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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蒙七

    这说话人自然是周辽了。不待永昌帝答言,周迟已瞥向他,神情似笑非笑:“怎么,三弟也对这些旁门左道有兴趣?”

    “哪里哪里,皇兄说笑了。”永昌帝既然是那个态度,周辽当然不可能自触霉头,“弟弟只是不忍心看到皇兄的一腔心血就此白费,故而才有此言。对于皇兄的心血,弟弟却是半分也不敢觊觎的。”

    “既然如此,我倒有一事,想请教荣王殿下。”在周迟说话之前,蒋凝秋抢先开口。见众人都看了过来,她上前一步,对永昌帝与大长公主行礼后道:“陛下,祖母,请恕凝秋失礼。今日是祖母的寿辰,乃大喜之日,我本不该提些败坏兴致的事情令您二位烦忧,只是事关人命,实在不吐不快。”说着她看向周辽,抬高了声音道,“请问荣王殿下,您手下的黑衣卫为何要偷偷摸摸地潜入敝府?又为何要试图暗害我的性命?我自忖平日未曾招惹于您,蒋府与荣王府更是井水不犯河水,思前想后,似乎也唯有这新奇火器能引起您的关注。若不是因为此事,那我又因何遭至今日祸患?还请殿下为我解疑,在此感激不尽。”

    将她这一番话听在耳中,在场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宾客们当即哗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周迟与谢擎深飞快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讶异;永昌帝皱起了眉,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蒋凝秋与自家儿子之间来回逡巡;反应最剧烈的当属大长公主与周辽,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失声叫道:

    “小凝儿此话当真?”“你血口喷人!”

    大长公主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长辈的矜持气度,冷冰冰瞪了周辽一眼。周辽总归不敢在明面上得罪她,轻咳一声,向永昌帝行礼,急切又诚恳地道:“父皇明鉴,儿臣的确没有派人潜入过蒋府,更不曾企图暗害蒋家表妹的性命,请父皇明察!”

    “荣王殿下的这声‘表妹’,我可实在是不敢当。”蒋凝秋不咸不淡地道,“若不是碰巧遇上了东宫的武主簿,只怕我如今已无法站在这儿了。”见周辽又要开口辩驳些什么,她一抬手阻拦道,“殿下也莫要说什么当堂对质的话了,武主簿为我挡了毒箭,虽然性命无虞,却也气血大损,我正请了他在就近的屋内歇息,眼下并不方便走动。殿下若是要证据,我这里倒也不是没有。”她拍了拍手,“来人,抬上来!”

    便有两人抬着担架走了过来。那担架上遮了层白布,将下面的人从头遮到脚,只露出一条手臂搭在外面,袖子被挽了上去,露出臂弯内侧一个小小的黑色印记。蒋凝秋走到尸体近前,指着那处道:“荣王殿下,这可不是你的黑衣卫的记号?”

    “父皇。”周迟也拱手道,“蒋家世代贤良,满门忠烈,今日又是姑祖母的寿辰,贼人竟在此时挑起事端,妄图害人性命,实在居心叵测,其罪当诛!儿臣恳请父皇彻查此事,将罪魁绳之以法!”

    他言语间半字不提荣王府,可在场者都知道太子所针对的是谁。周辽更加气急,反驳道:“黑衣卫的印记又不是什么隐秘的东西,谁都可以仿制,又有什么理由判定这小贼就是我府上出来的?说不定有那心思歹毒之人,明明是自己心怀不轨,倒还想嫁祸到我头上呢!”说着又嫌恶地瞥了那尸体一眼,“如今死无对证,我却是说什么都没用了,不是正合了主使者的心意!”

    “哦?”周迟却不肯饶过他,“那三弟觉得,这陷害你的乱臣贼子,又是谁呢?”

    他如此大喇喇地问出来,却是令周辽噎住了。哽了半晌,愤愤地一拂袖子:“我怎么知道!”

    太子与荣王不和之事朝野皆知,但两人在外面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最基本的表面和睦;今日闹到如此针锋相对的情况,还是头一回。蒋凝秋之所以要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将这件事捅出来,不过是担忧永昌帝在背后偏袒周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在没有人丢命的情况下和稀泥安抚一下,就此不了了之,却断然没有公然让两位殿下撕破面具的目的。若是闹到那个份上,丢了皇家的脸面,这笔账皇帝也会记在她的头上。

    趁着永昌帝还未开口,她抢先走上前来,说道:“二位殿下,还请先听我一言。荣王殿下所说的确有理,我缉凶心切,倒是忽略了贼人冒名顶替的可能,思虑不周而对殿下唐突质问,是我的过错。若真是有宵小欲陷害三殿下,从中挑拨栽赃嫁祸,令我蒋府与荣王府交恶,岂不正中了对方下怀?”言毕顿了顿,又向永昌帝深施一礼,“陛下,今乃吉日,不该在这等败兴事上纠缠过久。我虽不懂朝政,却也知道大理寺乃公正裁断之所,不妨将尸首交予大理寺,仔细排查,相信定能得出一个令荣王府与我蒋府都心悦诚服的答案。”

    这丫头,几日不察,倒是精明了许多,周迟暗想。这番话可谓一箭三雕,一来主动认错让步,杜绝了被永昌帝迁怒的可能;二来祸水东引,暗指贼人是意欲陷害周辽才在蒋府生事,将自己摘了出去;三来将案子推到大理寺,那大理寺卿周长泽是丞相魏晨安的门下走狗,日后也好趁此由头一举将其拉下马去。

    事情牵涉到皇室宗亲,原本便就是极棘手难办的案子,到头来能给周辽造成的损害也是有限,八成只会担一个御下不严、被人利用的罪名,并不能动摇其根骨。但这就已经足够了,建宁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要将周辽的注意力牢牢牵绊在这里,令其无暇去关注地方上的事情。

    若是一切如计划进行,谢羽此时应该已是奉自己密令,派人潜入了魏晨安的封邑,寻找对方罔顾法纪、危害一方的证据。能扳倒魏晨安,便是卸去周辽一臂,断了他最大的倚仗。此事成功所能带来的利益,远远要比给周辽本身找麻烦要大得多。

    永昌帝先前听两个儿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神色间已有些不快,后来听了蒋凝秋的话,这才稍稍缓和了些。于是颔首道:“你说的倒也有理,那便交给大理寺去办吧。”说着又朝大长公主的方向欠身道,“姑母放心,朕定会令此案水落石出,给蒋府一个公道。”

    “有陛下的承诺,老身便放心了。”他都这么说了,大长公主自然不可能继续在此计较,答谢道。

    闹了这么一出,众人也没了继续参加寿宴的兴致。永昌帝下令起驾回宫,其余宾客也纷纷告别。先前原本有几家女眷,有意拿自家儿子的庚帖与蒋凝秋的对一对,经此事后也打消了这个念头。这蒋家大小姐可不是个吃素的,连荣王都敢呛声,真娶进门来那还了得!

    不多一会儿人就陆陆续续走了大半,最后只剩了太子夫妇与谢家兄弟。大长公主见此情况,便知他们有话要说,对蒋凝秋道了声“之后来见我”,便先行离开了。

    “明卿的状况如何?”周迟问道。

    蒋凝秋正忙着安抚自家弟弟,闻言抬起头来。正想挤兑几句,却见太子眉间还萦绕着几分阴郁。知道他是依旧为火器之事耿耿于怀,蒋凝秋也不好再拿这事去烦他,只是道:“伤口先前已做了处理,毒液挤出去大半。我来之前又给他请了郎中,还不知道现在状况如何。”

    周迟听罢脸色才好转了些,点头道:“嗯。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又上下打量了蒋凝秋几眼,“这件事计划时瞒着你,孤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事已至此,你再去计较这些过去的事情,也是无用。况且,这提议原本便是明卿自己说出来的,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

    “殿下如此说,倒像是指我再计较下去,就是无理取闹了。”蒋凝秋无奈道,“他喜欢冒险赌博,你们也都由着他胡来。”

    “孤又不是明卿的至亲之人,怎么能拘得住他。”周迟勾了勾嘴角,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不待蒋凝秋反应,他便转过头去,对孟荷吟道声“走了”,径自离开了。

    “凝秋,保重,小心些,有机会我再来看你。”周迟既然走了孟荷吟自然无法独留,握了握蒋凝秋的手,与太子相携离去。

    这边厢谢家三人也告辞了。谢擎深似乎想过来说些什么,却被谢翼给阻止了。倒是谢鼎深一路小跑过来,先是藐视了一眼还窝在姐姐怀里的蒋知秋,这才仰起脸来道:“蒋姐姐,若有用得上谢府的地方,尽管开口,阿兄和我都会十分乐意帮忙的。”

    “多谢二郎。”蒋凝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抬眼去看谢擎深,后者站在十数步开外,手臂被谢翼牢牢攥着。青年看上去颇为无奈,但到底是修养所限做不出隔空大声喊话的举动,最终只得点了点头,被自家叔叔带着离开了。

    三人一路走出勇烈侯府,上了马车,谢翼才将手松开。谢擎深有些不解:“二叔,为何……?”

    谢翼不语,盯了他半晌,方才叹了一声。

    “六郎,”他用族内的排行唤青年,“听二叔一句,那蒋家大小姐虽好,你们两个却不是能成的。你还是断了这个心思吧。”

    谢擎深的脸色骤然变了。“为什么?”许久,他才问,“我知道凝秋她……心有所属,但我……”

    “不是蒋大小姐的问题。”谢翼摇头,“所谓簪缨之家,哪有几人的婚事是完全靠自己心意做主的?哪怕双方琴瑟相和,那也是在符合政治利益需求的前提之下。”

    “能左右蒋大小姐终身大事的人,不是她自己,也不是大长公主,是太子。”

    当晚,荣王府。

    书房内,三十来个黑衣卫在下面跪成几排。他们的主人,三殿下周辽在桌案前走来走去,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周身都是压制不住的暴躁气息。

    “胡六那个蠢货!”怒气的忍耐终于到达了临界点,周辽抛去了在人前粉饰出来的虚伪风度,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胡凳,破口大骂。“他还有胡五,本王当初真是走了眼,怎么选了这么两个废物点心来做黑衣卫的首领,将你们也带成了一群废物!”他猛地停下脚步,朝着黑衣卫们摊开双手,高声问,“父皇说要我写份折子上来,好好将此事陈述明白,要我怎么说?嗯?”

    无人应答。周辽的怒火更加炽盛,傅德昭已于月前回老家扫墓,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切莫轻举妄动,免得中了东宫的ji计,到底是他急于求成,结果果不其然栽了个跟头。现在这位得力的谋士不在身边,岳丈魏丞相近日来又告病在家闭门谢客,竟是没有人能给他出个主意。

    不过周辽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庆幸的。还好胡六死了,不然若是被东宫那伙人活捉,指不定事情还要闹得更大。想到这一茬,他就又记起胡六是被一箭穿了喉咙,能做下这等灭口之举的,显然也是自己一方的人。于是问道:“你们可知道,是谁杀了胡六?”

    黑衣卫仿军制,五人为一伍,有伍长负责。眼下在场的三十来人都是伍长,周辽也没指望着下手者就在这些人当中。不料却听见队伍末尾响起了一个声音:“回殿下,是小人。”

    那声音粗哑难听,似乎是嗓子受过严重的伤害。周辽循声看过去,那人跪在队伍末端的角落里,小个子,身材精瘦,一条黑色的蒙面巾包裹住了整个头脸,只露出眼睛处的一条缝隙。

    周辽道:“在本王面前无需蒙面,你摘了吧。”

    “小人面容已毁,相貌粗陋恐怖,怕吓到王爷。”

    周辽不耐:“本王要你摘你就摘!”

    那人好像迟疑了一瞬,但还是顺从地抬起手,将黑巾摘下,露出了遮掩在下面的脸孔。她竟是个少女,不过二八年纪,生得蛾眉杏眸,桃腮檀口,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但这好好的一张脸,却被用利器横竖斜着划了七八道伤痕,虽然如今已长好了,却依旧如同肉虫一样蜿蜒在整张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周辽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生厌恶,嫌弃地连连摆手:“戴上戴上!”

    少女眸子黯了黯,却只是道:“是。”说着便又把自己的头脸包裹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周辽问。

    “小人蒙七。”

    “蒙七?”周辽将这名字重复了一遍,恍然,“你不是胡五和胡六的义妹吗?竟也下得了手?”

    “若小人不出手,六哥落在东宫手上,只会更加受罪。”蒙七的语气平板,陪着那难听的嗓音,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而且确实是六哥违令在先,死有余辜。”

    周辽对她的最后一句话很满意,脸色总算缓和了些。又道:“那如今这个困境,你可有解决的办法。”

    “禀王爷,小人确实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虽然无法让荣王府完全置身事外,但至少可以将王爷您摘出去。”

    “哦?说来听听。”

    “小人会模仿六哥的笔迹,能以假乱真。小人可写一封遗书,言明六哥与那蒋凝秋仅是私人恩怨,潜入蒋府也好,下手杀人也罢,都并非出自王爷授意,而是自己擅自为之。”

    “那若我父皇问起这恩怨的细节,又该如何答?”周辽皱眉道。

    “这倒也简单。”蒙七道,“圣上若是有意调查,那么五哥的死讯,以及他和蒋凝秋在查办旱灾案时都去过厉州的事情,都不是什么秘密。圣上对那名叫火|枪的物事显然十分排斥,而平素手无寸铁的蒋大小姐,居然能用那东西杀死身手不凡的五哥,这个事实显然只会加重圣上对此物的恐惧与厌恶,进而对太子也会产生成见。东宫若不是傻子,便会知道此时大家都要后退一步才好,不然锱铢必较到最后,他们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殿下虽会担个治下不严的过失,却是不知者不罪,并不会有任何实际损失。”

    “照你这么说,此事还真是迎刃而解了!”周辽听罢,立刻转忧为喜。“嗯,”他又审视了蒙七一番,觉得对方在自己眼中看起来顺眼了许多,“如今胡五胡六都死了,你既然是他们的妹妹,便由你来做黑衣卫的新任首领吧!”

    黑衣卫向来是周辽的一言堂,平日也只有傅德昭敢反驳反驳他的决定,其他人哪怕心里各有想法,也是断不敢开口说半个字的。蒙七似乎也没料到他会这般决定,愣了一愣,低下头道:“是!小人定当肝脑涂地,以死报效王爷提携之恩!”

    “行了行了,都下去吧!”周辽满意地挥挥手。

    黑衣卫们一齐行礼,无声地站起,陆续退出了书房。蒙七随着人群一同走出去,既不在最先也不在最后。直至众人回到了伍长们所住的院子,这才各自散去。

    房门在背后关上。蒙七靠在门上,眼睛盯着脚尖,久久没有动弹,仿佛一尊凝固了的雕像。半晌,她终于直起身,从屋子角落里拾起一块平板状的木料,在桌边坐下,用藏在靴筒里的匕首一下一下地将木料的毛边修整掉,削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在上面刻下七个大字。

    “义兄胡六之灵位”。

    她站起身,将这块新做好的灵牌与先前的另一块一同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双手合十,郑重地拜了三拜。

    再抬头,泪水已沾sh了面巾。

    “杀兄之仇不报,蒙七枉生为人!蒋凝秋,武云起,哪怕穷尽此生,我也定要你们二人为我的两个兄长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