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恼
话音一落,大伯娘就后悔上了。
该说软和些的,丈夫最是个好面子的,又是个根本刨不开缝儿的榆木疙瘩,被自己这么一激,可别真动上手了。
不免又怪罪丈夫半点不会转弯,她又不是傻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谁家的女人家愿意同丈夫拌嘴吵架的,更别提喊打喊杀的了……眼珠子一转,还不是这些人逼的。
越想越冒火,不怪“老实头”的丈夫了,反把一屋子的人都恨了一个洞。刚想挪一挪脚尖,散落在鬓边的发丝忽然动了动,也就一吸之间,一张蒲扇似的巴掌已是近在眼前了。整个人就像是被施了定身的法术一般定住了,连眼睛都不会转了。
还是三堂伯同七堂叔反应快,再则二人就站在大伯父身边。赶忙一个抱手,一个搂着腰往后抱。
只差毫厘,大伯父那布满了茧子就像练过铁砂掌似的粗厚大掌就要掼在大伯娘脸上了。饶是这样,中指也在大伯娘脸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印子。虽没开皮见肉,可半边脸已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了,可见大伯下手之重。
火辣辣的钻心的疼,胸口更是好像又把火在烧,大伯娘这回是真气疯了。
她是为了自己吗?这样费尽心思还不是为了你罗家栎,为了留哥儿!做人怎么能这样没有良心!
“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伏地大哭了起来,“罗家栎你这个良心被狗吃了的,老娘嫁进你家三十年,你娘不把我当人看,小月里连口热水都没有。二丫头一落地,差点把我从炕上掀下去。偏心偏的肋条痛,明明你才是顶门户的长子,好房子好地却都分给了老五。就算蒸屉馒头,还要挑出又大又圆的给老五媳妇送去……”
她越说越激动,“家里头大大小小这么多妯娌姑子,哪个把我放在眼里,哪个不要见面就踩我两脚。白天黑家的指桑骂槐调三斡四,连我孝敬公婆都看不得,一窝蜂上来骂我不安好心,就差说我喂耗子药他们吃……还有你,罗家栎,成日介吊儿郎当万事不管,进进出出全靠老娘操持,临了临了还要挨你巴掌……”前程往事涌上心头,竟是一跃而起,扑了过去,“打啊打啊,老娘同你拼了,你有能耐就打死我!可我先送个信给你,就算做了鬼我也饶不了你……”
别说金鱼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就是罗瑞香也只从罗栀子那听过一句半话的,哪里见过这阵仗,都傻了眼,面面相觑。还是被大堂嫂拉了一把,才知道上去拉架。
其他人倒已是习以为常了,尤其是全堂叔,浑似没听见没看见眼前的闹剧一般,翘着二郎腿坐在上首,一手盘着核桃,一手寸把长的小拇指甲点着柏木桌面,一副茶馆里听书的悠闲模样,就差摆上茶水瓜子,再打个手巾把子了。
“我说,要吵要闹回家去,我可不是来听大戏的,有什么话赶紧的。”说着又示意死死拽着大伯父的三堂伯和七堂叔,“这么多椅子板凳呢,又不收你们银子,赶紧麻溜的自己找座。”
站在一旁虚扶着大伯娘直翻眼睛的七堂婶赶紧帮腔,忙不迭的应了一声就推了七堂叔坐,自己过来弯下身子劝解大伯娘,“大嫂子,有三伯、全叔叔给你做主呢,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声气不坏,可看向大伯娘的眼里却是满满的不屑。
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说事儿就说事儿,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有的没的管什么用!就算实在是管不住这张嘴,好歹也弄些个新鲜说辞才是。这样的陈词滥调,除了那几个小的,谁没听过二三十遭的,谁还会当回事儿!
一肚子的无名火,让她想帮忙敲边鼓都不知道在哪落锤,就没见过这样蠢的!
只大伯父这次却是真气发了狠了,为了这事儿,两人这些日子在家没少干架,他再三说了不准提,可大伯娘竟还敢违逆他,趁着他去了地里的功夫就敢作耗。而且你作就作吧,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三的挑衅他。若还能忍得下这口气,他就不是男人。
是以七堂叔一松开手,他就要往大伯娘面前窜,嘴里还要嚷嚷,“三十年才得了一个留哥儿,你还有理了!要不是看在老丈人面上,我早休了你了!”说着就要来拉大伯娘家去,若不是还有三堂伯死死拽着一边胳臂,大伯娘就被他拖回去了。
年轻时为了儿子,两口子没少打饥荒。休妻啊和离的更没少咧咧,在金鱼儿同罗瑞香听来惊天动地的话儿,大伯娘还真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丈夫恨恨的仿佛想从她身上咬块肉下来的表情有些发憷。可既然已是惹恼了丈夫了,那就更不能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否则这亏可吃大了。
罗稻葵眼见大伯娘眼珠子直转悠,拍了拍金鱼儿的手,上前搀着大伯父坐下,“大伯,有什么话儿咱们就敞开了说吧,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事儿说开了也就没事儿了。”
他很知道大伯娘的为人,既然存了这份心思,若不扯开毛露出里子来,她再是不会消停的。
七堂婶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是,都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一家子,这么吵吵闹闹的,只会叫人看笑话。”又使劲儿给大伯娘使眼色,“葵哥儿一贯儿是个孝顺的,你们有什么话,只管好好说就是了。”
不管是刚刚的眼神还是现在的眼色,大伯娘虽没留神,一直站在大伯娘身后罗稻留却注意到了,咬紧了牙关,上前扶着大伯娘往外走,“娘,咱们家去!”
大伯娘反应过来,看了眼已是齐到自己肩膀的罗稻留,早在肚子里来来回回了十多遍的话儿就止不住的冲口而出。
虽说大伯父早已是无意中吐露过大伯娘的想法了,大家伙心里头多少也有些明白,可看着大伯娘义正言辞的要罗稻葵减免租子,还是集体失声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分家
树大分杈,子大分家。
虽说自古至今律法“十恶”中“不孝”罪的第一条就是“父母在别籍异财”,但历朝历代的解释都有所不同。
先头就有朝代规定,祖父母、父母在世的时候分财异居的“别籍”是不允许的;但若是按着多次析分的方式,先析分一部分家产,到祖父母、父母都过世了并且除服后再最后分清,则是可以的。
只渐渐的,由于社会上出现了许多父母年老生病的时候儿子不管,死了也顾不上发丧入土,而是忙着争分家常的的不肖子孙,所以之后的历朝历代开始变通,到了本朝,则规定,“准今自后如祖父母、父母许令支析、别籍者听,违者治罪”。
也就是说只要得到祖父母、父母的许可,就可以析分家产,也可以单立户口。
只大框架圈下了,到底是多次性析产承户,还是一次性析产承户,就是各家各户自己的事儿了。
当年罗父同大伯父兄弟俩分家析产的时候,父母双亲还都在世,家里头的公亲悉数请到,老舅爷坐了上首主持大局,一次性分家析产,罗老爹罗奶奶独立生活,由两个儿子定期定量供给吃穿嚼用。
按着规矩礼法,既是一次性析分,那大到田房柴山、猪羊孳富,小到家生动事、油盐酱醋,就该各执一半。
钉耙两把,一家一把。葫芦瓢两个,一家一个。耧车、秧马都只有一架,那就一人一样。
只又和旁人家不大相同的是,都说长子长孙,可分家的时候罗稻留还在投胎的路上,家里头的长孙自然就是罗稻葵。而按着南乡这边儿的习俗,长孙是能再额外继承一份子孙田的。
当事的光景,谁家都没有隔夜粮,家里头拢共也就两垧薄田,大小差不多,肥瘦差不多,灌溉用水都一样麻烦,若非得分出个差别好歹来,那就只能在位置上做做文章了,毕竟一垧离村近些,一垧偏僻些。罗老爹做主,把近些的那垧分给了罗父。
等到分房的时候,原本按着规矩是讲究个“兄东弟西”的,毕竟东为大。可老两口不管大儿子是准备过继还是招上门女婿,都只肯把老屋留给长孙罗稻葵继承。
按着大伯父大伯娘的脾气,自然无论如何都不肯吃这样的亏的。可到三十多岁上都没能生下个带把的。两口子上哪都低人一头似的,还未开口,自己就气弱三分。
越是气弱,还气性越大。只要一看到罗母同婆婆说说笑笑,大伯娘就开始眼睛疼。若再说上两句“悄悄话”,那就更要一晚上睡不着觉,心里翻来覆去的盘算着又不知道在说什么坏话了。而且尤其不能见全家老小欢天喜地的逗弄罗稻葵爬啊走的……不就是生了个小子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了胜仗回朝的大将军。
日子越过越憋屈,先时还能忍了,可原本就是没占着便宜就算吃亏的人,哪里忍得下的,不是吵就是闹,把大伯父也说动了。原本什么都听自己的弟弟在家里头越来越说得上话,自己这个长子却退了一射之地,大伯父本就心里不痛快。况且爹娘行动都不顾着自己这个长子,更叫他受不住。
老人家只这两个儿子,满心希望他们兄弟妯娌能友爱共处,就算不能得个“义门”的友悌善名,好歹也不能让乡人耻笑了去了。况且一旦分家,不免就要涉及到赡养与否的家内矛盾了。
老两口是轮流到两家吃饭,享受供养,还是寄附在哪个儿子家生活。轮流吃饭的话,又是怎么个轮流法,老两口是分开还是一起,寄附的话亦是如此。
最好自然是分家时给自己单留下一份财产,独立生活,不要儿子养活,可以免去诸多矛盾。可又不是富有之家,这么一来,又拿什么去给儿子们分。
凡此种种,自然不希望分家,更不希望儿孙带着怨气分家。可禁不住大伯父大伯娘过不下去了,觉着总归没有儿子了,又不肯过继——自己都衣食无着的,一连送掉了好几个丫头片子,凭什么帮人家养孩子。大不了等女儿大了,招个上门女婿养老送终就是了,一心想着分家单过。
分了家,不必看人眼色,更不必给罗稻葵攒钱起房子娶媳妇。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想想都舒坦。
再加上田地上虽吃了亏,可罗老爹承诺拿出银子来给他在西边起三间竹篱瓦屋,可不比前几年刚翻新的老屋强,大伯父毫不犹豫的就画了押。
只没想到不过五六年的光景,成亲二十年后,已是年近四十的大伯娘竟还能生下个带把的。孩子一落草,两口子嘴角刚咧开,就意识到自己吃亏了。
就算不是长孙,那也是带把的呀!
可那时候老两口都已相继去世了,两家的户口都已单立。分家文书上也没说明若是大伯娘又生下了带把的该怎么处。反而白纸黑字的注明了“自分之后,无论谁好谁歹,或财发万金,均不准争竞”并“空口无凭,立此分单永远存执”的字样,还有中间人和代字人的签字画押。在罗父同大伯父兄弟两个的签字下面还有四个小字,“平心合议”,都表明了兄弟两人对这份分单的认可和这份分单的效力。
真是悔的肠子都清了。
不比大伯父有些私心,罗父很看重兄弟血亲,再加上那时候手里头也有两个余钱了,自然有心帮衬兄长一二。可世事无常,没多久竟意外失足过世了,单留下了孤儿寡母。
唯一的亲兄弟过世了,大伯父说伤心也是真伤心。可再是亲兄弟,跟儿子一比,也就算不上什么了。在料理丧事的时候,就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捞了一笔。后来罗稻葵进了城,并不情愿的把家里的田地分租给大伯父同七堂叔家的时候,两家人都仗着自己出了力,不但扒拉下田地,还除了罗栀子的口粮,一粒稻一穗麦都没多拿出来,更别说租子了。而且私底下两家人家都没少盘算着怎么把那地归在自己名下……
不过这都已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儿了,罗稻葵也不愿意再去翻旧账计较些什么。
可大伯娘,甚至七堂婶都已动了这个心思,少不得就要扯开皮毛见见骨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佃租
这些都是罗家的陈年旧事,说起来还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儿,就是家里头多这一串儿小辈儿都知之甚少,罗稻葵又不是个琐碎的,金鱼儿自然更不晓得了。不过说起佃租一事儿,她却是知道一二的、
罗栀子、甚至顾金兰顾金彪都同她说过家里头的这十二亩田地,位置如何,收成几何,她都牢牢记在了心上。而且刚成亲那会子,罗稻葵还特地领着她去认过路,自然知道向西半里地开外的面子山脚下的七亩多八亩不到的坡地是家里头的祖产,起初都是罗稻葵在打理,自打后来充了民壮,就是大伯父在耕种了。
而另一垧地虽只有四亩二分出头,却是齐齐整整的正经水田,就在村口临河的清水坝头,土地肥沃,是罗父在十多年前机缘巧合之下置办下的产业。家里人对这垧地的感情都非常深,就是最难的那些年,罗母也从没想过要卖地,一心要传给罗稻葵,现由七堂叔一家耕作着。
之前怎么样金鱼儿没有听说,只知道自打去年开始,这两垧地就都是按着对半均分来收租的。
大伯父、七堂叔两家出力,耕畜、农具也按着规矩由他们自备。只和旁人家不大相同的是,罗稻葵做为主家不仅要出田,种子肥料也都要自出。好在的是两季收成后和旁人家一样,除了地里的稻、麦、苞谷、洋芋等等的粮食作物外,稻草秸秆等物亦是对半均分。每亩三升三合五勺的夏秋两季田税按规矩由罗稻葵额外负担。
萧飒打小很是跟着大人看过两出《白毛女》,恍惚记得里头有个情节是喜儿的老公王大春带来的队伍在当地实行减租减息的二五减租政策,就是佃户们打了一百斤粮食可以只交给地主家二十五斤作为佃租。
是以来了之后,看到好些人家佃地耕作的时候又要同主家共同担负种子肥料,又要出耕牛锄头,还只能和主家对半均分收成,甚至还拿不到一半出产的时候,脑子里就自动脑补出杨白劳和黄世仁来了,不免有些咂舌。
只等到金鱼儿成了小“地主婆”后,再回过头来看一看算一算,觉着吧,其实还挺公道的。当然,这是针对像金鱼儿这样的小主家。
益柔也觉着挺公道的,在这方面她比萧飒有见识,当初自己手里头也有过一大批佃户,自然知道主佃对半均分虽最为普遍,可也不是没有只肯负担一半的种子肥料,还只肯和佃户们主六佃四、主七佃三,甚至是外三分七的重租,也就是要拿百分之七十七的地主在的。
而且还有的大地主只认钱不认粮,非得佃户们把米粮折成银钱才肯收。而佃户们往往因着不懂行情也找不到门路,再加上还有人趁机压价克扣,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打了粮食不但卖不上好价钱,反而还要折损掉不少的。更有的地主为了避免银钱回落贬值,连钱都不认,定要佃户们把粮食折成食盐、布匹、漆油等实物交付。
是以在益柔看来即便是亲戚,罗稻葵也算是厚道的了。
金鱼儿也觉着罗稻葵很是厚道,她自小跟着顾三小进出,很知道南乡这一带,若是主家出种子肥料,通常都是官田主六佃四、民田对半均分、旱地主六佃四、水田主七佃三、荒地主二佃八的分成。有的分草,有的不分草。
是以她也很知道在遇到水旱风虫等自然灾害的时候,有的地方的定规是风虫水旱各照天命,佃租丰年不加荒年不减。再扯皮都没用,规矩最大。但有的地方的主家也会给出一定的折让,或是循着乡例分收,由大地主们公同议定当年的应收租额,中小地主们则照数收租。或是大地主们下乡临田监收,由大地主们同佃农们商定减租成熟,打了折扣后,其他的小地主们按例收租。
而每到这个时候,就是顾三小最忙的时候了,周遭好些镇上的佃户们、主家们都会请他这个老堂匠把式去公议商讨。而顾三小也不负众望,历年来的水旱风虫的灾年事例、灾害大小、各地的处置手段都记得比衙门里的档案还要细致齐全,为人又不亢不卑,所以每每都能给出让双方满意的分收办法来,非常受到众人的信赖。
因此在金鱼儿看来,大伯娘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只她还不知道罗家沟这一带的乡例是什么,再加上积雪还不曾融化,地里头究竟是个怎么光景也只不过管中窥豹。谁都不知道积雪什么时候会融化,也不知道融化后等待大家的是补种瓜菜,还是就此流离失所,就更谈不上减租还是免租了。
不过她到不似其他人这般无语,更不像七堂婶那般紧张。毕竟不管罗稻葵怎么决定,她都没有意见。她只想赶紧把这事儿撕掳清楚,然后该干嘛就干嘛去,她也好早点整顿家事。
把萧飒气了个倒仰,转过头去就要同益柔抱怨,可刚看到益柔的眼睛,就把已是到了嘴边的话通通和着唾沫咽了下去。
这家伙惯会掩饰太平,不用说都知道等着她的肯定又是什么“血浓于水,不可斤斤计较,气量要大一些……”的屁话。
却不知道益柔这回是真担心上了,虽说她确实一贯觉着人就要有人味儿,亲戚之间相处要把钱看得轻一些,把情看得重一点。就如朱柏庐《治家格言》中所说的“兄弟叔侄,须分多润寡。”可到底,她更看重的是后头那句“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
虽然兄弟叔侄之间要互帮互助,富不自贵,可到底只有长幼大小都恪守家规法纪,见利不争见害不避,才能和睦共处兄弟同心。正所谓“治家严,家乃和”。
头一遭眼睛不错的看着罗稻葵,提着心想知道他到底会怎么处置这桩事儿。想知道面对大伯娘甚至七堂婶,他究竟是会劝善规过、进德修业,还是是非不分,不明对错……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佃票
罗稻葵不比金鱼儿跟着顾三小见多识广,早已精通租佃事务中的规矩关窍,但他到底衙门里待过,很知道凡事儿都要讲个规矩。况且他已经不打算退步了,自然要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事儿撕掳清楚。
越众而出,向大伯娘温言道:“我虽年轻,却也知道天灾水旱后在成数上有所折让亦是常理。只按着规矩,镇上、村里里的成例都还未出来,就是想折让成数,却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别说大伯娘了,就是七堂婶一听这话都是精神一震,连带着看大伯娘都顺眼多了。背对着众人,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
大伯娘哪有闲心去留心眼色还是脸色的,只顾着一袖子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抹了个干净。腰杆子硬了,心气儿顺畅了,就有了两分笑模样,不屑一顾的向罗稻葵高声道:“什么劳什子的规矩成例,地是你的,力气是我们出的,只要你情我愿,天王老子也管不了这许多呀!”又眼珠子一旋眼刀直飞,拍着胸脯打包票道:“若有谁敢说嘴,你只管叫他来找我说话,我倒要看看谁敢咸吃萝卜淡操心!”
回过神儿来的罗瑞香就龇了龇牙,罗稻葵却是笑道:“大伯娘,老话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您是知道的,就连拜佛上香尚有规矩,更遑论其他。”
大伯娘一噎,一息之间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上,黑了脸。到底不敢对着菩萨说三道四,只有冲着罗稻葵发脾气,“不想免租就直说,何必拿着菩萨当幌子。”
大伯父原还支着耳朵听,一听大伯娘又口出恶言,瞪了眼睛就要训斥。七堂婶也眼睛直翻,后悔不已,迫不及待地抢在大伯父之前开了口,“大嫂子,葵哥儿最是个知冷知热的孝顺孩子,既已说了定会减租,自然没有诓你的道理……”
她也回过味儿来了,这才什么时候,就堵着罗稻葵非把佃租那点子事儿掰扯清楚也确实太早了些了。况且他都已经说了会照着折让成数的规矩成例来,这么多人听着看着,自然不好意思反悔少了他们的。到时候再说上两句软和话儿,又有添哥儿成亲一事儿摆在面前,他们兄弟那样好,就是免了租子,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儿,何必现在同他顶真。若叫旁人见了,指不定还要以为他们仗着辈分卖老欺负小辈儿呢!
可大伯娘若能想到这一则,能白天等到晚上,就根本不会老老早早的就在家里为了这事儿同大伯父吵闹不休,不会只看了眼人家地里冻死的麦苗就过来闹了。
虽也觉着这话不错,可想来想去都觉着自己已是闹了这么一场了,还同丈夫生了好大的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转。若还是得不着一句准话,岂不是鸡飞蛋打了么,谁知道罗稻葵以后还会不会承认!
正犹豫着该怎么收场,罗稻葵已是微微一笑道:“大伯娘,这原是我的不是。”又依次向大伯父、七堂叔七堂婶致歉,正当众人莫名其妙摸不清他什么时候的时候,罗稻葵已是接口道:“这实在是我的不是,到底见识有限,没有料想长远。若是当日就按着规矩同叔伯们签下佃票,把荒歉减免办法、拖欠办法、租佃期限、撤佃条件都白纸黑字写下来按上手印,大伯娘也就不用这么火急火燎的急坏了身子了。”
也不顾众人的脸色,“正好您几位都在,三堂伯、全堂叔、大堂哥也在,正好请他们做个中人,替咱们按着规矩写个凭据,倒是正好。”又请大家就坐,向三伯父、全堂叔一揖到底,语气恳切,“三伯您素来公道爽直,全叔又见多识广,侄儿有什么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您二位提点着。”
三堂伯看着面前俯身拱腰的罗稻葵,又看了眼自家兄弟,在七堂叔不停变换的脸色中在心底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扶起了罗稻葵,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你是主家,自然要听你的。”
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一半吸气,一半叹气,一半厌气,一半喜气,罗稻葵却是吁了一口气,看向三堂伯的目光里就多了两分感激。全堂叔已是抚掌笑道:“正是这句话,你是主家,情愿佃给谁种不情愿佃给谁种,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罗稻葵微微颌首,让金鱼儿去拿笔墨,自己则把冠山镇这一带约定俗成的佃租成例娓娓道来,“……主家出田,佃户出力,种子肥料各半担负,耕畜、农具佃户自出,所有产量均分,田税由主家自出……”
金鱼儿自然对罗稻葵的话言听计从,罗瑞香看着这两家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心里那叫一个痛快,好容易忍住笑,不禁雀跃道;“三嫂,我帮你拿。”说着就挽着金鱼儿快步往东屋去。
七堂婶不妨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罗稻葵竟就要写下佃票文书来,三堂伯全堂叔还被他说动了要做中人,嘴都气歪了,又急又恼,还要去拦金鱼儿,就听全堂叔夸赞道:“到底是衙门里经历过的,就是有见识。”又摇了摇头,“只你这孩子也太过实心了,成数均分早就是老黄历了,这会子按着规矩可都是旱地主六佃四,水田主七佃三了。就是这样,若你放出风声去,还不知道多少人要打破头呢!你这可是民田,若是官田,可要三七开、二八开呢!”说着去看三堂伯,“三哥你还记不记得,前年还是大前年,耿家老三佃了十来亩没官田都要三七开的。”
全堂叔在罗家人面前从来都是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说话行动从来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以前是不好越过罗稻葵替他做主,再憋屈也只能忍了,这会子见罗稻葵自己立起来了,自然不予余力了。
偏偏大家伙顾忌着他是个混不吝,还不敢跟他对着干,又不知道该怎么挽回,别说七堂叔了,就是大伯父亦都是呼哧呼哧的,只好齐齐给自家老婆使眼色。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画押
大伯父不管是因着什么原因不肯大伯娘惦记那佃租,却也不情愿签那劳什子的佃票——哪有当伯父的被侄儿捏在手心里过日子的!
大伯娘从来不是有急智的人,平日里都是靠着一股蛮劲打天下,因着上头坐着全堂叔,正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眼见自家丈夫杀鸡抹脖子的给她使眼色,还以为他这是应允了,立马又精神了起来,腰杆子都硬了。
七堂婶却是一见她这幅色厉内荏的模样就来气,知道这时候再是不能放任她再说些不着四六没头没脑的话儿了,抢先赔笑道:“都是嫡嫡亲的自家骨肉,还按什么手印啊,怪生分的。”
罗稻葵不为所动,依旧好声好气,“真是七堂婶这话,都是自家骨肉,你们是长辈,就是有事儿也不好意思同我计较,只我却不能仗着辈分小就不知好歹,之前是没有想到,这会子既是想到了自然不能装糊涂。既是把地佃给了两位叔伯耕种,自然叫叫你们安安心心的种地,高高兴兴的收成,若闹得你们辛苦出力还要吃亏,我还不如把地佃给旁人家去种。”
七堂婶眼皮子直跳,可根本容不得她再说些什么,全堂叔时不时抬抬眼环视四周的功夫,几个大男人已是三言两语把佃票的内容确定下来了。
都是按着冠山镇以及罗家沟这一带的乡约民俗的老套路来落笔的,从右到左除了最为基本的主佃姓名、田地坐落亩分、佃租分成办法、有无押租、交租时间办法、租佃期限、倘有拖欠该如何处置等固定内容外,罗稻葵之前所说的荒歉减免办法、撤佃条件,亦是白纸黑字写了个清楚明白的。
按着规矩,极大多数地方的佃票都应是由佃户出立与业主收执,作为收租凭据的。可大伯父同七堂叔这两个当事人根本就没轮得上说话。当然,就是罗稻葵也没能说上两句话,差不多都是全堂叔一人拍的板。
一壁指点罗稻葵落笔,还要一壁数落罗稻葵,“这年头,种子肥料一分不出还能得一半收益,上哪找这样的好事儿去。你小子,同你爹娘一个脾气,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善!”说着竟还训斥上了,“菩萨一辈子都在教人心善行善,心善自然没什么不好。只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又是这么个坏鸟越来越多好鸟没了活路的世道,还若一心只想守着本分规矩当好鸟,你就擎得着饿死吧!”
话说到一半,瞥到一旁的罗稻留收了笔,便取了墨迹未干的佃票弹了弹,逐字逐句的看了两遍,满意地揉了揉战战兢兢的罗稻留的脑袋瓜,又叫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给众人听。
待他磕巴完了,又继续训诫罗稻葵,“……好在都是自家人,你一个做小辈的,就是平日里相处有个尽让的也不妨,只当看在祖宗面上了。若是旁人……”抬起头来朝大伯父、七堂叔点了点下巴,“大哥、七哥,赶紧的啊,你们要是不按手印,这田我可要了。”
还真个儿兴兴头头的冲三伯父道:“您还别说,我还真有这样的打算。买地是得撞运气的,我又没有我五哥那样的善心,想也白想,倒是可以佃个十来亩二十来亩的地来种种。不拘是民田还是没官田。平日里请一个两个长工也就顾得过来了,一月里一人不过三四钱银子也就尽够了。到了下种、收割的时候,我把屁股后头的那些个猴崽子都叫来家干活,再叫我媳妇请了人来杀猪点豆腐打糍粑,估摸着不消半日,就能把地里头的活计通通干完了,再坐下来吃酒吃肉的,想想都漂亮。”
听着全堂叔的对策,就是罗稻葵都有些傻眼。大伯娘想破头都没有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一步,也顾不得上头坐着的是全堂叔,可话到嘴边了,又被他唬了回去,彻底傻了。
七堂婶也愣住了,可她反应比大伯娘快得多,一回过神来就强扯出了个笑来,“这怕是不妥吧,咱们当初可是同葵哥儿说好了的……”
话音未落,就听全堂叔不以为意的嗤笑了一声,“说好了的?那是给了押租啦,还是说好了承租年限了?”
七堂婶黑了脸。
他们两口子早就把那四亩多地当做了自己的私产,哪亩地讨媳妇,哪亩地嫁女儿,哪亩地交束?,哪亩地给长孙,早就噼里啪啦的筹算好了。去年肯拿出一半的出息来,还是剜了心肝没法子的事儿。何曾议过承租年限,更别提还要提前承交押租了。
罗稻葵却已是签了字了,向七堂婶笑道:“现在好了,只要按了手印,往后也就不会再有这样的闹心事儿了。”
全堂叔也颌首附和,“正是这话,一年一回也还罢了,三天两头的要这般闹腾,谁受得了,反正我再是没有这样的闲功夫的。”又催促大伯父同七堂叔,“别娘们似的婆婆妈妈,赶紧按了手印。这日头可落山了,本就路不好走,别家去的时候再摔了,都一把年纪了,再不是当年赤手空拳就敢上山打老虎的时候了。”
不管是大伯父也好七堂叔也罢,这些年来但凡涉及到兄弟亲戚之间的矛盾冲突,都已习惯了由女人们出面调停。就是有什么事儿,也都习惯了在家商量好了对策说辞再出门。冷不丁的被全堂叔撵在屁股后头相迫着,还真是有些手足无措的。
手指头攥了起来,不按过不去,按了又不甘心。
尤其是七堂叔,不比大伯父此时满脑子都是面子,他家自打添了那一垧水田,春花秋稻的,每年都能有十来两银子的进账。不过三两年的功夫,手里头就宽绰了许多,正流着口水发梦呢,却不想刚嚼到了点子好滋好味,好日子就到了头。可事已至此,再不是滋味又有什么用。是以来时路上还真没什么大想头,只打算跟在大伯父身后行事罢了。大伯父得了好,自然不会少了他的。得不着好,丢脸丧气的也不是他。却没想到话还未说上两句,竟就要按手印,呼哧呼哧的一个头两个大。
只再是不甘心,有全堂叔同三堂伯坐镇着,这押却是画定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佃期
既要画押,自然少不了印泥。
这东西虽算不得稀罕,却并不是必备的生活用品,也不是每家每户都会有的。
不过家里头倒是有这么一盒,只是不知道买了多少年不曾用过了,金鱼儿翻箱倒柜好容易按着罗稻葵的指示找出了一瓷盒,又因着天气寒冷,打开一看,里头一块又干又硬又裂又黑的东西。若不是这个瓷盒错不了,金鱼儿指定猜不出这竟是印泥,傻了眼。
幸好有益柔,家里头虽没有蓖麻油,却有菜籽油。金鱼儿赶紧听从益柔的建议拿小汤匙倒了菜籽油一点一点的往瓷盒里头添。
她倒还屏得住,除了先时被火急火燎的萧飒三催四催的抖了抖手,一匙子加多了外,之后就一直很稳妥。
直到益柔说停,才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只到底年代久远,又不是什么上好的印泥,再加上还从不曾这般好生的滋润养护过,一时间再是不可能恢复到往昔的油润候厚重的。即便摸起来已软和了好些,可按下的手指印却还是色泽灰暗又浅薄,而且一按下去四周还有油迹沁出,本就不十分清楚的印记就更觉模糊了。
不过好歹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这是手指头印,看着罗稻葵递过来示意自己拿去晾干的两张佃票,金鱼儿又是松了一口气。
等送走了一屋子的人,更是长长的透了一口气,把压在心底的那几口浊气通通吐了出来,总算舒坦了。
这半天的,竟比芒种节那半个月还要累。
罗稻葵看着神色明显松快了的金鱼儿,面上虽在笑,心里头却不是滋味,也学着她的样子长长的透了一口气,“总算解决了,竟比夜插秧还累。”
金鱼儿微微有些赧然,罗稻葵已是告诉她,“原本去年就是要写了佃票分说清楚的,可大伯父推脱了几次都不肯写,就这么拖了下来。我正愁怎么开口呢,没想到竟这般容易。”
罗稻葵半是调侃半是真的说的轻松,金鱼儿心里头却又堵了起来。
未出阁的时候,顾金兰就含含糊糊的同她提过一提,说是罗稻葵同叔伯不大相睦。
她是村屯里长大的,就是再不管事儿,也曾听说过兄弟叔伯之间为了分家、赡养老人、孩子干架、甚至是为了你家的鸡啄了我家的瓜菜这样的小事儿就生了嫌隙,更甚者拌嘴斗舌、大打出手的。
想着罗稻葵兄妹两个自幼失怙,背地里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自然是心疼的。
可直到今儿这一出,金鱼儿才意识到这两兄妹吃的苦遭的罪恐怕是难以想象的。况且还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血亲,那种苦,再没有比金鱼儿更知道的了。
尤其是七堂婶,金鱼儿在此之前与她并没有什么交集,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可今儿见她三番五次的拿话挑唆大伯娘出头,尤其是明明看着七堂叔按了手印后一张脸煞白,却不过转眼的功夫就能缓过劲儿来,而且还能反口同罗稻葵寒暄,“到底是我们葵哥儿有见地,还别说,连我瞧着这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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