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哭哭啼啼的接着道,“……小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不得已才做出了这种下作事来。”说着说着便触动了隐痛,眼圈儿不觉红了,扯着袖子就抹眼泪,“皇后娘娘不肯饶我,我也认了,谁叫咱命贱来着,只可怜了我妈了……”说到这里,他哽住了,没有再讲下去。
我听他说得凄惶,不觉动容。想了想,又换了个笑脸:“哼,小鬼头,这也算一回子事,老实讲了不就完了!你有难处,去找曹子清嘛,他不肯帮你?”
小太监哭丧着脸道,“曹大人是没少帮我,只是开口次数多了,我自己怪不好意思。”
我想了想,朝图德海示意一下,图德海上前两步,顺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给他,“拿去!难为你还是个孝子。告诉你,娘娘赏的这银子是给你妈治病的,再买点吃的用的,这不比做贼强?!”
那小太监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下禁怔住了。他捧着银子只是发呆,身子猛地前栽,趴在地上磕了个头,泣声儿说道:“皇后娘娘,您是奴才的大恩人。您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奴才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难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瞧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呀!我心中失笑,倒无话可答,点点头算是应承了。
图德海一眼瞧见这猴崽子如此会爬竿儿,不禁笑道:“你好福气,不是我引你来,你能得着这个彩头!拿甚么谢我呢?”
那小太监破涕为笑,忙叩个头道:“哟,图公公,小毛子没什么可以孝敬您的,再说您不希罕钱,我给您磕个头谢您!”说得图德海也乐呵呵地笑了。
小毛子辞了出来,走到养心殿院口垂花门处,见康熙一身便服迎头进来,忙闪在道旁垂手低头而立。但,康熙却不认识他,一摆手便进了东阁厢房。
康熙一脚踏进门便笑道:“芳儿,今儿个,咱们可是错过了一场精彩的好戏。”
瞧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起身相迎,沉吟着问:“什么事啊?这么开心。”
康熙走过来坐下,先是喝了一杯热茶,然后乐不可支的笑道:“今儿一早,鳌拜和班布尔善,以刑部天牢犯人走失为名,带了一队御林军,将索额图的府邸给搜了。”
“啊——?”我惊了一下,差点将茶盏打翻。
眼珠子转了转,我轻轻地瞅着小玄子,不明白,这哪里算得上是好事。
康熙眉目深沉地笑了笑,接着道:“那索额图倒也机灵,一听是奉旨前来,又是放鞭炮又是打鼓奏乐,引了街坊邻居前来围观。鳌拜矫诏造访索府,原想静悄悄地搜查一翻,见他如此声张,恨得直咬牙。”
“那结果呢?”我眨眨眼睛,急急地问。
“鳌拜什么也没搜到,又气又恼,碍着面子又不敢发怒,索额图欢欢喜喜的放着鞭炮,又将他送出了索府。”
我听得有趣,笑开了脸,暗暗吁出一口气,仔细酌量了一方,却也明白了,这鳌拜在宫中耳目众多,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敢去索府抓人的吧?
“伍先生呢?他还好吧!”我惊魂未定的问。
“伍先生昨夜拼酒了,到现在还醉得不省人事呢?据子清回报,还是客栈里呼呼大睡呢?!”
“哇!真是好险呢!”我拍了拍,笑得一脸惊叹。伍先生一直住在索府的后花园里,要是被鳌拜搜了出来,拜师一事岂不露馅,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恶人自有恶人磨。”康熙意气风发的摇晃着脑袋。
“是是是!”我笑着应承他,又道:“还有一件新鲜事儿,万岁爷想不想听?”
“哦?”康熙定了定神,一本正经的望着我,笑道:“快说来听听?”
“御茶房的太监小毛子——就是方才万岁爷进来撞见的那个人——可把讷谟大侍卫给整得不轻。”我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比划着,把御茶房的一出闹剧告诉了康熙。
小玄子越听越有趣,笑得前仰后合。“好,受鳌拜害的人该关照些。你倒好,替人瞒了赃,又当了活菩萨!”二人说笑了一会儿,曹子清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说布库房的小兄弟们打出了一套新的拳法,请万岁爷过去瞧瞧。
康熙兴致极高,一甩手站起身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了,兴冲冲地跑过去,拉住他的手。
一行三个人,走出了太和殿院落,往月华们走去。
正文 第61章 舞剑
漫天飞雪,冷彻晶莹。
月华门内、摔跤场上。
八个虎气生生、面色红润的少年排列成两行,在雪地中练拳。
双脚跨立,踢步上前,左勾拳,右直拳。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远远望着,发辫飒摆,拳风破雪,甚是好看。
“哇——!”喜不自胜地启开双唇,发出欢喜的叹声,我原地转了两圈,扬着头,抬起手指接着雪花玩。雪花冰冰凉凉的,落在掌心里痒痒的,我嘻嘻地笑着,如获珍宝。
康熙负手而立,面容隐没在漫天雪光中,更显气宇轩昂,他望着我,笑了笑不说话。
这时。
图德海轻声蹑足地走了过来。
“皇上——宝剑取来了?”他躬身上前,双手奉上一柄嵌金蟠龙宝剑。
康熙笑着接了,手腕翻转,将剑抽出来,剑光宛如游龙,直刺苍穹。
心头热烘烘的,我呆呆地站着原地,看着小玄子在雪光中舞剑。
衣袂飘飞,英伦优雅。身姿沉稳如鼎,剑光轻灵如风。
康熙练了一阵子,将宝剑抛给了纳兰容若。纳兰容若一把接住,身姿翻转跳跃,剑风飕飕,晚如平沙落雁,搅动漫天的飞雪,几乎让人目眩神迷。
“美人如玉剑如虹、铁马冰河入梦来——!”两眼绽放崇拜的光芒,我笑吟吟地念出两句诗。
身旁的曹子清听了我这话,噗嗤一声笑了,朝纳兰吆喝一声。纳兰容若纵目浅笑,将宝剑抛给了他。曹子清飞步上前,准确地接住,身姿纵空一跃,剑影流荡,银光闪闪,像一条光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好看得不得了。
康熙看得高兴极了,鼓掌大笑,
“娘娘,这一招叫什么?”曹子清止住剑势,问。
我兴高采烈地双手鼓掌,兴致勃勃地叫喊:“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好——!”康熙走上前,接过宝剑,连续舞动,身姿翩然若飞。
我歪了歪脑袋,娇笑着喊道:“龙啸九天玄云上,鹰击长空凌苍茫。”
“好——!”曹子清鼓掌大赞。
纳兰容若轻锁眉宇,也连连说着好,他温文尔雅地笑着,目光如清溪般绵延流长。
我心里正得意着呢?康熙走过来,手臂一横,将剑递给了我。
我眨了眨眼睫毛,呆呆的望着他,想告诉他我不行,却有些难为情。
康熙的眼眸深刻而诚挚,他淡淡地笑着,用眼神示意一下。
我咬了咬嘴唇,接过他的剑,走到空地上,有模有样的左一劈,右一砍,剑风呼呼作响。
曹子清和纳兰容若相视一眼,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
康熙笑得稀里糊涂,眉心别扭地皱着,眼睛里却燃着滚烫的光彩。
我越舞越带劲,“哈——”了一声,眉飞色舞着,又是砍又是劈又是刺,可威风了。
身后的几人笑晕了,咳嗽的咳嗽,哼哼的哼哼,清嗓子的清嗓子。
我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抬起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珠,踉跄着走过去,将宝剑双手奉还。
康熙笑着接了,转身递了图公公。
我笑眯眯的问他们,我舞得怎么样?
纳兰容若和曹子清没人说话,低了低眼睛,表情都有些为难。
我扁起嘴巴,深切地望着小玄子。
康熙双手背后,肃了肃神,然后郑重其事地看着我,笑了:“舞得还不错……”
我心存感激地笑了,踮起脚尖得瑟着肩膀,得意洋洋的瞅了那两人一眼。
曹子清抬起眼睛,望着天空,低低道:“是挺不错的!能把剑舞成这样,还真是不容易呢?!”
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嘲弄意味,我眯了眯眼睛,哼哼一声。曹子清见形势不对,撒腿就跑,我弯下腰,抓起一团雪,追着他,朝他砸了过去。
“嗖嗖嗖——!”一个个雪团扔了过去,却没一个砸着他,我气得直咬牙。
曹子清越发放肆了,在雪地中蹦的跟个猴子似的。双手抓着雪团,我歇斯底里地追赶着他,不肯罢休。曹子清灵机一动,居然藏在了康熙身后。我鼓足劲,一个雪团脱手飞了过去,顿时傻眼了。
康熙来不及躲闪,雪团在他的额头上一拍而散,白花花的雪粒落下他的眉梢眼角,他定定地闭下眼睛,痛得嘶嘶直吸气。
曹子清先是一惊,然后张大嘴巴,幸灾乐祸地冲我摇晃脑袋。我惊愕地抬起手捂住嘴,脚底抹油,转身想跑。脑袋后一凉,冰冷的雪花灌入了我的脖子,冻得我直打哆嗦。我咬咬牙,转过头去,又是一个雪团,迎面袭来。
吃了一口雪,我吭哧吭哧地站在原地。康熙哈哈大笑,双手握着雪团。
好啊!打就打,谁怕谁啊!
我弯下腰,趁其不备,双手捞起一大捧雪,气急败坏的冲他们抛了过去。
对面的三人流雪挂面,样子狼狈极了。
我倒退两步拍着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玄子用雪团砸我,我一边躲闪着,一边回击,曹子清趁纳兰容若不备,也灌了他一脖子雪。几个人你追我赶着,你砸我,我砸他,全乱了套了。
摔跤场上的几个少年看到万岁爷这边玩得这么开心,,也兴高采烈的玩起了打雪仗。
白皑皑的雪地上,十几个身影追打撵闹,雪团飞来飞去,欢笑声,呐喊声,声声入耳。
打闹中,我一眼瞥见,石窗外有红色的顶戴花翎一闪而过,我抬起手指一指,刚想说些什么,康熙兴奋地大叫一声,丢了我一团雪,笑得更开心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后仰着,双手左右齐发,抓起雪团嗖嗖的往出乱扔。
天空落雪无声。
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心底是从未有过的清宁,只剩下了畅快淋漓的玩耍嬉闹。
——
正月已过。
康熙八年,二月初,图海、李蔚等二十名官员会同钦天监官员及南怀仁等,预验推算历法。
早在康熙七年秋末,钦天监监正杨光先献上了第二年(康熙八年)的历书《七政民历》,并颁行天下。出于求真务实的心理要求,康熙把《历书》拿去征求传教士南怀仁的意见。南怀仁看了后,当即指出了其中的许多错误,如在一年之中,应该有两个春分,两个秋分,康熙八年置闰的十二月应为九年的正月等等。
康熙已渐渐看出了钦天监监正杨光先的不胜其任。杨光先先是说自己“但知历理、不知历数”,继而又要延访“博学有心计之人,与之制器侧候”,要求礼部派人去宜阳的金门山采竹管,到上党的羊头山才柜黍,到河内才葭菜,说要用这些东西制作测候仪器,东西采来了,他又说不出具体用法,后来又称病休息,把制历事推给了监副吴明烜。
正月初和二月初,康熙请来了南怀仁、利类思、安文思三位神父,和钦天监官员杨光先、吴明烜、马枯等,到天象台上做了立春、雨水、月亮、火星、木星五项测验,命令南怀仁与杨光先、吴明烜等人“推算正年日影所止之处”。经过三天实地测验,南怀仁的推测无误,而杨光先、吴明烜则有误差,后又命他们对星象和气象进行推测,南怀仁仍是“逐款皆符”,而杨光先、吴明烜则是:逐款不合”,谁是谁非,已经水落石出。
康熙八年,二月初七,议政王大臣等再议钦天监事,认为:杨光先职司监正,历日差错,不能修理,左袒吴明烜,妄以九十六刻推算乃西洋历法必不可用,应革职交议部从重议罪。康熙念其年事已高,将其革职而不议罪,放归故乡安徽隰县。
康熙八年,三月十七日,清廷授南怀仁为钦天监监副,同时更正杨光先历书置闰之错。按照南怀仁的推算,将原康熙八年十二月置闰改移至九年二月,并下旨今后气节占候,悉从南怀仁之言。
康熙八年,四月初,康熙下令发还宣武门内天主教堂房屋,恢复汤若望“通微教师”的封号,为汤若望平反昭雪。
正文 第62章 风起云涌
——
正值春末夏初,阳光明媚,百花盛开。
御花园里,碧波荡漾,满目姹紫嫣红,处处盛开着鲜花,芳香四溢,各色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好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
各宫姐妹们在花盆间的小路上曲折而行,不时停步观赏,浏览挂在花下的金牌银牌上的曼妙雅号。
太皇太后沐浴着大好春光,脸上洋溢着慈爱的笑容,仿佛年轻了许多。苏茉儿姐姐和孝惠皇太后一左一右地搀着她,陪她说说笑笑,好不融洽。
我蹲在湖边,往湖里洒鱼饵,看着红色的小金鱼们在水面下窸窸窣窣的窜来窜去,咯咯欢笑。
茗惠拿着扇子,嘻嘻而笑,在我的身旁捕蝴蝶。钮祜禄东珠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读书晒太阳。
这么美妙宜人的景色下,所有人的心情都很好。
此时此刻。
在乾清宫,康熙接见了鳌拜。
鳌拜来到了丹墀下,伏地跪下。
康熙身旁只有图德海一人捧着中栉侍候。见他进来了,康熙掩起手中一份黄折子,平静地说:“请起来吧,”又提高嗓音叫,“赐座!”
两个候在外头的小黄门听到话声,赶紧进来在一张太师椅上铺了黄袱面儿的龙须草垫子,躬身退下。鳌拜从容就坐,这才抬头打量康熙。
康熙的身材颀长挺拔,脸上气色很好,头上戴一项明黄罗面生丝缨冠,足蹬青缎凉里皂靴,蓝缎绵袍外罩一件石青江绸夹金龙褂,腰间的一条铜镶宝珠三块瓦的带子露在龙褂外头,手里托着一串蜜蜡朝珠,一身装束神采奕奕,显得英气非凡。
鳌拜正打量时,康熙开口了:“你近日身子可好?”
“承皇上垂问,”鳌拜在椅中欠身答道,“老臣素有头风病,近年来不时发作,眼见得是愈发不济的了。”
“爱卿要善自珍重,现在国家大事太多,总要依重于你。”康熙回头吩咐图德海,“前儿达赖喇麻朝觐时,曾进上天竺国的天麻,还有那件老山参一齐拿来赏他。”
这是早已预备好了的,图德海答应一声,“扎!”从几上捧下来两个明黄缎面的匣子,转身双手奉上。
鳌拜先谢了恩,接过来放在跟前茶几上,问道:“皇上召见,不知有何事宣谕?”
“没什么要紧的事。”康熙淡淡地笑着,扬眉说道,“这是浙江巡抚的折子,昨儿黄匣子递上来。见你并无批语,想找你来议一下,总要有个办理宗旨才好。”
鳌拜听了一笑,脸上的拘谨戒备一扫而空。
康熙抖了抖手中的折子。
“这个拆子说的是前明遗老黄宗汉、李哲、伍稚逊等人在杭州搞什么名士大会的事,并将他们写的诗歌也附在折后。不外乎风花雪月之类,但其中隐喻却颇有违碍之处。即便没有,就这些人常常聚在一处,也是颇令人担心的。爱卿不加批语,是不是觉得不太重要?”
鳌拜干咳一声,笑道:“这些人最难办,说是要面子,其实是观风色,奴才也并无善策。”
“朕尚无善策,才想到找你来问一问呢!”康熙一脸迷茫。
鳌拜想了一阵子,回答道:“这等人原是前明遗老,受恩深重,要他们平白地归顺本朝,面子上实在下不来。譬如二人相斗,胜者要和好,请败者吃酒,败者一方总要拿一拿架子。依老臣看,硬拉他来席上坐下,以礼待之也就好了。”
“怎么个拉法呢?”康熙目露沉思。
鳌拜继续说道:“让他们与顺民童子一起应试,断然不可。因他们在前明已是名土,或中过举人、进土,现在岂肯屈尊降贵从秀才重新考起?若留在山野伴风弄月,又难免会讥讽朝政。”
康熙听至此,双手一按御案,将身子向前一倾,笑着说道:“朕之所虑正在于此——来的都是没骨气、不值钱的,有骨气、份量重的又不肯来,这可如何是好?”
“那我们不会给他们来个霸王请客!开特恩科,专取前明遗老名士,把他们恭迎进京,皇帝亲自测试,赏他们一个大大的面子。”
康熙听到这里,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他凝视着乾清门北的甬道,沉沉地道:“只怕难以征齐。”
“权柄今日操在我手,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鳌拜慨然说道,“若考取了,便是国家栋梁;若名落孙山,那就扫地出京,背后骂人的资格也就自行取消了!”
“好!”康熙兴奋得将龙案重重一击,神情微滞,脸上突然又失去了光彩——“唉,爱卿说的办法固然好,只是现在还不能办。台湾未靖,藩国不臣,外患未除,内忧俱在。这些人治世可以皈依,乱世可也就难说了。”
鳌拜低头不答。
君臣二人沉默了片刻。
半响后,康熙站起身,从御案前走出来,关切地道:“爱卿也乏了,且身子不适,这件事改日从容再议吧!”
鳌拜闷声笑了笑,昂起头,在坐椅中拱手一揖道:“如此,老臣告退了!”语毕,自起身辞去。
康熙伫立在原地,望着鳌拜的背影,眉宇间升起一阵莫名的怅惘:“也是个人才哩!可惜……”
自从苏克萨哈死后,康熙与鳌拜君臣之间表面关系有了很大缓和。鳌拜时不时称病,不能上朝,康熙每隔天,就命图德海和熊赐履等送一些名贵药材赐给鳌拜;鳌拜封了送上来的黄匣子,里边批的奏章,也总要加上一句“所拟当否,伏惟圣裁”,表示客气。
其实君臣二人心里都明白,君臣之缘已尽,暗中都在加紧准备。
召见鳌拜半个月之后,鳌拜又送上来一份奏折,弹劾五城巡防衙门冯明君玩忽职守,导致西海亭子失火,着降调两级,暂管九门提督府军要务。现任九门提督吴六一另行议职。
入夜,养心殿里,几十支碗口粗的蟠龙红蜡冒着簇簇的火浪,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康熙看了这个折子,又惊又兴奋:“机会来了!”
我坐在长案旁,小心翼翼的帮他研墨,听到他如此说,实在不太明白,就斜起眼睛瞧着他。
康熙淡笑着舒出一口气,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手中的奏折,冷声道:“冯明君显然是鳌拜的私人。把九门禁卫的职事交给他,那还了得?朕先驳下去再说。”
“听子清他们说,这事儿索额图和熊赐履也商议过,皇上何妨找他们来问问?”我瞧着奏折,低声答了一句。
康熙眉心若蹙,断然摇头:“不成!索额图和熊赐履二人太显眼,一召进宫便众目睽睽,大不妥当。”
“那就把冯明君交给吏部议处?”
“交部更是不成,吏部是济世在管,议也是这,不议也是这!”
“那就留中吧!”我懊恼地咬下唇角,鳌拜这厮出题太刁,一时根本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不出三日,”康熙起身,奏折挑着下巴,原地踱着步,“鳌拜必要追问留中何意,朕何以答对?”
“皇上,伍先生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因其心不动。’折子刚送上来,皇上也别着急,全都扣着,就说今日斋戒,明儿随太皇太后进香,不看折子。这又不是军报,不用这么着急的?”
康熙嘶地吸口气,展开手中的奏折,细细地看了看,眉心越皱越紧。
“那九门提督吴六一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否信得过?”我想了想,又问。
“吴六一!”康熙一听这个名字,豁然开朗地笑了笑,回道:“在京城,九门提督只是个从三品,秩位并不高,但这个职务,统辖着德胜、安定、正阳、崇文、宣武、朝阳、阜成、东直和西直门的防务,最是紧要不过。吴六一自号“铁丐”,素称京华“怪人”,一般的王公大臣都不敢招惹他,这样的人如能笼在袖中,擒鳌拜便添了五成把握。”
“哦!”我不禁笑了笑,又迟疑道:“只是如今局面如此纷乱,万一他与鳌拜……”
“那倒是不会!”康熙收敛了笑容,“吴六一这人从不会轻易趟浑水。他恩怨心重得很,鳌拜和他同列入关,只因占了个满籍,名分比他高出了一大截子,他心能服?讷谟上回私闯禁宫大内,叫他拿住,打了四十板子才放,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北京城。”
“嗯,还真是好汉一条!”我啧啧地赞叹一句,遂又笑道:“吴六一既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皇上若给他恩典,说不定他还会听你的呢?”
康熙唇角一抿,忖思道:“朕原想把广东总督的缺给他。现如今……”
说着说着,康熙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他这才想到自己站乏了,就势往椅子上一坐,正色道:“芳儿,朕已经想到办法了,笔墨侍候。”
我转身走到书架前,那里有现成的诏本,从封装中取出一份空白的,两手按展在长案上。
康熙眉目沉郁的笑着,一挽袖子,提笔儒墨疾书:
“吴六一领北京九门提督一职之变更,无朕亲笔手谕概不奉诏。”
想了想,他又加上一句:
“责汝吴六一将五城巡防司一并节制,堂官三品以下弁佐任缺,暂听该员陟黜,诏今后奉。钦此!”
写完了,从怀中取出一方玉玺,这是他最近启用的一方随身之宝。专作密诏使用的。上面篆刻“体元主人”四个字——用了朱砂泥,重重铃上,端得十分鲜艳漂亮。
我瞅着那四个红字,屏息凝神地笑了笑。
康熙双手将诏书拿起,齿间阴寒,神态忽然变得十分沉重。我还从来不曾听到他有这种口气,“这道诏旨到了吴六一手里,大内之外就全是他的了。朕的身家胜命,太皇太后还有你的命运全系于此人,不可不慎!”
我先是一怔,恍然之间已经领悟。不得不惊佩小玄子用人之准,心眼之细,遂低声道:“皇上所虑的极是,只是,如何办呢?”
“这样,”康熙沉吟片刻,压低了嗓子,“朕再写一道亲诏书给曹子清,叫他监视吴六一的动静行事,以防变中之变。曹子清素秉忠孝,决不会有二心,况且孙阿姆,”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不再往下说了。
不再往下说了,我惊得脸色惨白,心里却已完全明白:孙阿姆是曹子清的母亲,是康熙的||乳|母,现已在康熙掌握之中。这确是万无一失的了,但是我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陪自己捉迷藏的皇帝,这个情理通达、英明俊朗的少年天子,猜疑之心竟如此之重,不由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子清只是个三等侍卫,品秩上怕是压不住……”
“这有何难”,康熙拧了拧眉,定定地笑道,“朕明日即颁旨,晋升他为一等侍卫。
正文 第63章 对弈
晌午时分,阳光灿烂,清风徐荡,一辆小马车飞奔出了紫禁城宏伟威严的宫门。
这次出宫,依旧是为了见伍先生,不过却并不是去索府。
因为鳌拜起了疑心,先前搜查过索府。为了保证伍先生的安全,索额图已经另觅了城外一处家宅,暂供伍先生居住。
跳下了马车,走进了园子里,迎面有一座假山落在池中。一包汉白玉石栏杆弯弯曲曲通向池中压水亭。亭的对岸上,有三间茅屋。水波粼粼,几尾金鱼悠闲地浮上浮下。
一行几个人说说笑笑,漫步走上去。
三间茅屋门口,悬着黑匾,上书三个烫金大字“山沽斋”。
我打眼往里面瞧去,清一色儿都是朴而不拙的竹木器具。这山沽斋从外面看朴实简陋,貌不惊人;细看才知工艺精巧,藏秀于内。
我婉然淡笑,暗暗觉得,相比之下,索府的后花园大有雕凿之嫌。
康熙合上手中的泥金折扇,失口笑道:“好地方,不读庄子,不能领悟此斋之妙处。”
一边说着,一边往里面进。
伍先生迎面走了出来,小玄子笑眯眯的作了一个长揖:“龙儿久不见先生,着实惦记着呢!”说着便想下拜。
伍先生急忙拦住,扳着双肩端详着,笑道:“一天一个模样儿,你倒出脱得越发丰神俊朗了!”师徒二人手拉着手,亲密的往大堂走去。
落座后。索额图、曹子清微笑着跟过去,站在一旁;我握着手帕,提着礼盒,在一旁侍立。
“听说先生这几日清恙在身,不知可好些了?”索额图满面堆笑,扭过头吩咐一声。
我笑盈盈地上前两步,打开礼盒,取出礼品放在桌上。索额图在旁说:“家母听说后把我好训了一场,说是请了个这么好的先生,除了惊扰没给人家半点好处,还不赶快瞧瞧去——说起来也很怪,这些天来我们家里老出事儿,竟没有顾着来看望先生,实在有愧得很哪!”
“索大人国事家事烦忙,还不断地派人送东西来。大人如此费心,又何必呢!”伍先生说着便起身来到桌边,瞧那些礼物:一柄镂花嵌珠的玉如意,一枝用红绫桑皮纸包着的老山参,几瓶陈酿老酒和一方石砚。
我颔首退后两步,垂手侍立在一旁。
伍次友对其它的礼物,只是瞟了一眼,这方石砚,他却拿起来仔细端详,爱不释手:“索大人和龙儿深知我心。还请二位代我谢过太夫人。晚生不过是稍有不适,却劳太夫人如此惦记,反倒觉得惶恐不安了。”
曹子清趁机上来看座,顺口向伍次友说:“先生,熊赐履大人让我带信问候你。他今日有公务,不能来了。”
“哎呀呀,这是怎么说呢?都这样客气。熊大人人品学问,我也是十分敬仰的啊!”
康熙原来以为,熊赐履尊儒重道,而伍次友却讲实用杂学,二人不一致。想不到伍次友却这样称赞熊赐履,便接口说道:“可惜呀!熊大人不过是个道学先生!”
“哎——龙儿,你这话说得不全对。熊大人只是过于老诚了些。听说去年平西王吴三桂进京,熊大人和他讲了大半天的道德经,这就有点迂腐了。像吴三桂、鳌拜这样的人,秉的是大地乖戾之气,行的是人间邪恶之道,和这样的人谈什么仁义道德,因果报应。不是对牛弹琴吗?哈……”
瞧着伍先生今日精神振奋,眉飞色舞。康熙也十分高兴,笑着说:“如果先生现在是跟皇上参赞朝政,说出这些话来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呢!”
伍次友笑道:“到哪山唱哪山歌,若让我参赞朝政,我就不能听任鳌拜势压朝野,吴三桂拥兵自重。如果听任这两匹野马胡作非为下去,一旦合槽作乱,局面就不好收拾了。现在一个在云南养精蓄锐,虎视耽耽,一个在北京网罗党羽,专横暴戾,应该趁早定下拿掉他们的方略。——咳!说这些做什么,布衣论朝政,隔靴搔痒,白白地惹人耻笑!”
鳌拜和吴三桂常有书信往来,这点,康熙是早就知道的,但是“合槽”一说却是想也不敢想。
半响后,康熙低了低眼睛,强装笑脸,打趣道:“先生是布衣,龙儿便是布衣的学生呢!我们闲说三国,原不必替古人耽忧,不过先生既说到这里,我倒想问一问,他们会不会合槽呢?依先生之见,该怎样制定对付他们的方略?”
伍次友看一眼索额图,笑道:“索大人,你是朝廷重臣,你看他们会不会合槽?”
“暂时不会。”索额图倒吸一口凉气,沉吟了许久,又道,“不过,姓吴的拥有庞大的军队,并和耿精忠、尚可喜二藩声气相投,时间长了就很难说。吴三桂翻云覆雨,不是个好东西!”
伍次友接着说:“对。索大人所言极是。此人先叛前明,再叛李自成,脑后还会有第三块反骨。如今,当务之急,就是不能让他们合槽,采取一个一个拿掉的办法。”
康熙着急地问:“依先生看,怎样才能使他们合不起来呢?”
“自古攘外必先安内,鳌拜把持朝政,窥测神器,一日不除,皇帝便无一日之安宁。而欲除鳌拜,则必须稳住吴三桂,不令他心生疑惧,更不让他干拢除j大计。好在,当今皇上还算聪明,没有急急忙忙地动三藩。但是,如果再进一步,给吴三桂一点甜头,比如说,既然把他的儿子吴应熊招了驸马,索性再多加封几个官爵,让他们父子宽宽心,定定神。等这边除鳌拜清君侧、朝政走上正路之时,再专心致志地去对付吴三桂他们,那就是另一局面了……咳,我今个是怎么了,当着索大人、曹军门的面,这样没完没了地议论朝政干什么?”
伍先生苦笑着摇摇头,哪里想到自己的思想是被眼前这几个人带着走了。
“龙儿,来来来,咱们还是讲书吧?”
听到了想听的话,康熙不觉笑了笑,他向索额图递了一眼色,索额图会意,急急道:“先生刚刚康复,不宜太劳神。太夫人吩咐,龙儿的功课过几天再上不迟,好在来日方长。”
伍次友是个爽快人,见几人起身欲走,也不强留:
“既然索大人如此说,晚生恭敬不如从命。请拜候太夫人安好。”
——
黄昏日落,残阳如血。
回到了皇宫,刚一进养心殿,康熙就低声问曹子清:“给吴六一的密诏可曾送到?”
“皇上放心,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吴六一让我代奏圣上,他决不负圣上眷顾之恩。”
康熙半转过身子,定定地沉下一口气,想了想,笑着吩咐道:“今夜亥时,传他觐见。”
曹子清稍怔,随后拱手一揖,笑道:“皇上放心,奴才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吴大人进宫。”
康熙看了他一眼,眉心舒展,放心地笑了。
——
黑夜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的。
宫殿楼阁错落有致,苍穹中星光点点,一盏盏宫灯在夜风中飘摇。
戌牌刚过。
康熙端坐在御案前,嘴唇微微笑扬,似乎在想着什么,面容里有种不同于往日的精致。
我悄然走过去,将红纱灯放在案角上,一抬头,看到小玄子坐姿沉稳,似乎在发呆,我歪了歪脑袋,低低笑出声。
康熙猛地回神,他抬起眼睛望着我,嘴角的笑容一连变了数变。
我屈膝福了福,准备退下,却被他拉住了一只手。
我抬眸望着他。
康熙笑了笑,脸色恢复了平静,他松开了我的手,低低道:“待会儿,朕要和吴六一下棋,你不必回避了,先去准备棋盘和棋子吧?”
“嗯!”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等到我折身一趟,将棋盘端来时,吴六一已经踏进了养心殿的门槛。
头戴红顶簪缨,身穿江牙海水袍子。昂藏七尺,眉目英豪,两只眼睛如黑豆一般嵌在脸上。最显眼的是罩在补服外头的黄马褂,在灯光照射下金黄耀眼。
将棋盘放在四方桌上,我后退几步,站到小玄子后侧的帷帐旁。
“奴才吴六一叩见皇上、皇后娘娘!”吴六一毕恭毕敬地上前,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
“起来吧!”康熙轻甩着双臂,举止淡定的走到四方桌前,雅然坐下。
吴六一眨两下双眼,谢恩后起身。
“久闻吴大人下得一手好围棋,曾与金陵国棋手王守泰师徒对奔,竟把对方杀得中盘推枰认输。”康熙一边谈笑,一边招呼他坐下。
吴六一慧黠地笑了笑,走过去,恭恭敬敬的坐在万岁爷对面。
康熙很快的摆开了棋局,轻声道:“如今,朕要同你共下一盘大围棋,且不说敌手是谁?咱们可不能输了。”
“奴才定当不辱使命!”吴六一语气沉沉,盯着棋盘的眼睛一说话便滴溜溜乱转,一脸的精悍硬朗之气。
康熙呵呵大笑:“好!这是绝大的一盘棋,你可要帮朕走好了。咱们不能输给人家!”
“奴才只管照上次的杀法儿,保管取胜!但不知敌手是何人?”
“辅政首席大臣——鳌拜!”康熙压着嗓子,脱口而出,身于往前一倾,笑道,“怎么样,不至于不过瘾吧?”
吴六一笑得正开怀,闻得此语嘎然止住,顿了顿,谦声道:“皇上,您与鳌中堂下了快十年的棋了,难道是今日才开始的么?”
“是的。但若说今日之举,于围棋言,算得上——中盘胜负生死劫,于象脚!是个杀将!”康熙挑了挑剑眉,深眸中涌动着磅礴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
吴六一沉沉地点头,沉默了一阵子,忽然抬起头,一双黑豆眼闪烁有光:“微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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