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在地上。陶瓷的碎片飞溅,棕黄|色的啤酒污浊了地毯,留下一片狼藉。
“马克斯!”卢多维卡的神情有些僵硬。凭着几十年共同生活的经验,直觉地,她猜到了丈夫的打算,“马克斯,你要做什么!”
“爸爸!”苏菲也站起身,追上父母的脚步。
马克斯公爵打开储藏室里的玻璃柜子——那儿放置着整整一排猎枪,都是他的心爱之物。往常外出打猎前他总是仔细地挑选擦拭,然而此时此刻一团气郁结在胸口,憋闷的感觉令他的动作变得异常粗暴,就连开门的时候柜子上的玻璃被震碎,划伤了他的手也不自知。
苏菲跟着父亲跑出城堡,一眼便看到了花园里那个站在马车旁的青年——他戴着灰色的宽边礼帽,深棕色的长风衣垂过膝盖。在她的印象中他永远是温和内敛的,然而此时此刻却变得如此冷峻决绝,甚至就连看到马克斯公爵手中的猎枪,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离开。
马克斯公爵怔了一瞬。
为了自己的坚持堵上一切,安静沉默却绝不妥协——这令他想到曾经的自己,然而下一刻,痛心和愤怒的情绪再次如海啸般席卷了一切。
苏菲之所以沦落到今天的境地,都是这小子害的!
他紧蹙双眉,举起猎枪对准了艾德加。
他不忍责怪自己的女儿,他不能责怪巴伐利亚的国王,所以便把全部的怒火都倾泻到眼前的人身上。
竟然敢玩弄他的女儿,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爸爸!”
苏菲蓦然间睁大眼睛,在她从未有过的恐惧神色中,马克斯公爵叩响了扳机。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带队去意大利考察的两位教授吗?卡尔·马克斯·冯·鲍恩芬德karl axiilian (ax) von bauernfed,测绘师,桥梁工程师,曾经是欧姆的学生。1868年在国王dwig的批准下正式建立polytech13800100/ 文字首发无弹窗nchen (也就是后来的慕尼黑工业大学),鲍恩芬德成为首任校长。他建立了整个大学的结构,就是文中提到的那五个科系。
戈特弗里德·冯·诺伊吕特(gottfried von neureuther),建筑师,铁路工程师。1868年他兴建了慕尼黑工大最初的校舍,并且留校任教。
文中提到的申克尔建造的柏林建筑学院就是bauakadeie。
鲍恩芬德教授:
第一张是柏林建筑学院的校舍(现在已经重建),第二张是慕尼黑工大的校舍,有没有发现某种风格上的相似性?
第一卷 67希望与抗争
路德维希的告别信被连夜送往苏菲手中。
马克斯公爵夫妇的震怒不难想象。毫无疑问,国王轻慢的态度和如此不负责任的做法是对他们极大的侮辱,公爵殿下立即找到了还在慕尼黑大学的儿子戈克,要求他前往王宫与路德维希进行一场“男人之间的谈话”。压抑紧张的气氛弥漫了整座城堡,然而作为被抛弃的新娘,苏菲却对此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平静。
内心深处,她早已预料到了这个必然的结果——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为此等待了太久。如果不是顾及到父母的感受,她甚至想要大笑三声来表达自己的心情——这场荒诞而滑稽的闹剧终于到了落幕的时刻,她再也不必留在舞台上扮演那个可悲而又可怜的艾尔莎。
纯白色的橡木门阻隔了马克斯公爵焦灼的目光和卢多维卡忧虑的泪水,苏菲闭着眼睛倚在墙上,却只感到疲惫。终于从一场旷日持久的煎熬中解脱,与想象中的轻松不同,她反而觉得无比空虚与茫然。甚至……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
路德维希。
苏菲在信纸上写下这个名字,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在前面加上“亲爱的”或是“尊敬的”这样的定语。作为受到伤害的一方,她完全有理由表现出委屈和愤怒——而她只是省略了那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路德维希应当为她的好脾气感谢上帝。
“……我并非恳求你改变主意,因为我们彼此都十分清楚,这个没有变成现实的婚姻是注定无法通向幸福的。然而你不能因此将责任推给我的父亲,如同他所说的那样,他从来没有把女儿强加给你——事实上我从始至终都没有选择的权利,无论是最初的订婚,还是现在婚约的取消。但是如果你能够站在我的角度,就不难想象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承受了多少压力和痛苦——虽然你永远无法体会到这其中的万分之一。还有我的父母,甚至我的整个家庭,都因为反复推迟的婚期而忧虑不安,备受煎熬。”
“所以,如果你的良知能够唤起你对我的愧疚——哪怕只有一丁点——我希望你能够认真考虑我的请求。首先,当这个决定向民众公布的时候,但愿洛伦茨·冯·杜弗利普先生的年纪能够使他有足够的智慧来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更确切地说,我希望陛下能够像个男人——而不是只会逃避的小男孩——那样承担起应有的责任。我对别人的看法并不在意,也丝毫没有兴趣扮演一个被抛弃的可怜姑娘,然而却并不希望我的家人为此受到莫须有的指责——虽然数不清的流言蜚语和嘲笑已经不可避免。”
与国王简短的信笺相比,苏菲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一张纸。或许路德维希看到这封信,会感觉他的尊严受到了伤害——苏菲这样想着,却并没有把措辞改得更加婉转的打算。
“接下来将要提到的两件事,或许并不属于我应当关注的范围——毕竟巴伐利亚未来的王后已经注定不会叫做苏菲·夏洛特。可是如果你还记得自己在加冕礼上的誓言,请务必不要把这样的建议当做我一时的心血来潮。我曾经与慕尼黑大学工程课的负责人卡尔·马克斯·冯·鲍恩芬德教授有过几次谈话,说到在巴伐利亚建立一个理工大学的失败尝试,归根结底是缺乏王室和政府的支持。农业固然是王国的根本,但现在已经是工业时代了——早在三十年前申克尔先生就已经在柏林建造了建筑学院的校舍,而其中还包括王室技术学院。从这一点来看,普鲁士在战争中取得胜利实在是有着某种必然。”
“鲍恩芬德教授曾经提到过他设想中工业大学的构成:以数学和自然科学为主的基础科系,工程系,建筑系,机械技术系,还有化工技术系异世之无良邪尊全文阅读。如果你能够抽出时间与他见个面,就会知道他有多么了不起——不说他的才华与成就,他对于工程的热爱和对于教育热忱便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苏菲放下笔,思绪飘得有点远。
写到这里,她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心情竟然也开始好转。建筑和工程,那是她心灵的避风港,带着超越所有现实烦恼的力量。她一直以为建筑是有灵魂的,当人们的肉体随着俗世的纷争归于尘泥,那种力量却依然能够跨过悠远的时光生生不息,如同圣歌里所唱的那样,从永恒到永恒。
她又想起一个多月前在慕尼黑大学与戈克的对话——成为王后,这几乎成了绝望中支撑她的唯一信念。每个人在孩提时代都曾经有过拯救世界的梦想,而当苏菲意识到自己注定无法和所爱的人相守之后,这样的愿望便愈发强烈。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那代价起码要赢了整个世界才可以——她没有征服世界的野心,如今连王后也当不成了,但至少她可以做些什么……才不辜负年少时最初的梦想,不辜负那些曾与她同行的师长和朋友,不辜负自己的选择与牺牲。
银白的铱金笔尖下,蓝黑色的墨迹深深浅浅地氤氲。
“除此之外,我希望你能够敦促内阁尽快允许巴伐利亚的大学招收女性。大洋彼岸的美利坚早已实现了男女同校,女性理应有权利接受教育,选择自己的人生,并且得到与她们作出的贡献相同的承认。你或许不曾听说,冯·克伦策教授的孙女,欧根妮也是一位建筑师——当然,她现在的姓氏是多尔曼了。她的丈夫,格奥尔格·冯·多尔曼是教授先生的学生和助手,并且帮助教授先生完成了古代雕塑展览馆和解放纪念馆的建设。即使抛开朋友的身份来看,他的才华也决不逊于教授先生……”
很显然,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并不知道苏菲在房间里做些什么。此时此刻她正忙着发电报给远在维也纳的另一个女儿——与丈夫不同的是,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茜茜身上。茜茜一向愿意为了兄弟姐妹们的幸福全力以赴,甚至还要超过对自己儿女的关爱——无论是利用作为奥地利皇后的影响力还是利用她个人与路德维希之间亲密的友谊,卢多维卡都希望茜茜可以改变苏菲被退婚这样耻辱的结果。
然而即使是茜茜,也无法影响路德维希的决定。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安慰母亲和小妹妹:“你可以想象,我和皇帝对这件事感到多么震惊和愤怒。路德维希这样的行为是没有任何借口的。唯一使我感到欣慰的是,苏菲表现的十分平静,上帝知道她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卢多维卡一接到信便去了苏菲的房间。
在家里所有人的印象中,苏菲一向是有些情绪化的,喜怒哀乐常常不加掩饰地写在脸上。这些天女儿的反应太过平静,越是如此,才令她越是担心。但愿苏菲最喜欢的姐姐的信能够有些帮助,她这样想着,敲了敲门。
“妈妈……什么事?”
卢多维卡走到女儿身旁,看到书桌上的一叠五线谱,那分明是苏菲匆忙间从抽屉里拿出放在那儿的。那下面盖住的究竟是什么——她有些怀疑,却并没有追问。
“别担心,妈妈。”看完茜茜的信,苏菲反而开始安慰起母亲,“我不会为此而感到伤心绝望的。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是最不聪明的行为,更何况这除了影响我的健康之外没有丝毫作用。我早就明白……”苏菲垂下眼睫,微微苦笑,“不是每一个公主都叫茜茜。”
她不是茜茜,没有茜茜的美貌,更没有茜茜的幸运。
“哦,苏菲……”
卢多维卡的眼底噙着泪珠,女儿的故作坚强让她的心都要碎了。
在原定婚期的前两天,国王陛下取消婚礼的决定被正式公布。
巴伐利亚民众被极大地震惊了网游之刀尖起舞全文阅读。他们已经习惯了那个美丽而优雅的姑娘——至少从照片上看起来确实如此——陪伴在他们的国王身旁。更加糟糕的是,婚礼的准备工作已经耗费了大量的金钱:王宫内为了新娘的入住而改建的房间,奢侈的黄金马车,发行的纪念币……而现在这些全都成了无用的废品。
无助甚至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人们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茫茫黑夜中行走的旅人,前方的路如同这个国家的前途一样虚无缥缈。
退婚事件对于苏菲的影响显而易见。甚至整个家庭都因此而蒙羞——即使宫廷秘书官洛伦茨给出的解释听上去十分合理,人们还是会暗暗揣测新娘一定是因为品行不端或是某些隐疾才遭到抛弃。这个时代对于女性的要求依旧十分苛刻,而无论在哪里,尖酸好事的人总是不缺的。
唯一让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感到庆幸的是,苏菲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她姐姐们的婚事并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因为这样一个轰动的丑闻,她早已没有心情庆祝1867年的圣诞,就连平安夜的晚餐都准备得十分敷衍。而当新的一年到来时,她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再次搜索欧洲王室的适婚青年。
卢多维卡曾经对于苏菲的婚姻抱有极高的期望。
茜茜成为奥地利皇后使得一家人的地位都水涨船高,接下来女儿们的婚事全部都经过了她仔仔细细的挑选。在马蒂尔德出嫁后家中便只剩下了苏菲一个人,看着这个最小的女儿慢慢长大,美丽动人而又多才多艺,作为母亲她感到既骄傲又不舍。在所有的女儿当中,苏菲是最像她的一个:不仅仅是金发蓝眸的外貌,从性格上来说也是如此——只是结婚后她把自己的叛逆都收了起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养子女身上。
苏菲之前一个又一个地拒绝求婚者虽然任性,她也选择了默默纵容——在她看来,即便是皇帝也配不上自己的女儿呢!然而现在,她不得不把目标从原来的“为女儿挑选一个完美的丈夫”变成“把女儿以最快的速度嫁出去”。毕竟国王可以放弃寻找王后的尝试,苏菲却不能不结婚——要知道,她马上就要年满二十一岁了!
母亲的焦急苏菲都看在眼里,然而她烦恼的却是另一件事:究竟该怎样把自己的打算向父母坦白。
不久前娜塔莉为她带回了艾德加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你已经不再是国王的新娘,还有什么值得犹豫?!
她必须承认,她心动了。只需要一个外出休养的借口便可以离开,然后人们便会逐渐忘记这样一个曾经是国王未婚妻的姑娘——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谁愿意持久地花费时间和精力来关注他人。
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跟艾德加结婚,然后拥有属于他们的家,孩子们……他拍照片,她画图纸……他曾经为她描述的未来,单只想想就美好得令她无法抗拒。
“等我。”
墨迹滴在洁白的信纸上,开始时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全部化为了坚定:“我只要得到父母的谅解……就立刻跟你走。”
“我和你一起面对”,艾德加在回信中这样写道,“一起”这个单词下面还被重重地划上了两道横线。只是苏菲当时并未猜到他的打算,以至于当沃尔芬前来禀报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先生来访时,客厅里的每个人都措手不及。
“……谁?”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沃尔芬重复道,“那个摄影师。”
“弗兰茨的儿子?”马克斯公爵皱了皱眉,“他来做什么?”
“他说……他想要为和您女儿的事情请求您的准许……”
“就是他吗?”马克斯公爵突然打断沃尔芬的话,盯着女儿的眼睛逼问道,“他就是那个人吗?”
“……是最后一个狐狸精全文阅读。”
“苏菲!”卢多维卡高声叫起来,“我拒绝见他!”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苏菲抿了抿唇,开口说道:“我们彼此相爱。我很抱歉,爸爸妈妈……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理解……”
沃尔芬这个时候再次提着裙子匆匆跑进客厅:“他不肯离开……”
“告诉卢卡斯,赶他走!在事情变得严重之前,他必须离开——”
“够了!”
马克斯公爵突然将手中的杯子砸在地上。陶瓷的碎片飞溅,棕黄|色的啤酒污浊了地毯,留下一片狼藉。
“马克斯!”卢多维卡的神情有些僵硬。凭着几十年共同生活的经验,直觉地,她猜到了丈夫的打算,“马克斯,你要做什么!”
“爸爸!”苏菲也站起身,追上父母的脚步。
马克斯公爵打开储藏室里的玻璃柜子——那儿放置着整整一排猎枪,都是他的心爱之物。往常外出打猎前他总是仔细地挑选擦拭,然而此时此刻一团气郁结在胸口,憋闷的感觉令他的动作变得异常粗暴,就连开门的时候柜子上的玻璃被震碎,划伤了他的手也不自知。
苏菲跟着父亲跑出城堡,一眼便看到了花园里那个站在马车旁的青年——他戴着灰色的宽边礼帽,深棕色的长风衣垂过膝盖。在她的印象中他永远是温和内敛的,然而此时此刻却变得如此冷峻决绝,甚至就连看到马克斯公爵手中的猎枪,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离开。
马克斯公爵怔了一瞬。
为了自己的坚持堵上一切,安静沉默却绝不妥协——这令他想到曾经的自己,然而下一刻,痛心和愤怒的情绪再次如海啸般席卷了一切。
苏菲之所以沦落到今天的境地,都是这小子害的!
他紧蹙双眉,举起猎枪对准了艾德加。
他不忍责怪自己的女儿,他不能责怪巴伐利亚的国王,所以便把全部的怒火都倾泻到眼前的人身上。
竟然敢玩弄他的女儿,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爸爸!”
苏菲蓦然间睁大眼睛,在她从未有过的恐惧神色中,马克斯公爵叩响了扳机。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带队去意大利考察的两位教授吗?卡尔·马克斯·冯·鲍恩芬德karl axiilian (ax) von bauernfed,测绘师,桥梁工程师,曾经是欧姆的学生。1868年在国王dwig的批准下正式建立polytechnische schule unchen (也就是后来的慕尼黑工业大学),鲍恩芬德成为首任校长。他建立了整个大学的结构,就是文中提到的那五个科系。
戈特弗里德·冯·诺伊吕特(gottfried von neureuther),建筑师,铁路工程师。1868年他兴建了慕尼黑工大最初的校舍,并且留校任教。
文中提到的申克尔建造的柏林建筑学院就是bauakadeie。
鲍恩芬德教授:
第一张是柏林建筑学院的校舍(现在已经重建),第二张是慕尼黑工大的校舍,有没有发现某种风格上的相似性?
第一卷 68希望与抗争
枪声划破弥漫着晨雾的天空。
苏菲的大脑空白了一刹,反射性地停住脚步。
似乎是还未散去的枪声,又似乎是血液哗哗流动的声音,一遍遍冲击着她的耳膜——淡白色的硝烟从枪口向外弥散,受惊的马匹发出尖利的嘶鸣。
直到那个依旧在马车旁站得笔直的身影映入眼帘,苏菲才捂住嘴唇,像是缺氧一般急促地喘息。
然后她回过头,看到了马克斯公爵惊怒中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而他握住枪管的左手之上,依旧覆着母亲卢多维卡的手。
“离开这儿。”
“公爵殿下——”
“离开。” 马克斯公爵冷冷地重复道,突然高声叫住女儿,“苏菲!如果你跟他走,我就杀了他。”
“如果你开枪,”苏菲顿了顿,缓缓地回答,“我就嫁给上帝。”
艾德加站在马车旁,严肃倔强一如往昔。接触到苏菲的目光,他沉默着,僵硬地勾了勾唇角。
“……你走吧。”
“苏菲!”
“你听到我父亲的话了。”
“我也听到了你的话。”
“离开……拜托你。”
许久,艾德加叹了口气,抬起右手,似乎想要习惯性地摸摸姑娘的发顶,却最终握成了拳,转过身去。
“一路平安。而且……别再回来。”苏菲垂下眼睫,对着他的背影轻声说。
“苏菲!”下一刻,艾德加突然箍住苏菲的肩膀,“我会想办法。你看着我!看着我!”
“……放开我。”
“我永远不会放开你,苏菲。”仿佛誓言一般,艾德加一字一顿,“永远不会。除非你在教堂里亲口对别人说‘我愿意’——不,除非你的心属于另一个人。”
永远不要说永远,苏菲很想这样告诉他,却在那样的目光下失去了所有的语言——温柔,沉痛,却又无比决绝。而无论是此时的苏菲还是艾德加自己,都不知道他许下的究竟是怎样的承诺。
重新回到城堡的房间里,马克斯公爵盯着女儿的眼睛,许久,疲惫地摇了摇头,“你真让我失望。”
“这种感觉是彼此都有的。”
“苏菲!”她的回答显然刺激了马克斯公爵,“你是我的女儿!你欠我服从!”
“还有爱,爸爸。你向我保证过我不必嫁给我不爱的人,你说你不在乎我是嫁给国王还是嫁给裁缝!如果路德维希的求婚是不可拒绝的,那么现在呢?如果你真的爱我,如果你希望我幸福,爸爸,就让我跟他走,求求你,没有人会知道的。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忘记这件事——”
“这绝不可能,苏菲!”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打断她的话,“作为你的母亲,我永远不会袖手旁观看着你毁掉自己的未来!你跟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苏菲突兀地笑了一声。
“那么我跟谁在一起会幸福?路德维希?”
“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极品鉴宝师全文阅读!”
“不要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我已经二十岁了,妈妈,就像你说的,茜茜跟我一样大的时候已经做了母亲。这是我的生活,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嫁给一个平民?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对自己生活的支配权。我想要我的自由意志。而且没错,这其中包括决定和谁结婚。”
“你知道平民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不屑地冷笑,“苏菲,你做了二十年的公爵小姐,你以为你可以适应一个平民的生活?看到没有,那个人来帕森霍芬要自己驾车,而你连路都不认识!你甚至不能在没有侍女帮助的情况下独自穿上一条裙子!”
“平民,平民!对,他的父亲不是什么王室成员,可他的父亲是整个德意志最出色的摄影师!而我们呢,除了那些贵族头衔还剩下什么?如果你真的这么在乎的话,妈妈,马克西米利安表哥曾经封他的父亲做‘石板伯爵’的——”
“那只是玩笑话而已!即使是真的,我也绝不允许你嫁给一个毫无贵族血统的穷小子!”
“他其实有些积蓄……”
“苏菲,你还敢顶嘴!”
“为什么路易斯可以娶蒙德尔小姐!我又不是男孩,不用继承爵位,对于‘公爵小姐’这个头衔也没有兴趣——”
“那样的丑闻一次就够了!你生来就是贵族,并且注定要嫁给一个真正的贵族。”
“妈妈,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所谓的‘血统’对你如此重要。我们都不过是猴子的后代而已……好吧,猿。”
“苏菲!”卢多维卡惊怒交加,难以置信地尖叫,“你脑子里竟然全是这些异端邪说!愿上帝宽恕你的无知和亵渎!现在,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反省!立刻!”
苏菲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上楼梯。
对她来说,面对一个被安排好的婚姻显然比承认自己是人猿的后代更加难以接受;又或许她恐惧的不是婚姻本身,而是那种一眼能够望到头的生活——她怕自己在对现实日复一日的妥协中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她怕自己每日烦恼的只剩下怎样生育一个继承人。她怕自己再也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她怕自己距离梦想越来越远就这样庸庸碌碌走完人生。
当不放心的公爵夫人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在床上缩成一团的苏菲。床头是一本摊开的《圣经》,书页已经泛黄,而那本书的主人将头埋进了枕头里。“上帝保佑”,卢多维卡喃喃地说着,将《圣经》重新放回书桌上——她的目光未曾离开床上的女儿,也就忽略了书桌的一角,多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那里面有一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新书,达尔文《物种起源》。
时光迈入1868年的初夏,为女儿婚事日夜担忧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再也坐不住了。苏菲已经年满21岁,这让她想到了当初的长女海伦妮——两个人的性格虽然大相径庭,可在婚姻方面的坚持却出乎意料地一致。更加令她担忧的是,海伦妮那时已经认识了风度翩翩而又温柔体贴的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苏菲心里却仍然牵挂着那个见鬼的穷小子!
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是,两个人再没有见过面——至少在她知道的情况下没有。而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尽快为苏菲找到另一个“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
想到这里,卢多维卡叹了口气,继续她未完成的信件:
“……最近我一直在想谁将会在圣坛前带走我的女儿,我忽然记起了年轻的阿朗松菩提仙尊。去年夏天我曾经在这里见过他,他看上去十分令人喜爱。你觉得呢?”
卢多维卡停下笔,沾了沾桌上的墨水,最后写下收信人的名字和地址——
苏菲大公夫人,维也纳。
如今巴伐利亚上流社会的舞会中,最热门的话题是瓦格纳在新作《纽伦堡的名歌手》首演时进入了国王的剧场包厢,并亲昵地坐在国王身旁;当然说起这些,贵妇们便免不了顺便可怜一下不久前被国王抛弃的新娘——虽然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惋惜之情。卢多维卡几乎替苏菲谢绝了所有的社交活动,但帕森霍芬的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样的议论远远没有结束;至少在故事的女主角结婚之前,不会停止。
所以苏菲被母亲告知萨克森的阿玛丽姨妈邀请她前去做客的时候,便单纯地将此看做母亲爱女之心的体现——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能算错。直到抵达德累斯顿之后她才明白,卢多维卡的“爱女之心”,包含的内容远远比她以为的更多。
晚餐开始之前,格奥尔格王子热情地介绍了他身旁的客人——来自法国的阿朗松公爵。
“维卡说你们去年夏天曾经在帕森霍芬见过的。”阿玛丽王后微笑着补充道。
苏菲心下懊恼,却无法对着阿玛丽姨妈发脾气——除了自己身为客人又是晚辈的缘故,还因为心中隐隐的愧疚。姨妈最小的女儿正是那位与她同名的苏菲公主,从某种程度上说,她觉得自己对于嫂子的去世同样负有责任——嫂子怀孕时她尚且记得戈克的嘱咐时常陪伴,然而当小侄女阿玛丽诞生后,几乎所有人都疏忽了对新任母亲的照顾。1866对于整个巴伐利亚,甚至整个德意志来说都是混乱而动荡的年份,普奥战争夺去了马克斯公爵一家人所有的注意力,当戈克和马佩尔先后走上战场,家中便没有人再去深思这个萨克森姑娘产后恢复得太过缓慢。
于是她低下头行了个屈膝礼,一言不发。
贵族小姐们的娱乐活动向来乏善可陈,特别是当德累斯顿只有苏菲一个贵族小姐的时候——表兄格奥尔格的大女儿刚满五岁,尚且处在没有性别的“女孩”阶段。苏菲虽然对打破规矩乐此不疲,却并不是在姨妈这里,也绝不是在这个时候。所以她只好打起阳伞,选择对于一个淑女来说最合适的消遣:去花园散步。
幸好皮尔尼茨城堡的花园从来不会令人失望。这个风景如画的花园带着鲜明的巴洛克风格,水渠,树木和雕塑将占地广阔的园林分割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天地,从传统的英式庭院到绘有山水壁画的中国花园,最外面的部分延伸到森林里,便当做皇家猎场来使用了。掩映在浓密花丛中的道路又将这些看似独立的部分结合在一起,就连地上瓷砖的花纹也是色彩斑斓。花园包围了城堡里的三座主要宫殿,从河畔的水边宫到依山而建的上层宫,正中央则是新宫外面的池塘与喷泉。最妙的是,紧靠易北河的另一边通过水下阶梯修成了一个小小的码头,水面上泊着两头尖尖的贡多拉,白色的船身映着碧绿的河水,在阳光下格外好看。
“人间天堂。”苏菲低低地自语,“就像上帝之手。”
“确实如此。”
苏菲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站在身后的费迪南——事实上碰不到他才是怪事。
“我能说我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吗?”
“这可真巧。”她勾了勾唇角,将重音落在“巧合”这个单词上。
费迪南的目光闪了闪:“我确实不知道你会来。格奥尔格邀请我来打猎——我一周前就到了。”
“听说您是个好猎手。”苏菲提起裙子后退一步,行礼,“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误您了。”
“今天天气真好。或许苏菲公主愿意陪我游览一下易北河的景致?”
“我真希望我可以悍戚。”苏菲莞尔,脸颊旁与她眼睛同色的耳坠微微摇晃。浅蓝的裙子映着湛蓝的天空,宽大的裙裾被微风吹起,阳伞在上面投下一小片阴影。再加上她脚边如茵的碧草和浅黄|色的小花,宛若莫奈笔下的那幅经典名作。
费迪南有片刻的怔忪,也就忽略了苏菲笑容中的狡黠和自得。于是下一刻,站在他旁边的姑娘干脆利落地转了身:“只可惜,我不想。”
“你去哪里?”
“花园温室。”
“你喜欢通贝里的那株茶花?还是南非的棕榈树?”前几日格奥尔格王子曾经向他介绍过温室里植物的来历,那株延伸了足足十几英尺的茶花据说就是瑞典博物学家卡尔·彼得·通贝里1776年从日本京都带回的。
“为什么我不能喜欢那座玻璃房子本身?”
“你一点也没变。言语上总是不肯落下风——这不是个好习惯。”
“说真的,我受够了。”苏菲停下脚步,冷冷一笑,“我厌倦了永远有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而我想要什么,我是谁,完全不被考虑。”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费迪南顿了顿,声音低沉,“一个丈夫。”
“哈,这一切倒变成我的错了。”
“难道不是吗?”费迪南向苏菲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她的身体,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吐出口中的话,“你说……如果人们知道了他们国王的未婚妻竟然爱上一个平民,是会为这样伟大的爱情感动呢,还是……会把这看做一桩不可饶恕的丑闻?”
苏菲的身体僵了僵。
“我道歉。”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曾经不止一次地思索安慰的语句,却想不到最终还是冷嘲热讽。
他拉住姑娘的手臂,不肯让她离开:“我承认,我刚刚失控了。”
苏菲仰起脸,嗤笑:“我哪有资格让您心神不宁?”
“我……愿意争取那项资格。我在乎你的想法,我在乎你是谁。如果……我愿意让你去追求你想要的——无论是茶花还是玻璃房子,那么……”费迪南说的很慢,语气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恭谨,令苏菲也不禁屏息以待。
“你是否愿意……嫁给我?”
苏菲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蓦然间,无可控制变得飞快。
“抱歉如果我弄错了您的意思。”她依然在笑,却连自己也没有发觉这个笑容有多么僵硬,“您是在……求婚?”
“我是在求婚。”费迪南拉住苏菲的手。隔着白色的丝质手套,苏菲依旧感觉得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比炽烈的太阳更甚。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一直望穿她的灵魂——
“向你求婚。”
作者有话要说:phie与ferdand在萨克森的“偶遇”确实是她的母亲和姨妈一手安排的,据说这两个人本身对此并不知情。于是一起逛花园之后,ferdand就求婚了。
私心贴一张皮尔尼茨城堡(schloss pillnitz)的花园。非常出色的设计,整座花园跟易北河与城堡周围的山林融为一体,植物从北欧的针叶林到南非和澳大利亚的棕榈树,建筑风格从巴洛克,文艺复兴,新古典主义到中国特色的凉亭;文中提到的玻璃温室建于1859-1861年,占地660平方米,是当时整个德国最大的温室,也是欧洲现存最古老的铸钢和玻璃建筑之一。
第一卷 69希望与抗争
苏菲的心跳再一次变得紊乱。
每次遇到费迪南,习惯于在人前摆出的优雅淡定的面具便通通碎裂,甚至连她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也失去了作用,她控制不住地与他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她固执地拒绝他所有的建议和帮助,不肯露出丝毫软弱妥协,似乎这样便是认输——她无法否认,在他面前她依旧会紧张会失态,一如初见时那个明明害怕无措却还要维持骄傲镇定的小女孩。
她试图转身,却再一次被拉住——手上传来的力气提醒她,他不允许她逃避,不是这一次。
费迪南逆光而立,苏菲看不清他凹陷的眼睛里的神色:“你应当相信,我的感觉是发自内心的。我有能力,以及财富。作为阿朗松公爵夫人,你可以自由地追求你想要的东西,过你想要的生活——你知道我是对的。”
是的,她知道他是对的。见鬼的正确。
她同样知道最明智的选择是答应他的求婚。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阿朗松几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结婚人选——出身高贵,条件优秀,相貌英俊,生活自律。她甚至可以想象,倘若母亲卢多维卡此时此刻就在身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替她答应下来。
然而她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我愿意”。
“……对于您的提议,我受宠若惊。在我认识的所有男性之中,没有人像您一样——”
如果费迪南仔细听,就能听出苏菲在说“提议”这个单词的时候省略了“结婚”的前缀。然而他却只是突然打断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