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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随后他看看割下的稻秆积得多了,便走过去帮着葛生哥打了一会稻;待稻桶里满了谷子,他又把它装在箩里,挑到屋前去,交给了葛生嫂。

    “全是秕子!三成还不到!”葛生嫂不息地叫苦说。“你们辛辛苦苦割下来做什么呀!让它烂在田里还好些!这种秕子,连鸡也不要吃的!”

    华生没回答,挑着空箩走了。他不注意这些。他做工是为的要度过苦恼的时光。

    但时光是绵延不尽的,而他的苦恼也像永不会完结的模样。不但他一个人,他觉得几乎所有的穷人都一样。眼前的例子太多了:他的阿哥,阿波哥,阿曼叔……他们的一生都清楚地横在他眼前了,全是透不过气来似的过着日子……

    “这样活着,不如早点了结!……”他绝望地想,“要不然,就去背枪杆,痛快地杀人放火,跟敌人拚个你死我活……种田不是人干的!……永生永世出不得头,受辱受耻出不得气……”

    他这样想着,挑着空箩往田头走去,忽然望见田野上起了纷乱……

    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似的,附近的农人们都纷纷背着扁担、镰刀和一些零碎的农具向家里跑了。没有一声叫喊,也没有言语,只是互相用手摇着打招呼,轻手轻脚的四面溜着。

    有好几个人一脸苍白,慌慌张张的从华生身边擦了过去,华生才站住脚想问他们,他们只挥一挥手,表示叫他回家,便已跑远了。

    “奇怪!奇怪!……”他喃喃地自语着,往四处望去。

    四处并没有什么不同,只见农人们四散跑着。他看见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远远地背着一些农具向这边跑来了。

    “天崩了吗?”他忽然看见永福和长福两兄弟迎面跑来,他便用空担子挡住了路,这样问着。

    但是他们没有回答,对他噘一噘嘴,哭丧地皱了一皱细小的眼睛,就想从扁担下窜了过去。

    华生立刻把永福的手臂捉住了,用后面的一只空箩挡住了长福。

    “什么事情呀,这样大惊小怪?快说!”

    “嗳!走吧……”永福低声地回答说,竭力挣扎着想溜了走。

    华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松。

    “说吧!说了放你!”

    永福慌了,发着抖,东西望了一望,贴着华生的耳朵。

    “共!……”

    “什么?……”

    “共!……来了呀!”

    “来了?”华生重复着说,不觉笑了起来,“我们有什么好共吗?真见鬼呀!……回去,回去,跟我到田头去!”

    “天呀!……”永福叫了起来,“别开玩笑了!……”

    “来了,我给你们担保!……哈,哈,哈!……”华生愈加大声地笑了起来,故意不肯放手。

    长福急得发气了,握紧了拳头。但永福一面对他兄弟摇着手,一面哭泣似的说:

    “饶命吧,华生,我求你……”他屈下膝,想跪了下去。

    华生松手了,露着可怜的神情,说:

    “想不到这样胆小……”

    随后他看见他们没命似的跑去,又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喃喃地说:

    “我道什么大祸来了,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他挑着空箩,重又向前面走去。他看见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慌慌张张地来了。他们老远的就对他挥着手,要他回家,华生嘻嘻地摇着头迎了上去。

    “走吧,华生,”葛生哥终于惊骇地把他挡住了。“消息不好,避过风头再来收稻吧……”

    “你怎么知道?”

    “不看见大家都散了吗?……东洋人打来了……”

    华生不觉诧异起来:

    “一个说是共,一个说是东,到底是什么呀?……”

    “我们也不清楚,”阿曼叔插入说,“人家只做着手势。不管怎样,风声紧得厉害了,华生,我们走吧,避过再说……”

    “你们回去吧,”华生回答说,“让我去打听个清楚。”

    “你疯了吗,华生?”葛生哥惊骇地握住他的手臂。“人家都回家了,你要出去!……”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脚生在我的腿上,自然也晓得跑的!……”

    他用力挣脱手,一直向街的那边跑了去,头也不回,他一点不觉得恐慌,他不怕死。因为他根本就不爱活下去了。

    一路上,他看见人家全把门窗关起来了,轻手轻脚的像怕谁听见了声音,屋外零乱地丢弃着农具、稻谷和衣物。接着就到处沉寂得死一般。

    走近桥边,他首先注意到阿如老板的丰泰米店早已关了门,门口贴着红纸条,写着四大字:“关店大吉”。

    桥头保卫队的牌子取下了,在桥边的水上浮着。屋子里没有一个兵士,门大开着。

    街上静悄悄的断了人迹。

    宝隆豆腐店门口贴着“空屋出租”,是菊香的笔迹,阿品哥的饼店门口是“迁延通告”,倒填着一个月前的时日,阿生哥的顺茂酒店是“渐停营业,宣告破产”,写着别字。

    “真是儿戏!……”华生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贴这些不吉利的条子呀!”

    他觉着这样的痛快,简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所有的气忿和苦恼全消失了。住在这条街上的,几乎都是些坏人,又都是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物,平日作威作福犹如皇帝,现在却都像老鼠似的躲得无影无踪了。

    “且看他怎样!”

    华生忽然想到傅青山,便走完街道,转了个弯,远远地朝那所楼屋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