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白岳当然知道个中缘由,他回北欧之前给沈南逸打电话。他说知道沈南逸会做这件事,但没想到这么快,他侄子那伙人还没出来。
和你那边没关系,沈南逸说,这是我本来就想做。你提出建议很恰巧而已。
晏白岳笑了声,没有再提文章。转而问他家里小朋友是不是快出名了,做事还是悠着点。毕竟你进去了,谁来照顾他。
沈南逸嗯一声,说魏北不需要谁照顾,他该是独立的。真要出什么问题,也不是现在。不会影响魏北。
沉默片刻,挂电话前晏白岳说,南逸,当年二十四岁的我,肯定会羡慕如今的魏北。
他出现的时机太好了,在你选择定下来的年纪。
沈南逸没再过多解释,甚至感情一事轮不到别人评议。他挂了电话,说一路顺风。
人间四月天来得很快。悄无声息,枝头的明黄冒了尖,大片大片的花卉开到荼蘼。凋零花瓣落一地,任由行人的脚底踩得凌乱不堪。绿色,四处都是绿色。
整个城市因由暮春的降临而明亮起来,雨水减少,天往死里蓝。明黄的日光衬着洁白云朵,像透纳的水彩画。大面积的黄绿与湛蓝交相辉映,色彩如泼且层次分明。
是自然,又高于自然。
魏北在南方录制了两期综艺节目,一直待到四月中旬。谢飞与问他感觉如何,魏北没多说,只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确实不太喜欢上真人秀,一是节目组需要他“立人设”,类似那种忠心守护女嘉宾的傻白甜小鲜肉。二是偶尔会涉及“讲故事”,能诚实地直面过往,这属于个人觉悟。但搬上台面来讲,就跟当众脱衣似的,多少显得不雅。魏北不愿意。
互动环节,需要他偶尔与女嘉宾制造暧昧,如此才能炒得节目有看点、有爆点。来参加综艺的某位女星很中意魏北这一卦,甚至私下表示如果两人搞得好,以后给他介绍资源。
女星后台挺硬,朝她示好的男嘉宾数不胜数。唯魏北不置可否,没干脆拒绝着撕破脸,只另寻话题搪塞过去。
他如今已学会怎么回避那些不愿回答的问题,自己是否变了。他知道,肯定是有变化。
两年前的魏北或许会对这种诱惑嗤之以鼻,冷笑讽刺。而现在就算依然不接受,也不会再当众下人面子。
魏北还是魏北。谁也不能说他抛弃了什么。仿佛锐利的刀刃配了鞘,裹住锋芒。
谢飞与说:“北哥你要是不喜欢,以后我回绝这些邀请。咱们安心拍戏,偶尔接广告。”
“尝试一下也没什么,”魏北不在意道,“总得尝试后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喜不喜欢。”
他比较在意的倒不是上综艺如何,《诗与书》的第二刊已如期发行。魏北让谢飞与大老远地找书店买一本带来,他匆忙翻到论战文板块,果然是沈南逸的“十问”。
为了过审,沈南逸最终没有明确地使用“审核”二字。仅仅是以“十问”为题,抛出了一些问题。这些语句虽已相当收敛,若真要被人拿去在逐字杠,依然大有文章可做。
比如“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平等。放弃自由而得到的平等,最后是否会同时失去自由与平等。”;比如“创作不应受限,在艺术中宣扬某种立场/观点正确,是否不合理”;比如“欣赏、消费某类作品,是个人之自由。那么采取笼统切割的方式,是否太武断且不高明”;比如“主流作品与非主流作品的界限在哪里,是否应当模糊这种界定,如何去做。”;再比如“严肃文学并不缺乏情色元素,且大量存在。情色小说却不被普遍大众承认,甚至不归入文学。其中矛盾又在何处。”
沈南逸提供了这样宽松的讨论平台,再给出数个提问,简直是场抒发己见的狂欢。魏北点开《诗与书》杂志的官方微博,不少人在最新微博下针对“十问”提出自己的见解。
随时间推移,发散地愈来愈广。甚至有人已脱离问题本质,开始质疑某些社会问题。不久,一篇名为《知名作家混淆视听,搅乱浑水究竟意欲何为》的文章爆了出来。
“保守派”与“绪复杂。年轻人脸上苍白,连夜赶回憔悴得很。魏北犹豫地、甚至有些懦弱地站在灵堂之外。他看着沈南逸,眼睛红透了。
没事,有叔叔在。沈南逸朝他招手,指间夹着烟。他站在那儿,仿佛一切都有了支柱。
半晌,魏北疯了似的跑进去。他扑到奶奶的水晶棺前,张大了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不断地摸索着,隔着棺材,不知该把手放在何处。
奶奶。奶奶。魏北拍了拍水晶棺,又不敢太大声,似怕惊着沉睡的老人。
您看看我,奶奶。不要睡了好不好,您看看我。
我是小北啊,奶奶。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那么远了。奶奶,您看看我啊!
我求您睁眼看看我。我求您了
沈南逸没有上前阻止,他看着魏北无声地歇斯底里。烟没抽,直到最后烟灰滚落一地,他也没有抽一口。
奶奶和魏忠国下葬时,才把魏囡从学校接来。魏北努力平静地告诉囡囡,父亲和奶奶都去了很远的地方。
魏囡不愿走近,其实她脑子里对于死亡完全没什么概念。她问,那爸爸和奶奶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魏北说。
魏囡就低下头去,良久,她慢慢说,是不是囡囡不听话。他们都不要我了。
魏北蹲下去,眼睛酸胀得厉害。他说,不是不要你了。是他们去很远的地方旅行。
你骗我,魏囡突然大吼,哥哥你骗我!你骗我!他们都说爸爸和奶奶死了,人死了就是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你骗我!这世上再也没有奶奶和爸爸了!
魏囡的眼泪顺着流,大颗大颗。她捶打着魏北肩膀,哭得好大声。她说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再也没有奶奶了!
魏北沉默着,随她发泄。他想,我也没有奶奶了。
沈南逸始终站在一边,阴阳先生安排放置骨灰盒,最后盖上大理石块。等这些事都做完,一场葬礼也就落下帷幕。
前来悼念的人有奶奶生前的看护,她与魏北并肩而立,说你奶奶走得很安详、很平静。没有挣扎,也算喜丧。她说你奶奶到死前,还是叨念你。说没看到孙子成家立业,总归不放心。
你奶奶说,人死之后,不晓得去哪里。但这辈子的人,都不要再去找她了。她这一生活得很累很辛苦,骂了不少人,也干过不少泼辣事。就让她下辈子安静地度过吧,与她血承一脉的人,便不要再相遇了。
“你奶奶偷偷在枕头下藏了几百块钱,有字条说,是留给你的。她的印象里,你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人抚养。奶奶其实很爱你。”
“她不知摸过多少次,这个信封。起了毛边,也没让任何人发觉。前天给她收拾遗物,这个我就交给你了。”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你呀,和你的父亲、妹妹,都不要再去找她了吧。”
“让她下辈子幸福遂意,别有任何牵挂吧。”
“但她始终爱着你。”
魏北说好不哭的。人死了就是山水一别再不相逢,往日的爱也好恨也好,善良也好龌龊也好,统统一笔勾销。
有人说阎王记得你生前的恶,所以坏人都是要下地狱的。骗小孩罢了,魏北知道。
他从看护手里接过信封,这天分明阳光特灿烂。一点也不阴郁,一点也不叫人伤感。可魏北忽然好难过,他依然没能从奶奶彻底离开的事实中抽离。
小时候奶奶跟他讲,楚霸王自刎乌江,何其悲壮。那戏词里念得声泪俱下,魏北却不太懂。他问什么是死了,奶奶说,死了就是不回来了。从此阴阳相隔,再也不见面了。
手里捏着信封,外人都离场。生活还是得继续走,魏北身边唯有魏囡与沈南逸。
沈南逸揽着他肩膀,说了句,没事。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