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尼方嚷嚷道:“贫尼亦不解,夫人贵为国戚,纵有不幸,亦何至捰体去受官刑乎?贫尼屡卜均有奇验。不验之事,或者自此始矣!”
说完,告辞而出,坚留不住,赠金不受。吕媭亦不在意,谁当时因有贵客在座,微现羞容罢了。陈平便也告谢辞出。次日,即将舞阳侯留宴之事,遇便奏知太后。吕太后听了,喜他戋微私务,亦不相瞒,对于国家大事,自然更加忠心,因此十分宠信。
一日,吕太后召陈平至,询以欲害戚夫人,廷臣有闲话否?陈平奏道:“宫中之事,廷臣哪好干涉。”陈平退后,吕太后即将成夫人唤至,数以罪状道:“尔狐媚先帝,病中不戒房事,一罪也;欲废太子,以子代之,二罪也;背后诽谤国母,三罪也;任用内监,致有不法行为,四罪也。此四样乃其大者,其余之罪,罄竹难书。尔今日尚有何说?”戚夫人听毕,自知已失靠山,哪敢言语。吕太后便顾左右道:“速将髡钳为奴的刑罚,加她身上。”于是就有几个大力宫奴,走上来先把戚夫人身上绣服褪去,换上粗布衣裳,然后把她头上的万缕青丝拔个干净。吕太后见了,又冷笑一声道:“尔平日擅作威福,且让尔吃些苦头再讲。”说完,即令戚夫人服了赭衣,打入永巷内圈禁。每日勒限舂米一石,专派心腹内监管理此事,若少半升,即杖百下。可怜戚夫人十指尖尖,既嫩且自,平日只谙弹唱,哪里知道井臼之事,而且没有气力,娇滴滴的身材,如何禁得起那个石杵?但是怕挨御杖,只得早起晏眠地拨眉工作。
一天委实乏了,便一面流泪,一面信口编成一歌,悲声唱道: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汝!
她歌中寓意,明是思念她的儿子赵王如意,不料已有人将歌词报知吕太后。吕太后愤然暗想道:“不错,她拚命的只望儿子作帝。这个祸根留在世上,自然不是我们母子之福。”想到此地,急命使者速往赵国,召赵王如意入朝。使者去后,一次不至,二次不来,吕太后愈加动怒。正欲提兵遣将,去拿赵王,就有一个心腹内监奏道:“臣知赵王不肯应召入朝,全是赵相周昌作梗。只要用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把周昌先行召入朝来,那时赵王一个||乳|臭小儿,我们要他至东,他也不敢往西了。”
吕太后依奏,即把周昌征召入都。周昌接到诏书,不敢不遵,只得别了赵王,单骑来见太后。吕太后一见周昌,顿时怒容满面地叱之道:“我与戚婢有嫌,汝应知道。
何故阻止赵王,不使前来见我?”周昌听毕,仍是急切说不出话来。挣了半天,方始断断续续地挣出几句说话。不佞将他的说话凑接拢来,乃是先帝以赵王托臣,明知臣虽无才,尚觉愚直,为人不可无信,况已去世的主上么?所以臣从前在朝的时候,只知主上与太子二人。那时主上要废太子,臣情愿冒犯主上,力保太子。自从奉先帝命作赵相之后,臣只知一个赵王,不知有他。这是臣阻止赵王入都,以防不测的意思。说到现在的嗣帝,乃是赵王之兄。赵王为先帝钟爱,太后与嗣帝,也应该仰体先帝之心,善视赵王,方才不负先帝。今太后恨臣不使赵王入都,以此测度,太后不是有不利赵王的心思么?臣意嗣帝已为天子,赵王原属臣下,不比先帝在日,或防赵王有夺嫡之事。况且先帝有誓,非刘氏不准封王。赵王乃是先帝亲子,尚望太后速弃私怨。臣奉先帝遗命,刀斧加项,不敢相辞等语。当时吕太后听毕,原想将周昌从重治罪,后来听他提起从前争储一事,念他前功,故而赦他违抗之罪,但是不使他回赵,一面复召赵王入谒。
赵王既已失去周昌,无人作主,只得乖乖应命入都,朝谒太后。那时惠帝年虽未冠,却是存心仁厚,与他母亲的性情大不相同。每见其母虐待戚夫人,曾经哭谏,无奈太后不理。他究是她的亲生之子,只得空替戚夫人嗟叹而已。现见太后召入赵王,知道不怀好意。一俟赵王谒过太后,他便命赵王和他同寝同食,一刻不使离开左右。好在他尚没有立后,他的宫中,也用不着避嫌。赵王见惠帝如此相待,自然感激涕零。有一天,他趁便求着惠帝,思见其母一面。惠帝好言安慰,允他随时设法,急则反为不妙。赵王无法,只得日以眼泪洗面,一天一天的只在愁城度日。吕太后的召入赵王,当然是要害他。因被儿子顷刻不离的管住,倒也一时不好下手。
光阴易过,赵王在宫中一住数月,已是惠帝元年十二月中旬了。惠帝近见太后不甚注意赵王,以为已经打消毒意。一天出去打猎,因见时候尚早,天气又寒,赵王既在梦中,不忍唤他醒来,于是一个人出官而去。待至打猎回来,心中惦记赵王,尚未去见太后,却先回至寝宫。及见赵王还在蒙头高卧,非但自己不去唤他,且今侍从也不许惊动。直至午膳开出,方去揭开锦被一看,不看犹可,这一看,只把惠帝伤心得珠泪纷抛起来。你道为何?原来赵王如意,何尝如意,早已七窍流红的死了多时了。惠帝明知这个辣手,定是太后干的,只得大哭一场,吩咐左右,用王礼殓葬。后来查得帮助大后酖死赵王的人物,内中有一个是东门外的官奴,惠帝便瞒了太后,立将那个官奴暗暗处死。其余的呢,都是日伴太后身边,也只好敢怒而不敢言,付之一叹罢了。赵王既死,可怜戚夫人仍在永巷舂米,毫未知道,还巴望她的爱子,前去救她呢。正是:安眠虽赖贤兄爱,惨死其如嫡母何!
不知吕太后酖死赵王如意之后,能否放过其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异想天开将人作彘奇谈海外奠妹为娘
却说吕太后酖杀赵王如意之后,忽又闷闷不乐起来。那时审食其总在宫中的时候居多,看见吕太后似有不豫之色,忙问她道:“太后何故不乐?照臣说来,现在你以太后行天子事,赏罚由你,生杀由你,怎么还有愁闷的事情?”吕太后道:“戚婢为我生平第一个仇人。她的儿子,虽然已死,她还活在世上,我实在不大称心。”审食其道:“我道何事,原来为了这一些些小事。马上把她处死,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你也未免太多愁了。”吕太后听了,微微含嗔道:“处死这个贱婢,自然容易,我因为想不出她的死法,因此烦恼。”审食其道:“要杀要剐,悉听你的吩咐。怎的说想不出她的死法呢?”吕太后道:“你既如此说,你就替我想出一个特别的死法来。我要从古至今,没人受过这样刑罚,方始满意。你若想得一个最毒最惨,而又没人干过的法子,我便从重赏你。”审食其笑道:“我这个人本无才学,限我三天,方能报命。”吕太后听了,也被他引得笑了起来。等得饭后,吕太后偶至后园闲逛,忽听得有杀猪的声音,甚是凄惨,便踱了过去。尚未走近御厨,遥见一只母猪,满身之毛,虽已钳去,当胸的致命一刀,尚未戳进,那猪未死而先拔毛,岂不可惨。原来这个杀猪法子,也是吕太后始作俑的,她说,先戳死而后拔毛,肉味是死的。先拔毛而后戳死,肉味是活的。她的命令,谁敢不遵。不过当时宫内的猪,也算受了无妄之灾,同是被人吃肉,还要多受这个奇惨的痛苦,未免冤枉。
吕太后那时看了那猪之后,顿进心有所得,赶忙回至宫里,跨进房去,却见审食其一个人昂首脑袋,似乎还在那儿想那法子,她便笑对食其道:“你这傻子,可以不必费心了。我老实对你说,我想不出的法子,你便休想。我此刻偶然看见一桩事情,那个贱婢的死法,却已有了。”食其忙问何法,吕太后又微笑道:“你看了自会知道,何必我来先说。”说完,便来至堂前,自己往上一坐,吩咐宫娥彩女,速把威婢带来。顷刻之间,戚夫人已被带至。此时戚夫人已知吕太后的威权,不由得不向吕太后双膝跪下,只是不敢开口,悄悄地抬眼朝上一望。
只见吕太后满面杀气,危坐堂中,两旁侍立数十名官娥彩女,肃静无哗。可怜她在腹中暗忖道:“今天这场毒打,一定难免。”哪知并非毒打,真要比毒打厉害一百万分呢!当下只听得吕太后朝她冷笑一声道:“你这贱婢,万岁在日,我自然不及你,如今是你可不及我了。”说完,便向两旁的宫娥喝道:“速把她的衣服先行洗剥。”戚夫人一听吕太后此时说话的声音,宛如鸮鸟,未曾受刑,先已心胆俱碎。这时候没有法子,只得低声叫着太后可否开恩,让我连衣受杖罢。只见吕太后正眼也不睬她,只是把她一双可怕的眼珠子盯着那班宫娥。那班宫娥自然拥上前来,顷刻之间,已把戚夫人剥个裸虫一般,先以聋药,熏聋耳朵,次以哑药,灌哑喉咙,再挖眼珠,复剁四肢。可怜戚夫人受着这种亘古未有的奇刑,连嘴上也喊叫不出,她心里如何难受,可想而知的了。当时卧在地上的成夫人,哪里还像一个人形,不过成了一段血肉模糊的东西。这种名目,吕太后别出心裁,叫作人彘。有史以来,人彘之名,真是创闻。吕太后此时既出心头之气,一面命人将这个人彘,投入厕中;一面去与审食其开怀畅饮,以庆成功。
他们二人你一杯,我一盏的,喝了一会儿,吕太后又想起一事,便对食其道:“嗣帝居心长厚,我要害死如意,他却拚命保护。如此母子异途,很于我的心思不合,将来若被臣下进些谗言,我虽然不惧他,你这个人的命运,便有危险。”审食其听到此地,果然有些害怕起来。过了一阵,越想越怕,扑的一声,站了起来,似乎要想逃出宫去,从此与太后斩断情丝的样子。无奈吕太后中年守寡,情意方浓,哪肯就让市食其洁身以去。当下便恨恨地朝食其大喝一声道:“你往哪儿走,还不替我乖乖地坐下。”食其一见太后发怒,只得依旧坐下,口虽不言,他的身子却在那儿打颤。吕太后见他那种侷促尴尬的形状,不禁又生气,又好笑地对他说道:“亏你也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连这一点点的胆子都没有,以后我还好倚你做左右手么?”审食其听了,仍是在边发抖,边说道:“太后才胜微臣百倍,总要想出一个万全之计,方好过这安稳日子。”吕太后微笑道:“你莫吓!我自有办法。”说着,即令宫娥,去把嗣帝引去看看人彘,使他心有警惕,以后就不敢生甚么异心了。
宫娥当时奉了太后之命,便去传谕内监照办。内监忙至惠帝宫中。那时惠帝正在思念少弟赵王,忽见太后宫里的内监进来,问他是否太后有甚么传谕。内监道:“奴辈奉了太后面谕,命奴辈前来领陛下去看人彘。”惠帝正在无聊,一听人彘二字,颇觉新颖,便命内监引路,曲曲折折,行至永巷。内监开了厕门,指示惠帝:“这个就是人彘,陛下请观。”惠帝抬头往内一望,但见一段人身,既没手足,又是血淋淋的两个眼眶,眼珠已失所在,余着两个窟窿,声息全无,面目困难辨认,血腥更是逼人。除那一段身子,尚能微动之外,并不知此是何物。
看得害怕起来,急把身子转后,问内监道:“究是何人?犯了何罪,受此奇刑?”
内监附耳对他说道:“此人就是赵王之母戚夫人。太后恶其为人,因此命作人彘。”
那个内监人彘二字刚刚出口,只见惠帝拔脚便跑,一口气跑回自己宫里,伏在枕上,顿时号陶大哭起来。内监劝了一番,惠帝一言不发。那个内监回报太后,说道:“皇帝看了人彘,吓得在哭。”吕太后听了,方才现出得色,对审食其道:“本要使他害怕,那才知道我的厉害,不敢违反我的意旨了。”
次日,忽据惠帝宫中的内监前来禀报道:“皇帝昨天看了人流之后,回得宫去,哭了一夜,未曾安眠。今儿早上,忽然自哭自笑,自言自语,似得呆病,特来禀闻。”
吕太后听了,到底是她亲生儿子,哪有不心痛之理,便同内监来至惠帝宫中。
只见惠帝卧在床上,目光不动,时时痴笑。问他言语,答非所问。赶忙召进大医,诊脉之后,说是怔忡之症,一连服了几剂,略觉清楚。吕太后回宫之后,常常遣人问视。过了几天,惠帝更是清醒,便向来监发话道:“汝去替我奏闻太后,人彘之事,非人类所为。戚夫人随侍先帝有年,如何使她如此惨苦?我已有病,不能再治天下,可请太后自主罢!”来监返报太后。太后听毕,并不懊悔惨杀赵王母子,但悔不应令惠帝去看人彘。
后来一想,惠帝不问国事也好,到底大权执在自己手中,便当得多,从此连惠帝也不在她的心上了。
翌日视朝,遂从淮南王友为赵王,并将后宫所有妃嫔,或打或杀,或锢或黜,任性而为,不顾旁人议论。朝中大臣,个个惧她威权,反而服服贴贴,竟比汉高帝在日,还在平静。独有周昌,闻得赵王惨死,自恨无法保全,深负高帝付托,因此称疾不朝。吕太后也不去理他。周昌到了惠帝三年,病死家中,赐溢悼侯。这还是吕太后不忘他当日争储之功,若照他近日的行为,就有一万个周昌,恐也不会寿终正寝的了。那时吕太后还防列候有变,降诏增筑都城,迭次征发丁夫,数至百万之众,男丁不足,益以妇女。可怜那时因为怠工的妇女,被杀之数,何止盈万。那座都城,直造了好几年,方才筑成。周围共计六十五里,城南为南斗形,城北为北斗形,造得异常坚固,时人称为斗城。所有工程费用,似也不下于秦始皇的万里长城。
后之人只知始皇造长城的弊政,竟不提起吕雉筑斗城的坏处。这是史臣袒护她的地方,不必说她。
惠帝二年冬十月,齐王肥由镇入朝。肥是高帝的庶长子,要比惠帝年长数岁。
惠帝友爱手足,自然城诚恳恳地以兄礼事之,陪同入宫,谒见太后。太后佯为慰问,又动杀机。这天正值惠帝替齐王接风,内庭家宴,自无外人。惠帝不用君臣之礼,要序兄弟之情,于是请太后上坐,。请齐王坐了右边,自己在左相陪。齐王因未辞让,又惹吕太后之怒。吕太后当下心中暗骂道:“这厮无礼,真敢与吾子认为兄弟,居然上坐。”勉强喝了一巡,便借更衣为名,返入内寝,召过心腹内监,密嘱数语。
内监自去布置,吕太后仍出就席。惠帝存心无他,已忘乃母害死赵王母子之事,只与齐王乐叙天伦,殷勤把盏。兄弟二人,正在开怀畅饮的当口,惠帝忽见一个太后宫中的内监,手捧一只巨杯,向齐王行过半跪之礼,将那巨杯,敬与齐王道:“此酒系外邦所献,味美性醇,敬与王爷,藉作洗尘之礼。”
齐王接到手内,不敢自饮,慌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转献太后。吕太后自称量窄,乃令齐王自饮。齐王复去献与惠帝,惠帝接了那只巨杯,刚刚送到唇边,正要呷下的时候,突见太后似露惊慌之色,急向他的手内,把那只巨杯夺去,将酒倾在地上。不料忽来一只项系金铃小犬,竟在地上,把那酒能个干荆不到半刻,只见那犬,两眼发红,咆哮乱叫,旋又滚在地上,口吐毒血而死。
齐王至此,始知那酒有毒,幸而自己没有喝人腹内。不然,岂不是与那犬一样了么?吓得诈称已醉,谢宴趋出,四至旅邪,心中犹在狂跳不止,忙将此事告知左右。当下就有一位随身内史献计道:“大王若欲回国,惟有自割土地献与鲁元公主,为汤沐邑。公主系太后亲女,公主欢心,太后自然也欢心了。”
齐王依计行事,上表太后,愿将城阳郡献与公主,增作食采,果奉太后褒诏。
齐王忙趁此机会,申表辞行。谁知不得批答,仍是未能回国,又与内史商酌。内史续想一法道:“臣有一策,但恐大王不屑为此,否则必发必中。”齐王道:“我只要能够回国,又能保全性命,无论何事,我都肯做。”内史道:“臣的计策,是请大王上表太后,情愿尊奉鲁元公主为王太后。那时鲁元公主必助大王,自然可以安然回去了。”齐主踌躇道:“公主乃是寡人的亲妹,如何可以称之为母呢?”内史道:“大王要救性命,哪能顾此!赵王如意之事,大王莫非不知么?”
齐王一听赵王如意二字,不禁颜色陡变道:“快快上表!快快上表!”结成之后,递了进去,果有奇效。只隔一宵,齐王正在旅评梳洗,忽见许多宫娥彩女,嘻嘻哈哈,各携酒肴,走了进来,口称太后、皇上,鲁元公主随后就到,前来替大王饯行。
齐王大喜,赶忙厚馈宫女。稍顷,即闻銮驾已经到门,齐王跪接入内。吕太后上坐,惠帝姊弟二人,左右分坐。齐王先与吕太后行礼之后,再去向鲁元公主行了母子礼节,引得吕太后呵呵大笑,乃戏谓鲁元公主道:“吾女得此佳儿,我又获一外孙儿了。”其实鲁元公主与齐王年龄相若,以姊弟作母子,真是亘古未有之奇闻!
鲁元公主一喜之下,倒也破费不少。当下便给齐王见面礼黄金十斤。齐王拜谢,也孝敬这位新王太后明珠百粒,玉盏一双。鲁元公主真也无耻,自命为母,口呼:“王儿少礼!为娘生受你了!”惠帝虽然不甚赞可,但能因此保全齐王,免步赵王后尘,倒也假言凑趣。吕太后一见儿子今天不比往常,时有笑容,更是大悦,忙命摆上酒肴,自己上坐,惠帝居右,鲁元公主居左,齐王下坐侍宴。这一席酒,吃得非常有趣,却与前日那桌接风酒,险些儿害了齐王性命,便大大不相同了。一直吃到日落西山,方始散席。齐王跪送外祖母、王太后。惠帝等人出门之后,漏夜收拾行装。不待天明,已离咸阳回国去了。
是年春正月,兰陵井中,忽传有双龙现影,吕太后认为祥兆,大赏廷臣。不久,却闻陇西地震数日,到了夏天,各地大旱。吕太后并不在意,仍是污乱宫帏,穷奢极欲,过她的安闲日子。到了秋天,丞想萧何忽罹重病,医药无效,似已难治。
惠帝亲至相府视疾,见他骨瘦如柴,仅属呼吸,料知不起,便问他道:“君百岁后,何人可继君位?”萧何顿首道:“先帝临终,曾有遗嘱,知臣莫若君,陛下可用曹参为相便了。”惠帝返报太后,太后也为欷?过了数日,萧何竟殁府中,蒙溢为文终侯,使其子萧禄袭封侯。萧何一生勤慎节俭,每置私产,皆在穷乡僻壤,墙屋毁坏,不准修治,尝语家人道:“后世有贤子孙,应学我俭约;如或不贤,亦免为豪家所夺。”后来子孙继起,世受侯封;有时纵有犯罪致谴,尚不至身家绝灭。
这也是萧何勤俭的积德。
齐相曹参一闻萧何病殁,即命舍人治装。舍人问:“将何往?”曹参道:“我不日要入都为相了。”舍人不信,姑为治装。不数日,果奉朝命,召曹参入都为相,幸已行装早备,不致匆促,舍人方服曹参果有先见,惊叹不休。曹参本是一员战将,未娴吏治。及出任齐相,乃召入齐儒百数十人,遍询治国大道。准知言人人殊,无所适从。后又访得胶西地方,有一位盖公,望重山林,不事王侯,倒是饱学之士,特备厚礼,专人聘请。盖公也闻曹参是位名将,既是降尊求贤,当然是想把齐国治得太平,居然应命而至。曹参见是一位鬚眉皓白的老者,更是敬其年高有德,殷勤相询。盖公答道:“老朽素治黄帝老子之学,应以他们二位的遗言为标准,治道毋烦,出以清静。
大臣之心既定,民心自然随之而定,如此,未有国之不治者。“
曹参甚为敬服,当下以师礼相待。自己避居侧屋,正堂让与盖公居住,一切举措,无不遵教施行。果然民心龛服,齐地大治。
曹参因得贤相之名。
曹参做了九年齐相,那天奉到召入都中为相的诏书,别了齐王,来至咸阳,见过吕太后、惠帝之后,接印任事。当时朝中大小官吏,私相议论,都以为萧何、曹参同是沛吏出身,后来曹参积有战功,反而不及萧何,防他定与萧何有隙。旧令尹之政,必被新令尹翻案。谁知曹参视事已久,毫无更变,甚至揭出文告,索性书明凡是用人行政,概照前相旧有章程办理。
有些自命有才的官吏,想去上上条陈,倘蒙相国采择,便好露出头角。不料曹参早知来意,并不拒绝。但是一见面后,即设宴入座,只命喝酒不使开言。后来那些人始知曹相国请他们吃酒,乃是借酒阻言,免谈政事的意思,只得各将一团兴致,付诸东流去了。那曹相国府中,上上下下,无不饮酒作乐。所有政事,只要照章办理,毋作操心。
一日,曹参偶至花园之中,观玩景致,忽闻嬉笑聚饮之声,送至耳中,便踱了过去。那班属吏,一见相国到来,大家因在席地饮酒,自然有些惆促不安,慌忙站了起来,垂手侍立。曹参正色问他们道:“青天白日,诸君不办公事,反在此地聚饮,未免荒疏职务!”大家同声答道:“无事可办,备此消磨长昼,还要相国原谅!”
曹参假意失惊道:“诸君只要不误公事,饮酒取乐,我本不禁。但是何至无事可办呢?”大家又答道:“相国视事以来,一切公务,悉由旧章,照例而行,皆无掣肘,因此故有暇晷。”曹参听了,方始微笑道:“如此说来,诸君已知不必改弦易辙为便当了。朝臣尚在疑我,似乎未肯励精图治,不知振作。殊不知萧相国早已斟酌尽善,何必多事!”说完,即令众人仍自纵饮,自己也去加入,吃得尽欢而散。正是:前人已植成荫树,后世方多避暑常不知曹参悉照萧何的计划行事,究竟是好是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塞外递情书戏调荡后狱中忆旧事求救良朋
却说曹参治齐九年,已有经验。再加那位盖公,也同入都,见了萧何的治国章程,极为赞美,每谓曹参道:“萧相国当时一入秦宫,百物不取,惟将人口户籍,钱粮国税等等簿据,尽携而归,后来悉心斟酌,应增应删,成为治国的良规。相国照旧行事,必无贻误也。”曹参本是奉盖公如神明的,自然赞同。
谁知那班朝臣,反而怪他因循苟且,似乎偷懒,再加他纵令家巨人等饮酒取乐,很失大臣体统。于是就有人将曹参所行所为,密奏惠帝。惠帝本因母后专政,自己年幼,未便干涉,每每借酒消遣。及闻曹参也去学他,疑心曹参倚老卖老,或者瞧自己不起,故作此态。正在怀疑莫释的时候,适值曹参之子曹窋,现任中大夫之职,因事进见。惠帝与他谈完正事,再语他道:“汝回家时候,可为朕私问汝父,你说:”先帝升遐,嗣帝年幼,国事全仗相国维持。今父亲但知饮酒,无所事事,如何能够治国平天下呢?‘这般说法,看他如何回答,即来告朕。“曹窋应声欲出,惠帝又叮嘱道:“汝回家切不可说出是朕之意,要作为是汝的意思,方才能够探出真相。”
曹密听毕回家,即以惠帝所教,作为己意,进问乃父。其言甫毕,曹参就大怒道:“汝懂什么,敢来多说!”说着,不问情由,竟把曹窋责了二百下手心。曹窋被责,真弄得莫明其妙,但又不敢再问理由。正在迟疑之际,又被乃父叱令入侍,不准再归。曹赛只得人宫,一句不瞒地告知惠帝。惠帝听毕,更比曹窋还要奠明其妙。
翌日视朝,乃令曹参近前语之道:“君何故责打你的儿子?所询之语,实出朕意,使来谏君。”曹参闻言,慌忙免冠伏地,叩首请罪。惠帝见其无语,复问道:“君果有言,但讲不妨,朕不怪君就是。”曹参听了,方始反问惠帝道:“陛下自思圣明英武,能及先帝否?”惠帝被问,愕然稍顷,便红了脸答道:“朕年未成冠,且无阅历,如何及得先帝!”曹参又问道:“陛下视臣及得萧前相否?”惠帝复答道:“朕看来似乎也不能及。”曹参道:“诚如圣论!伏思先帝以布衣起家,南征北讨,方有天下。若非大智慧,大勇毅,焉能至此。萧前相明订法令,备具规模,行之已久,万民称颂。今陛下承先人之荫,垂拱在朝,用臣为相。只要能够奉公守法,遵照旧章,便是能继旧业,已属幸事,尚欲胜于前人么?若思自作聪明,推翻成法,必致上下紊乱,恐欲再求今日的安逸,已无可得矣。”
惠帝听了,恍然大悟,急挥手令退道:“朕知之矣,相国可照旧行事,朕当申斥进谗之人便了。”曹参退后,惠帝与曹参问答之语,朝臣均已目睹耳闻。从此敬服曹参,再不敢进谗,或是腹诽了。
一日,曹参上了一道表章,大意是内乱易平,外侮难御,臣现拟注意筹边,惟人才难求等语。惠帝批令照办去后。谁知曹参果有先见,不到数月,匈奴国冒顿单于,竟有侮辱吕太后的书函到来。原来冒顿自与汉朝和亲以后,按兵不动,忽已数年。及闻高帝驾崩之耗,即派人入边密探。据探回报,始知新帝年稚,且来得仁柔寡断,吕太后荒滛无度,擅杀妃嫔,因此藐视汉室。一天,他便亲笔乱写几句戏语,封缄之后,外批汉太后日雉亲闺字样,专差一位番使,来至长安,公然递入。那时惠帝已在纵情酒色,虽未立有后妃,只与漂亮内监,标致宫人,陶情作乐。所有国家大事,统归太后主持。寻常事务,亦交丞相办理,乐得快活。这天惠帝忽见送进一封匈奴国冒顿单于致太后的书信,且须太后亲阅,心里纳闷,便悄悄地偷展一看。
不看则已,那一看之后,便把他气得三尸暴躁,七孔生烟,也不顾擅拆之嫌,拿了那书,一脚奔至太后寝宫。及至走到,只见房门紧闭,帘幕低垂,门外几个宫奴,倚在栏干之上,垂头睡熟。惠帝那时的耳中,早己隐约听得太后房内,似有男女嬉笑之声。他急转至窗下,口吐涎沫沁湿一个小小的纸洞,把眼睛凑在洞边,朝内一望,一见内中的形状,更是气上加气。
只因儿子不能擅捉母后之j,却也弄了一个小小溪跷。将手中所执的那一封书信,从窗洞里塞了进去。岂知房内的太后正在有所事事,一时没有瞧见。惠帝又低声呼道:“母后快收此书,臣儿不进来了。”说完这话,飞奔回宫。
等得吕太后听见她儿子的声音,急来开门,已经不见她亲儿子的影踪。当下先将那班偷睡的宫奴,一个个的活活处死,方才怒气稍平。正要再去呼唤惠帝,却见审食其拿了一封书信,面现慌张之色地呈与她道:“这封书信,就是方才嗣皇帝从窗子外面塞进来的,你我之事,被他看见,如何是好?”吕太后听了,恨得把心一横道:“这有什么要紧!他究是我肚皮里养出来的。你若害怕,你就马上出宫去,从此不准见我!”审食其一见太后发怒,又吓得连连告饶道:“太后何必这般动气,我也无非顾全你我的面子起见。你既怪我胆小,我从此决不再放一屁,好不好呢?”
吕太后又盯了食其几眼,方始去看那信。
正想去拆,见已拆过,心知必是惠帝所拆,也不查究。及看那信上的言语,也曾气得粉面排红,柳眉直竖地将信摔在地上。
食其忙拾起一看,只见信中写的是:孤愤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愤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食其看完,不禁也气得大骂:“番奴无礼,竟敢戏侮天朝太后!”说完,又问吕太后道:“这事怎样处治?臣已气愤得心痛难熬了!”吕太后此时正在火星送顶,也不答话,想了一会儿,急出视朝,召集文武大臣,将书中大略告知众人。话犹未毕,两颊早已满挂盈盈的珠泪起来。当下就有一员武将,闪出班来,声如洪钟地奏道:“速斩来使!臣愿提兵十万,往征小丑。”这位武将话尚未完,众将都也一齐应声道:“若不征讨这个无礼番奴,天朝的颜面何存?臣等情愿随征。”吕太后抬头一看,起先发言的乃是舞阳侯樊哙,其余的人众口杂,也分不清楚何人。正想准奏,尚未开言,又听得有人朗声道:“樊哙大言不惭,应该斩首!”吕太后急视其人,却是中郎将季布。季布不待大后问他,已向太后奏道:“从前高皇帝北征,率兵多至三四十万之众,以高皇帝之英勇,尚且被围七日。樊哙那时本为军中大将,不能打败番奴,致使高皇帝坐困,弄得竟起歌谣。臣还记得歌谣之语是‘平城之中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够管。’目下歌谣未绝,兵伤未瘳。樊哙又欲去开边衅,且云十万人足矣,这明明是在欺太后女流之辈了。况且夷狄之邦,等于禽兽,禽鸣兽嗷,何必理它?以臣愚见,断难轻讨。”
吕太后被季布这样一说,反把怒容易了惧色,连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樊哙,也被季布驳得默默无言,弄得没有收常幸有陈平知机,出来解他急难,向吕太后奏道:“季将军之言,固属能知大势。樊侯之忠,更是可嘉。愚臣之见,不妨先礼后兵,可先复他一书,教训一常若能知罪,也可省此粮饷。否则再动天兵征讨,并不为晚。”
陈平真是可人,这一番说话,只说得季布满心快活,樊哙感激非常。连那吕太后也连连点头赞许。
当下便召入大谒者张释,命他作书答报。又是陈平来出主意道:“既然先礼后兵,书中词意,不妨从谦。最好索性赠些车马之物给他,以示圣德及远之意。”张释本来正在难于落笔之际,及听陈平之言,有了主意,自然一挥而就,星与太后。
太后接来一看,是:单于不忘敝邑,赐之以书。敝邑恐惧,退日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敝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吕太后看毕,稍觉自贬身分,然亦无法,乃付来使而去。
冒顿单于见了回书,词意卑逊,已经心喜。又见车乘华美,名马难得,反觉得前书过于唐突,内不自安。便又遣人入谢,略言僻居塞外,未闻中国礼义,还乞陛下赦宥等语。此外又献野马数匹,另乞和亲。吕太后大喜,乃厚赏陈平、张释二人。
并将宗室中的女子,充作公主,出嫁匈奴。冒顿见了,方才罢休。不过堂堂天朝,位至国母,竟被外夷如此侮辱,还要卑词厚礼,奉献公主进贡,公主虽是假充,在冒顿方面,总认为真。
幸而那时只有一个冒顿,倘使别处外夷,也来效尤,要求和亲,汉朝宫里哪有许多公主,真的要将太后凑数了。这个侮辱,自然是吕太后自己寻出来的。若因这场糟蹋之后,从此力改前非,免得那位大汉头代祖宗,在阴间里做死乌龟,未始不美。岂知这位日太后外因强夷既已和亲,边患可以暂且平静,内因她的秘事,又被儿子知道,背后并无一言。吕太后便认作大难已过,乐得风流自在,好兔孤衾独宿之愁,于是索性不避亲子,放胆胡为。有一天,因为一桩小事,重责了一个名叫胭脂的宫娥。不料那个胭脂,生得如花之貌,复有咏絮之才,早与惠帝有过首尾。胭脂既被责打,便私下去哭诉惠帝。惠帝听毕,一面安慰胭脂一番,一面忽然想出一计,自言自语地道:“太后是朕亲生之母,自然不好将她怎样。审食其这个恶贼,朕办了他,毫无妨碍。但是事前须要瞒过母后,等得事后,人已正法。太后也只得罢了!”惠帝想出这个主意,便趁审食其出宫回去的时候,命人把他执住,付诸狱中。又因不能明正其罪,却想罗织几件别样罪名,加他身上,始好送他性命。无如惠帝究属长厚,想了多时,似乎除了污乱宫帏的事情以外,竟无其他之罪可加,只得把他暂时监禁,慢慢儿再寻机会。这也是审食其的狗运,遇见这位仁厚主子,又被他多活几时;或者竟是他与吕太后的孽缘未满,也未可知。审食其既入狱中,明知是惠帝寻衅,解铃系铃,惟有他的那位情人设法援救。候了数日,未见动静,他自然在狱中大怪吕太后无情。其实吕太后并非无情,可怜她自从审食其入狱之后,每夜孤眠独宿的时候,不知淌了多少伤心之泪。只因一张老脸,在她亲子面前,难以启齿,但望朝中诸臣,曲体她的芳心,代向惠帝求情。谁知朝中诸臣,谁不深恨食其作此犯上之事,不来下井投石,已是看在太后那张娇脸分上。若来救他,既怕公理难容,且要得罪惠帝,所以对于审食其入狱一事,大家装做不知不闻?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