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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那些事儿第93部分阅读

    就亲眼看到了希望的破灭,破灭在李如松的手中。

    [1195]

    麻贵再次大开眼界,在这次战役中,他看到了另一个李如松。

    面对人多势众的敌军,李如松不顾他人的劝阻,亲自上阵,更让麻贵吃惊的是,这位正二品的高级指挥官竟然亲自挥舞马刀,冲锋在前!

    和西方军队不同,中国军队打仗,除了单挑外,指挥官一般不在前列。这是很明智的,中国打仗规模大,人多,死人也多,兵死了可以再招,将军死了没地方找,也没时间换,反正冲锋也不差你一个,所以一般说来,能不冲就不冲。

    明军也不例外,开国时那一班猛人中,除了常遇春出于个人爱好,喜欢当前锋外,别人基本都呆在中军,后来的朱棣倒也有这个喜好,很是风光了几回,但自此之后,这一不正常现象基本绝迹,包括戚继光在内。

    但李如松不同,他带头冲锋,那是家庭传统,他爹李成梁从小军官干起,白手起家组建辽东铁骑,一向是领导率先垂范,带头砍人,老子英雄儿好汉,李如松对这项工作也甚感兴趣。

    于是在李如松的带领下,明军向叛军发动了猛攻,但对方估计也是急了眼了,死命抵住明军的冲击后,竟然还能发动反攻。

    毕竟李如松这样的人还是少数,大多数明军都是按月拿工资的,被对方一冲,怕死的难免就往回跑。而此时,李如松又表现出了患难与共的品质——谁也不许跑,但凡逃跑的,都被他的督战队干掉了。他也不甘寂寞,亲手杀了几个退却的士兵(手斩士卒畏缩者),在凶神恶煞的李如松面前,士兵们终于认定,还是回去打仗的好。

    在明军的顽强阻击下,援军败退而去,城内叛军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哱拜又发现,经过多日水泡,城池北关部分城墙已经塌陷,防守极其薄弱。

    现在无论是李如松还是哱拜,都已经认定,战争即将结束,只剩下最后的一幕。

    在落幕之前,李如松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讨论下一步的进攻计划。

    在场的人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进攻北关,因为瞎子也看得见,这里将是最好的突破口。

    李如松点了点头,他命令部将萧如薰带兵攻击北关。

    但是接下来,他却下了另一道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命令:

    全军集合,于北关攻击开始后,总攻南关!

    所有人都认定北关将是主攻地点,所以进攻南关,才是最好的选择。

    兵者,诡道也。

    [1196]

    从那一刻起,麻贵才真正认识了眼前的这个人,这个被称为纨绔子弟的家伙,他知道,此人的能力深不可测,此人的前途不可限量。

    进攻开始了,当所有的叛军都集结在北关,准备玩最后一把命的时候,却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呐喊声,李如松这次也豁出去了,亲自登云梯爬墙,坚守了几个月的城池就此被攻陷。

    紧跟在李如松身后的,正是麻贵,看着这个小自己一茬的身影,他已经心服口服,甘愿步其后尘,但他不会想到,五年之后,他真步了李如松的后尘。

    看见明军入城,叛军们慌不择路,要说这哱拜不愧是首领,比小兵反应快得多,一转手就干掉了自己的两个下属,并召集其余叛军,找李如松谈判,大意是说我之所以反叛,是受了这两人的骗,现在看到你入城,已然悔过自新,希望给我和我家人一条活路。

    李如松想了一下好,放下武器,就饶了你。

    哱拜松了口气,投降了。

    延续几个月的宁夏之乱就此划上句号,由于其规模巨大,影响深远,史称万历三大征宁夏之乱。当然,关于哱拜的结局,还要交代一句。

    史料上是这样记载的:尽灭拜(哱拜)族。

    这正是李如松的风格。

    投降?早干嘛去了?

    无需谈判,干掉就好

    对李如松而言,万历二十年(1592)实在是个多事的年份。刚刚解决完宁夏这摊子事,就接到了宋应昌的通知,于是提督陕西就变成了提督辽东,凳子还没坐热,就掉头奔日本人去了。

    其实说起来,李如松并不是故意耍大牌,一定要宋部长等,之所以拖了几个月,是因为他也要等。

    事实上,所谓辽东铁骑,并非李如松一人指挥,而是分由八人统领,参与宁夏平乱的,只是其中一部分。

    而这一次,李如松并没有匆忙出发,在仔细思虑之后,他决定召集所有的人。战争的直觉告诉他,在朝鲜等待着他的,将是更为强大的敌人。

    作为大明最为精锐的骑兵部队,辽东铁骑的人数并不多,加起来不过万人,分别由李成梁旧部、家将、儿子们统管,除了李如松有三千人外,他的弟弟李如梅、李如桢、李如梧以及心腹家丁祖承训、查大受等都只有一千余人,所谓浓缩的才是精华,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而除了等这帮嫡系外,他还要等几支杂牌军。

    [1197]

    奉宋应昌命令,归李如松指挥的,包括全国各地的军队,自万历二十年(1592)八月起,蓟州、保定、山东、浙江、山西、南直隶各军纷纷受命,向着同一个方向集结。

    万历二十年(1592)十一月,各路部队辽东会师,援朝军队组建完成,总兵力四万余人,宋应昌为经略,李如松为提督。

    部队分为三军,中军指挥官为副总兵杨元,左军指挥官为副总兵李如柏,右军指挥官为副总兵张世爵,所到将领各司其职。

    简单说起来,大致是这么个关系,宋应昌是老大,代表朝廷管事,李如松是老二,掌握军队指挥具体战斗,杨元,李如柏,张世爵是中层干部,其余都是干活的。

    细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安排别有奥妙,李如柏是李如松的弟弟,自然是嫡系,杨元原任都督佥事,却是宋应昌的人,张世爵虽也是李如松的手下,却算不上铁杆。

    左中右三军统帅,实际上也是左中右三派,既要给李如松自由让他打仗,又要他听话不闹事,费劲心思搞平衡,宋部长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但实际操作起来,宋部长才发现,全然不是那回事。

    按明代的说法,李如松是军事主官,宋应昌是朝廷特派员,根据规定,李如松见宋应昌时,必须整装进见,并主动行礼,但李如松性情不改,偏不干,第一次见宋应昌时故意穿了件便服,还主动坐到宋部长的旁边,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宋应昌自然不高兴,但局势比人强,谁让人家会打仗呢,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对领导都这个态度,下面的那些将领就更不用说了,呼来喝去那是家常便饭,且对人总是爱理不理,连他爹的老部下查大受找他聊天,也是有一句没一句,极其傲慢。

    但他的傲慢终将收敛——在某个人的面前。

    万历二十年(1592)十二月,如以往一样,在军营里骂骂咧咧的李如松,等来了最后一支报到的队伍。

    这支部队之所以到得最晚,是因为他们的驻地离辽东最远。但像李如松这种人,没事也闹三分,只有别人等他,敢让他老人家等的,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按照以往惯例,迎接这支迟到队伍领兵官的,必定是李如松如疾风骤雨般的口水和呵斥。有丰富被骂经验的诸位手下都屏息静气,准备看一场好戏。

    [1198]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好戏并没有上演,充满找茬欲望,一脸兴奋的李如松竟然转性了,不但没有发火,还让人收拾大营,准备迎接,看得属下们目瞪口呆。

    这一切的变化,从他听到那位领兵官名字的一刻开始——吴惟忠。

    吴惟忠,号云峰,浙江金华义乌人,时任浙江游击将军。

    这个名字并不起眼,这份履历也不辉煌,但只要看看他的籍贯,再翻翻他的档案,你就能明白,这个面子,李如松是不能不给的。

    简单说来,二十多年前,李如松尚在四处游荡之际,这位仁兄就在浙江义乌参军打倭寇了,而招他入伍的人,就是戚继光。

    李如松不是不讲礼貌,而是只对他看得起的人讲礼貌,戚继光自然是其中之一,更何况他爹李成梁和戚继光的关系很好,对这位偶像级的人物,李如松一向是奉若神明。

    作为戚继光的部将,吴惟忠有极为丰富的战斗经验,而且他大半辈子都在打日本人,应该算是灭倭专家,对这种专业型人才,李如松自然要捧。

    而更重要的是,吴惟忠还带来了四千名特殊的步兵——戚家军。

    虽然戚继光不在了,第一代戚家军要么退了休,要么升了官(比如吴惟忠),但他的练兵方法却作为光荣传统流传下来,一代传一代,大致类似于今天的钢刀连34;、英雄团。

    这四千人就是戚继光训练法的产物,时代不同了,练法还一样,摸爬滚打,吃尽了苦受尽了累,练完后就拉出去搞社会实践——打倭寇。

    虽说大规模的倭寇入侵已不存在,但毕竟当时日本太乱,国内工作不好找,所以时不时总有一群穷哥们跑过来抢一把,而戚家军的练兵对象也就是这批人。

    于是在经历了长期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锻炼后,作为大明帝国最精锐的军队,打了十几年倭寇的戚家军(二代),将前往朝鲜,经历一场他们先辈曾苦苦追寻的战争,因为在那里,他们的敌人,正是倭寇的最终来源。

    和吴惟忠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骆尚志。

    [1199]

    骆尚志,号云谷,浙江绍兴余姚人,时任神机营参将,这人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猛,两个字就是很猛。据说他臂力惊人,能举千斤(这要在今天,就去参加奥运会了),号称骆千斤。

    虽说夸张了点,但骆尚志确实相当厉害,他不但有力气,且武艺高强,擅长剑术,一个打七八个不成问题,而不久之后,他将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人物。

    除了精兵强将外,这批戚家军的服装也相当有特点,据朝鲜史料记载,他们统一穿着红色外装,且身上携带多种兵器(鸳鸯阵必备装备),放眼望去十分显眼。这也是个怪事,打仗的时候,显眼实在不是个好事,比如曹操同志,割须断袍,表现如此低调,这才保了一条命。

    但之后的战争过程为我们揭示了其中的深刻原理:低调,是属于弱者的专利,战场上的强者,从来都不需要掩饰。

    至此,大明帝国的两大主力已集结完毕,最优秀的将领也已到齐,一切都已齐备,摊牌的时候,到了。

    但在出发的前一刻,一个人却突然闯入了李如松的军营,告诉他不用大动干戈,仅凭自己只言片语,就能逼退倭兵。

    这个人就是沈惟敬。

    虽然宋应昌严辞警告过他,也明确告诉了他谈判的条件,这位大混混却像是混出了感觉,不但不回家,却开始变本加厉,频繁奔走于日本与朝鲜之间,来回搞外交(也就是忽悠)。

    当他听说李如松准备出兵时,便匆忙赶来,担心这位仁兄一开战,会坏了自己的和平大业,所以一见到李司令员,便拿出了当初忽悠朝鲜国王的本领,描述和平的美妙前景,劝说李如松同意日方的条件。在他看来,这是有可能的。

    他唾沫横飞地讲了半天,李如松也不答话,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等他不言语了,就问他:说完了没有。

    沈惟敬答道:说完了。

    说完了就好,李如松一拍桌子,大喝一声:

    抓起来,拉出去砍了!

    沈惟敬懵了,他并不知道,李如松对于所谓和平使者,只有一个态度——拿板砖拍死他。

    老子手里有兵,杀掉他们就好,谈判?笑话!

    眼看沈大忽悠就要完蛋,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了。

    [1200]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李应试,时任参谋,虽说名字叫应试,倒不像是应试教育的产物,眼珠一转,拦住了李如松,对他说了一句话。

    随即,李如松改变了主意,于是吓得魂不附体的沈惟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暂时),被拖回了军营,软禁了起来。云深无迹

    李应试的那句话大致可概括为八个字:此人可用,将计就计。

    具体说来,是借此人假意答应日军的条件,麻痹对方,然后发动突袭。

    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益动而巽,此云暗渡陈仓

    三十六计之敌战计

    万历二十年(1592)十二月二十六日,李如松率领大军,跨过鸭绿江。

    朝鲜国王李昖站在对岸,亲自迎接援军的到来,被人追砍了几个月,又被忽悠了若干天,来来往往,就没见过实在的,现在,他终于等来了真正的希望。

    但柳成龙却不这么看,这位仁兄还是老习惯,来了就数人数,数完后就皱眉头,私下里找到李如松,问他:你们总共多少人?

    李如松回答:四万有余,五万不足。

    柳成龙不以为然了:倭军近二十万,朝军已无战力,天军虽勇,但仅凭这四万余人,恐怕无济于事。

    要换在以往,碰到敢这么讲话的,李如松早就抄家伙动手了,但毕竟这是国外,要注意政治影响,于是李大少强压火气,冷冷地说出了他的回答:

    阁下以为少,我却以为太多!

    柳成龙一声叹息,在他看来,这又是第二个祖承训。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他认定,李如松是一个盲目自信,毫无经验的统帅。

    作为李成梁的家丁,祖承训身经百战,一向是浑人胆大,但自从战败归来,他却一反常态,常常对人说日军厉害,具体说来是多以兽皮鸡尾为衣饰,以金银作傀儡,以表人面及马面,极为骇异,类似的话还有很多,那意思大致是,日本人外形奇特,行为诡异,很可能不正常,属于妖怪一类,没准还吃人肉。

    应该说,这种观感还是可以理解的,战国时期的日本武将们都喜欢穿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黑田长政,每次打仗都戴着一顶锅铲帽(形似锅铲),而福岛正则的帽子,是两只长牛角,类似的奇装异服还有很多,反正是自己设计,要多新潮有多新潮。

    第一次见这幅打扮,吓一跳是很正常的,就如后来志愿军入朝作战,头次见黑人团,竟然被吓得往回跑,那都是一个道理。

    1201-1220

    [1201]

    但没过多久,祖承训这种妖魔化日军的行为就停止了,因为李如松收拾了他。虽然祖承训是他父亲的老部下,虽然祖承训从小看他长大,虽然祖承训也算是高级军官,但对于李如松而言,这些似乎并不重要。

    祖总兵被打了二十军棍,并被严厉警告,如再敢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就要掉脑袋。

    这些倒也罢了,问题是李司令不但容不下“妖言”,连人言也不听,祖承训几次建言,说日军士兵勇猛,武器独特,战法奇异,不可轻敌。李如松却丝毫不理。

    看到这幕似曾相识的景象,柳成龙绝望了,他曾私下对大臣尹斗寿说:提督(指李如松)不知敌情,却如此自信轻敌,此次是必败无疑了。

    而拜祖承训的宣传所赐,许多明军将领也对日军畏惧有加(毕竟都没见过),李如松却又狂得冒烟,对日军不屑一顾,很有点盲目自信的意思,总而言之,大家心里都没谱。

    只有一个人,知道所有的真相。

    虽然已过去了很久,李如松却仍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在一个又一个深夜,那个落魄的老人站立在他的身边,耐心地告知他所有的一切:他们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他们的武器战术,他们的凶狠残忍,以及战胜他们的方法。

    然后,他就离开了自己,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的一切却始终牢牢地铭刻在脑海中,他的博学、教诲和那沧桑、期望的眼神。

    今日我所传授于你之一切,务必牢记于心。

    是的,我记得所有的一切,二十多年之中,一日也不曾忘却。

    这一刻,我已等待了太久。

    误会

    万历二十一年(1592)正月初四,在无数怀疑的眼光中,李如松带兵抵达了安定馆(明史为肃宁馆),在这里,他见到了前来拜会的日军使者。

    但这些人即不是来宣战,也不是来求和的,他们只有一个比较滑稽的目的——请赏。

    李如松的计策成功了,在他的授意下,沈惟敬派人向小西行长报信,说明朝同意和谈条件,此来是封赏日军将领,希望做好接待工作云云。

    要说这日本人有时还是很实在的,听说给赏钱的来了,小西行长十分高兴,忙不迭地派人去找李如松。

    一般说来,办这种事,去个把人也就够了,不知是小西行长讲礼貌,还是穷疯了,这次竟然派了二十三个人,组了个团来拿封赏。

    [1202]

    顺便说一句,这里的数字,源自我所查到的兵部侍郎宋应昌的奏疏,但据明史记载,是二十个人,而且事后剩余人数也不同,这也是没办法,明代史难度就在于史料太多,这本书这么说,那本书那么说,基本上就是一笔自相矛盾的烂账,类似情况多如牛毛。

    在本书中,但凡遇到此类头疼问题,一般根据顾颉刚先生的史料辨析原则,故此处采信宋应昌的奏疏。

    这二十三人到的时候,李如松正在大营里,他即刻吩咐,把带头的几个人请到大营,他马上就到。

    马上的意思,就是很快,当然,也是还要等一会儿。

    出事,也就是一会儿的事。

    李如松很懂得保密的重要性,所以沈惟敬的情况以及他的打算,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这中间不包括李宁。

    李宁是李如松的部将,性格简单粗暴,天天喊打喊杀,这天正好呆在大营外,先听说来了日本人,又听说李提督要处理这些人,当即二杆子精神大爆发,带着几个人,这就进了大营。

    一进去,李宁二话不说,拔刀就砍,日本人当时就傻了眼,两国交战还讲究个不斩来使,来讨赏的竟然也砍?于是仓皇之间,四散逃命。

    由于李宁是自发行动,又没个全盘计划,一乱起来谁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些日本人就趁机逃掉了,于是乱打乱杀之后战果如下:生擒一人,杀十五人,七人逃走。

    等李如松“马上”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一地鸡毛,狼狈不堪的场面,他当即暴跳如雷,因为这个傻大粗不但未经命令擅自行动,还破坏了他的整体计划。

    李提督自然不肯干休,当即命令,把李宁拉出去砍头。

    但凡这个时候,总有一帮将领出场,求情的求情,告饶的告饶,总而言之,要把人保下来。

    这次也不例外,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亲自出马,且表演得十分卖力(哭告免死),碍于众人的面子,李如松没有杀李宁,重责他十五军棍,让他戴罪立功。

    但就在大家如释重负的时候,李如松却叫住了李如柏,平静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今天你替人求情,我饶了他,但如果你敢违抗我的将令,我就杀了你(必枭首)。

    李如柏发抖了,他知道,自己的哥哥从不开玩笑。

    从那一刻起,无人再敢违抗李如松的命令。

    [1203]

    教训了李宁,又吓唬了弟弟,但事情依然于事无补,日军使者已经杀掉了,你总不能去找小西行长说,这是误会,我们本打算出其不意,过两天才撕破脸打你,所以麻烦你再派人来,咱们再谈谈。

    只要日本人精神还正常,估计这事是没指望的,所以李如松认定,自己的算盘已经落空。

    然而最蹊跷的事情发生了,仅过了一天,小西行长就派来了第二批使者,而他的任务,并不是宣战,也不是复仇,却是澄清误会。

    误会?李如松目瞪口呆。

    估计是沈惟敬的忽悠功底太强,小西行长对和谈信心十足,就等着明朝册封了,听说自己派去的人被杀了,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开始琢磨,想来想去,一拍脑袋,明白了:一定是误会。

    由于担心上次那批人没文化,礼数不到,所以这次他派来了自己的亲信小西飞,让他务必找到李如松,摸清情况。

    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李如松笑容满面地迎接了他,还请他吃了顿饭,并确认了小西行长的疑问:没错,就是误会。

    既然是误会,小西行长自然也就放心了,误会总是难免的,死了就死了吧,希望大明队伍早日到达平壤,他将热情迎接。

    李如松回复,十分感激,待到平壤再当面致谢。

    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六李如松到达平壤。

    日本人办事确实认真,为了迎接大明队伍,在城门口张灯结彩不说,还找了一群人,穿得花枝招展在路旁迎接(花衣夹道迎),据说事先还彩排过。

    而当李如松远远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彩旗飘飘,夹道欢迎,这算是怎么回事?侮辱我?

    但在短暂的诧异之后,李如松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能一鼓作气冲入城去,攻占平壤,唾手可得!

    他随即下达了全军总攻的命令。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的部队似乎中了邪,有的往前冲了,大部分却只是观望,几道命令下来,也只是在原地跺脚,龟缩不前。

    之所以出现如此怪象,说到底还是老问题——没见过,千里迢迢跑过来,没看见拿着刀剑的敌人,却看见一群衣着怪异在路边又唱又跳,混似一群疯子,换了谁都心里没底。再加上祖承训的妖魔化宣传,大多数人都认定了一个原则——不急,看看再说。

    这一看,就耽误了。

    [1204]

    戚家军打日本人起家,自然不会少见多怪,二话不说撩起袖子就往前赶,可是他们是步兵,行进速度慢,而大多数骑兵都在看稀奇,无人赶上。

    这么一闹腾,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小西行长如梦初醒,立刻关上城门,派兵严加防守(悉登城拒守),把明军挡在了城外,虽说丢了个仪仗队,总算是保住了平壤。

    李如松彻底发作了,城门大开,拱手相让,居然不要,你们都是瞎子不成?!

    但恼怒之后,李如松仔细观察了眼前这座城池,很快,他意识到,这或许不是一次成功的进攻,却并非毫无价值——只要采取适当的行动。

    于是一幕让小西行长摸不着头脑的情景出现了,已经丧失战机的明军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重新发起了攻击,而他们的目标,是平壤的北城。

    平壤的北城防守严密,且有牡丹峰高地,易守难攻,进攻很快被击退,明军并不恋战,撤兵而去。

    站在城头的小西行长,看到了战斗的全过程,他十分不解,为何明军毫无胜算,却还要攻击此地。

    不过无论如何,这次战斗结束了,自己并没有吃亏,于是在小西行长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这样一个印象——明军曾经进攻过北城。

    但对李如松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进攻结束了,但李如松的脾气却没有结束,回营之后,他一如既往地召集了所有将领,开始骂人。

    这次骂人的规模极大,除了吴惟忠、骆尚志少数几人外,明军下属几十名将领无一幸免,都被暴跳如雷的李司令训得狗血淋头。

    但事已至此,人家已经关门了,靠忽悠已然不行,骂也骂不开,只有硬打了。

    既然要硬打,就得有个攻城方案,怎么打,谁来打,但李司令员却似乎没有这个意识,骂完就走,只说了一句话:

    “李如柏,今夜带兵巡夜,不得休息!”

    作为李如松的弟弟和属下,李如柏认为,这个命令是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另一次杀鸡儆猴的把戏。

    几个小时之后,他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1205]

    寅时,平壤紧闭的大西门突然洞开,三千余名日军在夜幕的掩护下,向明军大营扑去。

    这是小西行长的安排,在他看来,明军立足未稳,且人生地不熟,摸黑去劫一把,应该万无一失。

    据说小西行长平日最喜欢读的书,就是《三国演义》,所以对劫营这招情有独钟,但是很可惜,这一套有时并不管用,特别是对李如松,因为他也是此书的忠实读者。

    这三千多人还没摸进大营,刚到门口,就被巡逻的李如柏发现了,一顿乱打,日军丢下几十具尸体,败退回城。

    日军的第一次试探就此结束。

    正月初七晨大雾

    小西行长十分紧张,他很清楚,这种天气有利于掩藏部队和突袭,便严厉部队加强防范,但让他意外的是,整整一个上午,对面的明军却毫无动静。

    想来想去却全无头绪,无奈之下,小西行长决定再玩个花招,去试探明军的虚实。

    他派出使者去见李如松,表示愿意出城投降,希望明军先后退三十里。

    李如松说:好,明天就这么办。

    但双方心里都清楚,这种虚情假意的把戏已经玩不了多久了,真正的好戏即将开场。

    正月初七夜

    不知是小西行长看《三国演义》上了瘾,还是一根筋精神作怪,继昨夜后,他再次派出近千名日军趁夜出城,结果又被巡夜的明军打了个稀里哗啦。

    小西行长毫不气馁,今天不行,明天再来,一直打到你走为止!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就在这天夜晚,李如松召开了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军事会议。

    会议刚开始,李如松便通报了他计划已久的进攻时间——明日(正月初八)。

    当然,为何此时宣布作战计划,他也作出了解释:

    “倭军所派j细如金顺良等四十余人,已于近日被全部擒获,我军情报,毫无外泄。”

    大家恍然大悟。

    如果过早宣布计划,很可能泄露,不利作战,而明天打仗,今天才通报,除了保密外,还有另一层意思:就算有j细,现在去通报,也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开会的就这么些人,如果到时军情被泄,要查起来,那是一查一个准。

    这明摆了就是不信任大家,实在让人有点不爽。

    更不爽的还在后头。

    “明日攻城,各位务必全力进攻,如有畏缩不前者,立斩不赦!”

    末了还有一句:

    “不准割取首级!违者严惩!”

    [1206]

    虽然李如松极不好惹,但当将领们听到这句话时,依然是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关于这个问题,有必要专门解释一下,在明代,战争之后评定军功的标准,就是人头,这也容易理解,你说你杀了几个人,那得有凭据,人头就是凭据,不然你一张口,说自己杀了成百上千,上那里去核实?

    甚至明军大规模作战,向朝廷报战果的时候,都是用级(首级)来计算的,而且事后兵部还要一一核实,多少人头给多少赏。

    所以在当时,人头那是抢手货,每次打死敌人,许多明军都要争抢人头(那就是钱啊),有时候抢得厉害,冲锋的人都没了,大家一起抢人头。

    李如松很清楚,明天的战斗将十分激烈,人头自然不会少,但攻城之时战机转瞬即逝,要都去抢人头,谁去破城?

    可是大家不干了,辛辛苦苦跟你来打仗,除了精忠报国,辛勤打仗外,总还有个按劳取酬吧,不让割人头,取证据,怎么报销?我报多少你给多少?

    事实证明,李司令是讲道理的,干活不给钱这种事还干不出来,歹话讲完,下面说实惠的:

    “明日攻城,先登城者,赏银五千两!”

    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大家的眼睛放出了金色的光芒。

    五千两白银,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多少钱呢?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因为在明代近三百年历史中,通货膨胀及物价上涨是始终存在的,且变化较大,很难确定,只能估算。

    而根据我所查到的资料,套用购买力平价理论,可推出这样一个结论:在万历年间,一两白银可以购买两石米左右(最低),即三百多斤。经查,一斤米的市价,大致在人民币两元左右。

    如此推算,万历年间的一两银子大致相当于人民币六百元。五千两,也就是三百万元人民币。

    谁说古人小气,人家还真肯下本钱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平壤城内的小西行长正进行他的最终军事部署,自明军到来后,他曾仔细观察明军动向,希望找到对方主攻方向,由于大雾,且明军行动诡异,始终无法如愿,所以城中的布防也是一日三变,未能固定。

    时间已经不多了,长期的军事经验告诉他,决战即将到来,而今夜,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于是在一段紧张的忙碌后,小西行长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1207]

    守卫平壤部队,为日军第一军全部、第二军一部,共计一万八千余人,以及朝鲜军(朝j部队),共计五千余人,合计两万三千人。

    根据种种蛛丝马迹判断,明军的主攻方向是西北方向,此地应放置主力防守,于是小西行长命令:第一军主力一万两千人,驻守西北方三门:七星门,小西门,大西门,配备大量火枪,务必死守。

    而在东面,明军并无大量军队,所以小西行长大胆做出判断:明军不会在东城发动猛攻。

    现在只剩下南城和北城了。

    短暂犹豫之后,小西行长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南城广阔,不利用兵,新军(朝鲜军)五千人,驻守南城含毯门。”

    “余部主力防守北城!”

    我相信,在这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的,是一天前的那一幕。

    “剩余部队为预备队,由我亲自统领!”

    至此,小西行长部署完毕。

    从明军的动向和驻扎看,东面应无敌军,南面必有佯攻,而主攻方向一定是西北两城,我相信,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只要打退明军总攻,固守待援,胜利必定属于我们!

    此时,在城外的明军大营,李如松终于说出了他隐藏已久的进攻计划:

    “我军的主攻方向,是西城。”

    攻城明军共计四万五千余人,具体部署如下:

    “左军指挥杨元,率军一万人,攻击西城小西门。

    “中军指挥李如柏,率军一万人,攻击西城大西门。”

    “右军指挥张世爵,率军一万人,攻击西北七星门。”

    “以上三万人,为我军攻击主力。”

    第二个被部署的地区,是北城。

    “南军(即戚家军)指挥吴惟忠,率军三千人,攻击北城牡丹台!”

    平时开会时,李如松说话基本上是独角戏,他说,别人听,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

    “此攻城部署,在下认为不妥。”

    打断他的人,叫做查大受。

    查大受,铁岭人,李成梁家丁出身,时任副总兵。

    作为李成梁的得力部将,查大受身经百战,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且与李成梁感情深厚,凭着这层关系,他还是敢说两句话的:

    “我军驻扎于西城,已有两日,日军可能已判断出我军主攻方向,如在西城加强防守,我军恐难攻克。”

    “此外,南军虽为我军主力,但北城地势太高,仰攻十分不利,难以破城。”

    [1208]

    要说还是查大受有面子,李如松竟然没吭声,听他把话说完了。

    当然,面子也就到此为止,李司令把手一挥,大喝一声:

    “这些事不用你理,只管听命!”

    接下来是东城和南城:

    “东城不必攻击!”

    “为什么?”这次提出问题的,是祖承训。

    虽然他很怕李如松,但实在是不明白,既然兵力有余,为何不进攻东城呢?

    而回答也确实不出所料,言简意赅,简单粗暴:

    “你没有读过兵法吗?围师必缺!”

    所谓围师必缺,是一种心理战术,具体说来,是指在攻城之时,不可将城池围死,因为如果敌军深陷重围,无处可跑,眼看没活路,必定会拼死抵抗,如果真把城围死了,城里这两万多玩命的冲出来,能不能挡得住,那实在很难说。

    最后一个,是南城。

    “神机营参将骆尚志,率南军精锐两千,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军八千,攻击南城含毯门,由我亲自督战,务求必克!”

    直到这最后的一刻,李如松才摊出了所有的底牌。

    在宁夏之战中,李如松亲眼看到了困兽的威力,在优势明军的围困下,城内叛军却顽固到了极点,土包堆不上,水也淹不死,内无粮草,外援断绝,居然坚持了近半年,明军千方百计、死伤无数,才得以获胜。

    在这场惨烈的战役中,李如松领悟了极其重要的两点秘诀:

    一、要让对方绝望,必先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