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在一帮老秦重臣的“教诲”下,他知道大秦的政局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就是以秦王政和武烈侯为中心,就是两者之间的博弈,这就像当年宣太后和昭襄王时代,华阳太后和庄襄王、秦王政父子的时代一样,政治博弈始终是围绕着权力的最高层而进行。
现在武烈侯势弱,但秦王政也没有绝对优势,两者博弈很激烈,这时候公子高根本没有机会“染指”王统,但这并不代表公子高永远没有机会。公子高的机会在封国,在地方,在未来,一旦统一后公子高能在大江以南形成割据称霸的局面,把大秦的分封推向深入,那么公子高进一步可以成为中土之主,退一步也可以做个诸侯王,独霸一方。
公子高的思想就这样被改变了,他成了豪门贵族掠夺中土权力和财富的“急先锋”,成了功臣参加分封的“开路者”。他或许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但这世上谁不是“棋子”?谁不是活在“利用”和“被利用”之中?公子高要达到目的,就必须赢得实力,赢得豪门贵族的支持,而豪门贵族若想达到目的,就必须扶植一个“强者”,一个像武烈侯一样足以抗衡咸阳宫,与中央争权夺利的强势人物。
宝鼎到了江南后,公子高数次试探,想知道离石会面的结果,想知道自己的父王和叔父两人所拟定的统一后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方案是什么。宝鼎在这一点上并没有隐瞒,明确提醒他,江南这个封国可能要取消,所以宝鼎反过来试探他,是愿意去开拓西南,还是愿意去征伐江东。
公子高当然不愿去冒险开拓西南,更不想去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他有抱负,有理想,而抱负和理想的实现需要实力,需要基础,需要一块好地盘,而江东就是他一展风采的好地方。他已经下了决心,即便咸阳勒令他去开拓西南,他也绝不去。他有老秦人做后盾,还有一些宗室也会给予帮助,他有信心在这件事上获得完胜。
不过公子高还是十分畏惧自己的叔父,他不敢明确回答,而是用一种隐晦的方式,阐述自己理想的方式,委婉地向叔父表达了自己要去征伐江东的想法。
公子高知道叔父不太高兴。
西南策略是叔父拿出来的,大秦的大部分官员包括很多中枢大臣之所以对西南策略不重视,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西南策略的最终目的不过是开疆拓土,而目前大秦的当务之急不是开疆拓土,而是统一中土。但叔父为了证明自己的本事,或许也是为了眩耀自己的权势,却执意要耗费有限的宝贵的钱粮去开拓西南。
公子高不理解,更不愿意去。叔父不高兴又能如何?你反正也不喜欢我,甚至为了让扶苏上位,要把我踢到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的利益?你不为我考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其实无论是咸阳的士卿还是公子高本人,对西南策略的理解都是错误的,但这个错误的理解来源于这个时代的局限性。这个时代有几个人看到了来自北方大漠的威胁?南北战争对他们来说非常遥远,更不要说什么大秦在统一后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了。另外就是对统一战争的艰难性认识不足。秦王政在灭楚之后继续南下攻击,事实上不是要开疆拓土,而是要把六国余孽尤其是楚国的逃亡贵族一扫而尽,从而全心全意去经略北方,哪料到南岭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不但拖住了大秦的军队,还拖垮了大秦的国力。
宝鼎先知先觉,不代表这个时代的统治者都是高瞻远瞩之辈,所以西南策略不被重视是情理之中的事,公子高不愿意去开拓西南更是理由充足。宝鼎无法用自己那一套在别人看来根本就是危言耸听甚至是胡说八道的东西去说服别人。
宝鼎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努力。他利用大灾转徙人口到江南,垦荒屯田,建设军队,给开拓西南打下基础。他利用形势的发展把楚国“骗”了进来,联合楚国的力量开凿南岭大渠。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欠马上开拓西南的理由和愿意去开拓西南的领导者。好在老天眷顾,剧烈发展的形势让宝鼎找到了愿意去开拓西南的领导者,而东南熊氏为了逃避屠戮之祸,根本不需要理由,他们在“大难临头”之际,南下的速度会非常快。
回到长沙后,宝鼎专门设宴,犒劳修凿大渠的官员和工匠,并给予厚赏。
宾主尽欢之后,宝鼎召见了监御史陈禄。
闲聊稍许,宝鼎转入正题,“咸阳对你有何安排?”
咸阳至今没有提拔或者征召陈禄回京的消息,而陈禄在大渠修成之后,也还有一些扫尾工作要做,所以注意力也没有转到自身的前途上。
当初陈禄在司空府主管水利工程,是宝鼎亲自点名要来的。陈禄在蛮荒之地一干就是数年,而南岭大渠的开凿成功更是功勋彪炳,但蛮荒之地的这条大渠目前还没有展露出它的“威力”,咸阳根本不重视,甚至还有劳民伤财的抱怨,如果不是宝鼎强势介入始终督促,如果不是宝鼎把楚国“骗”了进来,这条大渠估计在宝鼎离开江南后就停止修凿了。
陈禄默默地干了数年,却得不到咸阳的承认,心里的郁闷可想而知。好在宝鼎一直关注,逢年过节都由封君府专门拨款犒赏修渠的官员和工匠。夫人黄依受宝鼎的委托,曾三次赶赴十八方镇和南岭大渠,代表武烈侯慰劳军民,这在一定程度上让陈禄和工匠们得到了一些安慰,私下里甚至有人说,权当为武烈侯修好这条渠。
现在大渠修完了,监御史陈禄的使命基本完成了,当初随他一起南下的水师和工匠们陆续返回京师,但他是长沙郡的监御史,他走不了,还得在这里继续待着。
陈禄的师傅是中土大水师郑国,现在还是秦王政的客卿,就凭他师傅的地位,陈禄返回京师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正因为是小事,宝鼎突然问起来,陈禄在感激之余,却是非常谨慎,唯恐说错了话。不管两人现在关系如何,陈禄在朝堂上始终属于关东系,或许宝鼎无所顾忌,但陈禄不能不小心。他位卑权轻,承受力有限,无论派内还是派外如果有上位者要对付他,易如反掌。
“我这几年都没有回家。”陈禄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想今年年底回家一趟,我很想念自己的母亲,还有孩子。”
宝鼎连连点头,又伸手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苦了你了,我很抱歉。”停了一下,他又说道,“回京吧,你也该回京了。”
陈禄大喜,他最担心的就是宝鼎阻止自己回京,尤其看到宝鼎亲自到江南巡视,而且听说宝鼎有意马上开拓西南后,他更担心了,谁知今天宝鼎给了他一个惊喜。
“谢谢武烈侯。”陈禄站起来,喜形于色,俯身就要大礼叩拜。
宝鼎急忙站起来扶住他,“御史能理解我的苦衷,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修好这条大渠,我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啊。说说,回京后,你打算去哪?只有力所能及,我将不遗余力地助你达成心愿。”
陈禄大吃一惊,脸色微变,眼里更是掠过一丝惊恐。
第一卷 崛起 第392章 你会修路吗
第392章 你会修路吗
武烈侯的意思很直白了,想招揽陈禄。
朝堂上的斗争很残酷,政治派系之间常常是你死我活。这个时代虽然利益至上,“良禽择木而栖”在士人别有用心的舆论造势下并不违背信义,有时候反而体现为智慧和变通,但那是在列强争霸的大背景下。
我在这个王国混不下去了,可以到另外一个王国去寻找出路,然而,在同一个王国里,在不同的政治派系间游走,事实上根本不可能,纯粹是自寻死路。
陈禄的职业是水师,是高难度的专业技术人员,其仕途较窄。当初秦王政因为政治上需要增强实力,吕不韦加大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力度,韩国大水师郑国才带着一帮弟子西进入秦。吕不韦倒台之后,同样是因为政治上需要,再加上郑国和他的弟子们又是难得的专业技术人才,秦王政才力排众议保住他们,郑国更是因为修筑关中大渠的功勋而高居大秦客卿之位。
郑国恪守本职,即便是位居参政议政的客卿之位,也绝不涉及重大政事。郑国如此,陈禄等一帮弟子更不敢逾越,虽然他们被归属于关东系,但朝堂上下都知道,郑国和他的弟子门生们在关东系中独立特行,一门心思搞水土,绝不踏足政治上的纷争,以免被卷进风暴。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想逃避,但逃得掉吗?武烈侯要在南岭修渠,亲自点名要陈禄。陈禄一百个不愿意,这一步踏出去,郑国一系极有可能被卷进某个政治风暴尸骨无存,但武烈侯非常坚决,秦王政也支持,关东系更想在江南插进一根“钉子”,于是陈禄加官升爵,以江南监御史的身份到南岭修渠。
这一来就是数年,陈禄全身心修渠,虽然他有意减少与咸阳方面的联系,避免介入朝堂争斗,但咸阳的关东人怎能忘记他?
咸阳的关东人希望他在江南待下去,监御史这个身份可以让他公开监督江南军政,假如陈禄再主动一点,强势一点,甚至可以影响到江南局势的发展。但陈禄像他师傅郑国一样,自家知道自己的实力,像他这种实力的官员若在江南这个派系林立的地方搞风搞雨,估计下场很惨,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陈禄谨守本份,就算是份内的事,也常常以修渠太忙为名交给下属去繁衍了事,所以这些年他在江南和各方面的关系处得还不错。你不惹我我不惹你,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两尺,陈禄竟然在江南这个异常复杂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待了下来。咸阳的关东人对他的谨小慎微非常不满,冯劫、蒙嘉更是数次派人“敲打”他,希望他能在江南为关东人打开一点局面,让关东人的势力渗透进去,但陈禄置若罔闻,我行我素,以自身能力有限为推托,就是不配合。
南岭大渠修完了,但陈禄返京却遥遥无期。虽然他可以通过自己的师傅郑国亲自向秦王政恳求,但郑国其实根本不敢开口。郑国在朝堂上不说话不代表他对朝政一无所知,秦王政心里想什么,对江南那块地方是个什么态度,他还是有算的,所以他曾在信中暗示陈禄,老老实实在江南待着,不要“惹事生非”,耐心寻找离开的机会。
中原决战后,江南的地位更为重要。秦王政打算灭楚之后,撤销江南之地的封国,其意图很明确,中央要控制江南,以中原和江南来夹击荆宛的熊氏,以江淮和江南夹击遥远的江东封国。西南开拓之后,岭南还有一个封国,江南控制了南岭大渠,正好锁住了岭南封国的“咽喉”。从江南的战略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其重要性,中央不会放弃对江南的绝对控制。
咸阳要留下陈禄,而武烈侯这时候竟然提出要陈禄回京,很明显,这是政治博弈,陈禄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假如武烈侯以自己的实力把陈禄调回京城,陈禄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关东人的第一感觉肯定是陈禄“背叛”了,投靠了武烈侯。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武烈侯把陈禄“赶”回了京城,但陈禄若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其前提是,武烈侯如何安置他?假如武烈侯故意设下陷阱,非要置陈禄于死地,陈禄回到咸阳后,不死也要脱层皮,至于政治前途,那当然是不要再想了。
陈禄越想越是害怕,脸色愈发难看,冷汗涔涔,额头上更是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渐渐的,汗水湿透了陈禄的前心后背,但他心里却是冰凉冰凉的,绝望的情绪弥漫了身心。
宝鼎一直看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但目光却是异常凌厉,仿佛要穿透陈禄的心灵。
陈禄不敢与宝鼎对视。宝鼎的威严压得他喘不过气,而从宝鼎身上散发出来的丝丝杀气更是让他几乎窒息,但他必须说话,必须打破沉默,必须做出选择,扭转眼前的僵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武烈侯,我只想修渠,我也只会修渠。”陈禄挣扎着,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宝鼎微微皱眉,想了片刻,慢慢点头。他的确想招揽陈禄,但陈禄经过一番剧烈的挣扎后,还是隐晦地拒绝了。他只想修渠,他也只会修渠,如果武烈侯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恐怕有损武烈侯的声名,而咸阳的关东人也未必如武烈侯想像的那般愚蠢,毕竟直接或者间接地死在武烈侯手上的关东重臣已经够多了,关东人即便怀疑陈禄“背叛”了,也不会凭着“怀疑”就杀了陈禄。
宝鼎伸手相请,让陈禄重新坐下。陈禄战战兢兢地跪坐于案几一侧,低着头,浑身僵硬,呼吸更是粗重,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这一刻,陈禄感觉江南的盛夏特别热,热得他头晕脑胀,似乎要晕过去了。
宝鼎负手于后,在屋内缓缓踱步,脸色严峻地思考着什么,好像难做决断。
屋内很静,静得让人恐惧,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陈禄心跳剧烈,他想冷静下来,但他做不到。偶一抬头,却看到武烈侯就站在他几步开外,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陈禄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恐惧在这一瞬间战胜了理智,他无法想像激怒了武烈侯将给郑国和他的弟子们包括这一系的所有人带来何等可怕的灾难,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大声叫道,“武烈侯,但有驱使,万死不辞,但我只会修渠,我只会修渠啊。”说到最后,陈禄声音干涩而嘶哑,而且带着无尽的恐惧。
宝鼎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嘴角处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你修得这条大渠将在未来几百年大放异彩,你的名字将流芳千古,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回报。”宝鼎慢条斯理地说道,“咸阳低估了你的功勋,但我知道。你是我请到江南的,我有责任让咸阳知道你的功勋,更有责任向咸阳举荐你这位王国之栋梁。”
宝鼎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有激|情,最后用力一挥手,意气风发地说道,“我将举荐你出任司空一职,进入中枢。”
陈禄吃惊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宝鼎。司空?中枢?上卿?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血液在身体里起来,耳畔霎间只剩下心跳的“砰砰”声,接着眼前一黑,头晕目眩,然后眼前金星狂舞,什么都看不到了。
司空主管全国的水土之事,其中尤以边疆防御设施、水利设施和城垣道路的建设为重。长城就是由司空府主建,而水利设施不仅仅关系到农耕发展,更关系到抗灾救灾,一场大水灾或者一场大旱灾足以让国力损耗殆尽。
如此重要的一个府署,从西周时便开始设置。西周时司空与司马、司寇等并列为五官,而春秋战国时则仅次于三公,与九卿并列,同为中枢大臣之一。
陈禄过去在司空府主管水利这一块,不过是个官秩六百石的中级官员,而到江南出任监御史,官秩比两千石,算是越级升迁了。司空是上卿,仅次于三公的中枢大臣,这是绝大部分官员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但今天武烈侯一句话就把陈禄推到了这样高不可攀的巅峰,这是陈禄想都不敢想的事,甚至可以说他连做梦都没有做过,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中枢大臣,三公九卿,距离他不是遥不可及,而是他根本就没有资格进入这个层次。能够进入这一层次的除了豪门贵族就是被君王或者某个豪门权贵所看中的中土大贤,而陈禄根本不具备这两种身份。
如果陈禄能奇迹般地进入中枢,成为中枢大员之一,那郑国一系在咸阳的关东势力中算是飞速崛起,虽不足以与蒙氏、冯氏这两个豪门相比,但足以与茅焦、李斯、周青臣这样的关东新贵相比,由此便具备了一定的实力。大家平起平坐,平辈论交,郑国一系在关东势力内足以“自保”,而在关东势力之外也可以谨慎地寻找盟友以为支援。
良久,陈禄终于从这种大喜大悲中缓过劲来,也终于明白了武烈侯的意图。武烈侯的确想招揽他,但并不是逼着他“背叛”关东势力,而是要把他推到中枢的高位,把郑国一系做大做强,然后再与郑国一系暗中结盟,互为援手。
陈禄既感激涕零,又惭愧不已。自己的智慧还是太差,武烈侯既然想招揽自己,当然要用自己,如果逼着自己背叛关东势力,那自己必然会遭到关东势力的打击,武烈侯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武烈侯肯定有高招,偏偏自己太过愚钝,没有想明白,差一点错失了一个天大的机缘。
陈禄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行大礼,为自己的“错误”请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让武烈侯“耻笑”了。
宝鼎俯身扶起,郑重承诺,“我会安排一切。中原决战结束后,你就回京,出任司空一职,进中枢。”
天上会掉馅饼?当然不会。这个简单的道理陈禄还是知道的,武烈侯给了自己这么大一个“馅饼”,当然要利益交换,而且还是充分利用自己隶属于关东系的这个大背景做最大程度地利益交换。
郑国一系的崛起壮大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武烈侯又要从中攫取什么样的利益?陈禄不敢深想,他只能大礼跪拜,一来致歉,二来感谢武烈侯对自己的扶植,其三就是恳求武烈侯不要把郑国一系连皮带骨头一口吃了。兔死狗烹的事情在朝堂上是家常便饭,现在郑国一系有利用价值,武烈侯愿意折交下交,甚至不惜代价暗中扶植,但一旦郑国一系的利用价值没有了,武烈侯恐怕就要露出狞狰嘴脸了。
陈禄惶恐不安,连擦了几把汗,壮着胆子再次申明了自己的底线,“武烈侯,我是个水师,我只会修渠。”
宝鼎微微一笑,问道,“你会修路吗?”
陈禄愣了一下,蓦然想到什么,脱口问道,“直道?”
宝鼎微笑点头,“直道。”
陈禄明白了,高悬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内心的惶恐也稍稍减去了几分,混乱不堪的脑子也迅速冷静下来。
秦王政要修建一条连通咸阳和代北的宽敞驰道在大秦中级以上官僚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个级别以上的官僚各有背景,各有靠山,中枢的一举一动通过他们各自的渠道传递到大秦任何一个地方。陈禄就是从自己师傅郑国处获悉这一机密,而郑国也没有隐瞒这位远在边陲的得意弟子,他隐晦地告诉陈禄,“直道”实际上就是秦王政和武烈侯之间的博弈,牵扯到中央和北疆的切身利益,斗争激烈而复杂。对于弱小的郑国一系来说,此事不敢涉足,避之惟恐不及。
陈禄对此却有不同看法。
直道修建无论对中央还是对北疆,都是利大于弊的事,是有利于大秦发展和强大的一项大工程,其中牵扯的东西虽然太多,但如果有机会参加这项大工程的建设,他还是愿意为之付出血汗。人在世上都想做点大事,都想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尤其像陈禄这样偏重于技术型的官员,再加上大秦的爵秩等级制度的利益诱惑,其内心深处还是想干大事立大功获得大利益。
陈禄陷入沉思。
假如武烈侯索要的代价就是直道的修筑,那郑国一系还是可以承受,但前提是自己必须出任司空一职,获得直道修筑的主导权,否则必然处处受制。武烈侯显然做好了谋划,正在进行布局,不过让陈禄疑惑的是,直道修筑是由秦王政发起并推动的,中枢也一致通过了,武烈侯为此还拿出了一个北疆策略,直道修筑就是北疆策略的核心部分,所以这个直道肯定要修,只是因为秦王政和中枢急于统一中土,大秦财赋暂时无力支撑直道修筑,此议才不得不暂时搁置。既然直道肯定会修筑,那武烈侯担心什么?
难道“直道”之议出现了问题?武烈侯为了修筑直道,所以才不遗余力地扶植郑国一系?这似乎说不通啊?
难道咸阳政局出了什么变化,要废弃直道的修筑?这似乎也不对,假如秦王政否定了直道修筑,武烈侯也就没有必要把主意打到郑国一系的头上了。郑国虽然是秦王政的客卿,但对秦王政的影响太小,根本不可能去影响秦王政的决策。
陈禄越想越乱,实在忍不住了,干脆不想了,直接问道,“武烈侯要马上修筑直道?”
宝鼎点点头,“中原决战结束后,我会说服咸阳开始直道的修筑。我要你主掌司空府,主持直道的修筑,确保直道在最短的时间内翻越子午岭、白于山,抵达横山长城段。”
陈禄很是惊讶,急忙说道,“武烈侯,中原决战结束,并不代表中土的完全统一,咸阳的财赋还是要用在统一大战上,咸阳应该不会马上开始修筑直道。”
“所以我要你回京,主掌司空府,进中枢。”宝鼎说道,“直道必须在决战后开始修筑,并且在中土彻底统一之前,完成子午岭和白于山的直道修筑,否则,你我这辈子恐怕都看不到这条直道了。”
陈禄愈发惊讶,脱口而出,“直道利国利民,尤其有利于北疆防御,统一之后咸阳更应该全力修筑,为何废置此议?”
这话刚刚说完,陈禄就懊悔不迭,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子。这话能问吗?这话问出来了,岂不正好上了武烈侯的“船”?
果然,宝鼎接着陈禄的话就说道,“大王北巡,与我在离石会面的事,你应该略知一二。”
紧接着,宝鼎就把离石会面的主要内容和对大秦政局所造成的影响一一详述。
中原决战结束后,中央和地方将进入激烈角逐,豪门贵族将不惜一切代价谋求功臣分封。武烈侯和北疆大军将成为这场博弈的关键,咸阳会想方设法拉拢武烈侯,联手压制豪门贵族的“攻击”。
这是直道修筑的有利条件。不利条件是,武烈侯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他可以帮助咸阳瓦解豪门贵族的“攻势”,但不会帮助咸阳摧毁豪门贵族。当大秦的政治格局进入“三足鼎立”时代,武烈侯和北疆大军对咸阳就形成了巨大威胁,试问,这种情况下,咸阳还会修筑直道吗?
咸阳修筑直道的本意是控制北方疆域,但直道是一把双刃剑,咸阳可以通过它来控制北疆,同样,北疆也可以通过它来直接威胁咸阳。当咸阳在北疆的威胁下寝食不安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去修筑什么直道了。
陈禄彻底明白了,但他也彻底走上了武烈侯的这条船。
陈禄本没有资格听到这种机密,但现在听到了,武烈侯告诉他了,他也就失去了选择权。武烈侯略施小计,就把陈禄诱上了“船”。上了船,再想下来就不可能了。
“我需要的是中土的统一,是大秦的强大,是天下苍生的福祉。”宝鼎笑道,“你是否愿意与我共创未来?”
陈禄心里发苦,但为了自己的性命,为了郑国一系的未来,他别无选择。
陈禄再拜,郑重发誓。
第一卷 崛起 第393章 谋划
第393章 谋划
送走陈禄,宝鼎把赵高、朱英、宗越、曝布请到了屋内。
宗越一直跟在宝鼎的身边,帮助宝鼎处理诸多棘手的事情。赵高、朱英和曝布随公子扶苏南下后,基本上完成了宝鼎托付的任务,这一次与宝鼎再聚江南,欣喜万分,全程陪同宝鼎巡视江南。在巡视过程中,宝鼎把自己对政局的分析和预测,以及未来几年的谋划全部告诉了他们。此番到江南,宝鼎的主要目的就是寻找控制江南的妥善之策。
东方无畏掩上门,站在门外。一队黑鹰锐士散布于四周,防止有人接近。
“陈御史离去之时,满脸阴郁,心事重重。”赵高担心地问道,“武烈侯,此人过于谨慎,当真可堪大用?”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对此人的心性算是比较了解。”宝鼎笑道,“武安侯、庄太守、盖大师和荆卿对他的评价都很不错,我也很欣赏他。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假如我们处在他的位置上,恐怕和他一样谨小慎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宝鼎挥挥手,不容置疑地说道,“此人可用,而且,也只有他可用,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赵高和朱英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武烈侯,何时让他返京?”宗越问道。
既然宝鼎已经做出决断,并且与陈禄达成约定,那么此事就要进入实际操作阶段。陈禄并不具备入主司空府的条件,甚至可以说距离司空这一要职差得很远,此事的操作难度非常大,而时间也并不宽裕,蓼园必须抓紧时间调用一切资源进行运作。
“马上回京。”宝鼎说道,“司空府在直道一事上敷衍了事,至今没有拿出勘探结果。我需要陈禄马上返京接手直道勘探,半年后必须拿出子午岭和白于山两段的修筑方案。明年春夏之际,直道必须进入实际修筑阶段。这很重要,直接关系到我们能否在统一前完成北疆防御体系的建设,在统一之初能否攻占河南之地,拿下贺兰山。”
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赵高和朱英等人都没有想到宝鼎竟然如此着急,这加大了运作的难度。
“武烈侯,未来几年咸阳的目标是完成统一大业,而南方战场将成为中央和地方角逐的关键所在。”朱英沉吟稍许,缓缓说道,“不出意外的话,南方战场将出现很多波折,角逐双方会把中土统一当作‘武器’,这种情况下,武烈侯从咸阳得到的帮助非常有限。以我看,在中土统一前后,北方不宜进行大规模的战事。”
宝鼎摇摇头,望着朱英苍老的面孔,暗自叹息,朱英老了,昔年追随春申君时的锐气已经被岁月消磨殆尽,虽然他的经验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但如今事事求稳,已经不适应这个处于裂变时期的大时代了。
“中央和地方角逐,谁的胜算更大?”
朱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地方的胜算更大。”原因很简单,豪门贵族控制着军队,军队攻城略地,新占领的疆域需要军队镇戍,未来几年,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尤其是新占领疆域的控制力越来越弱。由这种事实推测大秦政局的发展,不难发现地方势力在博弈中占据着很大优势。
朱英继续说道,“咸阳若想确保对地方的控制,必须拥有绝对实力,而未来几年,只有稳固的北疆才能给咸阳这种强悍的足以镇制地方的实力。咸阳宫对此看得很清楚,所以大王才会北巡,才会在离石与你共商未来。”
“但这与直道的修筑没有直接关系。”朱英话锋一转,直言不讳地说道,“咸阳宫需要的是一个稳固的北疆,而若想达到这个目的只有用财赋来控制北疆,所以,咸阳宫在未来几年并没有修筑直道的必要,更没有这方面的动力。”
“咸阳没有修筑直道的动力,但有大兴宫殿的动力。”宝鼎不动声色地说道,“咸阳宫拿什么来彰显自己的功勋?炫耀自己的伟业?向地方展示中央的强大?最直接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大兴宫殿。”
众人面面相觑,若有所思。
咸阳有传言,秦王政打算在渭水之滨修建六国宫殿,把六国珍宝美女置于其中。更有一种说法,中枢有意拆除咸阳城西的离宫,在此基础上兴建一座浩大宫殿。还有说法,有大臣建议扩建骊山陵。凡此种种,都是为了彰显统一伟业,或者说,是为了让秦王政名垂青史,把秦王政打造成天地之神。
大兴宫殿彰显伟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就是展示秦王政的文治武功,就是宣扬中央的功勋,以此来提振秦王政和中央的权威,确保中央对地方的控制,确保中央能够驾驭天下万民。
这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君王和中央的恐惧和懦弱,试图以华丽的外衣和显赫的外表来镇制天下。真正可以驾驭天下的君王和中央是不屑于用这种方式来表现自己的绝对权威。看看历史,每当王朝衰落之际,也就是大兴土木之时,归究起原因,就是源自君王和中央的自卑,正是因为对自己的权威没有自信了,于是转而寻求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孰不知,这不但不能帮助君王和中央,反而把王国更快地推向了败亡。
宝鼎不知道历史上秦王政统一之后大兴土木,大修陵墓,尤其在他即将死去的时候还下令修建阿房宫是不是源于这种心理,但他知道秦王政在大秦国力极度匮乏,财赋极度不足的时候,还劳民伤财做这些自欺欺人的蠢事,大大加快了帝国败亡的速度。
如今他要阻止秦王政和中央把有限的钱财耗费在这些事情上面,他甚至有理由怀疑,现在咸阳传出来的大兴土木的传闻,都是豪门贵族故意设下的陷阱,目的是要加剧秦王政和功臣之间的矛盾,加剧中央和地方的矛盾,继而混乱政局,打击秦王政和中央的权威,削弱中央的实力,最终迫使秦王政和中枢低头妥协,实现功臣分封的目的。
宝鼎绝不允许有人分裂中土,这是他的底线,任何妄图或者敢于分裂中土的人,都是他的敌人。这一观点,他明确无误地告诉了秦王政,也一再向自己的亲信部属做了阐述。此刻他突然说到咸阳传出来的大兴土木的传闻,其意思很明显,就是要阻止豪门贵族的“阴谋”,阻止秦王政和中枢做出自欺欺人的愚蠢决策,他宁愿不惜代价甚至可以说耗尽国力修筑直道,也要阻止咸阳大兴土木。
修筑直道可以让阻隔北疆和咸阳的千山万水变成一条通天坦途,咸阳将因为有了这条“高速公路”而拥有了北疆大军这个坚实的后盾。有了绝对实力便有了绝对权威,在绝对权威面前,任何复杂的事情都变得非常简单。这就是武烈侯的谋划。
“阻碍很大,非常大。”朱英叹道,“直道是一把双刃剑,既然是一把双刃剑,咸阳便会十分小心,而居心叵测者很容易就能利用直道刺中咸阳的要害,激化咸阳和北疆之间的矛盾。”
“所以我才需要陈禄。”宝鼎说道,“陈禄拥有关东系的背景,这是直道能否顺利修筑完成的关键所在。”
“阻碍太大。”朱英又是一声长叹,“如果把陈禄换成郑国,事情就简单了,可惜陈禄不是郑国。以陈禄现有的条件,我们拿什么才能打动大王和中枢?”
“甘罗少年成名,弱冠即为上卿,祖辈又曾是大秦相国,其本身的条件很好,再加上武烈侯以南阳的控制权做为其进入中枢的交换,大王没有理由拒绝,但陈禄呢?武烈侯若想保全陈禄的关东系背景,就不能公开将其推上高位,就必须让关东系重臣出面举荐。”
朱英看看宝鼎,皱眉问道,“武烈侯难道要与冯氏和蒙氏做交换?”
冯氏和蒙氏是秦王政的股肱,深藏在离石会面背后的秘密他们肯定知道,秦王政和武烈侯兄弟携手合作,那么很多事情就有了可以商量的余地。
“如果和冯氏、蒙氏做交换,那只有地方控制权。”赵高不满地说道,“推一个关东系的陈禄上位,却要我们付出一个郡的控制权,得不偿失。”
宝鼎沉默不语。
“南阳已经还给咸阳了,江南对我们至关重要,而北方边郡不会引起冯氏和蒙氏的兴趣。”宗越眉头紧锁,语气凝重,“中原迟早都是咸阳的囊中之物,这么看起来只有河北三郡的控制权才能满足冯氏和蒙氏。河北三郡里,中山控制在我们手上,邯郸和巨鹿两郡是老秦人的禁脔。”宗越说到这里连连摇头,“中山的控制权直接关系到北疆防御,此事不可为。”
“想其他办法。”赵高断然挥手,“在咸阳想办法。”
宗越心领神会,思索了片刻后,抬头望向宝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武烈侯,我们做一次渔翁吧。”
宝鼎迟疑不语。宗越的意思他明白,但难度太大,局势不易掌控,稍有不慎就让别人做了“渔翁”。
“鹬蚌相争,那诱饵是什么?”赵高问道,“司空熊璞?”
司空熊璞是华阳君熊戎的庶系孙子,华阳太后的堂弟,主掌司空府有十几年了,是大秦中枢里资历最老的一位大臣。司空府在中枢里位置特殊,它有很强的专业性,这导致它在中枢里份量较轻,而熊璞一贯低调,参加中枢议事的时候基本不说话,只带耳朵不带嘴,渐渐就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摆设”。既然是个“摆设”,秦王政又有什么必要将其赶出中枢?留着反而会成全秦王政的名声,所以熊璞在秦王政一次次打击熊氏外戚的时候,始终屹立不倒,甚至连位置都没有变化,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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