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有名的商埠,富裕程度仅次于苏杭扬常和南京。
自从武宗时代起,明朝达到了其国力最鼎盛的时期,江南一带商品经济极为发达,读书做官已不是社会精英阶层的唯一出路。实际上,在这个时代,资本主义的萌芽已经在江南悄然萌发,社会价值观也呈多元化发展的趋势。读书入仕的道路实在太漫长,而且成功率也实在太低,在很多地方,读书识字只不过是普通百姓作为提高自身素质的一种手。甚至有人认为,能识字算帐,将来至不济也能在商号里混个帐房之类,好过在外面当苦力。
这种思潮孙淡也有些了解,自然不觉得奇怪。
看样子,那两个姓谈和姓马的家伙这几年经商是小有成就,日子过得滋润,自然对科举兴趣缺缺,也受不了读书那种苦。
他们不愿意来参加考试,但不等于孙淡就此放弃。
孙淡等了这两日好不容易等了两个睢宁籍的读书人,自然不肯放过。否则,若考场到时候空无一人,自己这张脸朝什么地方搁,也没办法向大家交代。
反正,无论如何,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威逼也好,利诱也好,拉也要将那二人拉到学道衙门里来。
想到这里,孙淡顾不得换官服,站起身来,喊了一声:“韩月,走,咱们过去瞧瞧。”就率先朝门外走去。
走不了两条街,就来到衙役所说的那条街,远远地就看到一条小河,一座雅致的酒楼正矗立在水边,酒楼上挑着一个酒幌,上书《太白遗风》四字。字写得很精神,应该是名家手笔。
这座酒楼不大,上下两层,房屋装修得不错,人却不多,估计是走静品路线,寻常市井之人也消费不起。
加上这一条街有些僻静,所以,还没走到地头,就听到有三个睢宁口音的人在大声争执着,再看过去,临水的窗户边正坐在三个读书人模样对着外面指手画脚。
孙淡不觉一呆:不是说有两个睢宁读书人吗,怎么一下子钻出三个人来了。如此也要,等下将他们一网打尽。
三人的声音很是响亮,其中一人的声音中气非常足,说起话来像是同人在吵架:“方兄,你所说的这诗《劳山歌》真是孙淡写的,弄错了吧?孙静远的集子我都买了,寻遍了字里行间,怎么就没找到一个劳字。”
另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是啊,马兄所言极是。孙静远的文章且不论,就其诗词而言,大多走婉约一路,否则也不过写出‘落红本是无情物,花做春泥更护花’这样的句子。就算是‘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其喑究可哀’一句,也沉郁压抑。这才是孙淡的风格,如方兄刚才所念那句‘劳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势压齐之东。下视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气包鸿蒙。’沉雄阔大,倒有东坡遗风,不是孙静远的味道。”
大嗓门的那人连连点头:“谈兄说得是,我估计这首诗应该是唐人所作,只不过考据不到原来的作者,被人假托为孙淡作品也有可能的。”
孙淡听他们在议论自己的诗作,心中好笑。听他们刚才所说,大嗓门那个应该马生,而说话细声思气的那个因为是谈生。
“都说了,真是孙静远所做。这首诗是他南下淮安,路过山东时所做的。”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孙静远的诗词风格变化多端,无论是雄伟壮丽,还是婉约清丽都是作得极好。你们说他写不出沉雄阔大的诗句来,毫无道理。想当初,孙大学士在院试考场上所作的那首‘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不也尽得东坡大江东去的意境?”
孙淡听着声音非常耳熟,定睛看去,却不是先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个睢宁士子又是谁。
身边,韩月不觉惊讶地叫了一声:“大老爷,那家伙不就是先前那人吗,他说自己大字不识一个,现在却同两个书生谈诗论道起来,可恶,竟然连我们都骗。不行,我非得给他点厉害瞧瞧。”
孙淡摆摆手,笑道:“算了,他不承认自己是读书人,估计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不过,如此也好,又多找到一个睢宁考生,也是一件好事。我们悄悄进去,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等走到酒楼门口,一个伙计迎上来,高声唱道:“客官里面请,可要用些什么,我们这里有十年酿的黄酒,还有大运河的大鲤鱼。”
韩月将一枚银子塞到他手中,低声道:“别吱声,我们就什么也不要,你别来烦我家老爷。”
二吐了吐舌头,乖觉地退了下去。
孙淡走进一楼大厅,那三人又开始说话了。
话的正是那个大嗓门的姓马的读书人。那三人的座前隔着一道屏风,因为孙淡和韩月进来是也没惊动他们。
“方兄这话说得不对,孙静远才来淮南没进天,他在山东时做的诗你怎么就知道了,哼哼,别是骗人的吧?”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姓谈的书生笑了起来:“方兄,你不会是得了什么唐人的残本,又知道我们喜欢孙静远的诗词,用来诓骗我们的吧。”
“你你你……”那个姓方的书生气得说不出话来。
隔着屏风,孙淡看到那个姓方的书生气得弯腰不住咳嗽,一张精致的脸红得吓人,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见他咳得厉害,谈生和马生停了下来,关切地问:“方兄,你没事吧?”
良久,那姓方的读书人才止住咳嗽,一张脸恢复成正常颜色,道:“没事,前几日水灾,在水中守了凉。”
“哎,我们也是睢宁人,家乡糟了灾,心中也不好过。”谈生和马生都同时长叹一声。
马生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算了算了,不说这种不高兴的事情。喝酒,喝酒。虽然我们都搬到淮安城,侥幸逃过一劫,可近日也倒霉透顶。漕运衙门迟迟不开具船引,看样子,漕运那边的路子是断了,今年的生意也完了。”说完话,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谈生也满面忧愁:“不说这些不开心的,我们继续吟诗作赋强颜欢笑好了。对了,你们谁见过孙淡,也不知道这个天子门声,当朝的状元公究竟是何模样?”
方书生立即接嘴道:“能做状元公的,自然是风流儒雅的少年郎。”
马生笑道:“却不然,我听人说,孙静远长相寻常,看起来也就一普通人罢了。”
方书生忿忿地说:“你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孙静远怎么可能是普通人模样。”
马生笑了起来,说:“难道他还头上长角不成,孙淡又不是戏子,要那么俊俏做什么,只要文章好就成了。”他转头看着方书生:“方兄,看样子你也极喜欢孙静远的诗词文章,听说他如今正在淮南,怎么不上门拜访?”
方书生,也就是女扮男装的方唯回答说:“我又没有功名,如今孙先生是天子近臣,我怎么见得到他。”
马生哈哈大笑:“如今却有个机会,你要见孙静远却不难。睢宁今年的县试不是在淮安举行吗?那孙静远就是主考,方兄如今还没有功名,不妨去报名考试,到时候不就见着了。”
“真的”方唯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又开始咳嗽起来:“可是,可是……咳咳……可是我的同窗和家人都在这场水灾中遇难了,又从什么地方去找保人”
听方唯有意参加科举,孙淡心中欢喜,心道:瞌睡来了遇到枕头,只要你来考试就可以了,要什么保人,本大人给你开绿灯。
不过,他心中还是疑惑,这个方生当初怎么死活不承认自己是读书人呢?却有些奇怪。
孙淡正要出去招呼那三人,就听到谈生冷笑道:“保人,简单我,我和马兄身家清白,可以当你的保人。不过,方兄你做人可不地道啊。刚那首劳山歌分明就不是孙淡写的,时间也对不上。我和马兄对你一片坦城,你却来哄骗我们,未免让人看不起。”
方唯急道:“那首诗真是孙淡写的呀”
谈生继续冷笑:“谁信啊”
马生大笑:“谈兄,你就别为难方小兄弟了,谁作的这首诗有什么打紧。”
谈生哼了一声:“马兄此言差矣,科举乃是国家大事,考生的身家必须清白,你我做人家的保人,可是要担干系的。若这个方兄乃是优伶出身,你我可要吃挂落的。哼哼,人生在世,首重在德。方兄说话不清不楚,我怎么能做这个保人?”
方唯急得要哭出声来:“谈兄,那诗真的是孙淡写的啊,我怎么可能骗你们。求求你们,做我这个保人吧”
孙淡再也看不下去来,长笑一声,吟道:“劳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势压齐之东。下视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气包鸿蒙。”
马、谈、方唯三人都转过头来,却见一个相貌平凡的年轻书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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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五荤伐性 第四百五十三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第四百五十三章老夫聊发少年狂
没错,出来的正是孙淡。他方才见马、谈二人死活不肯为那个姓方的书生做保人,心中也是一阵焦急。心中不觉暗骂:本大人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甘情愿来参加县试的士子,可就因为没有保人,无法进考场。君子有成人之美,马、谈二人也甚是可恶。你们不参加考试也就罢了,让你们做个保人有那么难,没得坏了我的好事。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刚才那方姓书生所朗诵了孙淡所作的这首新诗也不过是前一段时间孙淡才写成的,还没有流传开去。现在难免让马、谈二人怀疑。古代看人首重品德,方书生所言不尽不实,难免被人怀疑。加上又是萍水相逢,那二人自然不肯为他担保了。
不过,孙淡现在才管不了这个方书生是什么来历。他现在是唯才是举,只要能进考场,就算你是牛鬼蛇神,一样举双手欢迎。
看来,要想证明这首诗真的是自己的新作,并拉方姓书生进考场,说不得要亲自出面了。
于是,孙淡大声吟诗,潇洒地走了出去。
方唯听到有人念孙淡的诗,心中一喜,可抬头却是先前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家伙,不觉一惊。再看他身后那个背插双刀的家伙,更是阴森森没有人气,让人心中发寒。
“是你……”
孙淡朝她微微一笑,并点了点头。
方唯忍不住朝旁边移了下屁股,下意识地朝马姓书生身边靠了靠。
马、谈二人见孙淡做书生打扮,都站起来,拱手道:“敢问兄台有何见教。”
孙淡也拱手回礼貌:“再下姓孙,也是一个普通读书人。刚才在旁边听三位兄台谈吐风雅,不觉过来叨扰,勿怪。还请问三位搞姓大名。”
马、谈二人忙喊了一声:“孙兄。”并自我介绍说他们叫马全和谈拓,乃是祖籍睢宁的粮食贩子。
方唯因为畏惧孙淡,回答说自己叫方唯,乃是从睢宁逃难过来的读书人,没有任何功名,连个县试都没参加过。
孙淡听方唯承认是读书人,心中更是欢喜。哈哈一笑,一把牵住方唯的手笑道:“方兄,你刚才还对我说目不识丁,怎么一转眼就成读书人了,哄得我好苦啊”
方唯被孙淡一把牵住手,只觉得全身就像是落到热汤之中,一张脸红得怕人。她如同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猫,慌忙将孙淡的手甩开,讷讷道:“逃难之人……孙兄身边的那个家人实在凶恶,小生……小生……”
孙淡终于明白过来,继续爽朗地大笑起来:“这个是我的家人,原来你将他当成坏人了。”
马全和谈拓看了韩月一言,都同时喝彩一声:“好一条好汉,方兄心中害怕也是可以理解的。”
众人也都同时笑了起来,方唯更是不好意思起来。
笑毕,马全大声嗓门问孙淡:“孙兄有何事见教?”
孙淡笑着指了指方唯,道:“马兄和谈兄既然与方小哥是同乡,君子有成人之美,他要参加科举谋取功名,你们二人权做他一回保人又有什么打紧。”
方唯听孙淡为自己说话,不觉得又看了孙淡一言,心中对他不禁有了一丝好感。
谈拓回答说:“孙兄这话就没说对了,我们也不是不想帮这个忙。可是,按照大明的科举制度,做考生保人的至少也得是秀才,我和马兄乃是一介白丁,这个保人可没资格做。”
孙淡摇头:“不然,所谓事急从权。如今,整个睢宁已经被水淹了,也没一个读书人逃出来。你们二人身家清白,也可做人保人。”
马全却大声冷笑,指着方唯道:“方才我和谈兄在此谈诗论道,正好念到孙静远的一句诗,这个方兄弟经过这里,接了一句。我二人见他谈吐风雅,就请他进来一叙。对这个方兄,我们可不认识。再说了,他刚才所念的诗句分明就是唐人之作,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看到残本孤本,却来伪托是孙淡所作。方兄做人不真诚,让我们如何敢相信他?”
方唯非常委屈,讷讷道:“真的是孙淡的新作,你们怎么就不相信呢?”
马全只是冷笑。
孙淡心中好笑,突然高声喊:“小二”
二非常地跑过来:“客官有何吩咐。”
孙淡:“笔墨侍侯”
马全、谈拓和方唯不明白孙淡究竟想做什么,都楞楞地看着孙淡。
这间酒楼本就是淮安城中最最风雅之处,淮南士子有不少人都会在这里赋诗唱和,因为,酒楼的墙壁上也乱七八糟题了不少诗句。
等小二拿来笔墨,孙淡饱饱地沾了一管墨汁,提起笔就在墙上写道:“劳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势压齐之东。下视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气包鸿?。”这也是他刚才出现时所念的那句。
一手漂亮的瘦金体。
马、谈二人同时大声喝彩:“好一手宋徽宗,没有十来年工夫练不出来,这一手好我大明朝已是一流了。”
方唯更是震撼,这字好得就好象是赵佶亲自动笔一般,这样的字可不是寻常人能写出来的。方唯出身官宦之家,目光自然不是马、谈二人所能比拟的。她知道,书法这种东西要想练好必须要临帖。一般人练字,大多照着私塾先生的字依葫芦画瓢,先生的水准直接决定学生的成就。
就她所知,普通的私塾先生中,有不少人字迹潦草。真要想练出一手好字,必须学习名家法贴。可名家法帖,休说苏黄米蔡,就算是当世的书法大家,如杨慎、孙淡、解缙等人的真迹也是千金难求。
因此,能写得一手好字的读书人,大多是富贵出身。
看眼前这姓孙的书生这一首好字,应该是照着宋徽宗的帖子练出来的。可他衣着朴素,不像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怎么可能有机会临摹瘦金体法帖?
况且,况且,他怎么会知道孙淡这首新作的《劳山歌》?
一想到这里,方唯心中突然一乱。
马、谈二人也惊讶地叫了一声:“孙兄,这首诗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
孙淡的手停了停,转头看了三人一眼,却微笑不语。
马全好象是恍然大悟的样子,鄙夷地看了方唯一眼:“原来孙兄也看过这首唐人旧作啊却又不知道原作者是谁?”
孙淡笑了笑:“别忙,等我写完,你们就知道了。”
谈拓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管他是谁写的呢,却又有什么打紧,能见到孙兄这样的书法,当浮一大白。”
马全也哈哈大笑:“是极,是极,为孙兄这一手好字,干”说完话,也是一口将杯中酒干了。
孙淡微微一笑,继续写道:“幽岩秘洞难具状,烟雾合沓来千峰。华楼独收众山景环立生姿容。上有巨峰最?力,数载榛莽无人踪。重?复岭行未极,涧壑窈窕来相通。天高日入不闻语,悄然众籁如秋冬。”
“好字”
“好字”
“好诗”
“看其风格,确定是李太白所作无疑了”
马谈二人又开始赞叹,各自又干了一杯子。然后,马全又倒了一杯酒端到孙淡面前:“孙兄且饮了此杯,如此大气磅礴的诗句,如此银钩铁划的好字,当以酒意助之。”
孙淡一口喝干那杯酒,却道:“杯子太小,不过瘾,换大碗”
马全大笑一声:“正该如此,换大碗”
又各自有一碗酒喝下去,孙淡只觉得有一股热气从肚子里升腾而起,精神亢奋起来,笔走龙蛇,继续写道:“奇花名药绝凡境,世人不识疑天工。云是老子曾过此,后有济北黄石公。至今号作神人宅,凭高结构留仙宫。吾闻东岳泰山为最大,虞帝柴望秦皇封。其东直走千余里,山形不绝连虚空。自此一山奠海右,截然世界称域中。以外岛屿不可计,纷纭出没多鱼龙。”
老夫聊发少年狂,况我孙淡本就是一青春少年,何不放纵一遭,一洗我胸臆中的阴霾。
孙淡长啸一声,脱掉帽子一把扔在地上。手下更快:“神祠宇在其内,往往棋置生金铜。古言齐国之富临淄次即墨,何以满目皆蒿蓬。捕鱼山之旁,伐木山之中。犹见山樵与村童,春日会鼓声逢逢。此山之高过岱宗,或者其让功。”
“你怎么知道这首诗,你怎么知道这首诗……”方唯欢喜得快要滴出泪水来:“孙兄,你快告诉马兄和谈兄,这首诗的作者是谁?”
眼前那个姓孙的书生手以舞之,足以蹈之,壮若《《--》》他,头发也散了,身上脸上全是淋漓墨汁,一双眼睛亮得怕人,有一种奇怪的风度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恍惚间,他那张平凡的脸也生动起来,变得光彩照人,变得不可逼视。
方唯等三人被孙淡身上那强大的气势给震撼住了,眼前一片白亮,好象什么也看不见了。
孙淡的长啸高一声低一声,绵长悠扬,不可断绝。
终于到最后一句了,他一声大喝,边写边用干净清澈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官话朗诵道:“宣气生物理则同,旁薄万古无终穷。何时结屋依长松,啸歌山椒一老翁。”
方唯眼睛一热,那一阵欢喜终于化成两滴眼泪落了下来。
“好,好,好,得见此诗此字,就算明日去死,也无悔矣”马全也将自己的帽子扔在地上,挽起了袖子,双手捧着偌大的酒坛子就朝口中倒去。
“韩月,印”孙淡写完最后一个字,大喝一声,提笔在那首诗的末尾题道:“东海孙淡到此一游”
韩月面无表情地拿出孙淡的印鉴“当”一声盖在墙壁上面,几乎在墙壁上砸出一个小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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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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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五荤伐性 第四百五十四章 保人
第四百五十四章保人
“啪”一声,马全手中的酒坛子落到了地上。
谈拓和方唯也都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墙壁上纵横的墨迹。
“东海孙淡到此一游。”
还有什么比这一句更石破天惊,更让人震撼的话呢?
破碎的酒坛子里,有红色酒液迸出,沿着地板汩汩流淌,瞬间便汇集成一条小溪,淹到了众人的脚边。
感觉到脚尖的冰凉,三人才清醒过来。
那马全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其中带着极大的惊喜:“你是孙淡孙静远,你真的是?”早就听说孙淡来了淮安,并主持睢宁的县试。对这个当世首屈一指的大才子大名士,淮南士人是又敬又畏,并为他能来淮安而感到骄傲。
只可惜马全和谈拓不过一介布衣,像孙淡这样的人物,他们是不可能见到的。
谈拓也大叫起来:“孙淡,孙静远”
二人同时长揖到地。
而那方唯则呆呆地坐在那里,几乎不能呼吸。她一直都想找孙淡,可却没想到,先前在街道上失之交臂的那个平凡的年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孙淡。在以前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会在什么情形下见到孙淡,按照她的预想,一见到孙淡,就应该立即走上前去禀明自己的身份,然后将甘必达炸开睢宁河堤一事一一禀告。可不知道怎么的,此刻的她就好象是被魇住了,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做不了。
孙淡长笑一声,一把将马全和谈拓二人扶起,道:“我刚才已经听到了你们三人的谈话,说起孙淡前一段时间在山东时所写的这首《劳山歌》。马兄和谈兄不相信这位方兄弟的话,说这首诗是唐人旧作,以至于怀疑起方兄的人品。孙淡看不过眼,索性过来说明一下,还请二位不要错怪了方兄弟。”
马全和谈拓忙说:“原来是静远先生做的呀,静远先生的诗词语的风格变化多端,还真不容易看出来,这是我们错怪方兄了。”
完,二人连连朝方唯拱手赔礼,方唯心中一酸,又想起罹难的父亲和七叔公,眼泪更是不住往下落。她想起自己肩上的责任,忍不住哽咽道:“孙大人孙大人。”
孙淡却一笑,只对马、谈二人道:“既然方小兄弟的人品和道德没有任何问题,那么你们二人做他的保人,让他参加本次睢宁县的县试怎么样?”
马全和谈拓见堂堂孙淡都发话了,自然是恭敬地回答说:“当然,当然,说起来我们也是睢宁人,家乡人要参加考试需要保人,我们自然是义不容辞。”
方唯还在流眼泪,实际上,只要能够见到孙淡,向他陈述父亲的冤情,是否参加科举并不重要:“孙大人……”
孙淡没察觉出方唯的异样,他以为方唯是因为看到自己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实际上,这几年他也习惯了被天下读书人景仰。他又朝马、谈二人拱了拱手:“对了,谈兄,马兄弟,你们二人既然都读过书,也能作文,且没参加过考试,何不也来参加睢宁的县试。”
马全和谈拓没想到孙淡让他们去参加考试,都有些愕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孙淡微笑道:“看二位言谈举止,也是有大学问的人,孙淡才疏学浅,做了今科县试考官,心中却有些惭愧。怎么,二位看不上孙淡的学问,不想拜在我门下吗?”按照考场的规矩,孙淡只要一主持县试,这二人有侥幸过关,名义上就变成了孙淡的学生。
谈拓和马全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惊喜。实际上,县试本就非常不严格,很多时候也就是县官的一句话,就放考生过关。科举这种东西,童子试本就是做做样子,真正难的是考秀才那一关。
看孙淡的意思,只要他们去参加考试,肯定能过,而且肯定能做他的学生。
即便将来考不到功名,想想看,如果做了孙淡的学生,将来无论去了哪里,就将获的极大便利。孙淡将来可是要做内阁阁员的人,有这么一个老师在,这大运河上,还有由着他们二人往来自如,又有哪一个官员敢来找他们的麻烦?
这二人能在大运河上跑船行商,都是精明之人,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
孙淡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为了打动这二人,便笑到:“方才我也听说你们二人的商船因为没有船引,停在淮安不能北上。近日睢宁大水,河道和漕运衙门的人都忙着救灾,没人打理衙门事务也是有可能的。这样,我同漕运衙门的人本就相熟,等过得几日,我去函替你们问问。”
马全和谈拓大喜,忙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大人……”方唯还在流泪,给人一种激动得不能自持的感觉。
孙淡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扶起马谈二人,道:“等下你们三人去学道衙门报名,那里有人安排你们吃住。”
完,大笑一声,在韩月的拱卫下走远了。
“果然是孙静远啊”
“好一派名士风采”谈拓也是大为激动:“我等能见到孙静远,并与其诗酒唱和,乃是何等的幸运”
这个时候方唯才想起自己刚才光顾着哭,也没同孙淡说上话。心中一急,珠泪纷纷:“孙大人,孙大人。”就要追上去。
马全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方兄,刚才还真是错怪你了。我们且去学道衙门报名吧。”
“我不考了,我不考了”方唯大叫:“我要见孙大人。”
谈拓笑道:“要见孙大人也简单,明日就是县试,孙大人是考官,到时候就见着了。说起来,方兄,以你和我们的学问,怎么说也能过关吧。到时候,一同拜在孙静远的门下,你我可都是同窗了。”
马全也是哈哈大笑:“方兄,咱们走吧。”
方唯一想,也对,只要到了学道衙门,参加考试,就能见着孙淡了。若现在贸然去寻,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能找到孙淡,以自己的身份,孙淡的门房根本就不会放她进去。
于是,她也只得无奈地擦干眼泪随马、谈二人去了。学道衙门那边可以免费吃住,伙食很好不说,住宿条件很好,都是独立的房间,倒解了方唯的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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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五荤伐性 第四百五十五章 方唯的县试
第四百五十五章方唯的县试
这两日住在学道衙门里,日子倒也过得清闲。马全和谈拓二人俱是十分的振奋,一想到就要做孙淡的门生,这两个商人都忍不住摩拳擦掌。可因为二人经商多年,学业已然荒废,迫不得已,只能临阵磨枪,从学道衙门里借了一大堆四书五经抱着头背诵。
方唯倒不紧张,她从小就随着父亲饱读诗书,真论起真本事来,比之普通的秀才还要强上三分。若她是男儿身,去参加科举,举人或许有些难度,但弄一个功名应该不成问题。
加上心中有事,坐在学道衙门里,成日想的就是如何见到孙淡,请他为父亲和睢宁百姓伸冤,显得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见她这种模样,马全和谈拓提醒她还是读就下书温习一下功课为好。可方唯根本没办法将书看进去,且心中有想: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县试而已,不用看得太严重。
在以前,她父亲也主持过一次县试。她也看过那些童生的卷子,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
来也怪,自从方唯他们来学道衙门报名住下之后,孙淡就再也没出现过。倒让一直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同他见面的方唯有些精神恍惚,也觉得这两日的时间过得异常的慢。
方唯却不知道,孙淡这两日一直在城中寻找睢宁士子,可两日过去了,学道衙门的考生却只有她和马谈三人,看样子,孙淡是一无所获。
到第三日,睢宁的县试终于开始了。按照科举制度,考试时间依然定在卯时,天还没亮,马全的大嗓门就在方唯的门外响起:“方兄,方兄,快起来,孙大人已经到考场了。”
一听到孙淡已经过来,方唯什么睡意都没有了。慌忙爬起来,也顾不得洗脸,胡乱地穿好衣服,就随着门口的马全和谈拓跑到考场。
考场就设在学道衙门里,孙淡已经带着一大群淮安学道衙门的官员候在那里,威武的衙役把住各道大门,到处都是灯笼,将一个考场照得通明。
方唯三人排好了对,等待点名。
更鼓响亮地敲了起来,衙役左右列队,一切都透着庄严和肃穆。
孙淡身边的一个学道突然说:“本来,这次考试应该由睢宁知县方尚祖大人主持的,可惜他在水灾中罹难了。值此空前大灾,孙大人依旧不顾个人安危留此危城主持科举,好生令人佩服。”
听他提起自己父亲,方唯心中一疼,眼睛开始发红。
孙淡道:“科举乃是轮才大典,乃是国本,山可崩地可陷,科举不能废。就算没有一个考生,就算这整个淮安城都淹没在大水之中,本大人也要如期开考。”
那个学道也流下眼泪来:“大人说得是,就算一个考生也没有,我等也要将这扇龙门大开,为国家招闲纳士。”
孙淡:“点名吧。”
“睢宁……方唯……”
终于点到方唯的名字了,她忙走了上去。
点名的那个学道看了她一眼:“你是睢宁什么地方的人?”
方唯一阵迷茫,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孙淡却在旁边叹息一声:“黄河决口,睢宁已经不存在了,都是一片泽国,进去吧。”
学道点点头:“方唯,是谁做的保?”
马全和谈拓回答:“是我们做的保人。”
学道点点头:“领卷子吧。”
方唯这才回过神来,同马全和谈拓领了卷子进了考场。
这份卷子一共有十四页,上面也印好考题,各人还有两张空白的稿子。
看得出来,孙淡为这次考试准备了不少卷子,考场的一张桌上卷子堆积如山,足足有两尺高。可惜,如今却只发出去三份。一想多那么多睢宁士子葬身鱼腹,大家心中都有些难过。
考场的气氛也非常凝重。
考场空荡荡的,天还没亮,就三个人作在里面,冷清清的,反让人心中有些莫名其妙地害怕。
县试对方唯来说并不陌生,实际上,她以前也在父亲那里看过县试的卷子。一般来说,县试考得不过是考生的基本功,考题大多是小题,难度并不大。所谓小题,就算从四书中截取一句话中的几个字做题目,答题的时候,考生直接写出这个题目中几个字,但又要阐述出这几个字的意思。这样的题目实际考的就是考生的死记硬背的功夫。
今科的考题一共有两道,都出自《中庸》。
第一题是《大德敦化》,出自书中“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传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第二道题目是《不见而章》,出自“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意思是:达到这样的境界,不显示也能昭著,不待活动也会有所改变,无所作为也会有所成就。
这两题目都是《中庸》中的名句,只要读过书的人,都是耳熟能详。相关的八股范坊间也不只有有多少。
所以到题目,三个考生都忍不住抽了一口气:这实在是太简单了。
看到考生们的表情,孙淡心中暗自微笑,心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试而已。又不是考举人,我犯得着跟考生们作对吗?再说了,我来主持这场县试,乃是别有用意。形式重于内容,反正只有三个考生,冠、亚、季军在还没有考试前就已经定了,反正就是走一个过场。好不容易凑齐了三个人,若再出怪题,淘汰下去两人,这次县试岂不变成了一场笑话。
考题虽然简单,在场三个考生却不敢怠慢,先是仔细地将考试揣摩好一阵。然后,却不先答题,反先在稿子上打起了草稿。
其实,这三人都没想过要在科举场上有所成就。马全和谈拓本就没想过依靠科举入仕做官,他们这两年行商也积累下万贯家资,日子过得逍遥,自然再吃不了十年寒窗的苦。不过,为了攀下孙淡,做他的门生,这次县试无论如何都是要过关的。
至于方唯,本就是一个女子,之所以假扮男子来参加考试,已经是犯了杀头大罪。不过,为了能同孙淡有私下接触禀告睢宁大水真相的机会,说不得要考出一个好成绩来。
看到三人如此认真,孙淡暗自点了点头,心中也是一阵欣慰。
打完草稿,三人又修改了一气,这才开始一笔一画地誊录起来。
等答完卷子,已经是中午。
等到肚子感觉到饿了,三人这才起身交卷。
接过卷子,孙淡叫三人等一下,当场阅卷,反正也就三张卷子,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马谈二人的卷子都是一色的正楷,字迹端正,答题也是中规中矩,便叫了一声不错,反手递给身边的学道:“你们成不成。”
学道们接过去各自看了一遍,都点头:“可以。”
等看到方唯的文章时,孙淡眼睛一亮:“好一手苏东坡的章也是极好,这样的文章。“
学道们听到孙淡的称赞,都围了过来,同时点头道:“好文章,这样的就算是去参加会试,中个举人也不是难事。恭喜孙大人,又收了一个得意门生。”
孙淡哈哈大笑起来,马、谈二人的文字都很普通,可这个方唯却是一个有才之人。有这人在,有这篇文章在,这次县试也算是圆满了,对朝廷,对所有人都有个交代。
他满意地摸了摸胡子,提起朱笔在三分卷子上都画了个圈,算是将三人都取了。
学道们同时笑起来,对三人喝道:“还不快谢过孙大人,你们中了。”
三人一阵惊喜,同时跪了下去:“谢过孙大人。”
孙淡挥了挥手:“中午了,学道衙门已经为所有考生准备了饭菜,你们去吃吧。”说完,就同一众学道官员抱着卷子离开了考场。
这个时候,方唯才想起自己应该找孙淡的。可睢宁一事事关重大,也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件事。
好在等吃完午饭后,马全提议晚上去孙淡府上拜见座师,才让方唯松了一口气,?br />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