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有鬼》
作者:七叶草
小说简介:阁楼上住着一些鬼,恐怖的故事由此展开,这些鬼不愿意离开,有些他们牵挂的东西让他们停留在此······
小说封面:wen2wen2/uploadfiles/20120724/737618jpg
-----------章节正文内容-----------
阁楼有鬼 - 第1章:计划
在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我的脚激起了一片尘埃,天空中的热浪波形稍有改变,很多年前,我想象这里是一片玉米田,也许还有印第安人的马匹来来去去,同样激起一片尘埃,天空中的热浪为他们而改变形状,而我的祖先在另一个大陆上,同样营营役役,为了些许得失而悲伤快乐,圣经上说,世界上并无新事。
而很多年后,这里是一片机场,我正站在离自己家千万英里外的这个机场外面,皱着眉头等计程车。
我回头看了一眼候机楼之类的一片建筑物,人们来往川流不息。刚从冷气充足的地方出来,我有种胸闷的感觉,空气中兀自弥散着一股油炸食品的味道,还有咖啡和奶酪的浓烈气味。我忽然回想起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喜欢咖啡的味道,却从来不喝,他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吧,到处都是咖啡咖啡咖啡。
坐上计程车,到我上学的小镇,找了一家汽车旅馆先住下。我向来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人,同时非常懒惰,没有事先准备什么,没有联系任何在这所大学的中国学生,没有事先找房子住,也没有找人接送。我喜欢到了当地,经过勘查得出自己的地图,然后一点点建设我的生活。一点点,好像搭积木一样。我另一个朋友曾经跟我一起去旅游,她是那种计划性极强的人,十分受不了我的积木精神。我们一起走的时候,她事先上网查询要去的地方的所有旅游信息,可以看的地方,可以游玩的地方,可以吃的特色菜和小吃,怎么住,还有下载交通图打印,在交通图上用序号标出每天的旅游路线,甚至事先订下餐馆。住宿的旅店她自然是一早订好,这无可厚非,省了我不少事,问题是她每天的行程在旅行前就制定好打印成小册,我顿时觉得头大,似乎拥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整个旅行好像已经过完,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了。于是我们旅行到一半分道扬镳。我觉得她倒是十分有带旅行团的潜质。在中途,我跟她说计划有变,留了张纸条就跑了。
后来,那个朋友在那次旅行中,因为山体滑坡而死去了。
她的背包里还放着她的旅行线路图,在那一天的下面,有线重重标注,想来她对那一天的旅程是非常期待的吧。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无法预测,所以西洋人说,让生命来到你这里吧。我有这样的东方的隐忍,很多事情,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并不重要了。
有时候我还想起她,想到她从小学时代就非常有计划,一天中多少时间用来读书,考试前从什么时候开始复习,在一个月前她就可以订出学习计划,上面密密麻麻。很多年后,我帮她妈妈整理她的遗物,看到她一路而来充满计划性的生命轨迹。
她的目标全部有条不紊地实现了。然而,总有些事情,不会按计划进行。比如突如其来的事故,比如死亡,比如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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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2章:公寓
第二天我就去找房子,很顺利地找到价钱公道的公寓一间,面积不大,一房一厅,洗手间和厨房,卧室还有一个不错的阳台。交了订金,摁了手印——手印这个是我幻想的……总之搞定了房子,我查了查在公寓大厅找到的本地交通图,去当地最大的一间超市购买生活用品。
从超市拖了太多的东西回家,我有一种我是土拨鼠的感觉,啮齿类动物似乎总是有收藏的天性,以此看来,我觉得我一定不是灵长类的。幸亏这个公寓是带家具的,否则我还不一定要拖多少东西回家。
坐在地毯上收拾东西,把新买的锅碗放到厨房,在浴室铺上毛茸茸的垫子,从箱子里拿出各色洗漱用品。我买了白色一套的床单被罩,在角落上有浅绿色的三叶草图案。把我带来的几本书,几个笔记本从箱子里拿出来,那是我少数不能割舍的东西。
房间里家具并不多,中间是一张大床,还有灯,旁边一个小床头柜,传统式样,橡木的,结实沉重耐用,看起来一脸抑郁。对面有同系列橡木桌子一张,上面有结疤若干,结疤拼凑成一张脸的形状,有点哀怜地看着我,我摸摸它,好像拍拍小动物的头,究竟是自己的家了,跟家具也要搞好关系阿。
卧室的落地窗外面是阳台,一把安乐椅放在窗下,从阳台稀疏的仿新艺术式样铁栏杆看出去,有一块块绿色的草坪,几棵大树,以我的功力尚分辨不出科属种,要等到开花时节,可能比较好辨认吧。
再远处是停车场,后面是一个小湖,再再再后面能够看到我要去报到的那间大学。大学里教堂的尖塔孤寂地耸立在暮色中,看起来是天主堂,在这个基督教信仰的国家,估计很受冷落吧。
我胡思乱想着,阴霾的天边有一道闪电忽然出现,雷声阵阵,大概要下雨了。
回到客厅,我开始整理剩下的东西。客厅有一个摇摇晃晃的桌子,棕色的桌面,四条腿像跳马一样向外张着,还有四把不怎么摇晃,看起来却很单薄的椅子。一个沙发是深色的,大概是为了经久耐用,谁没事在出租的房间放白色的沙发?还有小茶几,鞋架,中规中矩的古铜色金属架子,没有电视。我把买来的一大块白色沙发布罩到沙发上去,一劳永逸,不用找吸尘器打扫沙发了。白色沙发布的周围也有绿色三叶草花纹。
呵,三叶草。
我那个喜欢喝咖啡的好朋友曾经说,三叶草是幸运的象征。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是很难找到的,但是我的床单和沙发上的图案,都是四片叶子的。人们总是期待虚幻的幸福。
整理好东西,我开始做饭,外面正式下起雨来。外面的树叶间淅淅沥沥掉下来雨水,天色越发阴暗,我的厨房冒出蒸汽来。我觉得很惬意。
饭煮好了,多少天没有吃米饭了,闻到味道就觉得兴奋。我在水池前洗菜。
我想起去计划同学家整理遗物的时候,她妈妈也是这样在水池前洗菜,洗着洗着水流的声音夹杂着她的啜泣声。我并不善于安慰人,所以在旁边没有开口。
“以前小棠总是在吃饭前帮我洗菜,”她说,“洗菜大约需要十分钟,洗完了她就高高兴兴去写作业,等我做好饭,她作业也写完了,正好来吃饭。她是那么聪明的孩子。”
孩子,这个词说起来有种辛酸的感觉。她一边流泪一边说,我看着她,觉得很遥远又很近。
善于作计划后来死去的孩子,叫做海棠。小学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这个名字让我很喜欢。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她确实是很聪明的孩子,那么早就会背这样的诗了。
其实那一次,我也是该死的,如果我当时把她带离她的生活,她的计划,也许她就不会死了。也许应该死的是我,只是她被连累了。也许我是侥幸逃过的那一个。我不能抑制这样的念头。
那之前,我不曾为她的死掉过泪。
现在我在米饭的蒸汽中想到这些事,眼前渐渐模糊,窗外 风雨琳琅,我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啜泣的声音。
在洗菜的水流声中夹杂着女人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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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3章:“那种东西”
我七岁的时候,有一天下学回家,在路边的布告栏下看到一个小孩在哭。
下学的路经过一段荒芜的长草区,然后到热闹的居民大院,先是经过花园,然后是卖冰棍还有糖豆的老奶奶,之后就到了布告栏。那时候布告栏上面经常贴着红红绿绿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些通知,开会,上面下达新的精神需要居民们贯彻,还有就是生老病死:比如哪家老人重病,号召大家捐款;比如张姓和李姓在共产党领导下结成革命婚姻;居民委员会统计出的新生婴儿数量,就张贴在寿终正寝的老人讣告旁边。
年深日久,一层层告示的白纸红纸遮住了下面破败的旧告示。红色的旧告示纸经过风吹雨打褪为稀薄而不均匀的粉红,像是曾经受宠却已青春不再的姨太太的脸,讨好地巧笑着,不小心笑出了一脸的皱纹。最后,已经没有人知道它曾经是一张红纸了。结婚的告示和死亡的告示都褪为碎片,每个清晨被清洁工扫走,消失在不知什么地方。曾经被人祝福的夫妻也开始吵架,离婚,结婚的两人或者白首到老,或者反目成仇,最后也变成讣告上的名字。很多年前,他们也在新生婴儿的统计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年深日久,一切喜怒哀乐,爱恨悲欢都褪色了,被新的喜怒哀乐替代。那些新的又被更新的所替代,一代一代,褪成碎片。
布告栏的后面是斑驳的砖缝,里面长满青苔和野草,那个小男孩就在布告栏下面哭。来往的人很多,正是下班时间,大人们要接孩子,买菜准备做饭,行色匆匆,谁也没有注意有个小孩在布告栏后面的角落里哭得正伤心。
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他仰起脸来看着我,抽抽搭搭地说:
“我的弹子……”
那个年代贴画、弹子还是小孩子们间的一般等价物,意外得到还有不小心失去都是大事,能让天空顿时失色的大事。所以我很同情地听着这个小孩子讲。
“我……呜呜……课间的时候……呜呜,跟他们玩弹子,本来,呜呜,我都赢了……赢了的……呜呜……”
这样讲下去就没个完了。我当时想,一个小男孩,哪来那么多眼泪阿,脸都憋红了,唉唉……
他的故事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的,他在学校跟一群小孩玩弹子,赢了被人耍赖,不但赢了的弹子没有拿到,连自己的弹子都被抢了。最后还被老师训了一顿。你看看这小孩叫一个倒霉。
这么短的故事他足足说了有二十分钟,我由最初的同情变成对这种粘粘糊糊举动的愤怒,这个家伙居然还在抽噎!
我无聊地绕着他转圈圈,“你要是不服气就抢回来,哭有什么用,你都在这里哭了半个小时了吧,快回家去,吃完饭我担保你就忘了这件事了。”
小孩子,还不是上一秒哭,下一秒笑,虽然我才七岁,但是从我身边的那些小朋友,呃,还有我自己身上,已经明白这么一个真理了。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短暂易变的,又是恒长久远的。我们都以为我们会喜欢一个玩具一辈子,但是过一天,两天,我们也许就忘记它的存在。所以他为了几个弹子哭上这么久,真是难得。
我没有多想,吃饭时间要过了,我跑回家,回头看,他还在那里,小小白白一个影子。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从卖冰棍的老奶奶那里买了一根绿豆冰,举着十分得意地吃。走到布告栏下,又有一个小身影在那里哭。
这个家伙,难道还在为那种事伤心?我觉得隐隐有些不对。
我走过去,他还是仰起红红的脸看着我,我透过他的表情,怀着气愤、伤感,还有留恋的表情,看到他的那几颗弹子,晶莹剔透地躺在他的记忆里,他记忆里珍贵的东西很少,所以那几颗弹子格外明亮,照亮了大片空间。
他小小的肩膀在颤抖着,在这个世界上,可以留恋的东西是那么少啊。
我有点伤感,把冰棍递给他。
他露出一丝笑容,好像乌云的一条金边,然后我就看见冰棍经过他的手掉落下去,一直落到土地上,溅起一些砂土。这个过程被无限拉长,我看见他脸上惊讶的表情一寸寸浮现,又复变为恐惧。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渐渐透明,在空气中,他像雪人一样融化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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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4章:鬼
后来很多次,我看到他们。
他们似乎并不能够被叫做“鬼”。他们只是一些碎片,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一些碎片,他们带着对某些物体、事还有人的执念,留恋不去,还以为自己仍然活着。而当他们蓦然发现他们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会消失。
就像比干被挖了心以后,走到宫殿外面,仍然活着。他碰到一个卖空心菜的妇人,他问道:菜没有心怎么活呢?卖菜的妇人说:菜没有心可以活,人没有心不能活。他就那样被人惊醒,倒地而死。
还有些更固执的,他们在知道自己死去时,还不消失,只有心愿达成时才肯变成灰尘,回到他们的来处。鬼也是很善于欺骗自己的,跟我们一样,不愿意相信的东西,多明白的证据摆在面前,也是枉然。
这样的鬼,或者残像,可能有很多个,他们停留在他们曾经留恋的东西上,曾经熟悉的地方,不肯离去。他们不再有向前迢遥不断的人生,只有大把可以追悔的过去。我并不害怕他们,他们都是无害的。真正可怕的是人,还活着的人。
那一天,在布告栏上,我看到了一张新的告示。
主要内容是说,让小孩子们注意安全,因为从小学到居民区的那条路,长草区有一个小湖,前几天就有一个6岁的小男孩掉在里面淹死了。
我从那张告示上知道了他的名字,还未成长就夭折的小孩子,说话很黏糊,会为失去几颗弹子哭上几天。
后来我听说,他的父母经常吵架,家里乱七八糟。也就是几年的事吧,红纸上的和美新人,就能撕破脸在众人面前吵架,日吵夜吵,家里的东西全部砸掉,砸掉。他也是。新生的婴儿,成长为千疮百孔的小孩子。
他就在日夜的碗碟破碎声里长大,在家里常挨打,久而久之,个性变得优柔懦弱,说话做事都很畏缩,在学校里经常被人欺负。那天掉进水里,也是有几个大孩子看他不顺眼,把他扔到水里,然后就跑了。
谁也没有想到,那么浅的水里竟能够淹死人。
他一定是忘却自己死了吧,时间还停留在失去弹子的那一刻,伤心着,放不下别的东西。短暂的生命里,明亮的部分少得可怜,像永远都是雨天,永远都放晴不了,在本来应该是最幸福的童年时代,生命戛然而止,只挽留住一点碎片,在布告栏下不甘心地久久哭泣。
我记得他的名字,方晴明。
天色晴明少,人生事故多。
那时我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会碰到这个名字。
而现在,背后传来了女人的哭声,我想起我第一次看到鬼的事情。
我并没有害怕,放下手里的菜,关掉水龙头,擦干手。
这一次是谁呢?
如果是外国的鬼,要跟他们说英语么?我脑海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不会吧……
转过身,后面没有人。也没有鬼。
哭声是从卧室传来的。
我走到卧室,就看到她坐在我的书桌上,穿着我熟悉的那件水蓝色连衣裙,背着我抽泣着。连长头发上的蝴蝶结都是我熟悉的,孔雀蓝的蝴蝶结,结成兰花状,随着她的动作一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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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5章:再次见面
我叹了口气。这是她死去后我第一次见到她。
“小棠,”我叫她,“转过身来。”
她在空中转过身,脸上全是泪水,闪着微光。
在我记忆中,她很少哭。她总是微笑,微笑到一个恰好的角度,在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夏天,她就这样从前面的课桌转过身对我笑,我们坐在窗边,阳光从宽大的窗户里照进来,她微微仰着脸对我笑,树影在她脸上摇摇晃晃,她的笑容因此变幻万千。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小时候就是美人胚子,整个人像是瓷器娃娃,每一寸都精心设计,小脸蒸好的寿桃一样,白腻里带出一丝粉。
只恐夜深花睡去,美丽的东西,美丽的时刻,美丽的人,总是不长久。
她转过身,眼泪在睫毛上犹自颤抖,早晨的露水一样不肯掉落。她的睫毛总是让我想起蝴蝶,它们上下翻飞的时候,时间就变得缓慢,让人觉得不真实。
“别哭,”我说,“别哭。”
我还能够说什么,我并不能说,不要死。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我现在并不完整,我只是残留在我送给你的日记上的一小部分,很多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在你所记得的事情里,我对你好么?”
她一笑,还是那种我熟悉的弧度恰好的笑,她总是那么喜欢微笑,那么喜欢穿蓝色的衣裙,她的每一个细节,都计算精确,完美无缺。我以为这样的精确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一直以为。
我有点想哭。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并不算她的好朋友。她对谁都是那么若即若离,直到她死去后,她妈妈把她的日记送给我。
她日记的扉页上写:
“如果有一天我意外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请把我的日记留给良辰。”
良辰是我的名字。
那时候我才知道对她来说,我算是重要的人。
因此我时时感到愧疚,似乎在我们漫长的相交里,我虽没有对她特别坏,也并没有对她有多好,她怎么会把重要的东西托付给我。又或者,她难道早有隐忧,觉得自己是活不长了?
我记得她妈妈把日记交给我时的眼神,浓厚的悲伤中隐含一点不甘心。人都是如此,对自己爱的人付出太多,就一定希望对方也是那么爱自己。对于她的母亲来说,一天一地都是她,而在她的天地里,母亲并不是绝对的第一。
爱里面从来是没有公平的。
“良辰,你还记得我们小学的时候么,我总是要争第一,而你也总是让着我。其实我知道,你只用了五分的力,开始我以为你是不屑去争,后来才晓得那是你的好意。”
“还有后来,初中我们不在一起,高中的时候你在录取的名录里找到我,高兴到跑了三公里去我家找我,我打开门,你就扑上来拉着我的手,激动得连话也说不清。明明有公交车,你都不耐烦等,直接跑过来。”
“高中的时候我们不在一个班,我肠胃不好,中午不想吃饭,你经常多打一份午饭跟我一起吃,说说笑笑,我不自觉间就把饭都吃下去了。我的胃病就是在高中时候好的。”
“上大学以后……”
她说了很多,我已经都忘却的事情被她提起,我才想起我们那么多在一起的过去。
小时候的好友,有一天会被中学的好友取代,中学的好友,又被大学的取代。
小时候山盟海誓说,我们要一辈子作好朋友,长大后记得对方的,还有多少?
我们总是在一起快乐,尽情快乐,这样的是朋友,分享快乐,分享悲伤,但是,只在一段时间内,后来,由于空间上的远离,志趣也不再相投,或者仅仅是机缘巧合渐渐淡忘,我们总遇到新的人,可以在一起相见成欢,共诉衷曲。
醉笑平生三万场,不诉离伤。
往往离得很远了,才发现已经失去对方。
上大学以后,我跟她渐渐疏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新天新地,忙碌的功课忙碌的考试,忙碌的社团活动,忙碌的实习,忙碌地吃喝玩乐,忙碌地追寻梦想又梦想破灭,忙碌地暗恋、恋爱、失恋、三角恋到最后爱无能。四年一晃而过,我们再到一起比较亲密地做一件事,就是那次的旅行。
我以为,我对她已经不再重要了,所以,我可以毫无包袱地在中途走开。
我以为。
我总是以为。
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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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6章:噩梦
“那一天一直在下雨,开始是小雨,天阴得要命,像是永远也晴不了,泼墨一样的颜色,乌云一层一层,好像某种阴险的菌类,密密麻麻长满了天空。”
我坐在地毯上看着她,她依然“坐”在桌子上跟我说话,两条腿晃晃悠悠,鬼这样的存在,固然可以穿过墙壁,也不能拿住实质性的物体,但是,如果他们不在楼房的一层不在地面上,你总不希望他们穿过楼面漏下去吧?所以她现在安安稳稳“坐”在我的桌子上。他们只是一些难以言喻的存在,没有质量和温度,不能被这个世界的法则所解释,所以,我不去妄图解释,不去思考为什么能够看见他们,不去想他们为什么存在。他们只是存在,我只是看。
“我正在山上,我记得那一面的山并不险峻,植被稀疏,我认出几种树,大叶白蜡,黄栌,还有杨树,另外都是一些灌木,金银花开得正好。那些树都是速成植被,南方很多地方用它们绿化,我爷爷曾经跟我讲过一种南方黑杨,四年的工夫,树干就能长得海碗粗细,十年的时间,就已经成为真正的大树了,半米多的合抱,让人以为它们生长了很多很多年。
“我爷爷是搞植物的,很多年前他做的就是速成树种的开发,所以他经常跟我讲这些。如何杂交、扦插,工业和家具用的木材,果树,很多很多,小的时候我跟他出去,他常常指着各种树木讲它们的故事。
“那些时候,还是我记得最好的时候,不过很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最重要的,很多很多事情,我好像在一场巨大的迷雾中走了很多年,什么都看不见,偶尔在中间有几处鲜明的风景,我只好贪婪地把它们看了又看。
“那天雨开始越下越大,我穿着雨衣,混身透湿,雨密集得人都喘不过气来,天像开了一个口子,哭个不停,它哭得那么厉害,我竟然开始有点儿怕它一喘气的工夫就彻底昏过去,然后砸在我身上。
“山上的道路很泥泞,我是为什么会走到那里去的,我怎么也不记得了,怎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我只记得当时看到泥泞的山道上水流如注,白花花的一片混合黄|色的泥土,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从哪里来的都要到哪里去’,这么悲观的想法一点都不像是我,我不知道它从哪里生出来的。
“后来,后来我只记得泥土劈头盖了下来,多到掩盖了雨水的白色,掩盖了整个哭丧着脸的天空,那些难看的乌云再也看不见了。泥土整方整方把我压在下面,我挣扎着,眼睛,鼻子,嘴巴,我的手指缝,头发,身体的每个部分全部都是泥巴。我的力气快要没有了,在成吨的泥浆里挣扎真让人绝望,我至今记得那时候的感觉。
“我快要死了,来不及回想我这一生大部分的事情,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想,我觉得太不真实了,像在做梦,这个噩梦一醒,我一定能看见我卧室的天花板,那上面也是天空和云,不过是晴朗的天空,淡淡的云。
“我想这一切都能过去的,然后,我就死了。”
那次事故以后,由于路途遥远,家人带回的只是她的骨灰。我没有看过她死去的面容,所以在我心目中她似乎并没有真正死去。
死是太遥远的词,在只有二十几岁的时候,生离死别,还都以为不会那么快。而当它们席卷而过,只剩下你喘息而惊恐未定的身体,废墟一般。遥远,真正的遥远,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你爱过的人,他们一颦一笑、继续延伸下去的生命。生命容易折断,就好像玻璃,就好像冰雹下的树枝,这样脆弱,这样不由自己,这样的让人觉得没有意义。
我故乡的人,他们把山体滑坡叫做山在走,我时常幻想那样巨大的生灵走过,把一切他想要的生命都带走。山也会死吧,轰然崩塌,在山里的草木、鸟兽、昆虫,一定会以为整个世界崩塌了。
艾略特写,“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真是难堪,让人喜欢的难堪。而这时刻,对她来说,世界结束于一声巨响,很多声巨响,很是轰轰烈烈,但是对于结束的生命来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在后来的事故报告中,写着那次完全是事故性塌方,大概没有人提到那些速成性树种,它们的覆盖面积并不够防止这样的事故,也没有人会提到,它们晚种了很多很多年,以至于在四年可以成材的黑杨,都还是只是细细一株。
六十多万立方米的黄土崩塌在她还有另外十几个人身上,我一直在想象,被埋在六十多万立方米黄土下是什么感觉,那一定是好像古代的一头猛犸象吧,厚厚的,好像冬眠一样,地面上什么事情跟它都无关了,厚厚的,没有空气,没有感觉,没有时间流逝,一切都停顿了,停顿在厚厚的,厚厚的土层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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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7章:鬼的感觉
“死原来就是这样一回事,你在世界上所有的可能性全部消失了,回头看,我有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而当时,我只觉得世界混沌一片,再抬头,已经是在这本日记上了。
“写在扉页上的话,其实我还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我本来以为要等我们老得牙齿都掉了,变成两个干巴巴的小老太太,某天你来串门,我记忆的灰堆忽然冒起一个小火花,想起原来还有这么一个东西哪!多可笑多纯洁多值得回忆啊,于是我颤悠悠从一个满是樟脑味有铜扣的木头箱子里翻出一本少女时代的日记,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笑,那时我们要扁着嘴笑了,好像以前街道带章的刘大妈。到了那个时节,我们再想起以前的事情,像少女时代一样长长短短、琐琐碎碎地说一些事情,回忆变得那么漫长,好像一生都是回忆,这样甜美,一块口香糖嚼来嚼去,没了滋味也不肯吐掉。
“真没想到,一切就可以这样戛然而止。在我以前的经验里,从未碰到这种事情,大多数事情是可以预期的,大多数期望是可以通过努力达到的,大多数经过是有轨迹可寻的,我已经习惯这种规律了,就好像习惯把人生画成一个时间表,一格一格地走,这一格后面是可见的另一格,没有悬念,没有失望,只有一点点厌倦,快乐与烦恼在天平两端,不多不少。
“而有一天这样的,好像是撞到了一面墙,墙的后面没有出路,只是一片我不理解的空虚。我还没有思想准备啊!我觉得不甘心,不甘心得要死,然后我就忍不住哭啦……
“你看,那天我在巨大的泥土塌方上面俯瞰,那是我还没有意识到我死去的时候,我只是无限吃惊,真的,怎么忽然能看那么远了,人都小小的,奔来走去,呼天抢地,天还是哭丧着脸,远处却已经能看到片断的阳光了。可是我感觉不到自己了,该有的雨后树叶的香味,在风中手指沾了水的凉,那些让人踏实,让人觉着自己还存在着的感觉,全都消失了,我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中。
“我觉得很难过,刚才看到你,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啦,我不能抱住你,不能闻到我熟悉的你身上的气味,我的生活已经不能真正继续下去了,我居然已经死了,但是,幸好我还可以跟你说话。”
在她说到手指在风中的凉时,我紧紧抓住地毯,粗糙织物的质感顿时提醒我们之间的距离,并非从地毯到桌子的距离。紧紧抓住什么,就是因为预感到要溜走。
就好像想要证明什么,大多都是因为怀疑它了。
“你说你忘了很多事情,但是你还是记得我的。”
“因为你是我明亮的记忆,”她笑了,她的笑从鼻子开始,小鼻子皱了起来,向上感染到眼睛,黑暗中的萤火就亮了起来,然后蔓延到嘴唇,先是微微一抿,然后向上,向上,弓弦一样拉满,到最好的那个角度,就停住了,蝴蝶标本一样停住,像她自己一样停住。我记忆中的笑。
“但是我确实忘了重要的东西,比如我总记得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过让我觉得震惊的一件事,但是模模糊糊的,又好像看过的电影情节。还有,有什么人对我那么重要,但是我决心不再记起他呢?为什么人死了,还会停留在这里,我觉得一定是有什么原因,除了不甘心,我还有什么理由要留在这里,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你牵挂的人说,或者是没有完成的事情,让你羁绊在这里?你还记得你到底为什么到了那片山坡的么?我看过你的旅行计划,那天你还在要去的山名字下面画了重重的线,我当时还觉得很奇怪,那里并不是什么风景区,甚至连吸引人的地方都没有啊……如果是看风景的话,你后来又怎么会走到那条路上去的,那条人迹罕至,四面只有荒芜的植被和单调的土山,只有一个小村庄的路……”
她认真地停顿了一会儿,之前她一直在空中慢慢晃动双腿,沿着无穷符号“∞”那样子的轨迹——那是她特有的动作,但是当她要想点儿什么事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停下来。她停了好一会儿,终于说: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站起来,头好一阵晕,我是一个低血糖的人,但是总是忘记这一点,猛然站起就能看见满天星空,多好啊,还是免费的呢。
“饭好了,”我试图转移话题,虽然饭大概在一两个小时前就好了。
“我就不请你自便了,不过你可以看着我吃。”我故意逗她。
她随着我飘到了客厅,看来她也正乐得不再继续那个话题,毕竟,对于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存在的鬼来说,思考不是美事。执念,让多少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灵继续存在,继续他们并不快乐的后生命之旅。
不过也许,我还能令她快乐,哪怕是一点也好。哪怕消失后不记得也好。
米饭的香味从我刚买的电饭锅里飘出来,加热档跳到保温,一打开锅盖一片蒸汽扑过来,争先恐后。
香肠和青菜下锅,味道撩人食欲,盛出在盘子里,一派青青红红大好景象。
“香肠的味道,嗯……我最喜欢带点儿甜味的广式香肠,还有青菜,汤汁浇在米饭上,米饭不能太软了,这个刚好……你做的家常菜还是那么好啊……”
“喂,你不是不能闻到气味么?”我诧异地回头看她。
“不可以,但是我能从这里,”她指指我的身体,“体会到你闻到的,感觉到的,也许还包括尝到的呢,呵呵。”
“这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鬼上身么……”我感到十分无力,这个家伙,有时候还真顽皮得紧。
我把盖浇菜饭端到四条腿的跳马桌子上去,面对窗户,外面还在下雨。
我想到她说:
“那一天一直在下雨。”
那一天。
在雨夜,一切都分外快速地流失,坏了的水龙头一般。
我却特别喜欢雨夜,只是呆在家,看着窗外的雨水滑在玻璃上,一条条一片片,凝结成各种泪痕,在灯火中扑朔迷离。这样的夜晚,需要泡一杯热茶,拿一本侦探小说,早早钻到被窝里去。
她笑眯眯看着我,似乎知道我想什么。
“侦探小说一定要克里斯蒂的,是不是?”
“坏笑个头啊,看穿别人不是什么好事,再好的朋友也得留点儿距离,这位同学,提高自觉性!”
我狼吞虎咽吃完饭,伤心的时候,特别容易饿,每次哭完我都觉得特别耗体力,需要狂吃进补。想不到现在看人哭都耗费体力,老得真快。
她跟在我后面好像小尾巴,看我收拾碗筷,烧水泡茶。
茶叶在青瓷盖碗里慢慢舒展,在春天摘下的茶,被烤制发酵成为小小一球,失去原来的颜色,获得新的气味和形状。当它苏醒在完全陌生、世界另一头的一个盖碗中,它可曾记得它前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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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8章:飘荡
第二天。
我被窗外剪草机的声音吵醒,嗡嗡声扰人清梦,我低声骂了句,这些早起劳作的人真不注意照顾倒时差的可怜人的情绪。
百叶窗缝隙里透出丝丝光线,我得考虑买个窗帘了,我可不喜欢大早上被阳光叫起床。
推开窗,雨后的草地清脆欲滴,草地上几棵大树零星分布,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