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小说网 > 都市言情 > 愤怒的乡村/野火 > 第15节

第15节

    葛生哥仔细一望,却是阿如老板,胖胖的,正坐在汽油灯下,出着一脸的油汗,使劲地睁大着眼睛望着桌面,非常焦急的模样。他的大肚子紧贴着桌于边,恨不得把桌子推翻了似的。背着门边坐着的是孟生校长兼乡公所的书记,瘦瘦的高个子。另一个坐在博青山下手的,是葛生哥那一带的第四保保长傅中密,也就是傅家桥济生堂药店的老板,是个黄面孔、中等身材的人。

    “啊呀!这事情怎么办呀!”傅青山忽然叫着说,摸着一张牌,狡猾地望望桌上,望望其他三个人的面色,“要我放炮了,阿如老板,哈哈哈……就用这张牌来消你的气吧发财!”他说着轻轻把牌送到了阿如老板的面前。

    “碰!”阿如老板果然急促地大声叫了起来。

    “呵呵,不得了呀!你乡长拿这张牌来消他的气,别人怎么办呀?”孟生校长耸了一耸肩。“发财全在他那里了!”

    “还要开个花!”阿如老板说着,把刚模来的牌劈的往桌上一拍,顺手推翻了竖在面前的一排。

    “完了!完了!”中密保长推开了自己面前的牌,“这个消气可消的大了,三翻满贯!”

    “哈哈哈,我是庄家,最吃亏!”傅青山笑着说。

    “消我的气!那还差得远呀!”阿如老板沉着面孔说。

    “我非一刀杀死那狗东西不可!……”

    “呵,那大可不必!那种人不值得……”傅青山回答说。

    “你们也得主张公道!”

    “那自然,那自然,我们都说你没有错的。来吧,来吧,再来一个满贯……什么事都有我在这里……现在要给你一张‘中风’了……”

    “哈哈哈……”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有人甚至侧过面孔望了一望门边,明明是看见葛生哥的,却依然装着没看见。

    葛生哥站在那边,简直和站在荆棘丛中一样,受尽了各方面的刺痛,依然不能动弹丝毫。他知道他们那种态度、那种语言和那种笑声都是故意对他而发的。但是他不能说半句话,也不敢和谁打招呼,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又苦恼又可怜。他的心中充满了怀疑和恐惧,他摸不着一点头绪,不晓得他们到底是什么用意。

    麻将一副又一副,第四圈完了,傅青山才站起身来,望见了门边的葛生哥。

    “啊,弥陀佛在这里!”

    “是的,乡长……”葛生哥向里走了几步。

    “几时进来的,怎么没看见呀?”

    “有一会了……”

    “哈哈哈,真糊涂,打起牌来,请坐请坐。阿如老板,”他转过脸去对着阿如老板说,“弥陀佛来了,大家谈谈吧。”

    “我要你把他兄弟捉了来,”阿如老板气冲冲的说。“我不能放过他,我要他的命!”

    “阿如老板,弥陀佛来了,再好没有了,别生气了吧。”孟生校长也站了起来。

    “看我葛生面上吧……”葛生哥嗫嚅地说。

    “你那华生不是东西!哼!他想谋财害命了,我决不放过他!连你一道,你是他的阿哥!”

    “那孩子的确不成材,”孟生校长附和道,“但弥陀佛可是好人,你不能怪他。”

    “谁都知道他是坏人,我是这保保长,很清楚的。”中密保长说。

    “我好好对他说,他竟用扁担来打我,一直冲进店堂,打毁了我的东西!你们有人那时是亲眼目见的,是不是这样?”

    “一点不错,我可以做证人,但是,阿如老板,我劝你看弥陀佛面上,高抬贵手吧,那种人是不值得理的呀,是不是呢?”

    “咳,这就是没受教育的缘故了,”孟生校长摇着头说,“只读两三年书呢。”

    “这种人,多打几顿就好了!”乡公所的事务员黑麻子温觉元在一旁说。

    “我说,弥陀佛,你听我说,”傅青山点着一支香烟,重又坐了下来。“这事情,不能不归罪到你了。你懂得吗?你是他阿哥,你没教得好!要不是我肚量宽,要不是看你弥陀佛面上,我今天下午就把他捆起来了,你懂得吗?”傅青山越说越严厉激昂起来。

    葛生哥愈加恐慌了,不知怎样才好,只是连声的回答说:

    “是,是,乡长……”

    “这样的人,在我们傅家桥是个害虫俄们应该把他撵出去!像他这么轻的年纪就这样凶横,年纪大了还了得!他不好好做工,不好好跟年纪大的人学好,凭着什么东冲西撞得罪人家呀?一年两年后,傅家桥的人全给他得罪追了,他到哪里去做人?除非去做强盗和叫化子!他从小就是你养大的,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我得怪你!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但你也太糊涂了!这样的兄弟,岂止丢你的脸,也丢你祖宗的脸,也丢傅家桥人的脸!我现在看你面上放过了他,你以后必须好好的教训他,再有什么事情,就要和你算账了!……阿如老板,”他转过脸去,说,“你也依从我把事情放松些吧。为了要消你的气,我已经放了‘发财’给你满贯,我们输了许多钱,等一会还要请你吃饭呢。依我的话,大家体谅我一番好意,明天弥陀佛到你店堂里去插上三炷香,一副蜡烛,一副点心,安安财神菩萨,在店门口放二十个大爆竹,四千鞭炮道歉了事!打毁了什么,自己认个晦气吧,弥陀佛很穷,是赔不起的……”

    “谢谢乡长,我照办……”葛生哥首先答应了下来。

    “咳,我真晦气,得自己赔偿自己了,”阿如老板假意诉苦说。

    “那不用愁,乡长又会放你一张‘白板’的!”中密保长笑着说。

    大家全笑了。只有葛生哥呆着。

    “我的话是大家都听见的,弥陀佛,你知道吗?好好的去管束你的兄弟呀!……孟生,你打完了牌,把我的话记在簿子上吧,还要写明保长傅中密,和你们几个人都在场公断的。”

    葛生哥又像苦恼又像高兴,和他们一一打着招呼,低头走了。

    乡长傅青山站起来望了一会儿,疲乏地躺到后面的卧榻上,朝着一副精致的烟具望着,说:

    “阿如老板,抽几口烟再打下四圈……来人呀!给装起烟来!”

    五

    次日清晨雨停了。河水已经涨了许多,它卷着浮萍在激急地流着。西北角的海口开了闸门了。虽然只有那么久的雨而且已经停息,山上的和田里的水,仍在不息地涌向这条小小的河道。田野里白亮亮的一片汪洋,青嫩的晚稻,仿佛湖中的茭儿菜似的没了茎,只留着很短的上梢在水面。沿河的田沟,在淙淙泊泊的响着。种田的人又有几天可以休息了,喜悦充满了他们的心。

    华生自从昨天由乡公所出来后便被阿波哥拉了去,一夜没有回家。阿波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知道傅青山的阴谋毒计很多,不放心华生在家过夜。他要先看看外面的风势,硬把华生留下了。他邀了两个年青人川长和明生,就是头一天晚上和阿浩叔反对的,随后又邀了隔壁的秋琴来。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读过五六年书,不但在傅家桥的女人中间最开通,就是男人中间也很少有她那样好的文墨。她比什么人都能谈话,常常看报,知道一些国家大事,她有着一副很大方的相貌,宽阔的额角和宽阔的下巴,大的眼睛,高的鼻子。她的身材也高大丰肥。她的父母已经死了,没有兄弟妹妹。现在只留着一个七十几岁但还很强健的祖母。她们俩是相依为命的,不忍分离,因此她还没有许配人,她父亲留下了几十亩田,现在就靠这维持日子。

    他们最先谈到华生和阿如老板的争吵,都起了深深的愤怒,随后又谈到头一天晚上和阿浩叔几个人争执的事来,随后又转到了亡国灭种的事。过去的,现在的,国家大事,家庭琐事,气候季节,无所不谈,一会儿哈哈笑了起来,一会儿激昂起来,这样的白天很快过去了,阿波哥就借着天黑下雨的理由,硬把华生留住了一夜。

    但华生的气虽然消去了一大半,却一夜翻来覆去的没有睡得安稳。他想着这样,想着那样,尤其是一天不曾看见菊香了,她的影子时刻在他眼前晃动着。

    天一亮,他就从床上翻了起来要回家。但阿波哥又硬要他吃了早饭,还到田头去看了一遍他所种的几亩田。指手画脚的说了许多话,华生终于只听了一半,就跑着走了。

    他从桥西那边跑过来,走过丰泰米店的门口,狠狠地往店堂里望着,故意迟缓着脚步,向阿如老板示威似的。但阿如老板并没有在那里,他也一夜没有回来,这时正在傅青山家里呼呼睡着。店堂里只剩着一个学徒和工人。他们一看见华生,就恐慌地避到店堂后去了。

    “有一天,烧掉你这店堂!……”华生愤怒地暗暗的想,慢慢踏上了桥头的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