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但陆炳去了。
他在牢里仔细盘问了许多犯人,耐心听他们陈述冤情,然后一一记录下来,认真盘查。
冤情就此大白。
这样看来,陆炳似乎是个好人。
但是与此同时,他的也有着另一面——黑暗的一面。
因为升得太快,当陆炳成为锦衣卫最高长官的时候,他的很多属下都是他曾经的领导,对这个毛头小子自然很不满意,也从不听话。陆炳对此十分清楚,却从不发火,而且非常敬重前辈。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当这些老同志被迷魂汤灌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陆炳下手了,依然不动声色。
很快,那些不服从领导的老资格们纷纷被调走,或是勒令退休,仓促之间很多人不知所措,却也无计可施。陆炳的抢班夺权大计就此完成。
所谓事可以做绝,话不能说绝,是也。
“第三个人,是我。”严世蕃最后这样讲。
应该说,他确实没有吹牛。
严世蕃这个人,看起来不起眼,他没有杨博的急智,也没有陆炳的深沉,为人处事十分嚣张跋扈,从来都不招人喜欢,但他却极有可能是三个人中最为厉害的一个。
因为他的优点虽然简单,却很实用——聪明。
他实在是一个聪明到极点的人,据说他跟人谈话,对方说上句,他就知道人家下句要说什么,而且他看人极准,无论你是老j巨滑还是天真烂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此外,他还有一门独门绝技,是另外两人望尘莫及的,那就是写青词。
严嵩写不好青词,虽然他很努力,但确实是写不好,无奈之下,他找到了自己的儿子代笔,结果出人意料,送上去的青词受到了嘉靖同志的表扬。应该说,严嵩能够得宠,很大程度上要感谢这位枪手。
然而举世奇才严世蕃之所能够升官,完全是靠他爹,这倒也不值得奇怪,对这种特殊人才,搞搞特殊化似乎也很正常。
于是在老爹的提携下,严世蕃当上了工部左侍郎兼尚宝司少卿,大致相当于建设部副部长,兼机要室主任。
估计当时的朝廷里,最肥的就是这两个位置,天天搞工程,和包工头打交道,拿回扣那是家常便饭,加上他还管机要印章,和严老爹那是一拍即和,儿子通报消息,老子索贿受贿,贪得不亦乐乎。
所以在严世蕃看来,天下虽大,却只有三人而已:杨博、陆炳,和他自己,夏言并不足道。
说是这样说,但严嵩却用冷笑回应了自己的儿子:
“夏言是首辅,位高权重,人事升浮,只在举手之间,你空口乱言,又能拿他怎么样?”
严世蕃自信地笑了:
“夏言虽然厉害,却并非不可战胜,我有一计,若能办到,三年之内,此人必亡!”
严嵩终于兴奋了起来,他好奇地等待着严世蕃的那个计谋。
“若三人之中,有两人为我们所用,一定能够击败夏言!”
严嵩泄气了。
“我曾与杨博交往数次,此人不愿加入我们。”
这话没错,杨博兄胸怀韬略,平日就喜欢在兵部呆着画地图,自然不来趟这趟浑水。
“那陆炳呢?”严世蕃依然满怀希望。
“你不知道吗,他是夏言的人。”严嵩苦笑着回答。
这话也没错,陆炳兄自幼贵族出身,还是很有点政治理想的,十分钦佩清正廉洁的夏言,虽然他确实比较贪钱,却也瞧不上名声太差的严嵩,见面点头打个招呼,老死不相往来。
于是严嵩父子又回到了,但值得欣慰的是,只要严世蕃的脑袋不出现突然进水之类的意外,还是有一个人站在他们一边的。
转机
严嵩父子绞尽脑汁准备对付夏言,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还没等他们动手,夏言就找上门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估计是严世蕃贪得过了头,惹恼了很多人,结果被人给告了,今时不同往日,告状信落到了夏言的手里,这位仁兄自然是二话不说,准备好材料就要去找领导汇报。
严嵩慌了,他听到风声之后,即刻找来自己的贪污犯儿子商量对策,紧要关头,这位天下三才之一也吓得不行,掐了自己几下才缓过神来。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似乎十分荒谬的解决方法:去找夏言求情。
严嵩不同意,因为他认为自己十分清楚夏言的个性,这位仁兄对待朋友都要严格要求,何况自己是他的死对头。
严世蕃却坚持他的意见:
“一定可以,这是唯一的活路!”
于是父子俩带好所有装备,包括礼物、钱、擦眼泪的绢布等等。
到了夏言的门口,门卫通报,严次辅求见。
很久之后,传来回应:夏首辅身体不适,两位改日再来。
改日再来?别逗了,到时不知道脑袋还在不在呢!
于是严嵩用上了第一件装备——钱。
当然了这钱不是给夏言的,而是塞到了门卫的手里,大家都不容易,兄弟你放我过去吧。
买通了门房,严嵩父子走进了夏言的住处。
夏言正躺在床上装病,听见这两人来了,假装没醒,翻了个身继续睡。
不要紧,自然有办法让你起床。
站在房间里的严嵩和严世蕃突然悲痛欲绝,当场痛哭失声,哀嚎留涕声震天动地。
虽然这套把戏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却屡试不爽,而要使出这一招,也并非凡人可行,要知道,突然之间悲从心头起,鼻涕眼泪说下就下,毫不含糊,对脸部肌肉和中枢神经的技巧控制已到出神入化之地步,百年之后,犹让人叹为观止。
夏言再也忍不住了,这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却突然跑进来两个活宝哭丧,觉也没法睡,而且自己躺在床上,他们对着床哭,实在是太不吉利。
于是,他站了起来。
831-840
他的毁灭就是从这一次起床开始的。
夏言走到严嵩的面前,扶起了这个比自己大两岁,跪在地上痛哭不止的老人,叹了一口气:
“分宜(严嵩是江西分宜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要不是为了脑袋,鬼才跪你。
严嵩立刻停住了哭声,醒了鼻涕,拉着严世蕃,以庄重的装孙子形象站立在夏言的面前。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来干什么,想要什么,我非常清楚。
于是夏言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挥挥手,表明自己的态度。
严嵩和严世蕃大喜过望,立刻再次磕头谢恩,千恩万谢而去。
历史证明,落水狗如果不打,就会变成恶狼。
夏言实在是个不错的老头,他虽貌似古板,实际上胸怀宽广,心存仁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可是在权力的擂台上,不折不扣的好人注定是要完蛋的。
不久之后,这位老好人就遇到了麻烦,在批阅御史公文(告状信)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陆炳。
陆炳兄实在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虽说他还有点原则,却也喜欢搞三搞四,收点黑钱,搞点贪污。慢慢地,事情也越闹越大,最后捅到了御史那里。
于是夏言发火了,虽然他和陆炳的关系不错,但对于这个人的不法行为,还是有必要加以惩戒的。然而就在他打定主意之后不久,陆炳就找上门了。
陆炳不是吃干饭的,他是搞特务工作的,在他的英明领导下,锦衣卫已经成为了最可怕的情报机器,但凡京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总是第一个知道。这次也不例外。
在京城里,陆炳很少有害怕的人,夏言是唯一的一个,这位锦衣卫大人十分清楚,夏首辅是个二愣子,翻脸就不认人,还特别能战斗,无论你是什么来头,什么关系,只要认准了,统统打翻在地,还会狠狠踩上两脚。
惊慌失措的陆炳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走了严世蕃的老路,上门求情。
他不是空手去的,还派人拿了三千两银子和他一起走。他知道夏言久经沙场,混了几十年,说话是浪费感情,还不如来点实惠的。
从这件事情上,就足以断定,陆炳的水平不如严世蕃,因为他跟夏言打了多年交道,竟然不知道这位仁兄不收黑钱。
所以当夏言看到陆炳,以及他带来的那些东西时,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还加上一句——从哪里带来的,就带回哪里去。
陆炳也懵了,他情急之下,只得用出了严世蕃曾用过的那一招——痛哭流涕,下跪求饶。
当然结果还是一样,夏言依然原谅了他,这似乎有点让人难以理解,你既然不准备处理人家,干嘛要这么穷折腾。
陆炳带着眼泪离开了夏言的家,心中却已充满了怒火,名声不重要了,原则也不再重要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报这一箭之仇!
当陆炳受辱的消息传开后,严世蕃找到了他的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
“夏言的死期不远了。”
严世蕃这样说是有把握的,他已经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必能将夏言一举铲灭。
严嵩还是一头雾水,朝廷里都是夏言的人,插个脚都不易,怎么动手?
然而严世蕃告诉他,不需要拉帮结派,培养亲信,眼下有一件事,只要其中略施小计,夏言就必死无疑。
严世蕃所说的那件事情,发生在一年以前。
嘉靖二十五年(1546),兵部侍郎兼总督三边军务曾铣向嘉靖上了一份奏疏,就此拉开了这幕大戏。
曾铣是一位极具军事能力的将领,他虽是文官出身,却喜欢军事,做了几年县令后,被委任为辽东巡案御史,从此开始在战场上打滚,并显现出他的军事天赋。
应该说曾铣是一个奇怪的人,怪就怪在别人不愿打仗,他却是打仗上了瘾,只要有机会,他就绝对不会放过。
他干过最损的一件事情发生在除夕之夜,大家打了一年仗,好不容易准备过年,曾铣来了。
“大家收拾一下,准备出兵作战!”
都大过年的了,大家都消停两天吧,这时候动刀动枪多不吉利,没人愿意出去拼命。而且蒙古人行踪不定,出去也未必能找到人。
可是主帅的命令不能不听,于是大家商量了一个办法,找到了一个人去向曾铣的老婆说情,希望能够延期。
不到一杯茶功夫,消息传来,去说情的那位仁兄被砍了,头被挂了出来。
那就不要争了,还是出去拼命吧。
说来也巧,军队出发不久,真的发现了久违的蒙古老朋友们,一顿穷追猛打,敲锣打鼓,得胜回营。
但所有的人心中都有着同一个疑问:过年了,连侦察兵都休息,你怎么就知道蒙古人在附近呢?
“你们没有发现吗,今天附近的喜鹊乌鸦特别吵。”曾铣得意地笑了。
他的这条命就送在了得意上。
[833]
曾铣注定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决定再接再厉,在自己的岗位上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于是他在那封奏疏上提出了一个建议——收复河套。
河套地区,即今天的宁夏及内蒙古贺兰山一带,原本是属于明朝所有的,但这片地方就在蒙古部落家门口,蒙古邻居们时不时来串个门,“拿”点东西走,政府开始还管管,慢慢地也力不从心了。久而久之,这块地就成为了蒙古的势力范围。
开始人们还不怎么在乎,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丢了就丢了吧。可后来人们才发现,放弃河套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因为蒙古人圈这块地,并不是为了开商店做生意,也不想开发房地产,他们占据河套,只是为了更好地完成抢劫任务。
而失去河套的明朝就如同在街边摆摊的小贩,每天都不得安生,总要被整治那么几回,不是杀你的人,就是抢你的货。
曾铣终于无法忍受了,他或许比较性急,却是一个爱惜百姓、立志报国的人,大明天下,岂容得胡虏肆虐!
于是,他以满腔的报国写下了那篇誓要恢复河套的檄文:此一劳永逸之策,万世社稷所赖也。——这就是曾铣的美好理想和一腔热血。
文章送上去后,嘉靖先生也激动了,这真算破天荒了,要知道这位道士虽说是天天炼丹读经,毕竟只是兼职,血性还是有的,便也热血了一把,当即表示,赞同曾铣的意见,并发文内阁商议。
问题就出在内阁。
夏言看到了这封奏疏,当即拍案叫好,表示绝对支持,然后另起一文,上书表示赞成。当然了,和往常一样,他没有征询另一个配角严嵩的意见。
但他却忽视了一个十分怪异的现象:以往,即使他不打招呼,严嵩也早已凑上前来,表示支持或是赞成,但这一次,这位马屁精却只是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急性子的夏言兴冲冲地跑去西苑了,他要表达自己的兴奋。而那个坐在阴暗角落里的严嵩,却露出了笑容。
夏言终于糊涂了一回——严嵩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所谓百密一疏,沉浮宦海十多年的夏言还没有摸透这位皇帝的心思,收复领土对国家自然是好事,但嘉靖先生却不一定会这样想。
[834]
要知道,这位道士兄是个不爱惹事的人,他的愿望很简单,就想烧烧香,念念经,闲来无事搞点化学用品(所谓仙丹),多活几年而已。
收复领土如果顺利,自然是好,那要是不顺利呢,要是打了败仗呢,那就麻烦了,损兵折将,天天要看战报、要运粮食,要征兵,要商议对策,不累死也得烦死。
总而言之,他的热度只有三分钟,从四分钟起,所有敢于妨碍他私生活的人都将成为他的敌人。
严嵩的猜测是正确的,不久之后,嘉靖先生突然下发了一道诏令,言简意赅:
今逐套贼,师果有名乎?
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乎?
一铣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乎?
大致意思是,我想出兵收复失地,但是问题很多啊,没有一个合理的名义、士兵粮草也不充足,也不能保证胜利,还会连累老百姓啊。
当然了,这只是书面意思,它的隐含意思就简单得多了:
你曾铣算什么东西,竟敢给我添麻烦,给我找不自在?
严嵩看到这道谕令,便急急忙忙地跑回了家,机会已经来了,但要如何去做,还得去找那个天才儿子商议。
“正是大好时机,立刻上书弹劾夏言,还犹豫什么?”严世蕃似乎有点惊讶。
严嵩没有夏言那样的慈悲心肠,之所以犹豫,只是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难道还能把夏言骂死不成?
于是严世蕃告诉他,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但只要与一个人合作,夏言必死无疑!
然后他连夜去拜访了陆炳。
这对于陆炳而言,实在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自那次事件之后,报仇已经成为了他的人生主题。
这两位天下英才一拍即和,开始商量对策。
商议过程是这样的:严世蕃对陆炳说,你官大,又是皇帝的亲信,你出面去对付夏言。
陆炳认真地注视着严世蕃,告诉他:还是你去吧,我在背后支持你。
其实这么多年混下来,大家都不傻,夏言当年对抗张璁的孤单英雄形象,仍然牢牢地铭刻在两人的大脑里,那唾沫横飞、无所畏惧的景象一想到来就让人打哆嗦。
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双方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夏言很凶悍,谁都惹不起。
胆小归胆小,但问题还是要解决的。两位天才苦心钻研良久,终于还是找到了夏言的死|岤——曾铣。
[835]
和夏言相比,曾铣是一个理想的突破口,只要处置了曾铣,就一定能够把夏言拖下水。
可是曾铣远在边塞,而且平素行为端正,也没有什么把柄好抓,陆炳思索片刻,突然眼前一亮:
“我想到一个人,如果他也肯加入,一定能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
“事不宜迟,我马上去见这个人。”严世蕃已经火烧眉毛了。
陆炳却笑了,“你见不到的,因为他还在监狱里。”
陆炳所说的那个人,叫做仇鸾。这位仁兄来头不小,他就是正德年间平定安化王之乱的大将仇钺的后人,袭爵咸宁侯,镇守甘肃。
而这位兄台之所以会蹲大狱,那还要拜曾铣所赐。他在甘肃的时候,和曾铣闹矛盾,而且此人人品欠佳,在当地干过一些坏事,曾铣一气之下,向上级告了状,仇鸾就此被关进监狱,接受改造。
所有的人选都已找到,所有的计划都已完备,只等待最后的攻击。
死亡的连环
夏言又一次在嘉靖的面前发言了,内容和以往一样,希望能够加强军备,恢复河套。而嘉靖也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严嵩终于开口说话了。
“复套之举断不可为!”
然后他大幅陈述了反对的理由,从军备到后勤,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嘉靖的心坎里,皇帝大人听得连连点头。
旁边的夏言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愤怒和震惊已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这才明白,在那次内阁会议上,严嵩为何会违背一贯的马屁精神,一言不发。
“你既然反对,当时为何不说,现在才站出来归咎于我,是何居心?”
盛怒之下的夏言决定反击了,在以往的骂战中,他一直都是胜利者,所以他认为这次也不例外。
可这次确实例外了,因为他的真正对手并不是严嵩,而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嘉靖。
嘉靖的怒火也已燃到了顶点,以往的一幕幕情景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不戴香叶冠、讽刺修道、蛮横无理、严嵩的谗言、太监的坏话,这些已经足够了。
于是他喝住了夏言,给了他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评语——“强君胁众”。
夏言打了个寒颤,他很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837]
回到京城的夏言试图辩解,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曾铣和夏言的结局被最终确定。
曾铣,按律斩,妻子流放两千里,廉,死时家无余财。
死前唯留遗言:“一心报国”。
曾铣死,仇鸾出狱。
夏言,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从子从孙削职为民。
夏言起自微寒,豪迈而有俊才,纵横驳辩,人莫能屈,虽身处宦海,仍心系天下,胸怀万民,然终为严嵩所害。
言死,嵩祸及天下。
严嵩终究还是获胜了,自嘉靖十七年以来,经过十余年的斗争,他终于战胜了夏言,用一种极为卑劣的手段。
虽说政治斗争的手段总是卑劣的,但严嵩的行为却与以往不同,他为了自己的私利,杀害了两个无辜的人,一个励精图治、忠于职守的将领,和一个正直无私,勤勉为国的大臣。
而这两个人想做的,只是收复原本属于大明的领土,救赎无数在蒙古铁骑下挣扎呻吟的百姓而已。
严嵩赢了,他终于赢了,他成为了朝廷首辅,从这一天开始,朝政就这样了,不会再有人起早贪黑地去打理,严首辅可以勾结自己的儿子,大大方方地贪,光明正大地贪,他十分清楚,没有人能管他,也没有人敢管他。
河套也就这样了,蒙古人一如既往地冲进百姓的家里,烧杀滛掠,无所不为。因为他们也十分清楚,从此没人能阻止他们,也没人敢阻止他们。
当然,这一切对于严嵩和严世蕃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反正鞑靼的马刀砍不到他们的头上,也不用担心老婆被人抢走,此刻的他们,正弹冠相庆,欢庆着自己的胜利。
与此同时,徐阶的表现却极为反常,夏言被陷害、被关押,然后身首异处,家破人亡,这一幕幕的惨剧就发生在他的眼前,而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丝毫不予理会。
在夏言被杀的前夕,连平素与他关系一般的喻茂坚(刑部尚书)也看不下去了,毅然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结果被皇帝扣了一年工钱。可是徐阶依然沉默不语,寂寂无声。
所有的人都鄙视徐阶的为人,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过去的十年里,夏言曾不记私仇,努力提拔、栽培徐阶,希望他成为国家的栋梁,然而在这关键时刻,徐阶却背弃了他的恩师,不发一言,不上一书,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838]
徐阶默默地接受了所有的嘲讽与鄙视,每天照常去吏部上班,照常应付那些官员们,照常谈笑风生,那个人的死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时间是消磨痕迹的利器,随着时光的流逝,夏言、曾铣从人们的脑海中消失了,他们的冤情、委屈、孤儿寡母也已慢慢地被人忘记。
但有一个人却并没有忘记,一刻也没有。
在无数个深夜,徐阶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当清晨来临时,他却又显得若无其事。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还是那个年轻气盛的翰林,情境可能会完全不同,大致流程应该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愤而上书、人心大快——j臣当道、下旨责罚——流放充军、斩首示众。(最后一项视运气好坏二选一)
二十年过去了,他经历了无数的磨砺,掌握了心学的真谛,那个热血澎湃的青年早已消失无踪,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是现实的,要适应这个世界,并且继续生存下去,必须采用合适的方法。
他也想如其他人那样,好好激动一番,上书大骂j臣严嵩,为夏言叫屈,但他更明白,这样做不会有任何效果。
严嵩比张璁要厉害得多,他历经三朝,混迹官场四十余年,工于心计,城府极深,而在他的身边,除了掌管锦衣卫的陆炳,还有那个绝世之才严世蕃。
他们已经组成了一条可怕的权力链锁,绞杀任何敢于阻挡他们的人。
而自己,什么也没有。
要想战胜这样一群敌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自己和夏言的关系人尽皆知,夏言已经死了,严嵩必定不会放过一个和他联系如此密切的人,现在唯一的屏障已经失去,再也没有保护,没有帮助。
我将独自面对所有的敌人,只有我自己。
“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
是的,这句话我一直牢记在心,要隐忍,要忍受痛苦和折磨,要坚强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胜利的希望。
但有些事是永远不会被忘却的,那个古板严肃的老头,那个品性正直,口硬心软的人,那个不计前嫌,一心为公的人。而严嵩,你为了自己的权位和利益,无耻地杀害了这个人。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另外的三个人
在严世蕃的眼中,天下英才只有三人而已,但事实证明,这位仁兄虽然聪明,却是一个不太识数的人,因为他只数对了一半。
[839]
杨博、陆炳、严世蕃确实是芸芸众生中的异类,他们机智过人、精于算计,堪称不世出的奇才。但老天爷实在太喜欢热闹,就在严世蕃自以为天下尽入己手时,上天却给这出戏送来了另外三个人,三个更可怕的人。
按照严世蕃先生的逻辑编号继续下去,第四个人的位置应该属于徐阶。在经受了无数考验之后,他已经具备了逐鹿天下的实力。但严世蕃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他的眼里,这个小侍郎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徐阶仍然隐藏着自己,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他将揭下自己的面纱,给严世蕃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五个人,叫做高拱。
如果说严世蕃只是轻视徐阶的话,那么高拱这个名字他可能从没有听过。
这也怪不得他,因为高拱实在太不起眼了。
高拱,正德七年(1512)出生,河南新郑(今河南新郑市)人,嘉靖七年(1528)河南省乡试第一名,嘉靖二十年(1541)考中进士,被分配到翰林院。
当严世蕃纵论天下之才的时候,高拱先生的职称只是翰林院的编修,不过是机关里的一个小抄写员。这种小角色,自然难入严奇才的法眼。
然而他终将成为一个撼动天下的人。
根据影视剧的规律,最厉害的人总是最后出场,这次也不例外,而最先发现这位奇才的人,正是徐阶。
夏言下台后(当时尚未被杀),徐阶的处境很惨,原先对他恭恭敬敬的人,眼见他没了靠山,纷纷就此拿出了当年翻书的速度,跟他翻了脸。
除了同僚的挤兑冷遇外,徐阶在吏部也倒了霉,新来的吏部尚书闻渊不喜欢徐阶,总是找他的茬。
得罪了老板,混不下去的徐阶只好另找出路,好在他和大老板的关系还算不错(擅写青词),皇帝大人毛笔一挥,给他安排了新单位:
“你去翰林院吧!”
这个决定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命运。
嘉靖二十六年(1548)底,徐阶来到了翰林院,成为了掌院学士。他的第一个使命是教育去年刚刚考进来的庶吉士。
庶吉士是大明的精英,只有在科举中考到一甲(三人)和二甲头名的人才有资格加入这个光荣的行列。而庶吉士的培训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岗前培训,在这里结业后,学员们会进入翰林院,成为一名普通的翰林官。
[840]
当然,之后的事情就各安天命了,如果经历从几年到几十年不等的以死相搏、勾心斗角,你还没有被杀头、流放、贬官,脸皮越来越厚,心越来越黑,你将很有可能进入内阁,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统治者。
一般说来,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是不会理会庶吉士的,最多不过是在入学时见个面,训几句话,说些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话,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但徐阶依然保持了他的传统作风,虽说这帮新人即无背景,也不起眼,他仍然抽出时间,挨个谈话,当然了,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鼓励他们认真学习,鬼知道将来这里面会不会出几个一二品的猛人,还是先搞好关系为妙。
正是在这一系列谈话中,他遇见了那个伴随他后半生,奋斗不息,名垂千古的人。
虽然庶吉士已经是精英中的精英,但这个人仍然给徐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谈吐和见识,还有无与伦比的聪慧,都让徐阶惊叹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
“张居正。”
张居正,我会记下这个名字。
徐阶满意地完成了他的谈话工作,未来的岁月还很长,他有充分的时间去认真观察这个年轻人。
张居正就是第六个人,当时的他还没有登上舞台参与角逐的机会。
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年代,这六位英才将交织成一个死亡的绳结,用他们的智慧和意志去争夺最高的奖赏——权力,失败者将成为绳结的牺牲品,被无情地绞杀。只有最具天赋、最精明、最狡诈、最坚毅的人,才能终结这场残酷的游戏,解开那个死结。
而这位最后的胜利者,将成为大明天下的统治者。
不过话说过来,至少在当时,这后两位还是指望不上的,高拱同志依然在做他的抄写员,而张居正同学还在培训班认真刻苦学习。
所以徐阶依然只能靠他自己。
严嵩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人,他十分清楚徐阶与夏言的关系,并非对此人毫无防备,但问题在于,这位徐侍郎似乎对他构成不了什么威胁,顶了天也就是个副部长,皇帝面前也说不上什么话,翻不起天大的浪。
所以防备归防备,他并没有把徐阶放在眼里。
严嵩的判断很准确,现在的徐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即使你把刀交到他的手里,他也不知从何砍起。
皇天不负有心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他迎来了第一个机会。
841-860
[841]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次机会是由严嵩阵营中的仇鸾先生友情提供的。
蒙古也算是大明的老冤家了,来来回回已经搞了二百年,双方都精力充沛,再累再苦都不在话下,洗个澡睡一觉起来接着干。
事易时移,当年的瓦剌已经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鞑靼,而在小王子之后,该部落又出了一位擅长杀人放火的优秀领袖——俺答。
关于这位兄台,就不多讲了,你只要知道,他很能杀,很能抢,善于破坏就行了。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六月,这位仁兄估计是家里缺东西了,带领上万骑兵向明朝发动了进攻,他的目标是大同。
明军抵敌不住,全军溃败,一番混战后,总兵张达战死,于是大同向朝廷告急,指挥官死了,蛇无头不行,请你即刻再派一个过来。
大同总兵是一个级别很高的官阶,相当于边防军司令员,寻常时候,能够补到这个官,那是祖宗保佑,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大同,只能说是祖坟埋错了地。
蒙古人还在城外,即使打退敌人,也未必有功,但如果丢了重镇大同,则格杀勿论。而且刀剑无眼,也不认你官衔高低,身为总兵不幸殉国,也只能算你背运。
这就是传说中的黑锅,谁也不想背,但就在众人推脱之时,严嵩站了出来,高兴地告诉大家,他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必定可以退敌。
他说的这个人就是仇鸾。
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严嵩也是个冤大头,他原本以为仇鸾名将之后,就算不如曾铣,多少也有那么两下子。所以他推荐仇鸾,希望此人可以再立新功。
可是仇鸾先生实在难得,虽说干了多年的武将,却连一下子也不会。听说严嵩推荐了自己,顿如五雷轰顶,但是事已至此,不上也得上了,
仇鸾壮着胆子去了大同。
似乎仇将军的运气还不错,他刚到地方,就得知俺答已经抢劫完毕,撤退了。兴高采烈的仇鸾顿时来了劲,他立刻向兵部上书,沉痛地表示,没有能够与俺答交战,为国争光,实在是遗憾之至。
不要紧,仇鸾先生,机会总是有的。
七月,俺答又来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俺答,他的部落没有手工业,也没有轻工业,除了抢,他没有第二条路。
仇鸾这回头大了,如果打了败仗,别说官位,脑袋也难保,但他也很清楚,以自己那几把刷子,想打败俺答,那无异是一个梦想。
[842]
但仇鸾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竟然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但可以赶走俺答,还不用大动干戈。
仇鸾是一个懂得价值规律的人,他明确地意识到,俺答过来无非是想抢东西,只要给钱,让他满意而归,就万事大吉了。
于是在一个深夜,他暗中派出使者,给俺答送去了很多钱,希望他拿钱走人,不要妨碍自己当官。
要说俺答兄也真是好样的,拿钱就办事,当即表示,请仇总兵放心,我这就全军撤退。
仇鸾满意了,不用拼命,还送走了瘟神,没有更好的结果了。
可是自以为聪明的仇总兵忽略了关键的一点——俺答只是说撤退,没说要撤回家。
不久之后,大同副将回报,俺答已经撤走了。仇鸾十分高兴,但在准备庆祝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多问了一句:
“俺答退兵之后,去了哪里?”
“蓟州。”部下回答道。
当这两个字传进仇鸾耳朵里时,他几乎当场晕倒:
“大事不好!”
蓟州,是北京的门户。
当俺答攻破蓟州,破墙入关到达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区)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铁骑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粮食、财物、人口都摆在他的面前,等待他去抢掠。
他自然是不会客气的,抢完了昌平,他又流窜到密云、怀柔,围着北京城一路抢过去,踏踏实实地搞了一次北京环城游。
杀完了,也抢够了,俺答却不走了。他留在了通州,窥视着这座雄伟的京城。因为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在大明示弱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
其实事情没有俺答想得那么复杂,原因十分简单——没兵。
说来滑稽,当时的京城确实是个空架子,一百年前北京保卫战之时,在于谦的建议下,丧失战斗力的京城三大营被改造成了十二团营,兵力缩减为十四万人。
按说这个数字也不少了,但当兵部尚书丁汝夔清点人数准备作战时,才惊奇地发现,所谓十几万大军,其实只有五万多人!
而更为麻烦的是,其中很多人的年龄已足够进养老院了,只是拿着根长矛站在队伍里充数。
其实丁汝夔并不奇怪,此等现象再正常不过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军队贪污第一绝技——吃空额。(多报人数冒领工资)
丁大人熟悉潜规则,也不想去反贪,但问题是,敌人就在门口,你总得想个办法把人送走。
好看的电子书shubao2