞地哼着,忙碌了一天的农人抹干脸上的汗水,一跃跳上牛车,嘚棱嘚棱地赶车归家。
日薄西山,满天云霞在天边流淌,嘹亮的歌声随风一荡,融入岷江的波涛中。
农人车队一路延伸,无数辆车上都堆满了今秋丰收的粮食,躺在粮食之中,一年的辛苦都值得了,农人的脸上全是和睦融融的笑容。
“今年又是丰收年!”中年汉子倚在车后开心地哼鸣着。
“爹,我算了算,除去上交给主家和国库的赋税,我们剩下的富余比去年多了两倍!”赶车的少年是他儿子,笑呵呵地回头说。
中年汉子露出老到的笑:“还用你说,我早就算过了,只你这龟儿子蠢!”
少年撇嘴:“龟儿子也是你生的!”
中年汉子听出儿子在骂他,一把脱下鞋子打在儿子后背上。周围同行的农人瞧见,都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中年汉子越发窘了,把住脚去穿鞋,狠狠瞪了瞪笑话他的农人。
村落渐近,车队如水分流,各朝一边,各归各家。儿子驱着牛往村西而来,离家越近,鞭子甩得更是起劲了,渐渐能看见门上插着一束茱萸,手臂似的指引着归家的路。
门里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拎着大木桶去打水,听见门口车响,小跑着冲到门首。
“爹!”她笑了起来,双颊红扑扑的,仿佛染上的胭脂。
少年跳下牛车,扔了朵红艳艳的野花给她:“拿着,我在路边摘的!”
少女一喜,捏了花一闻,轻轻插在蓬松的发间,虽无人欣赏,脸上却显出了羞涩的神情。
中年汉子和儿子把一袋袋粮食搬进屋,整齐地堆放在院子一侧的小仓房里,少女也忙着递把手。她没有父亲兄长的力气,每抬起一袋粮食,都累得气喘吁吁。
“细妹子,你歇下吧!”少年双肩扛着麻袋,走路如风。
“我不累!”少女倔强地说。
堂屋里走出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岁左右的小婴儿,婴儿“啊啊”地哼着,小手在母亲怀里挥舞,一会儿抓了母亲的头发,一会儿扯住母亲的衣服,妇人哄着孩子,笑吟吟地瞧着眼前的一幕,神情恬静安详。
车上粮食尽数卸载,少女打来一盆水,浸了一张手巾,父子同擦了脸上的热汗。中年汉子走到妇人身边,拨弄着孩子的小脸,笑一阵,闹一阵。
“咦,咋不见那葛家兄弟?”少年伸头满屋打量。
少女抹着脸:“他出去了!”
少年道:“他又出去写写算算?这人好奇怪,来我们这里一个多月了,每天都出去乱转。我时常见他蹲在田边发呆,要么就与村东的老常摆一下午的龙门阵,又不见他种庄稼,倒像个农垦官,可也没教咱耕田!”
少女倒了水,说道:“人家是读书人,又不是我们这些泥腿子,做的事自然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少年摇晃脑袋笑道。
“就是不一样!”少女坚持。
少年挤挤眼睛:“你自然以为他不一样了,我晓得你看上他了,想招了他做我妹夫!”
少女又羞又急,手里湿漉漉的手巾甩在少年脸上:“哥哥你胡说!”
少年抓着手巾一阵乱舞:“害臊喽,妹妹害臊喽!”
兄妹闹作一团,没料想微闭的门“嘎”地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呀,葛家兄弟来了!”妇人听见门响,抬目一望。那人轻轻走入,对妇人和中年汉子礼貌地一拜。
打闹的兄妹罢了手,少女见着那人,脸却更红了,也不打招呼,只顾低头捏着衣角。少年躲在她后面,悄声调侃道:“去啊,你女婿来了!”
少女别过头,手肘狠狠敲在少年的肚子上,痛得他“哎哟”喊了一声。
“客人到家,不要闹了!”妇人斥道,她对那人莞尔,“葛家兄弟今天又去了哪里?”
那人微微一笑:“四处转了转!”
这人一个多月前来到此地,自称名唤葛亮,行色匆匆,似乎是游学士子,他借住在此农家,每日清晨便出去,到夕阳落山才归来,有时甚至几日不见踪影,归来后常是满身疲惫,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自他来的第一日,便留了旅费,农人朴实好客,又见他彬彬有礼,姿容风雅,心底很是喜欢,哪里肯要他的财资,几次推却。他无可奈何,只得时时买了礼物送来,今日是一把锄头,明日是一柄铲子,后日是一袋种子,都是农家耕田必备的什物,又让一家人心生愉快。他有闲时还会谈天说地,农人的这对儿女都没读过书,哪里听过这么精彩纷呈惹人入迷的故事,心里都把他当作了神一般的人物。乡间少年童子听说,也跑来听他说故事。每晚,这农家院落必定挤满了人。
“葛家兄弟先歇着,今晚有新割的谷米,你可得尝尝!”妇人谆谆道。
“麻烦了!”他谦和地笑笑。
妇人暗暗寻思,真是个好看的后生娃子,难怪村里几家未配人的姑娘都来打听他,自家细妹子若是能配了他该有多好,可惜,一个是乡间种地的野女僮,一个是满腹诗书的读书人,思来想去总是不配。
“李老由!”粗声大嗓的喊叫震得门响,一个三十来岁的壮硕汉子撞进门来。
中年汉子见是隔壁的贺三,瞪了眼睛:“么事?粗声大气,吓着孩子!”
贺三跑得满头热汗,也不顾中年汉子李老由的埋怨,冲过来就嚷嚷:“出事了!”
“出什么事?”李老由见他神色紧急,心里也是一急。
贺三大喘了一口气:“刚才乡佐来收租,说是今年要多收我们三成田税,每户头上还得多加半口算赋!”
“多收三成?”李老由惊呼,匆匆一算,加上这三成田税和半口算赋,一年辛苦,手里的粮食竟剩不下多少了。
“大家伙都很是气愤,围着乡佐讨说法,乡佐说是东乡今年歉收,所以他们欠的租税全得加在我们头上!”贺三满脸愤懑。
李老由听明白了,恨声道:“又是东州人!”
“大家为主家佃农,每年都是五成田赋,东乡不会种地,自怪他们没本事,为什么让我们垫付!”贺三越说越气,气极之余无从发泄,一脚踢得满地灰尘飞扬。
少年听得真切,大声说道:“这帮东州人,自从来了益州,我们给他们种地不说,还得给他们缴税,没天理了!”
贺三说:“大家伙商量了,要去东乡找他们评理,你去不去!”
“去!”少年叫道。
李老由迟疑了一下:“乡佐怎么说?”
贺三啐了一口:“他说他奉命收租,不干他的事,分明是偏袒东乡!”
“别说了,不能受这窝囊气。”少年跳起来,还从门背后捞起一把锄头,一闪身已冲出了门。
“大生!”李老由急声呼唤,可少年腿脚太快,早就跑得没了影子。围墙外又响起了一片嘈杂人声,李老由追出去一瞧,竟是满村的年轻汉子,扛着锄头铲子,河流汇合般向村头涌去。
“找他们评理去!”吼叫声震耳欲聋,浩浩荡荡犹如一股咆哮的洪流。
贺三在手心吐了口唾沫,狠狠一搓:“走,我们也去!”他也不等李老由,敏捷地蹿出门,很快融入了施威的人群中,还从道边捡起了一把废菜刀。
眼见是全村出动,李老由不得不走了,他回头叮嘱道:“你们把门锁好,别出去!”话音一落,拽过一把镰刀,冲入了人潮里。
“他爹!”妇人急喊,抱着孩子追到门首,数不清的人影从门口晃动而过,她眼巴巴地张望了许久,也没看见丈夫儿子的身影。
她怏怏地转过背,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呜咽着哭了出来:“这可怎么好哦!”
女儿跑来蹲在她身边,拉着母亲的手也掉了眼泪,那小婴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兀自扑闪着眼睛东张西望。
“大姐,事发突然,不要太过伤心,伤了身体。”葛亮柔软的声音轻飘飘地悬在头顶。
听见葛亮的声音,妇人忽然意识到屋里还有外人,忙把眼泪擦掉,苦楚地笑道:“见笑了!”
“东乡人的租税为何要转嫁到你们头上?他们既不擅耕地,主家又何必租地给他们?”葛亮轻轻地问。
妇人叹了口气:“葛家兄弟有所不知,因数年前东州人来到益州,官家说兵戎增多,便让东州兵转了农作,分给他们土地耕田,这东乡原是官家苑囿,特意辟出来做农田。我们这个西乡本非佃农,原来每口尚占田几十亩,后来官家赐田给东州豪门,我们和东乡全都做了主家的徒役,奈何主家偏袒东乡,每次他们歉收,田赋必要转到我们头上,乡里三老找主家说了好多次,主家只是推脱。人家是乡谊,怎么肯给我们做主!”
葛亮慢慢地点着头,妇人说的这些情况,有些他在和田家农人交谈中已知道了,有些却是第一次听说,无论旧闻还是新闻,他都在心里细细思量。
他略知道,自刘焉入蜀后,南阳、三辅万家人迁入益州,刘焉将这些新人收编为东州兵,自此东州势力炽焰高涨,并和本地的西土故老一直矛盾不断。初平二年,西土旧耆起兵反对刘焉,后来被东州势力彻底弹压下去,虽然西土势力暂时微弱,但到刘璋继嗣后,也不能抹平这之间的隔阂,双方时时都剑拔弩张。就在不久前,巴西人赵韪还曾张旗反叛刘璋,却再次被东州势力镇压,这平静的成都平原之下早隐藏着狂涌的暗流。
“你们本地人和东州人都不和睦么?”葛亮问。
妇人想了想:“他们突突地入了益州,个个身掌大权,把本地人踩在脚下,大家伙所以气不过了!”她涩涩地一笑,怀抱孩子慢慢起身,“真让先生见笑了,乡里人家不知礼数,动了怒便要私斗,唉……”说着不免想起丈夫儿子的安危,沉重地皱了眉头。
葛亮安慰道:“大姐宽心,若是实在焦急,我替大姐去东乡打探消息!”
妇人歉疚地说:“怎么好麻烦先生!”
葛亮微笑:“倒是我麻烦了大姐这许久,大姐要照顾小弟,细妹又是女孩子,探消息这样的事应由我做!”他言行干脆利落,当真一整衣襟,跨步就出了门。
※※※
葛亮这一去,到了夜深才归来,带回来的消息却令人不安。
西乡人浩浩荡荡开进东乡后,那东乡人似已得了消息,手持农具在村口严阵以待,两边先是指责詈骂,继而言语不合,操家伙大打出手。
这一场斗殴,两边都是正当年的精壮汉子,彼此气势汹汹,镰刀、锄头、铲子一阵乱砍,农具打掉了手,便赤膊上阵抡打,没一个肯退让,满山遍野呼喝着怒声吼叫。正打得如火如荼,哪知县上居然派了兵来围剿,当下里,兵戈和农具交错,锁链与胳膊齐飞,农人虽是暴躁斗殴,但见官差抓捕,谁想惹上官司,个个吓得丢了农具撒腿就跑,那跑得慢的便被兵差一锁链套了,一股脑儿全系到县里大牢,个挨个地蹲着,等着上峰敕令,风闻是要严惩。
妇人听完葛亮的一番叙述,脸色吓得雪白,搂着孩子竟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扑簌簌地掉下眼泪。
“爹和哥哥都关在牢里?”少女急问。
葛亮无奈地点头:“西乡抓了七十来个,东乡是五十几。”
少女满脸焦虑:“娘,可怎么办,想法子救救他们啊!”
妇人哭道:“都是他们惹事,偏要去评理,这下还惹了官司,要是,要是……”她不敢想了,平头百姓一旦蹲进官府大牢,还能全身而出么?
葛亮劝道:“大姐莫急,其实也并非毫无办法!”
“什么法子?”妇人殷殷地望着他。
葛亮道:“你们既和东乡都为大户佃农,不如去求主家,主家新贵权重,官府必要看他的薄面。”
妇人踌躇了:“主家一向偏袒东乡,这次又因分租不均,我们去找东乡评理才惹出祸端,他只怕还在气头上,怎肯听我们求情!”
葛亮宽慰地一笑,“大姐放心,自己田下佃农闹事被缉,他脸上也无光,你们合村商榷,让三老备厚礼造访求情,他不会不管!”
妇人犹犹豫豫,可至此也别无他法,匆匆出门寻了四邻去商议,村里人计议已定,三老连夜赶赴郫县本主府上求告。
到了第三天,上峰发下话来,西乡东乡有悖乡谊,擅自滋事斗殴,干犯礼秩,念尔等昔日皆为素性纯良之民,兼之初犯,除一二伤及人命的首恶锁羁关押,其余尽数释放归家,自此需潜心悔改,不得再生事端。
李老由和李大生也在释放之列,傍晚到家与家人相见。妇人少女见父子二人满身伤痕,有在斗殴时中的暗拳,也有在牢中被狱卒所笞,母女大哭不已。
而贺三却没有回来,他在斗殴中被东乡人一刀削掉了半边脑袋,直直地扑在田垄上,血流干了也无人察觉,直到巡案的县中兵卒查点现场,才收走了他的尸骸。
贺家举室号哭,前去县中申冤,可县中说斗殴肇事本两方有责,况首恶已除,冤实已平,望归家理丧,毋要生事。贺家冤屈不能诉,又闻说东乡人实无一人受罚,所谓殄灭首恶不过是欺瞒民心的托词,然而天大地大都比不过官府的权大,纵有深如海的冤情,也只能深深埋葬。
之后,主家再遣乡佐收租,西乡人再不敢抗议,听话地按照指令上交田赋算赋,经此一事,主家甚至又加了一成田赋。前前后后算起,西乡农户几乎被盘剥干净,一年辛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却换来一场牢狱之灾,和仅能糊口的几粒粮食。
※※※
秋天的夜晚起了深刻的凉意,清冷的月光在窗户上镀了薄薄的一层银霜,似乎湿润的眼泪,隐隐有恸哭声被风送入院墙,凄惨得令人心头疼痛。
葛亮临窗而坐,窗外透进来一缕月光,温柔地勾勒着他清逸的轮廓。
寂静中,血腥的记忆钻入了思想中,只要闭上眼睛,便会看见无数吼叫的农户,手持农具猛扑过去,锋利的农具瞬间沾满了血,活生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腥臭的血淌在灌田的水渠里,那一沟渠竟至不流了!
此刻,月光下的成都平原平静如襁褓中熟睡的婴儿,然而,在这平静中实际蕴藏着血淋淋的躁动。
他想起了朋友经常吟的一首歌,当中有一句总是让他唏嘘不已,久久回味,那便是:“英雄碌碌兮功名忙,天下黎庶兮泪啼滂。”
是哦,天下的老百姓谁愿意滋事斗殴,平安才是他们最真实的幸福。只有不治事的官员,没有不服礼的百姓,上居不尊,处事不公,下则离心,不听法绅。
这被誉为“天府”的益州,现在还不是他能掌控的疆域,他无法将这里治为理想国,但也许有一天,也许有一天……
门“嘎”地开了,细妹端了一盆热水走进来,轻轻放在门边的架上,也不敢走进。
“葛大哥,我给你送热水呢!”她红着脸说。
“多谢!”葛亮温和一笑。
细妹低着头:“爹娘和哥哥说,谢谢你,我、我也要谢谢你……”
葛亮大度地笑了一声:“谢我什么,其实不用我进言,乡里三老也会去求主家,主家不会坐视不管,我不过是顺势而言罢了!”
细妹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想无论如何总是他救了父亲兄长一命,心中对他怀了感激必定是不可更改的。
“娘说,后日是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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