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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子谱第7部分阅读

    国涣二人这才放下碗勺,意犹未尽,忽见韩氏祖孙笑望着自己的饮汤忘形之态,二人不觉大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明风此时激动地说道:“韩姑娘莫不是天厨下凡,竟做出如此奇异的美味汤来,赵某今日似做了回神仙一般。”方国涣也自感慨道:“怪不得赵公子肯舍了一切,唯美食是务,人生原来不过如此!”韩杏儿这时欣然道:“既得二位公子夸奖,此汤倒也没有白做了。不过,三味玉清汤现在只是尝了第一味而已,还有两味未品。”赵明风诧异道:“这玉清汤如何能分成三味?”韩杏儿笑道:“稍后赵公子自会明白。”说完,端了那只瓷碗欲去。赵明风忙又问道:“韩姑娘,盛汤的瓷碗为何这般厚实?可是别有他意?”韩杏儿笑道:“你这美食家不但吃得讲究,看得倒也仔细,告诉你吧!三味玉清汤有一特点,其香气并不散发于汤面,而是着物而散,此厚瓷碗是特别订做的,以防汤中的香气少跑掉一些罢了。”说完又是一笑,转身去了。方国涣、赵明风二人这才知道汤中的香气在体内透肠发散于外的原因,暗自称奇。韩玉公这时笑道:“此汤热饮可畅人体气机,舒情开郁,祛阴散寒,通达血脉。”赵明风赞叹道:“此汤味奇性异,品之境感奇异,可称天下第一汤了!”

    这时,韩杏儿又端了一瓷碗玉清汤上来,汤面已不见了热气,却也是一彻透底,白水一般,惟觉有些温气浮其上。韩杏儿笑道:“三味玉清汤者,以热饮为一味,温尝为一味,凉品又成一味,感觉都不同的,二位公子请用吧。”赵明风、方国涣二人自不敢再视此汤若白水了,认真地品尝了,觉得那口感味效又自不同,温和适口,一股奇异的淡香,似轻烟缥缈,游出胃肠,回绕五脏,绵绵散动,如坠云中,自有那飘飘欲仙之感,神意非常。方国涣赞叹道:“汤清若水,却又奇香溢口,荡胃回肠,仙丹神药也就这般了!”赵明风感叹道:“一汤之中,温热饮之有别,味效各异,若非天府之汤,怎能有此奇滋味?”韩杏儿闻之,笑道:“你这美食家,果是与人不同,每品一味,别有所感,称得上食客中的高人了。”赵明风忙道:“在韩姑娘面前,实是惭愧。”韩杏儿闻之一笑,见温汤已无,起身道:“二位公子稍候,第三味马上就来。”说完,端了空瓷碗转身去了。方国涣这时对韩玉公羡慕地道:“前辈有韩姑娘调理口味,可见日日做那快活神仙了。”韩玉公笑道:“所谓美味不可多用,多用便失其味了。数日间一美食,且常变换其样式,方能领略感受到菜肴的真正滋味,也不枉了厨家一番辛苦。有句话唤作‘饥不择食’,大饥大饿之人,若遇到糠饭粗菜,也自视做山珍海味一般,吃得甜美无比。反过来,吃饱了蜜不甜,也是这个道理,美食的真正滋味在于不同人、不同环境下的品尝。”赵明风、方国涣二人听罢,点头称是。韩玉公又道:“此温味玉清汤,可中和人体之气,辨清分浊,尤有温阳缓急,保元固本之效。”

    这时,韩杏儿又端上一瓷碗玉清汤来,显是那道凉味了,更是如一碗清水一般。方国涣惊讶道:“这汤也有凉饮的?”便自浅尝了一口,但觉如新汲的井水温度差不多,随即一股奇异的清香溢口入腹,荡胃激肠,百转散去,遍游周身,立感神清气爽,如立山中拂清风浴晨雾般畅然。方国涣惊叹之余,感慨道:“今日有幸得尝玉清汤,此生也不算虚度了!此汤清澈若水,净而无浊,品之立出奇滋味,令人恍若仙境,其功已出汤名所限了。多亏是三味,若是百味玉清汤,饮而不止,恐怕要涨倒在这里了。”韩杏儿闻之笑道:“这玉清汤中也是用了百味配料的。”赵明风诧异道:“汤质若水,清而无浊,却又温、热、凉三味俱备,实是想不出韩姑娘是怎样烧制出来的?”韩杏儿笑道:“此乃厨家大秘,岂能说与你听。”韩玉公一旁道:“三味玉清汤为杏儿自创,先用‘提味法’将百种配料的味道中和之后提出,再以他法调成无色,烧调于精微之间,前后工艺甚是复杂繁琐,便是老夫也不能为。”赵明风闻之叹服。韩玉公接着又道:“此玉清汤凉之一味,尤能清脑醒神,畅爽气机,解暑甚佳。”

    韩玉公又道:“当年药王先生路过此地,品食了一回杏儿烧制的玉清汤后,大为叹服,评价此汤为汤中的奇品,汤性若灵药,三味俱备,凉热有异,若于病家作药引,自可增效数倍。”韩杏儿道:“爷爷说的这位药王先生乃是当今天下两大名医之一。药王先生说我烧制菜肴时的调制菜料之法,可赛过他这个药王配药之能。其实药王先生治病救人,功德无量,我这个厨下女是自叹不如的。”赵明风道:“韩姑娘自谦了,姑娘的厨艺,神仙也会迷倒的,其功自与药王先生医病救人等同。药王先生是解除人生的病苦,韩姑娘的厨艺却大增人生的乐趣,令人体会到美食之妙,可忘却诸多烦恼,这又是药王先生所不及的。”韩杏儿闻之,自是喜形于色,方国涣、韩玉公二人则相视而一笑。

    赵明风这时心中忽生出一种念头,随即起身朝韩玉公深施一礼道:“今日有幸得遇前辈与韩姑娘,领略到了美食中的真滋味,自知天下间再无去处了,晚辈赵明风诚意拜韩老前辈为师,终生侍候左右,不知可赏脸否?”韩杏儿一旁急道:“不可,不可,你拜师实是出于嘴馋,说是侍候爷爷左右,其实是日后要我和爷爷一起侍候你的这张嘴才是真的。”赵明风忙道:“我虽有品尝美食之心,可这拜师学艺的诚意也是有的。”韩玉公摇了摇头道:“老夫于数年前便不行此道了,赵公子这个师爷却是拜错了。”赵明风闻之,惊急之下,忽朝韩杏儿跪施一礼道:“韩老前辈既然不收徒,就请韩姑娘收下我这个弟子吧。”韩杏儿见状,不由惊得跳起,闪于一旁道:“你这个人好赖皮,哪有这般强行拜师的?爷爷既然输了一盘棋,按规矩,你尝食了三味玉清汤,自去便了,又何以生出这些事来?早知如此,随便做一道菜应付你罢了。”赵明风见韩杏儿已然动气,心下大是惊慌,一时间不知所措,可怜他一位大家公子,为了口腹之物,狼狈如此。韩玉公见了,自觉过意不去,也是应了方国涣先前的请求,便言道:“方公子棋力高深,应下了老夫的棋局,依老夫昔日的诺言,让赵公子日后遍尝各种美味就是,这徒弟老夫与杏儿却是不敢收的。”方国涣心中敬服,于是道:“韩老前辈果是守信之人,既然如此,互不为难,赵公子但备得山珍海味,每日经韩姑娘之手,再入赵公子之口品尝,让大家各有施展之处,如何?”韩杏儿道:“方公子代赵公子应下了爷爷的棋局,依所定的规矩,我自无话可说,但每日都烧制菜肴与他吃不成,一个月一次还差不多。”赵明风闻之,大急道:“一月一次美食,倒不如让我死了的好,怎能等得来。”韩玉公道:“这样吧!大家互让一些,十天一次好了,有段间隔,品尝才尤得真滋味。”韩杏儿见爷爷发了话,也就不再言语,赵明风一旁也自默认了,方国涣这才舒了口长气。

    方国涣见事情已成,便起身道:“赵公子如愿以偿,韩姑娘又可施展厨中绝技,不致埋没了自家本事,两下互为知音,可成佳话。在下向各位祝贺了,因有他事未了,这就向各位告辞吧。”韩杏儿心中敬服方国涣棋上胜了韩玉公,又觉方国涣心有大志,不觉已有好感,便挽留道:“方公子若无太着急的事,还请再留一日,让杏儿备一桌酒菜,与公子品尝,也算对公子的一点敬意。”韩玉公、赵明风二人也忙着劝留,方国涣推辞不过,只好答应再盘桓一日,赵明风与韩氏祖孙大喜。韩杏儿道:“明日我要备一桌特别的宴席为方公子饯行。”赵明风一旁喜道:“明日又可以品尝到韩姑娘厨中绝技了。”韩杏儿瞟了他一眼道:“我是为了给方公子饯行的,赵公子不过沾了方公子的光而已。”赵明风嘻嘻一笑道:“不管怎样,有美味佳肴品尝就行了。对了,不知韩姑娘需要什么特别菜料?我自叫人去镇上备了。”韩杏儿道:“你倒想得周全!明日是我请客,做些什么与你何干?”那赵明风此时对韩杏儿已是敬若神明,为自己能留下来而满心欢喜,自不不敢有违韩杏儿的意,生怕一不小心有所得罪,于是不再言语。方国涣又与韩玉公谈论了一番棋艺,随后与赵明风起身辞去,应了韩氏祖孙之情,明日一早来赴宴。

    回到镇上的客栈,赵胜见赵明风、方国涣二人在石岩村逗留了多时,知道事情已成功,便打听品尝到了什么奇异美味,赵明风笑而不答。到了晚间,赵明风叫人去四海楼订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送到客栈,自与方国涣饮酒彻夜长谈,因方国涣出人意料地促成了赵明风的心愿,赵明风尤是感激,敬佩之余,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第二天一早,赵明风取了二百两银子赠送方国涣,以待石岩村宴席之后送他上路。方国涣推谢不受,赵明风执意相与,盛情难却,方国涣只好收下五十两,其余坚辞不受,赵明风也只好作罢。随后,赵明风仍叫赵胜等人在客栈中候了,自与方国涣乘了马匹一路向石岩村而来。

    到了石岩村,韩玉公迎了赵明风、方国涣二人于厅中坐了。赵明风不见韩杏儿在侧,便问道:“前辈,怎么不见韩姑娘?”韩玉公道:“怕误了方公子的行程,杏儿大早起来便去准备一桌特别的宴席,以为方公子饯行,这会正在厨中忙碌。”方国涣闻之,感激道:“真是辛苦韩姑娘了。”韩玉公道:“杏儿从不为那些乡间俗客、浪荡公子中的嘴馋之辈下厨,她若用心做了,必是她敬重之人。”方国涣闻之,心下着实感动。

    用过了一番茶,韩杏儿进了来,见方国涣、赵明风二人已到了,十分高兴,上前礼见了,随后几个人来到了昨日饮玉清汤的那处厅堂内。一进门,立感浓香扑鼻,一桌丰盛的酒席已摆好,尽是些鸡鸭鱼肉等畜禽水鲜,色泽诱人,形全体正。赵明风见了,点头道:“厨家真正的本事在肉类上,尤能烧制出奇特风味来。”待各自落了座,韩杏儿持了一壶酒道:“这是爷爷酿的‘百花酒’,平日不舍用的,今日敬了方公子吧。”随于杯中各自满了,此酒果然溢出花之幽香。赵明风端杯嗅了几下,点头道:“好酒!先前倒不曾着意杯中物,故无意苛求,心思专用在菜家了。”韩玉公道:“酒也为口腹之物,尤助食兴,其中自有奇品,别成天地的。”韩氏祖孙接着让请赵明风、方国涣用酒菜,大家对饮起来。赵明风尝过几道菜,立时赞不绝口,连连点头道:“吃遍多少南北大菜,无如此席之味正者,口感纯香,味美至极,好吃!好吃!”方国涣笑道:“赵公子是厨家的真正知音,能品出个滋味来,方某则口味低下,觉得好吃,便胡乱吃个饱罢了,实是有愧厨家一番辛苦的。”韩玉公道:“味美的东西人人都喜欢的,若品出个境界来,则非偏执于美食者莫属,也是品味不同罢了。”赵明风、方国涣二人面对这桌丰盛的酒菜,可谓大饱了口福,吃得快意之极。

    这时,赵明风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那满桌的鸡鸭鱼肉,竟然全无骨刺,且入口不腻,肉香尤著。赵明风不由诧异道:“韩姑娘的厨艺果然是高得出奇,这鸡鱼形整无损,而骨刺全消,似这鸡鱼从未生过骨刺一般,不知是以何种异法烧制的?”方国涣也自感奇怪,便挟了一块鱼头道:“韩姑娘本事再大,这鱼头内骨恐怕是无法剔除的。”随即送入口中,忽地一怔,感觉这鱼首与肉质无异,自是浓香满口,待查看桌上鸡鸭鱼身,果无丝毫的骨刺在里头。方国涣惊异道:“韩姑娘的烹饪本事,难道能把骨刺同化于肉质不成?”韩玉公这时笑道:“两位公子都被杏儿瞒过了,其实这是一席豆腐宴,席上鸡鱼诸菜,均是豆腐一物雕成。”赵明风、方国涣二人闻之,大吃一惊,在韩玉公的提示下,勉强地辨识出鸡体鱼身果是豆腐之质雕成,浑然一体,真假难辨。韩杏儿这时笑道:“豆腐一物,烹制好了,可上百席,可合百菜,是菜肴中的君子。”赵明风摇头叹然道:“惭愧!没想到昨日一汤,今日一宴,赵某竟吃了个糊涂。”韩杏儿笑道:“这才到哪里,你这个美食家没见过、没尝过的美味佳肴多着呢!”赵明风闻之,愧然不语。方国涣惑异道:“不知韩姑娘用了什么法子烹饪出的这般真伪难辨的鸡鸭鱼肉来?并且吃鱼是鱼,吃鸡是鸡,与真鸡鱼肉质滋味口感一般无二,可谓通神入化!”韩杏儿道:“但备大块豆腐,择其老嫩,雕成鸡鱼等鸟兽形状,内纳脏腑,更可乱真。然后用提味易质法于烹饪中改变其色泽、滋味,可令口感如真,难辨其伪,没想到还真把二位公子瞒住了。”说完,韩杏儿好是得意。韩玉公道:“提味与借味不同,一经提味,原鸡鱼的本味尽失,多弃之不要,这是我韩家厨中的一绝。”韩杏儿道:“我韩家还有一绝,就是汤菜之中多用了爷爷炼制的菜精,故而味美异常。”赵明风惊讶道:“何为菜精?未曾闻过。”韩玉公道:“五谷配于五蔬五畜,才是人之所食的真正滋味。老夫偶从五谷中提炼出一物,晶体无色,味道奇美,调以汤菜中,口感绝伦。不过,精料虽齐备,也要看经过何人之手,老夫所烧制的菜肴始终与杏儿相差一些。”赵明风、方国涣二人听罢,惊叹不已。

    用过豆腐宴,已是当日午后,方国涣看天色不早,便辞别了韩玉公、韩杏儿、赵明风三人,乘了赵明风赠送的坐骑,拱手别去,又寻访那连云山天元寺而去。

    第一部 天元化境 第九回 棋擂历险

    且说方国涣离了石岩村,因有了马匹,行程加速了许多,路上也自不那么劳苦了。每想起三味玉清汤与豆腐宴来,口中似有余味,数日不绝,感叹这天下间无论何种技艺,若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当令人别生境界。光阴荏苒,不多日入湖北进湖南,方国涣一路打听,知道离洞庭湖已不远了,连云山天元寺指日可至,兴奋之余竟有些紧张。

    这一日,方国涣行至一处叫丰台的大镇,见天色将晚,便寻了一家客栈投宿。先把包裹于房间中放了,然后来到楼下,择了张桌子要了饭菜,自家用了。临桌有几位客人不知在谈论些什么?兴致颇高,方国涣开始没有理会,偶听得一人道:“那姓李的口气未免太大。虽然设擂十余天没有遇上对手,不过是还没有高人出来赢他罢了,以为自己的棋道天下第一怎么着?”方国涣闻之一怔,本对一个“棋”字敏感,便侧耳细听起来,此时听得另一人道:“人家若没有大本事,敢摆棋设擂吗?此人或许是国手出山也未可知。”“摆棋设擂?”方国涣闻之,心中讶道:“有设擂比武的,没听说有设擂斗棋的,此人设棋擂是何用意?”又闻一个道:“如今擂台上放了一千两银子的彩金,十多天了,竟无人能取了去。城东的王秀才本是丰台一地棋上的最高手,昨日竟然在擂台的棋盘上,被那姓李的杀得一败涂地,真应了那句‘满盘通吃,不留一子’。”方国涣闻之,暗里惊异道:“把有一定棋力的对手的棋子通盘围吃掉,将是何等的高手?”方国涣自认自己此时都还没有这个本事,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棋家本性,方国涣耐不住好奇之心,便起身来到临桌,拱手一礼道:“各位请了。”桌旁几位说话的客人见是一名陌生的少年,便有一个应道:“小兄弟,有事吗?”方国涣道:“适才听各位在讲一件事,在下觉得奇怪,不免想知道个究竟,故来打扰。”那人道:“看来小兄弟是过路的外乡人,对本地出了这件奇事还不知晓,小兄弟想听,给你讲讲就是了。我们这丰台城内有一大户人家,主人叫王恩。他有个哥哥叫王和,是在京城中做高官的,半个月前回乡省亲,在路上收了个棋师叫李如川,棋上本事高得出奇,有那国手刚出山的模样。王和老爷为了满足他的兴致,特在铁龙寺摆棋设擂,让李如川挑战各方棋道高手,并设彩金一千两银子,一盘定输赢,若有胜过李如川者,便可取了银子走人。可惜十多天了,数名棋上好手,都是高兴而来,败兴而去,无人是那李如川的对手。”另一人道:“这李如川棋上本事了得,常常是满盘通吃,不留一子,实为棋家大手段。因棋擂上无了对手,昨日放出风来,说是在棋盘上但能存有余子占据一块实地者,赏银五十两,若占百子之地者,赏五百两,已不按胜负论了,口气虽然大些,也是想引出一个棋上对手来。”方国涣闻之,惊讶不已,谢过那几位客人,自回房歇了。天元寺未至,先遇上此等高手,方国涣心中已有了明日去应那棋擂之意,也是对手难逢,着实兴奋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方国涣便离了客栈,一路打听奔铁龙寺而来。因那棋擂影响很大,自有许多人如赶庙会般向铁龙寺汇集去,方国涣随了看热闹的人流进了寺内。此时,铁龙寺大雄宝殿前面的场地上,已是人山人海,连寺院的墙壁上都攀满了人,设的虽是棋擂,却比那比武打擂的场面还要热闹。在大殿正门前用木桩搭了一座一米多高的平台,上铺红毯,正中放了一张高脚棋桌,旁置两罐棋子。在平台右侧摆了一排竹椅,一张桌子上有用红布遮着的彩金。十步开外,三面用矮栏杆围了,十几名粗壮的家丁站着护了,也自有些气势,设的虽为棋擂,实是一棋场而已。方国涣好不容易从人群的缝隙中吃力地挤到了前面,暂观其变,伺机现身应棋。

    眨眼之间,太阳已出半竿。这时,一名管家模样的人走上台来,朝人群拱了拱手,随后大咧咧地道:“各位父老乡亲,自古有打擂比武的,而今我家老爷为李如川先生摆擂台斗棋,来场文的,为的是引出那些棋上的好手来与李先生较一高下,可惜十多天了,竟没有一个能与李先生走得上手的。”这时,人群中有人喊道:“李先生既然如此厉害,何不设让子棋?也令大家瞧个热闹,更多些人上台应的。”那管家闻之,摇头道:“李先生摆棋设擂的目的,是想看看这天下间棋上还有无能与他走出个模样来的好手。让子棋说明双方棋力有差异,李先生不感兴趣的,也不屑与这样的对手走棋。李先生的棋风是:满盘通吃,不留一子。若能在棋盘上存有数目活棋,也有赏钱的,不知今日可否有高手上台来应棋打擂?”这时,台下忽有一人冷笑道:“好大的口气,‘满盘通吃,不留一子’,当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还设什么擂,斗什么棋,不早就高到天上去了?实是欺我湖北无人。”说话间,从人群中走上台来一位书生。那管家见了,不由喜道:“这位公子可是来斗棋打擂的?可否报上名来?”那书生冷笑道:“在下荆州卢文义,去叫那个棋主李如川出来,本公子让先他三子便了。”此言一出,人群哗然。方国涣也自一惊,知道有高手应棋了。那管家此时却是欢喜道:“卢公子有备而来,当是有大手段的,如此甚好,李先生巴不得这样的对手来,请稍侯。”说完,转身入殿内去了。

    时间不大,由大雄宝殿内走出一行人来,为首一青衣人,五旬开外,瘦面黄须,脸色阴沉,给人一种不适的感觉。旁边的是一位大腹便便似官员的胖子,还有几位当地的有脸面的人物。那青衣人径直走到棋桌旁坐了,此人正是摆棋设擂的李如川。那位胖子叫王和,官至礼部侍郎,在由京城回乡探亲的路上,偶见李如川与人斗棋,战无不胜,每每杀得对手大败而去。王和自知当今万历皇帝好棋,李如川棋高无敌,日后在京城中必有大用,便以重金礼聘。那李如川性情阴沉古怪,目中无人,起初并不理会王和,后见其是位京官,也就随了来。此时,王和由几位地方官员陪着,穿了便服坐在一旁的竹椅上观棋。王和见那李如川虽然孤傲冷漠,自视国手出山,有称天下第一的意思,棋上还真是厉害,不遇对手,霸气凌人,知道自己无意中请到的这位高人棋师,日后必会令自己官运亨通,飞黄腾达,每想到这里,那王和心中便自欢喜。

    这时,那卢文义见李如川旁若无人地坐了,并不理会自己,显是受了冷落,自有些恼道:“摆棋设擂,当今天下棋上的三大高手名家都不敢为的,而先生大名,未曾听说过,胡乱生出此举来,是要哗众取宠吗?”李如川望了卢文义一眼,冷冷地道:“废话少说,阁下若有本事,棋上来讲。”一双阴冷的三角眼中忽地暴射出几点寒气。那卢文义见了,心中一凛,已是有了怯意,便拱了拱手道:“在下荆州卢文义,前来向先生讨教。”李如川冷冷地道:“既有本事上台应棋,执黑先行便是。”那卢文义自被李如川这种阴冷凌人的气势给镇住,不再提让先三子的事,自恃有几成棋力,欲挫败对方,于是运子布局,先手而应。李如川沉稳应对,一盘棋便已走上。台下此时鸦雀无声,静息而观,大多人都是来看这种不热闹的热闹,都想知道那一千两银子的彩金,最终能被何方高人夺了去。

    方国涣虽然挤到了人群前面,但离台上的棋桌太远,双方所走的棋势看得不甚清楚,只好耐着性子候其结果。双方几十手棋过后,卢文义便有些烦躁起来,时呈惊异之色。而那李如川则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卢文义思虑许久才能走出一步棋,李如川则随手应对,不费心思。方国涣见状,心中讶道:“这李如川从容得很,果然是一位棋上的高人,此番有幸遇上,当不能错过请教的机会。”棋至中盘,那卢文义的棋力似乎尽了,已无路可走,表情愕然地呆视着棋盘好一会,随后投子认输,摇头惊叹一声道:“先生果是高人!这等大手段,当……当为天下第一的!”已是折服万分。接着,卢文义起身欲走,忽闻李如川冷笑一声:“阁下棋力不凡,竟然也存活了几十目之地,可要赏钱吗?”卢文义听罢,满脸羞愧,长袖掩面,跳下台去,分开人群,仓惶去了。人群立呈一片惊叹之声,旁观的王和点了点头,愈加得意。

    台下的方国涣心中惊讶道:“那卢文义的棋力看似不弱,竟也如此败走,可见这李如川在这盘棋上,虽未达到‘满盘通吃,不留一子’的程度,也自高得出奇,世间罕遇。”心中敬服,已是被激起了兴致。此时见台上有仆人收了棋桌上的棋子,李如川欲起身离去,方国涣不及多想,走出人群,上台来一拱手道:“李先生请留步,晚辈方国涣前来讨教。”围观人群见是一少年出场应棋,皆呈惊异之色。李如川闻声一怔,回身看时,见是一名清秀的少年,不由诧异道:“怎么?小公子也懂棋吗?”方国涣恭敬地道:“晚辈不才,自幼便入习棋道,今见前辈棋力高深,良机难遇,故而大胆应棋,还望前辈赐教。”“咦?”李如川闻之,自是吃了一惊,见方国涣出语不凡,自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方国涣一遍,看得方国涣心里发毛,因见此人目光阴冷锐利,而且不可捉摸。过了片刻,李如川这才点了点头,冷冷一声道:“棋上不分老幼,小公子既然敢上台应棋,当是有过人的本事,或许是位神童国手。老夫姑且念你年幼,破例让先你九星之位,但能占有百子之地,便算你赢了,一千两银子的彩金拿走便是,免得老夫落下欺小之嫌。”言语中自有不屑之意。此言一出,人群大动,有懂棋者,不由惊慕道:“只要这位小兄弟有几成的棋力就可以了,让先九子,真是占了大便宜。”这时,一名年轻的僧人挤到了人群前面,见有一少年上台应棋,颇感惊讶,便于一旁观望了。

    方国涣见李如川如此冷傲轻慢于人,先前的敬意自减了许多,也是棋家本性使然,此时摇了摇头道:“晚辈不才,却也是不愿与人走让子棋的。先生棋高难遇,只有走对手棋,才能领略到先生棋上高手风范,于棋上有所获益,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咦?”李如川闻之又是一惊,暗讶道:“这小子口气倒大,或许是个有些来历的,却也不知深浅,不识好歹。”神情已呈不悦之色:“哼”了一声,冷笑道:“小公子倒也有些魄力,也罢,就走一盘对手棋,让老夫领教领教你的本事,先行吧。”随与方国涣在棋桌旁对坐了。方国涣见李如川有轻视自己的意思,知道只有在棋上与他说话了,心中立时一静,道声“承让”,也自不客气,持了一黑子,习惯性地落子天元。

    李如川忽见方国涣开子天元,神色突地一变,二目凶光毕露,杀机顿现,不由抬起了左掌。然见方国涣一脸天真专注的神情,又斜视了一下旁观的人群,李如川抬起的手掌慢慢又放下了。方国涣这一手开局天元的走法,曾使枫林草堂的智善和尚误会过,也是方国涣自入习棋道以来,罕遇对手,自恃棋力高深,造成一种先声夺人阵势罢了,并无轻人之意。近观的人群中有懂棋的,能望见这边也棋桌上的起始之势,见这登台应棋擂的少年,不但不占让子棋的便宜,而且开局便走“欺人”之招,各自愕然。那名年轻的僧人,心中也自一怔,暗讶道:“起手便走天元大势,这少年的棋上必有过人的本事,除非胜了这位擂台棋主,否则凶多吉少,不过……”那僧人心中忽一凛道:“便是胜了此人,这少年恐怕也有性命之忧。”显是发觉了李如川适才被方国涣一子天元激得动了杀机。

    李如川见方国涣虽开子天元,但并无戏弄人的意思,心中更为惊异,继而暗里狠狠地道:“小子不知死活,竟对老夫不敬,棋上如此狂大,难道有如老夫这般的棋力不成?你若真有一些本事便罢了,否则定让你活不过今天。老夫于世外修习棋道几十年,此番出来,是要以棋鸣世,棋惊天下,岂能让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捉弄了。也罢,且试试你的棋力如何。”想到这里,李如川起手布了一子于左下星位,方国涣随手应在了右上星位。李如川又应了两手棋走成了“三联星”布局,方国涣则应在了右下“小目”和“三、九”路位置。李如川见状,不以为意,分点上下星,方国涣则右上拆二右下拆三走。二人俱以大势布局,棋局已然走开。待双方三十六手棋过后,方国涣便已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艰难,棋盘上虽布子稀疏,但对方的白棋棋势已尽占全局优势,自家已不如先前走得那般顺手,已是后悔开子天元的大意,低估了对方的棋力,落子应对自是十分地谨慎起来。五十手棋过后,李如川这边暗暗吃惊不已,此时才知这少年果然棋艺非凡,不似先前遇到的那般俗手,激不起自家的兴趣,于是便收敛了神色,专一弈对起来。人群前面那名僧人虽距棋桌较远,但此人目力极强,竟被他把棋桌上的双方棋势看了个清楚,暗里惊叹道:“他二人棋力之高,乃是当今天下罕遇的一双棋逢对手之人,这般高手对弈的棋局,可谓少见。”李如川、方国涣二人这时俱已全神应对,台下人群屏息而观,但听棋子落枰时的清脆响亮声:“啪啪”传响开来……

    李如川见方国涣虽是一少年,却是自己出山数月以来棋上遇到的最高一人,惊奇之余,倒也为自己能棋逢对手而感到欣喜,寻思道:“这小子棋力果然不弱,小小年纪几乎赶上了我几十年的修为……”李如川此时心中忽一凛,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头脑中闪了一下,随即思量道:“这盘棋上虽有把握胜他,却也自吃力得很,且寻一微妙处试他一试,看他是否……”想到这里,李如川便寻机故意走了一招缓手棋。方国涣这时见对方的棋路走得绝妙,处处制肘自己,令自己的棋势不得展开,感到李如川棋力之高,实难应付。正处困境之时,忽见对方走了一缓手,方国涣心中立时一喜,忙应了一子,将对方的一条“大龙”压住,这才略占了优势,起了一线生机。李如川见状,心中一惊,骇然道:“这手棋微妙之极,非棋上的绝顶高手不能看出,这小子当真这么厉害?棋上有此潜力,将来的修为必远胜于我,而为我棋上争名的劲敌,那么几十年的心血岂不空耗?”李如川心中懊恼,杀机复现,然此人城府极深,虽起杀机,但凶光在眼中一闪而逝,不露毫端,继续不动声色地应棋。但是,李如川的这种细微的变化,却被旁观的那名僧人捕捉到了,眉头一皱,随呈不安之色。

    李如川虽走了一招缓手棋,被方国涣借机略占了优势,但数手棋过后,李如川妙手迭出,仍控制着局面。结果一局终了,李如川领先六子胜了方国涣,然而李如川已感到了自己的棋力似达强弩之末,而对方却有大增之势,虽胜犹负,知道此人不除,日后必为大患,杀机复动。方国涣在这盘棋上施出了全力,虽有抢占缓手之利,但有开局天元之误,以至负了六子,却是输得痛快,佩服之余,起身对李如川深施一礼,恭敬地道:“前辈棋力高深莫测,堪称国手,晚辈有幸请教,虽败犹荣,获益匪浅。”那李如川木然地坐在那里,脸色愈发阴沉,双目盯着方国涣,内透杀人的寒气。方国涣见状,心中一凛,忽生不祥预感,知道需马上离开这里,忙向李如川复施了一礼道:“前辈棋高无敌,晚辈自愧不及一二,多谢赐教,还有他事,就此别过。”说完,方国涣转身跳下台来,分开人群急着去了。围观人群见方国涣一败而走,立时议论纷纷。一老者嘲笑道:“小孩子家分不出好歹来,学会了几步棋,就敢来寻李先生这等高手较量,不知天高地厚。”另一人望着桌上细密的棋势,惑异道:“这孩子的棋走得不错,看样子存活了很大一块地,应该得到赏钱才是,如何就走了?”此时,李如川坐在棋桌旁,似输了棋一般,脸色铁青,阴沉得愈加可怕。

    方国涣离了铁龙寺一路急走,回到客栈取了包裹与马匹,策马驰出了丰台城。飞奔了一程,方国涣这才收马缓行,见身后并无异处,心下稍安,摇头叹然道:“这李如川棋力高深莫测,实是一位罕遇的棋上高人,却不知眼中为何透出杀机来,似有着莫大的敌意。”方国涣苦思了半天,也不知自家何处恼了李如川,想起李如川那双冰冷阴毒的眼神,便自骇然。方国涣又驱马前行了一程,因刚才紧张之故,人马已倦,便寻了一片树林,暂做歇息。回想起适才在丰台城内上台应棋,方国涣感叹一声道:“棋上遇此高人,实为幸事,只可怕此人神情阴沉古怪,不能与之交厚,是为遗憾。”摇摇头,叹惜不已,似有所失。

    方国涣歇息了片刻,欲起身继续赶路,忽觉面前立了一个人,抬头看时,脸色大变,那李如川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更不知如何赶上的。李如川此时倒负双手,阴沉着脸,冷冷地道:“你跑得好快,老夫险些追及不上。”方国涣倒吸了一口凉气,寒意徒生,知道今日凶多吉少,已是后悔出场应棋,无端地生出事来,当下稳了稳神,起身施了一礼道:“晚辈方国涣见过前辈,不知前辈急着赶来是为何事?”李如川望了望方国涣,摇头冷叹一声道:“上天既生我李如川,何必再生你一个方国涣来?”一语既出,凶光毕现,其杀人之意已明。方国涣惊骇道:“前辈棋高无敌,世间罕有,晚辈自非对手,愧叹弗如,前辈何出此言?”李如川冷笑地说道:“老夫避居世外潜心修棋几十年,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以棋道称绝天下,没想到你小子棋上天赋奇高,日后修为当在老夫之上。勿怪老夫心狠手辣,实不愿看到你将来与老夫棋上争名,且去了你这块心病,老夫才能心安。”说话间,慢慢逼上前来。方国涣这才全然明白,李如川是恐自己的棋艺日后超过于他,故而产生了妒嫉之心,起了杀人之念。方国涣虽处险境,此时倒镇静下来,一边向后退一边愤然道:“棋本雅艺,胜负乃为常事,难道因高低之争便要杀人不成?李如川,你枉为棋道中人,有辱这种雅艺的……。”话未说完,方国涣后退中竟靠在了一棵树上。李如川见方国涣没了退路,狰狞地一笑道:“今天也怪不得老夫,看来是上天并不想成就你这个奇才。”说话间,身?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