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秦修的工作室才办起来的时候,我代公司去签过广告合同,后来机缘巧合自己又作为模特和他合作,不过这中间隔了快一年的时间,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认出我来,就靠着这块斑点。”说着低头看着右手小指。
阿彻凑拢了一些才看见章奇右手小指内侧一圈粉红的斑点,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以后伤口里的淤血一直没消退,不过看上去一点不狰狞,乍看像是几颗很细很淡的痣簇拥在一起,不离近了仔细看几乎看不见。
“秦修答应帮我保密,从那之后我拍照才会记得遮住这个斑点。”章奇说。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阿彻听得心情益发沉重,“你完全可以不理我的。”
“就当我想正式地对‘阿碧’做个告别吧。”章奇站起来,回头看着长椅上绞着眉头的年轻人,“那就这样,代我谢谢秦修,这话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他。”
阿彻目视章奇离去的背影,忽然起身喊道:“章奇!”
男子回过头。
“我有一个朋友,一直很喜欢你。”阿彻看着对方,很认真地说,“喜欢作为阿碧时的那个你。”欧哲伦的名字被他隐去了,这对欧哲伦来说,对章奇来说,对阿碧来说,都是一个尴尬而悲哀的事实,既然注定要结束,那就不要再让两人都平添烦恼了。只要这个人知道在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曾经真诚地爱过阿碧,就足够了。
章奇愣了一下,很缓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欧哲伦呆坐在沙发上,晚上快十二点了,客厅里没有开灯,屋子里漆黑一片。今天是元旦前夜,他住的高级公寓外霓虹闪烁灯火通明,人们聚集在广场上,他住在十八楼,完全无法抵挡楼下仿佛要掀翻天的热烈狂欢声。
有什么声音夹杂在人声鼎沸之中,欧哲伦看向沙发上闪动的手机,这是阿碧的号码第一次给自己打来电话。
“今天怎么没给我打电话?”手机那头依旧是那个干净清脆的男声,“平常不到十点不就一个劲给我打马蚤扰电话了吗?”
欧哲伦沉默半晌,在对方诧异的“喂,你还好吧”之后,沉声道:“是真的吗?你和阿碧要结婚了?”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才低低地“嗯”了一声:“你已经知道了啊。”
欧哲伦握着手机,声音低哑:“我能见她一次吗?”
“……对不起。”
“那你让她接电话好吗?”
手机那头沉了一口气:“她不会说话。”
“让她接一次好吗?”
“……对不起。”
不管如何低声哀求也没有用,就像蚂蚁面对着汪洋大海,欧哲伦紧咬着嘴唇挂断电话。手机扔在沙发角落,他蜷着腿坐在沙发另一个角落,在黑暗中与它面对面,但是等了好久,手机始终没有再响起来。
最后一通电话,依然是他拨过去的:
“你会对她好的,对吗?”
“会的,”也不知道是出于同情抑或是安慰,手机那头的声音今天竟难得的轻柔,“我会像爱自己一样爱她,对她好。”
欧哲伦听完这句郑重的承诺,默默挂断电话,删掉了阿碧的号码,按下关机。
“伦伦啊,外面这么热闹,咱们下……”
经纪人提着热干面和麻辣烫开门进来,只见客厅里黑漆抹黑的一片,他纳闷地按开玄关的灯,房子里空无一人。
阳台外传来整齐划一的倒计时声,胖经纪人推了推眼睛,这小子难道自己跑下去了?那家伙是个路痴啊!
欧哲伦站在人头攒动的帝王广场,在震耳欲聋的倒计时声中仰头望着王府井大楼横跨四层楼的巨幅灯箱广告,穿着一身桀骜牛仔服的阿碧就在那里。
万人倒计时声进入最后的十秒倒数:“八——七——六——”
“我喜欢你!”他大声道。
“五——四——三——”身边所有人都在倒计时,只有他一个人喊着完全不同的话语。
“我喜欢你!!”
“二——一——”
“我喜欢你——”
姹紫嫣红的烟火冲天而起。眼泪流下来,鼻腔里一热,鲜红的血迹也跟着流下来。
109
欧哲伦失踪了。
一开始经纪人只是以为那家伙贪玩走丢了,但是接连一个礼拜都找不到人,经纪人这才开始急了。阿彻好几天都看见秦修给客户方打电话,一再推迟交片时间,其实这种情况作为摄影师只要果断换模特就好了,欧哲伦虽然总叫秦修神经病,但是秦神经病对欧哲伦其实真挺不错了,看得出他一直在等欧哲伦回来。阿彻不由在心里骂,失恋是很难受,但是也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啊!都一个星期了啊喂!
经纪人报警后秦修才不得不换了模特,至此进度已经被推迟了足足半个月。胖经纪人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把寻人启事贴得到处都是,还在秦修的工作室外也贴了一张,阿彻看着寻人启事上欧模特高大上的封面硬照,和那一排加粗的三号宋体字“在帝王广场附近走失,走失时身穿hello kitty居家服”,总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再看旁边的秦修,北极熊眼角抽搐了一下,忍住没把这玩意儿撕下来。
换模特的那天晚上阿彻做了个梦,梦见欧哲伦趴在窗户上敲玻璃喊他,依依呀呀比比划划地不知道在咕哝些什么,梦着梦着他就醒了,醒来一看已经大清早了,秦修居然还没来掀沙发,狗东西刺溜赶紧先跳下来为妙,却见秦修早就起来了,正站在玄关,手里拿着一封信低头看着。阿彻见他神情很不寻常,便汪汪汪地问:“怎么了,谁来的信啊?”
秦修跟没听见似的,完全怔住了。
信是匿名的,就塞在玄关门缝下,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华莲牛角村,那里有你要找的湖。另附了一张地图,居然还是手绘的,乍一看还以为是游戏地图,但看上去又很有些年头了,边边角角都被磨烂了。
虽然这封信来路不明,但阿彻看得出秦修已经被挑动了,他没有询问任何人的意见,把信和地图折好揣进衣兜里,去了工作室,然后用一上午的时间把接下来的工作和合约推迟的推迟,交接的交接。
王子琼见秦修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拨,纳闷:“怎么回事啊这是?”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秦修挂断第八个电话,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这才拉了张椅子在桌子后坐下,掀开已经泡了有十分钟的泡面。
“去哪儿?去北极找你失散的兄弟?”账房王先生不乐意了。这才回来多久?
工作间里只有他们四个人,秦修也不隐瞒,直接从怀里摸出信件展开来放在桌上:“我收到了这个。”
王子琼拿起那封信一看,又翻来覆去扫了几眼地图,怀疑地道:“真的假的?这哪儿来的?连名字都不留一个,靠得住么?这地图更扯了,用网上流行的软件,我都能画一张给你!”
jenny在一旁看着,紧着眉头没有说话。
阿彻说:“早上的时候放在门下的,我也觉得蹊跷。”说着看向以风卷残云之势埋头消灭面条的秦修,心说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啊,就这么贸然前去太草率了。
可是秦修从纸杯里抬起头来,眼里根本是不可撼动的坚决:
“不管是真的假的,给我留这封信的人一定知道些什么,值得冒险一试。”
王子琼看着一心要往虎山行的秦修,欲言又止了好几次,还是憋不住说出来:“我觉得……你是不是对那个湖太执着了?”
阿彻不难听出王子琼这话后面的潜台词,王先生恐怕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黄金湖,当然以王子琼的性格来说,这也不奇怪,他一直是以一种“你是我朋友所以哪怕你说太阳围着地球转我也将无条件站在你这一边”的态度来支持秦修的,是个活得很现实,是非观极其紊乱,而且还欠他一百块的可恶家伙。可是王子琼这话虽然不中听,阿彻也明白,王子琼是希望秦修能彻底从黄金湖的世界中走出来。
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秦修并没有翻脸,只是若有所思地垂眸凝视着桌上的信件和地图。
王子琼见秦修俨然是铁了心,忙转向共进退的同僚,挤眉弄眼道:“jenny你觉得呢,这事靠谱吗?”
简小姐沉吟许久:“我不知道……”王子琼正要附和“对嘛,不知道考不靠谱那就是不靠谱”,就见jenny抬头对秦修道,“但我信这个湖真的存在,你要去找它,我也绝对支持你。”
王子琼瞪着jenny,心中大骂叛徒!
秦修笑着拍了把jenny的肩,丢给王子琼一句“下次不准再买这种牌子都没听过的打折泡面”,然后便在王先生愤愤不平的“你这就是公报私仇”的目光中抓过信和地图往衣服里一揣就离开了。
尹向东敲了敲书房的门,门后没有动静,他朝楼下问:“李姨,我爸没在吗?”
保姆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道:“尹先生出去了,有什么事你打他手机吧。”
“不用了,我就找本杂志,自己找找就行。”尹向东拧开门把进了书房。他平时不会招呼不打一个就动父亲书架上的东西,因为父亲有轻微的整理癖,书都是按一定规律摆放的,要是稍微动乱了都会大发雷霆。
不过他就找本杂志翻一下而已,翻完就放回原位,没什么打紧的。因为书籍放得非常有条理,尹向东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本艺术类杂志,抽出来时顺手将连带着扯出来一截的杂志们推回去,结果那一排杂志整个都向书柜里凹了进去。
这也不奇怪,书柜的架子比较宽,父亲的书全是靠外面摆放的,这样看过去不管是哪种大小规格的书籍都是整整齐齐的一排,可是尹向东却意外地发现当那一排杂志都往里凹的时候,中间却有几本依旧是凸出来的。
他伸手推了那几本杂志一下,立刻感到杂志后方有什么东西卡在那儿。尹向东有些纳闷,父亲的书架都是清理得干干净净,怎么会有东西卡在后面,好奇之下小心扒下那几本杂志往里瞅了一眼,虽然书背后的空间狭小,但摄影师的直觉还是让他一眼就认出卡在杂志后的是一盒老式的135底片夹。
美食街的简记汤包店里,尹泽北坐在靠窗的位置,扫着手里的菜谱:“……黄金汤包,呵,你这算是在自嘲么。”说罢将菜谱轻描淡写丢到桌子对面。
穿着白色厨师装高而敦实的中年男子将菜谱放到一边,摘下头上印着简记汤包的厨师帽,口吻疲惫地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还是要问黄金湖的事的话,我无可奉告。”
“秦修成了《伟大遗产》杂志的特约摄影师,希金斯钦点的,”尹泽北道,“你开心了?”
“是,很开心,”店老板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那孩子果然没让他父亲失望。”
尹泽北冷笑一声:“你还真好意思啊。”手指一下下转着手底盛汤包的小盅,手指冷不丁一松,那小盅噔地一声磕在桌面,他的语气陡然阴沉下来,“说得好像秦默之被冤枉这件事和你一点没关系一样。”
店老板目光低垂,看着桌上端端正正摆放的厨师帽,没有说话。
尹泽北睨着缄默的店老板,眼神阴鸷:“告诉我黄金湖在哪里,就算你不知道具体地址,当了秦默之那么多年的助手,你不可能一点线索也不知道。”
“我已经不是摄影师了。”店老板蹙起眉头,对方的咄咄逼人让他反感,“你的钱两年前我已经都还清了。”
尹泽北靠回椅背,摇摇头:“从你帮我偷胶卷那刻起,这件事你这辈子就不可能撇清。”
店老板闭上眼:“……我很后悔。”说罢抬头直视尹泽北,“你也应该忏悔。”
“我为什么要忏悔?没有证据证明黄金湖是真的。”
“何必自欺欺人,你手上的胶卷就是证据。”
此话一出,尹泽北的脸色一瞬间难看至极。
“我对不起秦默之,不仅因为我和你之间的交易,更因为我一早就发现你对他心存嫉妒,甚至心存恶意,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店老板站起来,戴上厨师帽,“你不用再来找我问黄金湖的事,那个湖确实存在,但我也确实不知道它在哪里,你再问我一百遍也只有这个答案。”
尹泽北目视对方转身离去,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钱你都已经还清了,你怎么不揭发我?”
店老板背对着摄影师,只淡淡地留下一句“我有想过”。
jenny来到包子店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店铺里还是门庭若市,她找了个角落的两人位,脱下挎包坐下,一个人发了一会儿呆。
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头戴厨师帽的中年男子笑着居高临下道:“既然来了还是点点什么,照顾一下你老爹我的生意啊。”
jenny这才爽朗地笑道:“老样子,黄金汤包。”
热腾腾的汤包很快就上来了,简父坐在对面,看着吃了几口就有点吃不下似的女儿:“怎么了,有心事?”
jenny放下筷子:“今天秦修收到一封匿名信,对方留了一份黄金湖的地图给他。”
简父诧异地睁大眼。
jenny起初还怀疑是父亲留的这封信,可现在见父亲这般的反应,就知道应该不是。
父亲曾经是秦默之先生的助理,这件事情她也是后来读高中认识秦修后父亲才告诉她的,而秦修则完全不知情。黄金湖事件后不久秦默之就在雪山罹难,而父亲也是在那之后放弃了摄影,退出了摄影界。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总觉得父亲对秦默之先生一直抱有一种隐隐的愧疚之情,比如明明也没有见过黄金湖,却一直坚信黄金湖的存在,再比如始终不让她告诉秦修他曾经和秦修的父亲共事过这件事,每次她问起原因,父亲就解释因为当秦默之被人怀疑的时候,作为助理和朋友的自己没有站出来为他说话,秦默之的雪山之旅,如果他能跟着一起去,说不定秦默之不会有事,但当秦默之邀他一起去的时候,他却拒绝了。他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好友的儿子。
jenny始终对父亲的说辞将信将疑,但也没有对秦修提起过只言片语。如果自己都对父亲心存怀疑,更何况是秦修?在一切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她不希望秦修对父亲产生任何的偏见。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最好的朋友,她只想两个都保全,尽管这显得有一点自私。
“会是谁寄的呢?”简父摘下白色的厨师帽,喃喃自语。
“不管是谁寄的,秦修已经决定要去找黄金湖了。”jenny说。
简父不禁有些担心:“他一个人去?”
“有人陪他去。”
简父这才放下心点点头,看了一要冷掉的汤包:“快吃吧,不然都凉了。”
见女儿终于开始大快朵颐,简父的心情却越加沉重,想到尹泽北临走前问他为什么没有揭发他,他一直不是一个勇敢的人,黄金湖事件以后他所做过最勇敢的事,也无非是退出这个圈子,与其说是表达对秦默之的歉意,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受点。
揭发的念头也不是没有过,尤其当他看见尹泽北这样品行败坏的人却取代秦默之一天天在摄影界里声名鹊起,而秦默之却要终身背负造假者的骂名,甚至永远都无法再为自己辩护,但是只要一想到揭发之后要如何面对秦默之的妻儿,要如何面对众人的指责,就又打了退堂鼓。
一直这样得过且过,直到有一天看bbc一个叫tlk si的采访节目,听见尹泽北在谈话节目中提及黄金湖事件,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他还不忘往秦默之身上泼脏水,以此来塑造自己磊落正派的形象。他看着电视中那张道貌岸然的丑陋嘴脸,他以为秦默之去世后尹泽北起码能有一点点的愧意,但是一点都没有。那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有了揭发尹泽北的冲动。
他已经不在乎别人要怎么看自己了,他只想把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公之于众,还秦默之一个迟来的公道。
可是就在他日夜思索着要怎么揭发时,jenny却从学校带回了一个朋友。jenny从小就不合群,幼儿园后几乎就没带朋友来家里玩过,他自然非常高兴,和妻子在家捣鼓了一下午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女儿的朋友。
令他们意外的是,jenny带来的这位朋友不是女生,而是隔壁班的男生。
妻子见到那个俊美的十五岁少年时惊艳不已,晚上就忧心忡忡地在他耳边念叨,担心女儿是不是早恋了。可他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
那少年叫秦修,如果他没有记错,秦默之的儿子就叫这个名字。他在饭桌上旁敲侧击地询问对方父母的情况,秦修一点不像他亲和的父亲,虽然很有礼貌,却很不好接近,你问他话他会答你,但也就是问一句答一句,问他是哪里人,就说是庚林人,你要接着问庚林哪里,他才会说老家在灵犬镇。
他正不知要怎么才能从这少年口中套出话来,jenny已经忍不住道:“他父亲叫秦默之,以前是很有名的摄影师。”那一秒他的感觉如同被一记闷棍敲下来。
秦修和jenny的关系并不像妻子担心的,两人只是非常默契的好友,两个人性格都很静,但是jenny和秦修在一起时却变得话多了许多。他本来想要揭发尹泽北的,都已经前前后后全盘算好了,但是看着因为交到了好朋友变得快乐起来的女儿,又生生地迟疑了。
如果秦修知道他就是陷害秦默之的帮凶,会怎样?那少年个性冷傲爱憎分明,知道真相以后又怎么可能再继续和jenny知交下去?
也许等到他们都毕业了,也许有一天jenny会和秦修分道扬镳……他躺在床上脑海里思绪翻腾,揭发尹泽北的计划就这样被无限期地推迟了。
jenny和秦修直到现在依然是交心的好友,他看得出来,是特别交心的那种,就像当年的自己和秦默之。
他已经不可能再去揭发尹泽北了。
简父神色怅然地望着窗外,窗玻璃上,女儿的倒影和窗外行色匆匆的人们重叠在一起。人到底都是自私的动物。
他转过头笑着又和女儿聊起天,并没有发现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尹泽北正匆忙掉头离开。
推门走到大街上,在汤包店无意间听到的对话让尹泽北的耳膜轰轰震响——秦修要去找黄金湖?!那年轻人竟然真的找到线索了?!
尹向东站在暗房里,昏红的灯光照着夹子上挂着的一串刚冲洗出来的照片。
原来黄金湖的照片不止一张。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但是当它们并排挂在眼前,从左到右,一帧一帧仿佛在的溶金湖泊还是让他震撼非常。这不可能是作假的底片,站在这些照片前,他都能感到摄影师在拍摄时全身心震颤,为这奇迹般的光景折服的心情。
秦默之发表出来的只是其中一张,如果这些照片全部曝光,他难以想象将会在摄影界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为什么底片会在父亲手里,他已经无力再去想这背后的故事。他和秦修一直较量了这么多年,却发现到头来自己不单是输给对方,还他妈欠对方一大笔!可如果这卷底片曝光,父亲的摄影生涯也就彻底结束了。父亲原本可以销毁底片,但是毫无疑问,黄金湖已经成了折磨他多年的心魔。
尹向东将晒在夹子上的照片哗啦一把扯下,掏出打火机点燃,即便在火焰之中,黄金湖的波光仍像有魔力一般照得人挪不开眼。照片在火焰中付之一炬,他又拿起灯箱上的两条底片,犹豫了两秒,拨开了打火机。
对不起,秦修,那毕竟是我父亲。
110
秦修收到的匿名信上透露的黄金湖地点在华莲市,这也是王子琼之所以觉得这封信不靠谱的原因,阿彻刚开始也觉得这么高大上的湖应该在地球上某个人迹罕至的神秘之地才对,要真在国内,没道理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吧?
不过等真到了匿名信上提到的牛角村,就发现万事皆有可能。
他和秦修迷路了。
他们此刻正位于牛角村后的深山老林里,说是深山老林,但这林子其实看起来非常无害,阳光通透,绿树成荫,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林子长得特别迷惑人,他和秦修才低估了其危险性。
阿彻想起之前他们到牛角村时导游小哥的话,不禁后悔不迭。
“那林子去不得,诡异得很,就前年,有个地质考察队来考察,整队的人进去,最后一个都没出来。”
牛角村是华莲原住民的聚居地,村里人特别淳朴,也特别容易相信这些神鬼奇谈,说起来那是眼神直溜寒气,叫人不寒而栗。
秦修盘腿坐在毯子上,端着茶喝了一口,出于礼貌,他只是听着并没做声,但是阿彻看得出他是不信的。导游小哥明显不愿意踏足那林子,秦修开多高的价他都不愿带路,说是怕出了人命付不起责任。
这只是原因其一,其二是因为这村里的人谁也没听说过这附近有湖泊,泉水溪水瀑布水塘倒是不少,只有几个老人含糊不清地提起曾经在那片鬼气森森的林子的方向看到过奇怪的光。匿名信地图上指的黄金湖的入口就在林子里,这样一来,他和秦修就更有数了,那林子再蹊跷,他们也非去不可。
他们分头去村子里挨家挨户找愿意带路的勇夫,最后在村子中央的小广场碰头时,仍是一无所获。秦修扫了一眼广场四周的屋子,阿彻听见啪啪啪连续关窗的声音。
难得北极熊也有点头疼,坐在集会广场的石阶上,一只手撑着额头长久地不发一语,但是眼神依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阿彻正准备说要不咱们自力更生算了,眼光忽然一顿,广场不远处一栋吊脚楼上有一扇窗户竟然还敞着。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在窗口那儿探望,阿彻顺着女孩略痴迷的视线一路扭头看去。没错,那视线落在秦修身上,准头十足。
小姑娘名叫小苗,是村里猎户的女儿,穿着原住民特有的服装,腰上还别着一把小弯刀,小跑下广场时手腕脖子上的银饰叮叮咣咣的,一看就特别机灵。秦修没亏待她,给了小苗厚厚一匝人民币,不过阿彻看小苗帮他们带路时坐在路边休息就无聊地拿人民币来折纸鹤,看得出来,人家图的压根不是这个。
小苗带他们翻山越岭,抵达牛角村的边界,一行人眼前豁然开朗,一线瀑布从山涧坠落,阿彻望着大山间这片罕见的山清水秀的凹地,也不由觉得导游小哥未免太夸大其词,小苗告诉他们考察队就是来研究这片区域的,说是叫卡什么漏斗……
“喀斯特漏斗。”秦修补全了她。
“对,就是这个!”小女孩直道。
阿彻好奇:“这地形有什么来头啊。”
秦修边走边道:“喀斯特地貌简单说就是岩石被水侵蚀后形成的沟壑丛生的地形,所谓喀斯特漏斗就是地表被地下河长期侵蚀,形成坍塌,就有了这样的漏斗状地形……”
小苗抬头看着秦修的眼神即羞涩又崇拜,阿彻看了一眼秦修的背影,整个高挑俊美的样子,很符合少女们对白马王子的想象,他在后面偷偷笑了笑,觉得在小女孩面前维持着冰山造型,又有点放不开的秦修显得尤其可爱。
到了林子的边界,小苗还自告奋勇要领他们再进一程,被秦修拒绝了。这种时候秦修总是能拒绝得特别冷酷。小苗挺不情愿地转身离去,中途还回头顾盼了几下,秦修的视线一直关照着小姑娘直到对方规规矩矩走远,他们才动身步入林子里。
秦修在前面带路,阿彻四下打望,这林子一点也不像村里人描述的那么鬼气森森,阳光很通透,看上去和普通的保护林区没什么两样,可走了一个钟头,他老觉得哪里不对:“咱们不会迷路了吧?”
秦修走在前面,头也没回:“只要能看见太阳,人就不可能迷路。”
“太阳没了呢?”
“太阳没了还有星星,那就更不可能迷路。”
“我看昨晚月亮很大啊,你看得见星星吗?”反正我看不见……
“就算看不见星星,我们还有指南针,”秦修边走边掏出指南针看了看,现在是早上十点,指南针的指针当然是永远指着南方的,所以照指南针看,现在太阳的位置应该在……西南方?他低声骂了声“j商”,把指南针封印进了背包。
“秦修……”沈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又怎么?”秦修皱眉转身,见卷毛青年蹲在地上,抬头一脸惊悚地看着他。
他倒回去低头一看,地上是一串脚印,只看了一眼他整个人就不好了——那是他们的脚印。
脚印在这个地方出现,说明他们一直在原地打转,这林子果然有问题。秦修看了看四周,当机立断:“我们先出去。”
照理说有脚印他们至少能沿路返回,可是怪就怪在这儿,当他们沿着脚印试图折返时,却发现脚印莫名断掉了,或者应当说,从脚印看起来,他们仿佛不是从林子入口的水沟进来的,而是突然空降进林子中央的。
乌云黑压压地飘过来,阿彻开始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了。
秦修蹲下来仔细看地上的脚印,站起来,审视着脚印道:“没关系,这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
狗怪青年抖了抖两片耳朵:“……”
就在他们被困在林子里进退不能时,天公又不作美地下起了雨,两人只好先在树下避雨,秦修习惯性地拿相机拍了拍四周,希望能找出什么线索。就在这时,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阿彻见秦修低头查看照片,看着看着忽然猛地抬头看向前方,然后又埋下头似是在确认,那神情跟见了鬼似的。他正想问怎么了,秦修又举起相机朝同一个方向连拍了几张。
阿彻凑过去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棵树呢?!”就在他们正前方的巨大槐树,照片上竟然根本不存在!
两个人很是惊骇了一阵,谁都没有做声。不过秦修很快就镇定下来,看了眼身边还在目瞪口呆的卷毛青年:“怎么了?害怕了?”
阿彻眉头锁得死紧:“这太不符合情理了……”
“别人这么说我还能理解,你有什么资格做出这副表情?”秦修已经完全不在意了,淡淡地一挑眉,“你自己不就是个不符合情理的存在?”说罢朝一副“这么说也是啊”表情的狗青年举了举手里的单反相机,“既然数码产品比人眼看得更真实,那就有办法了。”
用相机探路这招很凑效,起码他们没有再走重复的路线,只是这样探起路来速度毕竟有限。入夜后阿彻选了处空地扎起帐篷,秦修一个人坐在不远处一块大岩石上,像在冥思苦想,雨淅淅沥沥很快就把他淋湿了。
帐篷是轻便型的,主要是方便背在身后,自然就不能和在塞伦盖蒂用的那种舒适的大帐篷相提并论,两个人挤在里面吃压缩饼干,胳膊都伸不开。
阿彻很费力地转了个身,问秦修:“你刚刚在琢磨什……汪!”
一大团白烟从帐篷下面噗地溢出去。秦修扭过头隔着肩膀瞄一眼身后一堆衣服里可怜巴拉的大金毛:“我琢磨的就是这个。”说完坐起来,将自己的睡袋挪到逼仄的帐篷中央,“不过至少我可以睡得舒服一点了。”
阿彻见秦修自顾自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睡得特别舒展,再看自己被挤到角落的睡袋……
秦修感到腰上一沉,半撑起身子看着把下巴搁在他腰上的狗东西:“你去睡袋里睡啊。”
大金毛不动,两只狗眼睛幽怨地瞅着他。
居然……萌萌的……秦修咳嗽一声:“你这样我晚上怎么翻身?”
大金毛这才抬起下巴,秦修正想说一声“乖”,就见卷毛大狗凑近了又趴下来,这次两只爪子都扒在他腰上,挂着舌头一副“那你就甭翻身了”的贱贱的样子。
真是贱贱的,不过,怎么说呢……唉,算了,秦修又躺了回去,忍受着肚子上又热又重的一团,这就是宠物的特权。
阿彻趴在秦修身上,还是失眠了将近十分钟。虽然勉强算是找到了探路的法子,但眼下他们还处于被困的阶段,林子里不见哪里有水,如果长期这样下去,他就无法保持人形。秦修试着用便携水袋装雨水,第二天一大早阿彻就跑出帐篷,跳起来咬下挂在树上的便携水袋,兴冲冲地往里瞅。
水袋里摇晃的两碗水默默倒映着大金毛一张苦逼的脸。
这样暂时就只能以狗的形态跟秦修上路了。第二天总体还算顺利,天放了晴,感觉好像一路深入了腹地;第三天天气继续见好,可惜还是没有找到地图上标注的小溪,阿彻不由开始怀疑这林子到底有多大;第四天,单反相机终于开始提示电量不足,他们带的食物和水也快见底了……
相机没电了,秦修只好靠手机的拍摄功能来探路,没熬过十二个小时电池也歇菜了。秦修看着电量告罄的手机摇摇头,这时卷二突然仰头冲他激动地叫起来。
秦修先有些不解,见卷二一个劲耸着耳朵给他看,立刻会意,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林子深处传来潺潺的水声。
“没错,既然眼睛靠不住,说不定耳朵鼻子能行。”找到省电的法子后秦修脸上难得浮现了亮色,蹲下来揉了揉大金毛,“靠你带路了。”
卷毛大狗掉头就往林子里跑。
明明听见水声就在附近的,可是转来转去总是差那么一点,阿彻自己也不明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左顾右盼。
秦修走上来,站在他旁边打量了一下林子四周,低头对他道:“这可能是因为你还看得见,就容易受林子的迷惑,要不然试试把眼睛闭起来?”
阿彻想想有道理,刚闭上眼睛,就感到什么东西绑在眼睛上,秦修居然把他眼睛给蒙住了,大金毛跳了两下抗议,这也太不信任人了!
“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怕你会下意识睁开眼睛,那就前功尽弃了。”秦修扶着大金毛的脑袋,亲了一下气呼呼的狗嘴巴,“我爱你。”
虽然这前后词牛头不对马嘴的,但那一声“我爱你”的质量无疑是无敌性感的,沈二狗倏地就被玩傻掉了。
秦修笑着起身道:“我会在后面帮你看路,不会有蛇敢碰你一下的。”
阿彻就这么仿佛走在云端一般开始了寻路。不过秦修那所谓帮他看路的承诺真是一点不靠谱,他才走了不一会儿就一头撞在树干上,汪汪汪地回头抗议:“你不是说帮我看路吗?还说什么爱我,我就不该信你的花言巧语!”
秦修理由很充分:“因为我不能确定那是一棵树,万一你穿过去了呢。我只说帮你看蛇。”
“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了半天秦修才一副做了天大让步的语气道:“好了,下次有树的时候我会先去摸摸。”
说是会先去摸摸,但是也不靠谱啊!阿彻还是碰了好几次壁,每次质问秦修,那家伙就说没来得及去摸,看他把狗鼻子一次次往树上戳,看他用爪子刨着鼻子上的泥巴和蚂蚁,那家伙肯定乐坏了!
阿彻不得不放慢脚步一点点地嗅,小心绕开树木。流水声越来越近,他一抬鼻子,终于迎面闻到泉水清澈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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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条不过十来米宽的小溪,小溪两岸是林子的开阔地。按照地图上的标记,林子上游有两条这样的小溪,最后汇成一条,沿着随便那条往下游走都能通到黄金湖入口的方向。对阿彻来说,找到水就算成功了一半,一来他又顺利地变回了英俊无敌小麦卷青年,二来他们快要告罄的饮用水也有着落了。
那天他们在小溪边安营扎寨,这几天两个人都是啃压缩饼干,啃得都快吐了,一变回人形阿彻就找了根树杈,跳溪水里叉鱼去了。
秦修从帐篷里钻出来,夕阳西下,小麦卷光着背,挽着裤脚正在水里扑腾,他喊了声:“饼干还有最后一包,你吃不吃啊?”
沈彻手持树杈,弓着背双目炯炯地盯着水面下,手指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秦修靠着帐篷,嘴里叼着饼干,含糊地道:“算了吧,你不可能抓到的。”眼珠又转了转,拿下饼干道,“要不然我来教你?”
在眼珠子转了转那白驹过隙的瞬间,其实秦先生脑海里掠过的是这样一幅画面——
你拿叉子的姿势不对,要像这样,挺胸……收腹……靠着我……很好……站在水里的姿势也不对,往后一点,提胯……腿靠着我……再靠紧点……
秦修猫儿一样眯着眼,霞光映照?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